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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傍晚開始,大朵大朵的烏雲便從天邊不斷爬上頭頂,它們粘合在一起,將天空中有亮光的縫隙完全封閉了。可一直到天黑,這暴雨卻將下未下,空氣潮溼而悶熱。
我坐在住院樓外的石欄上,突然感到我面臨的種種離奇事件很可能是一個解不開的死結了。既然這樣,我還呆在這醫院裡幹什麼呢?我應該回家去了,回去繼續寫郭穎給我講述的故事,並且把我現在的經歷作爲這個故事的後續。
但是,那個拎着黑雨傘的不速之客還會來敲門嗎?嚴永橋,現在可以肯定的是,他是在那本書中知道董楓的。據說精神病人並不是整個糊塗,他的神經中有清醒的部分,正是這一部分神經使他能打聽到我的地址,並且找上門來作了一番貌似合理的談話。當然,他的談話,我與董楓溝通後,知道純屬妄想。
一滴冰涼的雨水打在我的額頭上,不堪重負的雲層在漆黑的夜空中很快就要傾下一場暴雨了。我回到住院樓裡的小屋,從吳醫生的書架上取下一本書,湊着牀頭燈看起來。我用這種方法消磨睡前的時間,這種讓我半懂不懂的醫學書最能讓我的眼皮發沉。我發現這就是那本曾經夾有卓然的照片的書,吳醫生後來將這照片悄悄取走了,可能是不想讓我看見吧。
窗外突然雨聲大作,雷聲由遠而近。一道強烈的閃電,震得室內的燈光也忽閃了幾下。我趕快熄了燈,躺上牀準備睡覺。
暴雨在外面響成一團,室內卻顯得更安靜了。我閉上眼聽着這氣勢非凡的雨聲,發覺這響成一片的聲音其實很單調,像火車運行一樣,打在樹叢中的雨聲也是毫無變化的。突然,這“嘩嘩”的雨聲中增加了另一種聲音,“咔咔咔”,我反應過來,這不是雨聲,而是有人在撥弄我的窗戶。
我屏住呼吸,在暗黑中聽着這聲音。我想起了上次在窗玻璃上看見的嚴永橋的面容,這幽靈又來找我了嗎?我突然產生了一個大膽的念頭,於是,我從牀上坐起來,在黑暗中對着窗戶的方向說道:“請進來吧,我很願意見到你。”
正在撥弄窗戶的聲音驟然停了下來。我又補充道:“從前面進來吧,我給你開門。”
我真的起了牀,開了門,讓它虛掩着,然後,我就坐在椅子上,對着門的方向,等待這個神秘影子的出現。我想不管他是人是鬼,如果我們能談一談,什麼事都會搞清楚的。
走廊上一直沒有腳步聲,但是我仍然神經緊張地盯着虛掩的門,因爲我不知道他的到來是不是沒有腳步聲的。
突然,傳來一陣女人的尖叫聲,那聲音撕心裂肺,令人毛骨悚然。我跳起來打開房門,辨別出那尖叫是從女病區的方向傳來的。那一瞬間我想起了黑屋子,張江這幾夜都呆在裡面等着和幽靈遭遇。完了!出事了。我衝出房門便向女病區跑去。
女病區的小鐵門已經打開,走廊上的燈也已全部開亮,幾個穿白大褂的醫生護士正在呵斥一個老婦人,叫她立即回病房去。那婦人嘶叫着,像一頭母獸。
正在人堆裡的董楓看見了我。她走過來對我說,這就是那個有着受害妄想的女病人,她剛纔突然衝出病房大吼大叫,還用手不斷地指窗戶,其實窗外什麼也沒有,也許是雨聲太大刺激了她的神經。
我心裡一驚,窗戶外有沒有什麼,誰說得準呢?只是這個精神病人不能正確表達罷了。而且,她就住在黑屋子的隔壁,她的受驚讓我感到真有什麼出現。
“張江怎麼樣?”我悄悄向董楓道。
董楓向黑屋子努了努嘴說:“沒事,他還呆在裡面呢。外面鬧成這樣,他不便出來露面,因爲,我們不願意讓別的醫生護士知道這件事。”
老婦人被推回了病房,一個護士從托盤裡拿起注射器給她打了一針。然後,走廊上的燈被逐個關閉,醫生護士們重新回到值班室去。
我也走出女病區回我的小屋。我走下幽暗的樓梯,在經過門廳的時候,突然看見住院樓外面的空地上,一個白色的人影站在雨中。我遲疑了一下,腳下一絆,是一件病人穿的條紋住院服,它被扔在地上,黑乎乎的一團。現在我看清那雨中的人影了,是一個脫得一絲不掛的女人,她站在雨中,雙手舉過頭,像在施展求雨的巫術一樣,好像還在不停地喊叫,但雨聲太大,聽不清她說的是什麼。
糟了,一定是剛纔女病區的小鐵門打開後,有病人趁機溜了出來。我回頭對着值班室大聲喊叫,說有病人跑出來了,樓梯上立即一陣亂響,好幾個醫生護士跑下來。他們將這個病人從雨中架了回來,經過我身邊的時候,我聽見這個長頭髮的女病人嘴裡不停地說:“你以爲我是瘋子嗎,我是花仙……”看着精神疾患將人變形爲這樣,我心裡生出一種悲涼。我沿着走廊向我的小屋走去。門半開着,裡面有燈光,這是我剛纔出門時忘了關燈。我推開門一步走了進去,天哪,一個渾身黑色的人正背對着我站在屋裡!我在那一瞬間有點頭暈,彷彿撞到了一堵黑牆上。
“誰?”我衝出喉嚨的聲音在發顫。
那人被這喝問驚了一下,回過頭來,是吳醫生!他穿着一件長長的黑雨衣,上面還有雨水在滴落。
“我剛到住院樓外面轉了一圈。”他說,“我總覺得下大雨的時候,那個貌似嚴永橋的人最可能出現。上次,這幽靈來家裡找你,不就是在一個下暴雨的夜裡麼?”
吳醫生的執着讓我吃驚,同時也讓我糊塗。因爲有時候,我認爲吳醫生與這個幽靈有着某種界限不明的聯繫,有時候又感到他們勢不兩立。
燈光下,我看見吳醫生的眼裡布着細細的血絲,我不知這是未睡好覺的緣故,還是一種恐懼或仇恨在他眼裡燃燒。
這天晚上,一場這個夏季少有的大暴雨一直下到後半夜,其間夾雜着雪亮的閃電和隆隆的雷聲。吳醫生早離開這屋子值夜班去了,可那件淌水的黑色膠雨衣他脫下後卻掛在了門後,以至於每道閃電從窗縫裡刺進來時,照見門後就像站了一個人在那裡似的。
迷迷糊糊中,轟響的雨聲使我夢見自己在一座工廠裡走着,大工業時代的那種工廠,無數燒着柴油的機器在轟鳴,皮帶和輪子高速旋轉,鋼鐵的齒輪一個咬着一個。突然,旋轉的齒輪和皮帶之間卷出一張人的臉來,這臉血肉模糊,但嘴還在動,像一條瀕死的魚。
我在驚恐中醒來,黑暗中聽見屋外的暴雨正下得地動山搖。我想,這醫院外面的那條獾河一定漲水了,甚至已經漲上岸來,將一些草葉樹枝推到了醫院的圍牆邊。這座背靠大河、面向高速公路的精神病院,今夜我置身於此深感風雨飄搖。
已經是後半夜了,雨勢終於漸弱漸小,夜正在恢復它深邃的寂靜。突然,一聲淒厲的女人的哭叫聲隱隱傳來,我條件反射似的從牀上一躍而起,那一刻,我無法解釋爲什麼會產生髮生了嚴重事件的直覺。我跑得太快了,一直到跑進了女病區的走廊,才聽見背後很遠的值班室有人開門詢問的聲音。
一個女人淒厲的哭叫聲此刻近在咫尺,聽來讓人發顫。我在走廊上轉了一個彎,天哪,那聲音是從黑屋子裡出來的!我雙腿有點發抖地跑了過去,黑屋子的門大開着,地上滾落着一支亮着的手電筒,它射出的光斜斜地在牆角打出一個圓圈。半明半暗中,一個穿白衣的女人正跪在地上哭叫。
“董楓!”我萬分吃驚地認出了這個女人。
董楓撲在了我的身上。“張江死了!張江死了!”她嚎叫着,渾身發抖。我感到腦袋裡“嗡”的一聲,我急速推開董楓,撿起地上的手電,對着一團黑糊糊的人影照去。
張江仰躺在地上,胸口淌出的鮮血將T恤衫也染紅了半邊。他雙眼緊閉,大張着嘴,像是在一種極爲恐怖的襲擊下死去。
“我剛發現的,”董楓哭着說,“我聽見他守在這屋裡一直沒有動靜,我擔心他睡着了着涼,便來看看,沒想到……”董楓大哭起來,身子搖了搖像要倒下,我趕快扶住她。
這時,值班室的醫生和護士已經嚷嚷着趕到了。這場面使所有的人目瞪口呆,他們七嘴八舌地問着我和董楓,但我們像呆了一樣說不出一句話來。我看見小翟護士在門邊發抖,只有吳醫生冷靜地在張江身邊蹲下,我看見手電的光在張江身上晃着。
“他還沒死!”吳醫生叫道。
我們都擁了過去。吳醫生冷靜地說:“拿擔架來,趕快搶救。”
當夜,經簡單地包紮後,張江被送到另外的綜合性醫院去搶救了。看着閃爍着紅燈的救護車鳴叫着遠去,我和董楓站在住院樓外的空地上,渾身浸透了後半夜的涼意。
我和董楓是在救護車啓動前被吳醫生叫下車的。“你倆去保護現場,”他說,“我和小翟送張江去搶救就行了。”
這一刻,我們有點昏頭昏腦的,不知道哪件事更重要。我和董楓回到病區,將走廊上所有的燈都開亮,然後,我們守在黑屋子門口,等着警察的到來。
“嗚嗚,”董楓又哭了起來,“是我害了他,我不該讓他整夜守在這裡。他太想抓住那個潛進黑屋子的人了……”
我問:“這之前你沒聽見什麼動靜?”
董楓說:“雨下得太大了,我在值班室什麼也沒聽見。他守在這屋裡已經是第三夜了,前兩夜什麼事也沒發生。每天后半夜我都悄悄去看他的,他還說看來不會發生什麼,真可以在這裡睡覺了。他膽子真大。他說他這樣做是因爲愛我,想替我抓住那個嚇我的人。沒想到會發生這樣可怕的事,我想他當時一定是睡着了,在睜開眼的時候才發現可怕的東西,因此來不及反抗。不然,他那樣高大強壯,不會輕易就倒下的。”
這時,樓外響起了急促的汽車剎車聲。緊接着,一羣警察“咚咚咚”地向這裡走來。他們先站在黑屋子門口向裡張望,然後小心翼翼地走進去,若干支手電將屋裡照得雪亮。我看張江剛纔倒下的地上還留有一灘血跡。照相機的閃光燈不斷在屋裡明滅。
“是從後窗爬進來的。”我聽見一個警察說,“將腳印收留下來,輕一點,嗬,這雙腳還挺大的……”稍後,一個高個子警察開始詢問董楓,另一個警察在旁邊作記錄。當董楓談到以前曾看見這長期閒置的病房裡有一個正在梳頭的女人時,高個子警察的眉頭皺了皺。我想,這種近似於鬼怪的案子,他們也許很少遇到。完了,他們說立即到醫院去,如果張江能活過來,那麼他的講述是最關鍵的東西。臨走,他們將黑屋子的門關上,說是不要讓人進去,也許明天他們還會來補充察看的。
天快亮的時候,守護張江的小翟護士回來了。
“怎麼樣?”我和董楓急切地問道。
“已經搶救過來了。”
小翟說,“但他暫時還不能說話。很危險的,差一點就傷到心臟。是用一種圓錐型的利器刺進胸部的,警察說是雨傘的金屬傘尖,因爲他們在察看現場時撿到了一小塊傘布,想來是張江和兇手搏鬥時撕破的。”
我的眼前出現了一把黑色的雨傘,漆黑的傘布彷彿把夜色都收在其中了,金屬的傘尖寒光閃閃……“吳醫生呢?”董楓問。
小翟說吳醫生還在醫院守着張江,他要等他甦醒過來,好問清究竟是怎麼回事。小翟說吳醫生爲此事特別急躁不安,張江在手術室的時候,吳醫生便在走廊上走來走去,額頭上滿是汗水,小翟說從來沒看見吳醫生這樣不冷靜過。
董楓急着要趕到張江那裡去。天已矇矇亮了,我將董楓送上出租車。當時董楓對我不和她一起去感到不解,她不知道我已經另有計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