死去的人總是或多或少地帶有神秘色彩,這是因爲人雖死去,他的故事還在延續。在家人親友中,在愛過的人心中,死亡使人的形體消失,但影子尚存。十四年前,郭穎和她的女伴們在醫學院後山的種種經歷,與後山下防空洞裡的死者有關,這毫無疑問。然而,我自己現在正面臨着的困惑,也與死者有關嗎?幾天前闖進我住宅的這個不速之客,經證實,是一個早在一個月前就死於車禍的精神病患者。他的妻子我也見到了,墳也見到了,遺物也見到了,這都是真的。天啊,我撞着鬼了嗎?
在嚴永橋的遺物中,有他在醫院讀過的書,其中一本就是我的那部剛出版不久的恐怖小說《死者的眼睛》。顯然,他是在書中知道了我和董楓,並且,在住院的那段時間,他顯然認出了董楓。於是,在他死後,他就來找我聊天,給我講董楓在精神病院裡遭遇黑屋子的怪事。這可能嗎?天方夜譚!サ是,嚴永橋來找我是千真萬確的。現在,當我坐在書房裡的時候,我真希望他能再出現一次,帶着他的黑雨傘來敲門。這樣,我就可以弄清楚一切了。我將戰勝恐懼,詢問他:你死了嗎?你現在是誰?你怎麼知道董楓在黑屋子遭受的驚嚇?還有,你當初陪老婆來找吳醫生看病時,吳醫生怎麼斷定你纔是真正的精神病人呢?診斷室的窗戶是你打碎的還是吳醫生打碎的?因爲這種歇斯底里的行爲足以讓人被關進精神病院。歸根到底,你當初真是精神病人嗎?如果不是,吳醫生爲什麼要那樣做呢?
吳醫生來電話了,問我,去山裡見着嚴永橋的老婆了嗎?情況怎麼樣?看來,他對嚴永橋死而復生似的來找我也十分困惑,並且想協助我找出答案。同時,他告訴我說,那個27**的病人最近清醒了,這人在幾十年前的文革中有不少傳奇經歷,聽起來像故事一樣。吳醫生讓我去與他聊聊,說不定,可以爲寫作積累一些素材呢。
27**?我回憶起我上次去精神病院,在花壇附近遇見的那個人,五十多歲的半老頭胡茬很黑,眼睛像夢遊一樣,對着我身後的空茫說:“往前走,前面有紅旗……”這次,當我在病房裡見着這個夢遊似的人物時,他已經收拾得很整潔,胡茬也刮乾淨了,這使他年輕了不少。帶我進病區的吉醫生對他說:“龍大興,今天感覺怎麼樣?沒看見什麼影子吧?”
“什麼影子啊,那都是假的。”他咧嘴一笑,“我完全清醒了,都想下圍棋了。”
吉醫生說:“不過,你還得繼續服藥,鞏固治療效果。這位是新來的餘醫生,他給你作心理諮詢,你精神上會更輕鬆。”
看來,吳醫生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儘管我趕到醫院時他正巧又被院長叫去開會,他卻讓吉醫生將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以前我對他講過,說是醫院裡如發生有趣的事,出現有趣的人物,讓我去接觸接觸。搞寫作這行,腦子裡得裝滿奇事才行。看來,這吳醫生夠哥們兒。
吉醫生給我們介紹後就走了。這個叫做龍大興的27**的病人望着我,似乎要從我的白大褂上看出什麼破綻似的。我不像醫生嗎?不,連這裡的護士也說,我穿上白大褂的樣子,至少也是個主任級的專家。當然,這也許有點恭維我的意思。
我沉住氣,對這位病人說:“我上次在花壇附近見到你時,你正念念有詞地往前走,你當時看見什麼了呢?”
“記不得了。”他說,“清醒後是記不得病中的所作所爲的,只有半清醒的時候所看見的東西才能記住一些。”
“你看見過什麼呢?”我問。
“唉,不說那些了,都是假的。吳醫生說過,那是幻覺。可當時卻像真的一樣。我老是看見紅旗。醫院裡的牆啊樹啊什麼的,我有時看去都是紅色的,還在飄動。每當這時,我心裡就很激動,我忍不住要到處走,有幾次走到了一個懸崖上,我往下伸頭一看,天哪,崖下躺着一個女學生,已經死了。我感覺是我把她推下去的。於是又驚又嚇,忍不住大吼大叫。吉醫生說,每當這時都給我注射鎮靜劑,我睡去後才忘記這些情景。”
我望着這個五十多歲的病人,他那略微發胖的身體表明他住院已經很久了。我說:“聽吳醫生講,這些都是你在文革中的經歷沉澱下來的東西。都過去三十多年了,這些東西怎麼還會纏着你呢?”“嗨,我也不知道。文革結束後我便常犯這毛病,這醫院進進出出,數不清有多少次了。也許是當時的印象太深了吧。我那時剛讀大學,是一個紅衛兵組織的頭兒。武鬥期間,我有兩支槍,可威風了。晚上睡覺,我的枕頭下也放着一枚手榴彈。爲啥?防止對立派組織攻進來嘛。如果遭遇突襲,也不能束手就擒,實在不行了,伸手往枕頭下一拉,嘿嘿,同歸於盡,這纔是好樣的。唉,那時的日日夜夜可精彩了……”
說到往事,這個病人的眼中開始放光,很興奮的樣子。
“你打死過人嗎?”我突然問道。
“沒,沒,”他矢口否認,“武鬥時雙方對着樓房什麼的對射,子彈都打在磚牆上,沒傷着人的。”
我之所以提出這個問題,是因爲他的幻覺中曾出現過一個女生死在崖下的畫面,我想探尋這與他的經歷有沒有聯繫。
想到死者,我突然問道:“這裡以前有個叫嚴永橋的病人,你知道嗎?”
“噢,”龍大興仰起臉回想着,“個子高大,三十多歲,是搞橋樑建設的,對,他叫嚴永橋,以前就住我隔壁的病房。唉,偷跑出去幹什麼呀?黑燈瞎火的,在高速路上被車撞死了。”
“他爲什麼要逃跑出去呢?”我問。
“這不太清楚了。你知道,我多數時候也是迷迷糊糊的,清醒的時候在走廊上我聽他說過,他沒有病,他早就該出去了。”這時,吉醫生走進了病房。他附在我耳邊說:“今天就談到這裡吧,吳醫生開完會了,叫你去他哪裡。”
走出病區,我沿着走廊向吳醫生的辦公室走去。走廊的頂部是拱形的,顯得安靜肅穆。一百多年了,這座法國人留下的醫院幾經整修,讓原有的面貌得以保存。走廊一側的窗戶很大,上端是半圓形,嵌着五顏六色的玻璃,將夏日的陽光隔在窗外,只有些斑斑點點的光影灑在走廊上。
此時,我已在心裡作出了一個決定,這就是我應該在這裡呆上一段時間。我必須弄清楚嚴永橋從住院到死亡的全部真相,這樣才能解開那個闖進我家的不速之客之謎。況且,我現在住在家裡也是提心吊膽的,那個握着黑雨傘來拜訪我的人搞得我r夜不寧。與其在家裡擔驚受怕,不知直接住到這漩渦的中心來。
“這事情有點麻煩,”吳醫生聽到我的想法後說,“以前有搞電影電視的人在這裡呆過,結果搞得很不愉快,院長很生氣,說是搞寫作的人再不接待了。”
我說:“以朋友的名義,你給院長通融通融吧,就說我要寫的東西絕對正面,救死扶傷精神關懷等等,只住上一月兩月就行了。”
院長姓蔡,一個五十多歲的瘦高男子。吳醫生將我帶到他辦公室,剛說明來意,他便看也不看我地對着門外吼起來:“寫作?我知道你們的意思,精神病院嘛,鐵門!大鎖!把人關起來,像監獄一樣!哼,就衝着這個來,就對這種東西感興趣……”我一下子怔住了,不知道蔡院長爲何發這樣大的火。我趕緊聲明我對精神病院的理解,說這裡所做的是一份崇高的工作,面對精神病人這個弱勢羣體,醫生和護士的工作讓我欽佩。所以想在這裡呆上一段時間,以便寫出真正感人的東西來。
蔡院長似乎沒聽我的解釋。門外有人叫他,他便徑直出去了,將我和吳醫生留在他顯得很大的辦公室裡。
我正不知所措,吳醫生拍了下我的肩頭說,咱們走吧。我說,這事怎麼辦呢?他笑了笑說,這不,已經同意了嘛。蔡院長就這習慣,只要他沒明確否認,就是表示已經同意了。
從院長辦公室出來,經過一片草坪,就是吳醫生所負責的病區了。這幢兩層法式樓房此刻有一半被遮在樹陰中,另一半暴露在陽光下,遠遠看去,像一幅明暗交錯的風景畫。
吳醫生說:“院長雖說是同意你呆在這裡了,但你只能在我負責的這個病區活動。這裡的底樓是男病區,二樓是女病區,在這個範圍內,你以新來的醫生的名義走走看看,與病人交談什麼的,都可以。但晚上最好不要去病房,因爲天黑以後,有的病人病情發作,會傷着你。你知道,有的躁狂型病人發作起來是很厲害的。”
我想起了二樓盡頭的那間黑屋子,董楓就是在一個雷雨之夜看見裡面突然有了燭光的。並且,在這間長期閒置的病房裡,那夜的燭光中還出現了一個正在梳頭的女人。儘管吳醫生將此事解釋爲董楓的幻覺,但我總覺得另有蹊蹺。此時,吳醫生對我的告誡,是對我的關心呢,還是暗含警告?
不管怎樣,吳醫生對我的寫作還是很支持的,不然他不會同意我在醫院住上一段時間,以便在龍大興這樣的病人中搜集寫作素材。當然,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嚴永橋死而復生地到我家拜訪我,這事實讓吳醫生也無法解釋。現在他讓我住到醫院裡來,也許是想與我聯繫得更緊密些,以便爲這個謎團找出答案。
走廊盡頭的一間小屋成爲我的臨時住處。一張小**,一張簡易寫字檯和一把木椅就是室內的全部家當。吳醫生說,這是他上白班午休和上夜班時休息的地方,現在提供給我了。湊巧他這段時間不上夜班,所以夜裡我可以獨自享受這個空間。
我說過,這幢法式樓房裡全鋪着老式的地板,我在這小屋裡哪怕輕輕地走動,地板也會發出咚咚聲。不但如此,屋外的走廊上,包括不遠處醫生護士的值班室裡,只要有人走動,我在這小屋裡都能聽見咚咚的腳步聲。如果距離稍稍近點,還能感到地板的輕微震動。
我突然想到,嚴永橋逃離精神病院的那天晚上,就是踩着這樣的地板溜出去的,怎麼沒人發現呢?
吳醫生正爲我整理這小屋裡的一些零亂東西,聽到我的疑問後說:“那天我沒上夜班,聽值班醫生講,他是趁醫生查房打開了病區的鐵門後溜出去的。從病區出來到樓外,根本不經過值班室這一段走廊。”
我“哦”了一聲,想着這樓房的佈局,進門後往右是醫護人員值班室的走廊,往左是通向病區的小鐵門,正中間是一道寬大的樓梯,通向二樓的女病區。
“不過,”吳醫生望着我說,“我做醫生這麼多年了,精神病人逃出醫院的事發生過不少次,生生死死也見了不少,但死後又出現的,還是第一次聽說。要不是你遇到,我絕對不會相信有這種事。當然,理論上說來,人絕不可能死而復生。因此,你遇到的嚴永橋,是另一個人的可能性更大。”
我想起了在嚴永橋家裡看見的遺像,他絕對就是撞進我家來的那個人。我知道吳醫生心裡其實也很困惑,但是,這一切現在確實無法解釋。我只好點頭同意吳醫生的判斷,說:“但願那是另一個人。”
這天晚上,第一次獨自住在精神病院裡,我的感覺是既新鮮又有點莫名的緊張。吳醫生回家去了,值夜班的醫生和護士我還不熟悉,也就沒出去亂竄。躺在這小屋裡的鐵架**上,我想到了我家裡的寂靜,那個供我獨自寫作的居室現在應該是一片漆黑。我得離開它一段時間了,如果那個拿着黑雨傘的傢伙再次登門,他會發現那裡已暫時無人居住了。
我突然產生了往家裡打一個電話的念頭。電話就在我的寫字檯上,如果此時鈴聲大作,沒人的屋裡也可趁機熱鬧一下。
抱着這個莫名其妙的想法,我在這醫院的小屋裡向家裡撥通了電話。天哪,電話剛一撥通,有人就拿起了電話,我聽見一個男人粗啞的聲音:“喂,喂!”我衝口而出:“你是誰?”就在這一剎那,那端壓下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