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發生的恐怖事件,對於日常生活來說,有點像烈酒或菸草的性質,一不小心沾了一點之後,竟產生了一種又想躲避又有點期待的感覺。董楓忙着回病區照顧病人,走了,張江也離開了醫院,我獨自呆在這走廊盡頭的房間裡,想到大家約定的明晚偵查黑屋子的行動,心裡有一種莫名的興奮。
窗外又有了喧鬧聲,是女病區的病人出來活動了。我從窗口探頭望出去,穿着統一住院服的女病人正在林陰dao上魚貫而行。董楓和小翟護士走在隊伍的首和尾,有點像幼兒園裡的阿姨。ノ揖齠ㄈフ伊大興聊一聊。他一直住在嚴永橋的隔壁病房,會知道不少情況的。我從牆上取下吳醫生特地給我準備的白大褂穿上。我得記住,在這裡活動,我的身份是醫生。
走出住院樓,夏日的上午空氣涼爽。香樟樹的花末像鹽一樣飄灑在路邊的石凳上,空氣裡有一種好聞的香味。
龍大興正在草坪上打羽毛球。由於身體已經發胖,條紋住院服被他的身體繃得緊緊的。儘管他的動作仍顯笨拙,我走過去還是首先表揚他說:“不錯不錯,手和眼的協調提高了。”
他轉過身來,對我這個特別關照他的新醫生流露出好感,並說:“真是的,我沒什麼病了,可吉醫生還不讓我出院。”
吉醫生穿着一件過於肥大的白罩衫,站在不遠處的樹下,這使他的身架看上去更瘦削一些。我對他點點頭,算是招呼過了。吳醫生沒在這裡出現,顯然,作爲主任醫生,他有更重要的事在忙乎。
我對着龍大興略顯肥大的鼻頭說:“該不該出院,醫生知道。你的病情不鞏固,出去幾天後又會犯毛病的。”
“哼,你們都這麼說。”龍大興不服氣地說道,然後又指着我身後說,“有人叫你。”
我轉過身,董楓正站在草坪邊向我招手。她從女病人活動區過來找我,有什麼事吧?
我走過去。原來她是要告訴我,明晚到女病區去看黑屋子一事,不要給另外的醫生講,因爲還要帶張江參加,這從醫院的制度來說是不允許的,只能悄悄地做。我點頭答應,並讓她放心,絕不會向外透露。
我重新回到草坪,龍大興說:“好幾天沒看見董楓護士了。”
我奇怪地問:“你認識她?她不是隻負責女病區的護士嗎?”
“嘿嘿,住院幾年了,誰不認識啊?”龍大興自鳴得意地說,“醫生護士之間相互招呼,我們也就知道了。還有,你不知道,嚴永橋以前老說董楓是他的未婚妻,每次出來活動時,他都盯着董楓看。這個死鬼,醫生說他是妄想狂。前段時間偷跑出去,被汽車撞死了,真是活該!”ノ倚睦鎩案竦恰幣幌攏想起那個拎着黑雨傘來找我的人,一來就宣稱他是董楓的丈夫。看來,這人確是個精神病人無疑。儘管他是陪老婆來治產後抑鬱症時,被吳醫生髮現他纔是更嚴重的病人而被收治住院的。
“嚴永橋剛住進醫院時,病情怎麼樣?”
“呵呵!可兇了!”龍大興回憶說,“三十多歲的大個子,足足四個醫生和護士才把他按倒在病**上。他又吼又叫,可兇了。”
“他叫些什麼呢?”我對此來了興趣。
“叫什麼啊?”龍大興說,“亂叫唄,叫‘殺人了!’還叫‘我沒有病!沒有病!’醫生說,進這裡來的人都說自己沒有病,不然怎麼叫精神分裂呢。”
“他一直那樣叫嗎?”我問。
“那能叫多久?不一會兒就沒聲了。”龍大興用手指在太陽穴上點了點說,“只要一通電,狂叫一聲後就規矩了。通電,你知道嗎?哦,你是醫生當然知道,你們管這個叫電休克治療。人就像死了一次一樣,醒來後,全身像海綿一樣軟,腦袋裡什麼也記不得了。”
龍大興的這點講述我毫不驚奇,因爲電休克治療作爲在必要時候所採取的一種治療手段,至今仍是一種有效的方式。至於嚴永橋大吼大叫說他沒病,這對精神病人來說更是司空見慣。但是嚴永橋在自己處於精神分裂狀態時,怎麼還能陪他的老婆來醫院看病?這讓我不解。並且,他的老婆汪英當時確實患了產後抑鬱症,她隨時都覺得自己的小孩會被人害死就是典型的抑鬱症狀,並以轉化爲被害妄想和強迫症的方式體現出來。而到了醫院,在講述病情中,吳醫生才發現這名丈夫患有躁狂型精神分裂症。他攻擊醫生、砸壞診療室窗玻璃就是典型的躁狂症發作。但是,據汪英講,診療室的窗玻璃又是吳醫生自己砸碎的,這可信嗎?我和董楓悄悄探討過這個問題,結論是,汪英當時正處在抑鬱症嚴重期,她後來對現場的回憶只能是當時的幻覺,因爲當時她一定被駭住了,她希望那窗戶不是自己的丈夫砸碎的。一切只能是這樣。
“嚴永橋病情穩定後,能回憶起他自己進醫院時的情形嗎?”我問。
龍大興說:“沒聽他說起過。只是他後來安靜多了,常常坐在椅子上,埋着頭,如果沒醫生叫他吃藥什麼的,他就會永遠那樣坐着一動不動。”
“這叫做白日夢,懂嗎?”吉醫生不知什麼時候已站在我和龍大興旁邊,他指着龍大興的額頭說,“白日夢,你也常做,記得麼?表面上安安靜靜地呆着,其實聽見很多東西,看見很多東西,可精彩了。”
由於我第一次遇見吉醫生就是在他和吳醫生爭論一個學術問題時,因此,吉醫生在我面前老愛表現一些醫學見解,這點表現倒也沒什麼。可是,他突然打斷我和龍大興的談話,還是讓我有些彆扭。
我說:“是的,做白日夢是精神病患者的一個常見症狀。但是,正常人不也做白日夢嗎?”
吉醫生說道:“這就叫真理與謬誤一步之遙,正常與病態一紙之隔啊!”說完,他“哈哈哈”地大笑起來。
這笑聲讓我覺得過分了一點。也許,因爲是在精神病院裡的緣故吧,任何東西偏離常態一點,都會讓人產生一種警覺和緊張。
今晚要去女病區。
張江早早地來了。他身着T恤衫、牛仔褲,
單肩斜挎一個大揹包,一雙昂貴的運動鞋套在他的大腳上像兩隻船,給人的感覺是即將上賽場的運動員。
按我的吩咐,他還買來了一支裝有五節電池的電筒,拿在手裡,像一支沉甸甸的炮筒。
“那是什麼?”我看見他同時將一個漲鼓鼓的塑料袋放在寫字檯上。
“冰淇淋。”張江回答說,同時不好意思地紅了臉,“你吃一個吧。”他說着就將手伸進袋裡去掏。
“算了吧,我知道這冰淇淋是給誰的。”我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心思,這東西無疑是買給董楓的,誰都知道,女孩子們愛吃這些。
張江想狡辯,又老實巴交地找不出託詞,只好漲紅着臉說:“餘老師,別,別瞎猜,天氣這樣熱,大家解解暑。”
今晚是有點悶熱,雲層很低,要下暴雨的樣子。小屋裡的一臺老式吊扇嗚嗚地旋轉着,將吸頂燈的光線打碎,攪動得滿屋都是旋轉的陰影。
走廊上有了咚咚的腳步聲,屋內的地板也有點震動。這種傳感極強的老式地板,將周圍的動靜袒露無遺。
董楓推門而入,一身白罩衫帶進一種醫院的氣息。可能是剛護理了病人吧,淡藍色的口罩還未取下,這使她的兩隻大眼睛顯得特別引人注目。
張江慌張地站起身,將室內惟一的一把椅子讓給她,然後擠到**沿來和我坐在一起。
“現在還不能上樓去,”董楓一邊摘口罩一邊說,“病人才剛剛護理完,得等到半夜,值班醫生睡下後,我再帶你們悄悄上去。不然,值班醫生會擋住你們,因爲夜裡不準閒人進病區的。”
我說:“要是吳醫生值夜班就方便了。”
“嗨,吳醫生更嚴格。”董楓說,“不過,你是他的好朋友,可能又當別論。只是吳醫生值夜班,還得等上一週呢。”
說到這裡,董楓的鼻子像狗一樣在空中嗅了嗅,說:“這屋裡有好吃的吧,拿出來嚐嚐。”
張江給你買的。”
張江急了:“我順路帶來的,大家都吃嘛。”
董楓略一遲疑,然後裝得滿不在乎地問:“那有我的一份了?”張江不好意思地拼命點頭。
這是一種心形的冰淇淋,董楓拿在手上,冰水便不停地滴下,像一顆激動得流淚的心。
她伸出舌頭舔它的時候,我感到張江撐在**沿上的手在微微發抖。
我心裡升起一種感動,也許是觸摸到了自己少年時代的什麼東西。
我很快止住了這種感受。畢竟,等一會兒就要進女病區了,那間黑屋子還會出現對鏡梳頭的女人嗎?
“那間屋子的鑰匙你找到了嗎?”我問。
董楓已吃完冰淇淋,香甜地咂了咂嘴說:“在小翟那兒,不過,那屋裡的燈是壞了的。”
我舉起那把炮筒似的長電筒一晃,說:“沒關係,早準備好了。”
“等到半夜過後,我讓小翟來帶你們。進去後,可一定要輕手輕腳啊。”董楓說,“不只是驚動了值班醫生不好解釋,要是驚醒了病人,惹得亂喊亂叫的,場面將不可收拾。”
我和張江都點頭稱是。
“聽小翟講,那黑屋子裡最後一個自殺的病人,場面很可怕,是嗎?”我突然問道。
董楓有些驚悚地說:“你是說單玲嗎?啊,真是意想不到。三年前的那天早晨,我和小翟去查病房,推門,門後像有什麼擋着,用勁推開了一條縫,天啊!單玲就吊死在門框上,直挺挺地掛在門背後,舌頭吊在下巴上,紫色的,嚇死人了!”
“你和小翟將她從繩索上取下來的?”我想借此多瞭解一點情況。
“我們哪敢啊!”董楓做了個恐懼的手勢,“是吳醫生來取下她的。吳醫生可真膽大,他站上凳子抱起她,用剪刀剪斷了那根可怕的繩子。他將她抱到**上,又用手將她的舌頭送回嘴裡去。他說要讓她好看地上路。我當時看見吳醫生的眼淚都快出來了,我還沒看見他對病人的死這麼動情過。”
董楓講到這裡,我聽見張江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便拍了拍他的肩說:“怎麼,害怕了嗎?”
“不,不,”他埋着頭說,“我是覺得吳醫生真是個好醫生。”這時,窗外響起一陣由遠而近的雷聲,風也突然竄出,將一扇開着的窗“啪”的一聲關閉過來。
“要下大雨了!”我條件反射似的冒出這句話,心裡升起一種不祥的感覺。
也許這只是巧合。上次,董楓在值夜班時,也是在雷鳴電閃中發現了那間黑屋子的恐怖景象;而今夜,我們計劃好要去黑屋子觀察,半夜還未到,大雨也就趕來了。
董楓站起身,說是要去各病房看看窗子都關好沒有。出了門,她又折轉身來說:“你們就等在這兒,我會讓小翟來帶你們上樓。”
從門口望出去,走廊上燈光昏暗,董楓的背影邊緣模糊,白罩衫有點飄動,露在罩衫外的小腿光滑結實。
我走過去關上房門。嘩嘩的大雨已降臨大地,窗外一片轟響,我想這是周圍樹木茂盛的緣故。
我問張江:“幾點鐘了?”
張江略顯緊張地看了看錶說:“零點一刻。”
我知道小翟很快就會來叫我們了。我想像着女病區的格局,長長的走廊,各個病房都早已熄燈,也許偶爾還會有精神病人的叫聲。有半夜出來亂竄的病人嗎?有夢遊者嗎?如遇到竄出來的病人,我們會受到攻擊嗎?我突然感到還有太多的問題沒和董楓商量好。
而那間走廊盡頭的黑屋子,我們進去會發現什麼嗎?我心神不定地望了張江一眼,然後拿起那支長電筒試了試,一柱強光打在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