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去精神病院的探訪不但沒將黑屋子事件弄明白,反而讓我更加迷惑。吳醫生大約是在離開半小時後回到值班室的。當時,瘦削的吉醫生和其他幾個醫生都出去忙乎去了,我正好將事情問個明白。“董楓病了……”我說。“哦,是,是,”吳醫生很瞭解地打斷我的話,說道,“昨夜停電,又下大雨,她可能是感冒了。”“不,”我說,“據說是病區那間黑屋子出了怪事,嚇着她了。當時……”吳醫生用笑聲打斷了我要講的事。“怎麼,你也相信這些?”他說,“那間屋子是正常的病房,裡面死過幾個人,病房裡怎麼會不死人呢?幾年來裡面沒住過病人,只是因爲漏雨。你知道這些房子建了都快百年了,那間病房又在樓上的最盡頭,牆角浸雨的問題越來越重,屋子裡潮乎乎的,所以就閒置了。近來對這間病房老有些奇怪的傳聞,你怎麼也相信這些?”我正想解釋,我不是相信傳聞,而是想弄明白董楓昨晚遇見的事,作爲這裡的護士,她的親身經歷可能與傳聞不同吧。但是,我還沒來得及追問,護士長已帶着一個小護士走了進來,說是該查房了。吳醫生站起來,抱歉地說:“你看我這工作,還沒喘上一口氣,又來了。”這一瞬間,我突然脫口而出:“我和你一起去查房,行嗎?”吳醫生頓了一下,可能是理解了我的職業好奇心吧,說可以,同時還從牆上取下一件白大褂讓我穿上。“還有,這個。”他又拋給我一頂白圓帽,戴上後我覺得這帽子有點像廚師
同行的護士長和護士都有些異樣地望着我,她們一定將我看成新來的醫生了。其實我更像偵探,想借此機會看看黑屋子究竟是怎麼回事。這座樓房的結構很奇特,一段不長的走廊上,除了幾間醫生護士的值班室外,就什麼也沒有了。病區在哪裡呢?我正納悶,護士長已經從腰間掏出鑰匙,打開了走廊側面的一道小鐵門。咣噹一聲,門開處,有亂嘈嘈的人聲從裡面涌出來。我隨着醫生護士魚貫而入,眼前纔出現真正的大天地——長長的走廊,很多很多屋子,這纔是病區。
走廊的入口處擠着七八個病人,在我的一瞥中都是長得有點蠻橫的男子。他們自動地分向兩邊,給我們這羣穿着白大褂的人讓路。在我擠過他們的時候,聽見背後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哼!又來了一個新的!”
這使我背脊一涼,同時對這個病人的智力感到意外,沒想到精神病患者竟能從一羣白大褂中迅速分辨出新面孔來。
我們走進了一間病房。患者是一個接近老年的胖子,條紋住院服穿在他身上顯得有些短小。他坐在窗下,眼睛看着地面一動不動,對我們的進入一點兒沒有反應。護士長對吳醫生彙報說:“19牀,早餐吃了稀飯50克,饅頭100克。午餐吃了米飯150克,蔬菜沒剩。體溫正常,但還不能到走廊上與人交流。”
吳醫生很權威地點了點頭,然後叫了幾聲病人的名字,胖子仍沒反應。吳醫生在病歷上記了些什麼,我們便進了另一間病房。
病房裡沒人。護士長彙報說:“27牀,呆在房裡仍然煩躁,但尚無攻擊行爲。按照您的允許,讓他到樓外花壇一帶散步去了,有護士跟着他,但不能離他太近,他希望沒有監視的感覺。”我突然想起了我在花壇邊遇見的那個病人,便對吳醫生說:“這人很有趣,說的話像詩一樣,我剛纔遇見了的。”吳醫生淡淡一笑,對我說:“白日夢,這是病人常有的現象。”我們來到又一間病房。患者是一個十六七歲的男孩,瘦高個。見我們進來,他便主動問道:“吳醫生,我什麼時候能去上學呢?”“快了快了!”吳醫生爽快地答道,“想一想,如果遇見路上的陌生人,還害怕嗎?”男孩猶豫地回答說:“可能不會害怕了,也許,有時候,唉,我也說不清楚。”
“再有幾天,你媽媽就回來了。”吳醫生告訴男孩說,“那時,你就可以出院了。不過,出院之前,我得和你媽媽好好談一次話。小夥子,你快好了。”護士長和護士在旁邊也很高興,看着病人病癒出院,對她們也是一種享受。走出病房時,吳醫生對我說:“這男孩在路上老產生恐怖感覺,實際上是孤獨造成的,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潛意識裡,是想用這種病的方式將母親留在身邊。他兩歲時死了父親,一直被母親帶大,可母親去年到深圳工作去了,留他一人在內地,他就崩潰了。”吳醫生的這個判斷讓我折服。人對自己的行爲,有多少能得到最真實的解釋呢?這時,一個三十多歲的病人主動地從走廊上跑過來,拉住吳醫生的白大褂說:“醫生,我缺營養。醫生,我缺營養。我在王保管那兒還有五十元錢,替我買五斤豬肘子、五斤香蕉。醫生,我缺營養,醫生……”“知道了,知道了,”吳醫生拍拍他的頭說,“回到你病房去吧,快點,回去。”那病人很不情願地向他的病房退去。我差點笑出來,但隨即感到沉重。確實,當理性的光芒在一個人的頭腦中熄滅以後,他所呈現的混亂狀態,是多麼需要救助啊。
我想到了那間黑屋子,在它還做病房使用的日子裡,死在裡面的病人在自殺前,是比正常人更輕鬆還是更痛苦呢?我不得而知。並且,我想去看看那間屋子的願望也落了空。因爲那屋子在二樓,二樓是女病區,吳醫生告訴我,女病區的查房是在上午9點,他早去過了。
我們從男病區出來,已是下午5點了,走廊上已很幽暗,從屋檐望出去,天空飛動着烏雲。我向吳醫生告辭,他說,要下雨了,你帶把雨傘走吧。我心裡無端地“格登”了一下,望了望天說,不用了,還來得及。我快步走出了這座樓房,在天空下作了個深呼吸,空氣已顯潮溼,今夜看來又有一場大雨。
俗話說,久走夜路必碰鬼。這句話在我身上真是應了驗。本來,我的《背後有人》這本書寫得正順暢,發生在醫學院裡的十四年前的驚悚往事讓我在寫作時也有些心悸。但是,更讓我心悸的事卻在現實中發生了。雷雨之夜,一個自稱爲橋樑工程師的大漢登門打斷了我的寫作,並給我描繪了董楓在醫院黑屋子外的恐怖遭遇。然而,當我那天從精神病院出來,在暴雨來臨前夕趕到董楓家時,更恐怖的事發生了。董楓聽完我的敘述後,驚訝地大叫:“我並不認識這個人呀!嚴永橋,我的丈夫?橋樑工程師?天哪,簡直是天方夜譚!”我頓覺腦袋裡“嗡”的一聲,眼前浮動着昨晚的不速之客,他的高大個子、疲憊的面容還有捏在手裡的那把黑雨傘,組成一幅怪誕的畫面在我眼前旋轉起來。“餘老師,你怎麼了?”我聽見董楓的聲音,彷彿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我接過她遞來的一杯水,茫然地問道:“那是個什麼人呢?”幸好二十六歲的董楓真沒結過婚,不然,我在混亂中會把那人想像爲董楓死去的丈夫。董楓作證,她沒結過婚,也沒有男友,更不認識他媽的什麼橋樑工程師。
昨夜,那個提黑雨傘的傢伙離開我家時,我真該悄悄跟蹤下去。如果他是個人,就會有重量,就會踩得樓梯發響,就會有腳印,並且,還會咳嗽,還會吐痰……可惜我當時沒這種想法,現在除了頭腦中還留着那人的影子外,什麼可靠的憑據都沒有了。
然而,這個來歷不明的人物所講的事情都是真的。董楓確實是在夜裡查房時走近了那間黑屋子,看見了鎖着的門,看
見了屋裡的燭光,看見了在微光中梳頭的女人。我望着董楓充滿驚訝的眼睛問道:“你看見黑屋子裡的可怕景象時,周圍有人嗎?”“沒有,”董楓肯定地說,“一個人也沒有。況且那是在女病區,不會有男人出現的。”“然後呢?”我繼續問道。“發現那可怕的景象後,我回頭就跑,”董楓回憶說,“可雙腿發軟,是怎麼連滾帶爬跑下樓的也記不清了。當時只有一個念頭,趕快離開這裡,跑得越遠越好。我迷迷糊糊地一口氣跑出了醫院,叫住了一輛出租車,便回到家裡來了。回家後,倒在牀上嗚咽着哭了一陣,纔想起我正在值班的事。趕快給小翟護士打了電話,將這件可怕的事講給她聽。我說今夜不敢再來值班了,叫她替我請個病假。我還叮囑她,天亮之前,千萬別到女病區去。”我的頭腦漸漸清醒了一些。昨夜撞進我家來告訴我這一切的大漢,其信息來源只能有三條途徑:一是他就在事發現場,這種可能被董楓肯定地排除了;二是小翟護士認識這個人,並把這一切告訴了他;第三種可能,就是董楓在家裡的電話上講述這一切的時候,那人就躲在她家的大衣櫃後面,清清楚楚地聽見了整個詳細過程。
不然,這個神秘人物不可能在事發一小時之內將這件事知道得那樣清楚。我的分析讓董楓非常緊張,我看見她細長的手指在沙發扶手上顫動。她站起身說:“我現在就給小翟打電話,但願那是個她認識的人。”說完,董楓便走進臥室打電話去了。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其角度正好能看見臥室牀頭的那部紫紅色電話。我看見董楓緊張地撥着號,話筒在耳邊也有些抖動。她穿一件黑色的無袖連衣裙,這將她高挑的個子襯得更加修長。醫院裡的人說得對,董楓要是進入模特界,準是一塊好料。但是,她怎麼會還沒有男朋友呢?是沒人敢追還是她太挑剔?我點燃一支香菸,等待着董楓的通話結果。但願,是小翟護士將那件可怕的事告訴了她的朋友,也就是那個橋樑工程師。但是,即使這樣,那人也不該撞進我家裡來,神經質地講上一大通啊!突然,董楓在臥室裡大叫起來。我衝進去時,看見她已放下電話,用手捂着臉驚叫着說:“小翟沒告訴任何人!她對天發誓,沒告訴任何人,更不認識什麼姓嚴的橋樑工程師!”那麼,此人清楚地知道黑屋子事件,只有我推測的第三種可能了:他當時正在這家裡的什麼地方,聽見了董楓給小翟在電話上的講述。這真是太可怕了。我要董楓回憶,昨晚奔回家來時,房門是不是鎖好了的?屋內有沒有發現什麼異樣?董楓面容蒼白地搖着頭說:“沒有,沒有,一切都很正常。”
正在這時,屋裡的什麼地方“叭嗒”響了一聲。董楓“啊”的一聲驚叫,嚇得伏倒在大牀上,將臉埋在鬆軟的枕頭裡。那聲音急促而響亮,像是什麼硬東西從上面掉下,砸在了屋裡的什麼地方。當我緊張地細聽時,又什麼動靜也沒有了。我這才意識到已是深夜,在我和董楓談話時下得轟轟作響的暴雨已不知什麼時候停了下來,周遭一片寂靜。從董楓的臥室門望出去,是客廳沙發的一角,檯燈的光寧靜而柔和。除此之外,她這住房就還有一個小廚房,一個衛生間。那聲音,是從哪裡發出的呢?“衛生間,”將臉埋在枕頭裡的董楓悶聲悶氣地說,“好像是從衛生間發出的聲音。”我鼓足勇氣走出臥室,本想在手裡抓件什麼東西,比如剪刀菸缸之類,但又怕董楓過後笑話,便只好赤手空拳走到客廳,先檢查了一下房門,門鎖得嚴嚴的,沒有人能夠進來。然後,我轉身走到衛生間門口。衛生間的門虛掩着。幸好電燈開關在門外,我先按亮了燈,再小心翼翼地推開那道門,一間狹長的衛生間出現在我眼前。坐式便器,浴缸,毛巾,還晾着一些女人的內衣。這一目瞭然的地方什麼也不能隱藏,那“叭嗒”的一聲,是怎麼回事呢?夜已很深了。衛生間裡的那面大鏡子望着我,我覺得裡面的那個中年男人很陌生。我覺得頭暈,不知道從昨晚開始的離奇事件,是不是存心要干擾我正興致勃勃的寫作。我說過,我正在寫的這本書叫《背後有人》,是十四年前發生在醫學院裡的怪事。不管怎樣,這書我還得堅持寫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