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不少事物很難分清它的界限。比如說,一杯清水在燈光下是透明的,而關燈之後,在漆黑之中它會成爲深淵的一部分。再比如說生活與寫作,在生活中會認爲寫作是一種虛擬,在寫作時又會覺得當生活在紙面上呈現時才露出它本來的真實。
我生活。我寫作。我將郭穎告訴我的十四年前她在醫學院讀書時的奇遇記錄下來,準備寫成《背後有人》這本書,然而,一個叫嚴永橋的陌生人打斷了我的寫作。我說過,這事發生在6月19日深夜,入夏以來的第一場大雷雨使我居住的城西一帶全部停電,這個自稱是橋樑工程師的漢子敲開了我的家門。他的黑雨傘滴着水。他告訴我剛剛發生在精神病院的恐怖事件。他個子高大,眼睛驚恐,彷彿在無人居住的醫院黑屋子裡梳頭的女人是他親眼所見。他還自稱是董楓的丈夫。那天晚上,當他彎腰幫我撿拾被風吹落在地上的稿紙時,我清楚地看見他手背上的血管像蚯蚓突起,是一雙有力的利爪。
這就是發生在我生活中的事實。然而,董楓的否認卻讓這事實變得像是影子。畢竟,二十六歲的董楓從未結過婚這事實更讓人信服。“我從不認識這個叫嚴永橋的男人,”董楓緊張地絞着手指說,“這太荒誕了!憑空鑽出個我的丈夫,太荒誕了!”董楓說這話的時候,我正從她房內的衛生間出來。我說沒發現什麼異常。那麼,剛纔響起的“叭嗒”一聲是從什麼地方傳出的呢?我和董楓都聽見了,不會錯,這屋內肯定發生了什麼。
我的心裡也有點緊張,後悔不該在董楓的住處呆到深夜。本來,在精神病院打探了一個下午就有點累了,我該直接回家,把這些沒有謎底的事忘掉纔對,我卻沒有這樣做,而是被一種什麼力量驅使着,非要接近這件事情的深處。現在,我感到害怕。
如果說,昨晚出現在我家裡的那個不速之客不是一個真實的人物,他又怎麼會講出真實的事情呢?在精神病院的女病區,走廊盡頭那間已鎖了幾年的黑屋子,昨晚的雷雨中出現了燭光,一個女人正坐在屋內對着一面小圓鏡梳頭。這可怕的一幕被護士董楓遇見了,這是發生在昨晚的真實。董楓說:“這是我獨自遇見的事,我敢保證,在現場除了我的影子,不會有第二個人看見。”那個身份不明的人怎麼會知道這件事呢?並且,在事發後僅僅一個多小時就撞進我家,他怎麼會知道我和我家的地址呢?我眼前又出現那人的形象:個子高大,眉毛很濃,眼光遊移不定,手中的黑雨傘滴着水。
並且,他還講了些其他的事,我記起來了,他說董楓家的門外有個長衣長裙的女人,在上樓下樓時老愛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第一次說的是“注意,橋下有死人”,第二次說的是“黑啊,這屋子真黑”。說完,這女人就脖頸僵硬地走上樓去了。撞到我家的那個傢伙說這女人講的話都是預言。“沒見過,”董楓聽了我的轉述後肯定地說,“我在家門外從沒見過這個女人,更沒聽見過這些瘋言瘋語。”“樓上的鄰居,你都認識嗎?”我問。董楓居住的這幢住宅共有七層,她住二樓,上面就還該有五層,從單元的樓梯上去,每層樓兩戶人家,上面總共還有十戶鄰居。我要董楓認真回想一下,在樓上的住戶中,有沒有類似神經質的女人,長衣長裙,走路時脖頸僵硬。
董楓說,樓上的住戶她都不認識,大家都早出晚歸,從未有過來往,即使在外面遇見,也不敢斷定是自己的鄰居。但是,不速之客所描述的那個女人,她確實毫無印象。
看來,這個脖頸僵硬的女人只能是那個不速之客編造的影子了。更可怕的是,那個自稱爲橋樑工程師的不速之客自己就是個影子。他飄進我的住處,給我講一些恐怖的事情,然後,又消失了。這時,我想到回家,想到推開家門,心裡不禁打了一個寒噤。因爲,那是不速之客坐過的地方,他還會出現嗎?夜已經很深了,董楓的室內燈光柔和,將我正在吸菸的身影打在牆上和地板上,我有些害怕。
董楓將一條方格披巾披在裸露的臂上,她的裙子單薄,顯然感到了夏夜的寒意。這房內就一間客廳,一間臥室,一間帶浴缸的衛生間,轉瞬就可以一覽無遺的小空間此刻卻顯得危機四伏,尤其是剛纔不知何處發出“叭嗒”一聲後,這室內的寒意便漸漸升起了。一切都無法解釋。已是半夜時分,我這樣呆在一個單身女子的家裡合適嗎?我對董楓說了幾句寬慰的話,便起身告辭。
她突地站起來,拉住我說:“別,別。”我感到她的手在發抖。我無聲地又坐回沙發上。要在這半夜時分回去,我本來也是心存恐懼的,我甚至相信,如果我這個時候回去,走上樓梯,打開家門,屋內會正坐着那個昨晚來過的人。看來,不能輕易接待陌生人應該是一個準則。何況我還讓他進了屋,聽他講了一大通離奇事件,這真是太輕率。我的一個朋友講過,他要是在夜裡接到陌生人的電話,儘管對方有可能是打錯了號碼,但那種莫名其妙的問話總會讓他久久難以入睡。由此可見,從叢林中走出的人對黑夜烙有很深的恐懼的印痕。但動物從不懼怕同類,而最讓人懼怕的卻是人——身份不明的人;夜路上撞見的人;死去的人;活着卻又忽隱忽現的人。已是半夜過後了,屋子裡靜得讓人心慌。我不經意地望了一眼董楓露在裙下的腿,有一種木偶的感覺,這種不真實的意味像電流一樣打得我意識麻木。我望着她的臉,清秀,很美,但有些蒼白。她是誰?我突然在心裡問道。董楓在沙發上伸了一下腰,開口說道:“餘老師,我現在看到你眼鏡片上的光,感到害怕。”我突然大聲笑起來,只是這笑聲我一點兒也不熟悉。
第二天早晨,陽光明亮,世界一覽無遺,這使昨夜的種種恐懼顯得荒唐。
我回到了我的家,我僅僅**未歸,這屋子裡就有了一種無人居住似的陰溼昏暗。我拉開所有的窗簾,然後環視屋子裡的一切,沙發、書桌、菸缸,正在寫作中的部分小說手稿,還有那把大木椅,所有的物件都不曾有被移動過的痕跡。我鬆了一口氣,坐下來點菸的時候,卻突然看見木椅旁的地板上有幾個腳印。我走過去彎腰細看,腳印真真切切,有點像一幅神秘的圖畫。我用手比了一下尺寸,比自己的鞋碼大得多,我想到了那個大個頭的不速之客,這腳印是他前晚留在這裡的嗎?無論如何,我必須找到這個人。他爲什麼要冒充是董楓的丈夫?爲什麼知道醫院的黑屋子出現了恐怖景象?爲什麼知道我的住址並且來向我傾訴?憑直覺,我感到醫院的黑屋子是這個漩渦的中心。因爲是董楓在這間長久閒置的病房外看見裡面有燭光、有梳頭的女人後,那不速之客才跑來向我講述的,這件事顯然與他有什麼關聯。而作爲當事者的董楓,除了能記住恐怖經歷外,對那個撞進我家的不速之客顯然是一無所知。想來想去,我把解開這個謎的希望放在了吳醫生身上,這個精神病院的主任醫生,昨天輕描淡寫地否定了關於醫院黑屋子的傳聞,使我覺得大有問題。或許,是我和他談話的地方不合適?
我給吳醫生去了電話,要他無論如何今晚得到我家來一下。“什麼事?這樣神秘兮兮的。”他在電話那頭問道,口氣非常平淡。我說,老弟,你一定得來,也許要出大事了。他這才略顯驚訝地“嗯”了一聲,說醫院裡事多得很,可能要來晚一點。
人陷入某種危險境地時的第一反應肯定是掙扎,可有一種比喻卻說,陷入沼澤時最好的辦法是靜止不動,越掙扎陷得越深。我是在和吳醫生見面後想到這個比喻的,因爲我的處境正被這個比喻不幸言中。
吳醫生是在晚上9點15分到達的。他穿着一件很休閒的短袖襯衣,少了他在醫院裡穿着白大褂時的威嚴和某種權威感。坐下後他便直接說道:“我知道你是被董楓的事嚇着了。我已去董楓家看望過,她躺在**上,餘悸未消,我給她講了很多關於人的幻覺方面的知識,她似信非信,但情緒已經穩定多了。”“幻覺?”我吃驚地問,“董楓在那間長年上着鐵鎖的病房外看見的景象是幻覺?那晚上下了入夏以來的第一場大雷雨,她看見那間黑屋子有了燭光,燭光下有一個正在梳頭的女人。她保證看到的一切絕對真實,用幻覺來解釋恐怕太簡單了吧?”
吳醫生對我的固執有點驚奇,他揮了一下手說:“我的大作家,人的眼睛看到的東西不一定真實這個道理你懂吧。想想那間病房,幾起病人自殺的事件湊巧都發生在那裡,後來這病房就閒置了,長年鎖着,這就給人的心理上造成了陰影。經過那病房,有時不禁要記起死去的人,單玲,唉……”這段話說到後來,吳醫生有點自言自語。見他悵然的樣子,我問道:“單玲是誰?”吳醫生怔了一下,“單玲?你怎麼知道單玲?”他莫名其妙地反問我。我說,你剛纔不是提到單玲嗎?我想她就是在那間病房裡自殺了的病人之一。
吳醫生這才如夢初醒似的點頭。“哦,哦,是她,最後一個在那間病房裡死去的病人,已有三年了,哦,三年了。從那以後,那間病房就閒置了。”他的聲音越來越清晰,“閒置了,並不是因爲那病房死了人,而是因爲漏雨,你知道,這些房子都已年代久遠了,雨水從樓頂浸下來,沒法解決,那屋裡始終散發着潮氣。”我摸出煙來,遞給吳醫生一支,點燃以後,我問:“單玲多大了?”“十九歲。”“死前病情嚴重嗎?”“精神分裂,常陷入恐懼中。”“她留着一頭長髮嗎?”吳醫生跳了起來,驚恐地望着我說:“你,你怎麼知道?”我說是董楓看見的。前天夜裡,那病房裡有了亮光,一個長髮的女人坐在裡面梳頭。“那怎麼可能呢?”吳醫生的聲音有點失控,“我不是給你說過了,那是董楓的幻覺。單玲已死去三年了,你難道相信有死而復生的事嗎?一個人發生幻覺是常有的事,我想董楓以後會明白過來的。”我的心此時狂跳起來。吳醫生至少隱約證實了董楓的所見和三年前的死者是一個人,並且,我知道這不是董楓一個人的幻覺。我儘量鎮靜地說:“其實,黑屋子裡出現恐怖景象,最先告訴我的並不是董楓,而是一個陌生人。”
我將前天晚上發生在我這裡的奇怪事件告訴了吳醫生。在講述這些的時候,我眼前又浮現出那個大個頭的橋樑工程師,他帶來的黑雨傘滴着水,他的眉毛濃黑,高大的身架與驚恐的眼睛很不相稱,後者使人感到他僅僅是一隻不堪一擊的兔子。吳醫生的吃驚本在我意料之中,然而,更令我吃驚的事發生了。這裡說“吃驚”真是輕描淡寫,在我的經歷中,這一刻讓我恐懼無比,我感到頭皮發麻,心臟急劇收縮。這一刻,我聽見吳醫生驚恐地說道:“嚴永橋來找你?不可能!他是我的病人,在一個月前就死了。準確地說,發現他的屍體是5月19日凌晨,在離醫院不遠的高速公路上。路很黑,又下着雨,屍體被高速駛過的車輛反覆碾壓,已慘不忍睹。他是頭一天晚上從精神病院逃跑出去的。”
我驚叫了一聲,舌頭有點發僵地說:“他真來過,前天晚上,他敲開我的家門,就坐在那把木椅上。你看地板上還有腳印,還有他帶的黑雨傘滴下的水漬。”我看見吳醫生的嘴脣也有點發抖。他說:“給我一支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