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永橋,三十六歲,橋樑公司工程師。患有躁狂型精神分裂症,性格孤僻,好妄想,病發時伴有暴力傾向。住院治療三年來,躁狂症基本得到抑制,但被害妄想尚未消除,常有驚恐感,曾有數次逃跑舉動,均被醫護人員擋回。上月19日晚,趁醫生查房打開鐵門悄悄溜出,並翻牆跑出醫院,在離醫院不遠處的高速公路上遭遇車禍死亡。
以上是吳醫生對他的病人作出的病歷式介紹。他坐在我的對面,深吸了一口煙後,對我講述起他第一次見到嚴永橋時的情景。“三年前的一天,我正在門診部值班,你知道,我每週必須到專家門診值守一整天。下午3點左右,來了一個女病人,是農村女子,這一眼就能看出來。陪她來的是一個高大的男子,是這女病人的丈夫。
“女病人叫汪英,二十一歲,面容憔悴,眼神暗淡。據她丈夫介紹,自半年前她生下孩子後,便常常擔心孩子會生病死掉。有時半夜會坐起來哭泣,語無倫次,說一些誰也聽不懂的胡話。“經初步診斷,我認爲這是產後抑鬱症之一種。爲了將病因搞得更清楚,我按常規向她的丈夫詢問了一些問題。比如結婚多久了?婚後生活如何?但她的丈夫除了回答我他叫嚴永橋,是橋樑工程師外,對其餘的問題概不作答。“當我再次詢問的時候,我發覺他目光發直,臉上的肌肉開始僵硬,憑我多年診治病人的經驗,判斷這是精神分裂性病人的發病徵兆。“這出乎意料,陪病人來看病的人是更重的患者。這使我對他代妻子所作的病情陳述產生了懷疑。我鎮靜了一下,對嚴永橋威嚴地說,你坐下來,回答我的問題。因爲當時我看見他已經站了起來,我擔心這種病人會有攻擊xìng行爲發生。“然而,事情比我預想的還要嚴重,我話音未完,這個高大的男人已經伸出雙手掐住了我的脖子。幸好我對這種攻擊性病人已有不少經驗,我沉着地用肘一擊使他鬆手以後,便站起來想去制服他。沒想到他後退一步嚎叫着舉起了椅子,我聽見嘩啦一聲,窗玻璃被他砸出去的椅子打得粉碎。這時,不少醫生、護士涌進了診斷室,七手八腳將他制服,送進住院部去了。這樣,他在醫院一住就是三年。他妻子的產後抑鬱症早好了,還常常來看望他。
“死前,嚴永橋的病情已有了明顯好轉。清醒的時候,他甚至能安靜地坐在病房裡看書,他妻子每次來看他時總給他帶一些書來,她說,她丈夫能看書病就快好了。有時,他在走廊上也能和其他病人作一些交流,比如講講晚餐的口味啦,天氣變化啦等等,思維漸趨正常。只是,他不能與人多講話,因爲每次講到後來,他就開始胡說,什麼有醫生要害死他啦,給他吃的藥有毒啦,越說越離譜,嗓門也越來越高,最後總是被醫生攔回他的病房才罷休。”
吳醫生在菸缸裡撳滅了他的菸頭,嘆了一口氣又補充說:“很可惜,這種病人要是不自尋死路,其實是可以治癒的。”吳醫生語氣平靜地作着介紹,但我聽來卻有一種陰森森的感覺。畢竟,這不是一個一般的病人,而是一個已死去一個月而前天晚上又出現在我家裡的鬼魂。作爲見證人,我實在不知道對此該如何作出判斷。
“他死後,家屬來處理後事了嗎?”我的眼光掃過那不速之客坐過的木椅,落在吳醫生冷靜與困惑爭執着的臉上。
“先是我們醫院的人員趕到現場的,”吳醫生說,“因爲根據他身上穿的住院服,交警首先給我們打來了電話。當時大概是凌晨4點多吧,我們便緊急清查住院病人,全部都在,就少了嚴永橋一個人。他的病牀空着,衣物和日常用品都還在,看來是在匆忙中溜出醫院的,我們趕到了出事現場,可憐的人,死得慘不忍睹。
“他的妻子汪英是當天下午才趕到的,她家在離城兩百多公里的山區,是我們醫院的車去接她來的。到殯儀館一看,她就暈倒了。幸好有醫生在場,讓她慢慢甦醒過來。死者單位的人也來了一些。
“屍體火化後,汪英帶着骨灰盒傷心地走了。走前到醫院來過一趟,把死者生前的衣物書籍等雜物捲成一包帶走。這女子真慘,今年也才二十四歲,家裡還有一個三歲的孩子。唉。”
這就是關於嚴永橋生生死死的全部經過,吳醫生的見證人身份不容置疑。如果相信人死後其分子原子不可能再重構人形,那麼,前天夜裡,闖進我這裡來的那人是誰呢?我再次與吳醫生覈對了嚴永橋的身高、五官以及眉毛的濃度眼光的驚恐包括說話時低沉的嗓音,一切都證明我見到的確實是嚴永橋其人。對此,吳醫生的幻覺理論也派不上用場了。因爲我的冷靜、客觀等基本人格,作爲精神病醫生的他也是充分信任的。不可能設想,前天晚上,我在寫小說時入了迷,於是看見有人走進我的屋子,然後與我交談。這是絕不可能的事,因爲我從不知道他醫院裡的事,更不知道有一個叫嚴永橋的病人死去。並且,當天晚上,董楓在醫院看見的可怕景象,閉門未出的我也是絕無知道的可能。而這一切,都是來人向我講述的,他似乎什麼都知道。而現在吳醫生告訴我,這是一個一個月前就已死去的人。不可思議!我看見穿着短袖襯衣的吳醫生額頭上有了細細的汗珠。顯然,他也無法解釋這一事實。當一個醫生也對這種生死之謎感到害怕時,我的理智幾乎到了崩潰的邊緣。我說,我不能再在這裡住下去了。我寧願去住旅館,也不願呆在家裡擔驚受怕。現在幾點了?夜裡11點5分,走,現在就走!多呆一分鐘都不行。吳醫生惶然地看着我,他說冷靜點,也許是有人冒名頂替搞什麼鬼吧。我說是有鬼,冒名頂替會長得一模一樣?我站起身,將兩盒香菸裝進衣袋裡,這是我的糧食。我說走,你回家,我住旅館去。這時,外面的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夜很靜,那很沉的腳步聲正一梯一梯地走上樓來。我呆住了,心在狂跳,手心裡一陣冰涼。
人對下一刻要發生的事真是無法預測。那天晚上,讓我留在家裡沒出去住旅館的人,正是隨那沉重的腳步聲上樓來的人。當時,我和吳醫生都很緊張。在夜裡11點,在那樣的氣氛中,突然響起的腳步聲使我覺得屋外的樓道已是深淵,在深淵中浮出了嚴永橋的面容和他拎着的黑雨傘。同時,僅存一線的理性又使我僥倖地想着,也許是上樓的鄰居吧。
然而,腳步聲在我門外停了下來,門被輕輕地敲了兩下,同時響起“餘老師”的叫聲,我大鬆了一口氣,因爲這聲音我很熟悉,是張江這小子來了!我開了門,這個二十歲的小子帶着一身汗氣擠了進來,他1.78米的個頭,卻又生得小頭小臉,集強壯與秀氣於一身,是女孩子們喜歡的那種類型。張江是我去大學做文學講座時認識的。這個物理系的小夥子卻是一個文學癡迷者,寫了很多東西,詩、散文、小說,什麼都寫一些,積了一大堆。他認爲文學也是探究宇宙物理現象的有效途徑。時間、空間、光、生命、消失和永恆,他認爲文學也是探究這些不解之謎的工具。
進門後,張江將肩上的大挎包放在沙發上略帶歉意地說:“餘老師,這麼晚來打擾你,真不好意思。不過,這事對我太重要了,我必須立即見到你才行。”
張江的到來使室內的恐懼氣氛有了緩解,吳醫生趁機向我告辭,他說:“你就別去想住旅館的事了,也許事情沒那麼可怕,用我們醫生的話來說,根源找到後病就好治了,讓我們慢慢來想一想,查一查,一切都會水落石出的。”他一邊說,一邊已開門走了出去,關門前又探頭問道:“這樓道的路燈在哪裡呀?”
我走到門口,將開關指給他看。我看見他下樓的背影一晃一晃的,我說:“小心一點呀。”他答應了一聲,拐彎消失在黑暗中。
本來,這樣晚了有客人來是會讓主人不高興的。但我正在爲獨自呆在家裡害怕,張江的到來竟讓我有點喜出望外。我心裡已打定主意今晚就讓他住在我這裡,有個伴,心裡踏實一些。
張江全然不知道我這裡發生了什麼,坐下後,便表情沉重地給我講起他自己的事來。“現在,我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實的。如果上帝要作弄我,也不該用這種方式啊!”張江的話沒頭沒腦。
我讓他別急,把事情講清楚點,可他說沒法講清楚,我隱約感到他是愛上什麼人了。張江對此直言不諱。“是的,我愛她,但我已經有兩天沒見到她了,說來奇怪,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更不知道我的存在,但是,見不到她,我就完了。“當初見到她,純屬偶然。那天傍晚,我在窗口用望遠鏡閒望,你別笑我,我這樣做沒什麼惡意,只是覺得藉此能旁觀遠遠的人和事,非常有趣,並且,有點兒刺激。我的鏡頭裡是一座遠遠的樓房,我像看電影一樣掃過那些窗口和陽臺,突然,一個在陽臺上晾衣服的女人強烈地吸引了我。她當時正伸手去撣晾在高處的衣服,可能是想撣平衣服下沿的皺摺吧。她踮着腳,頭向後仰,手臂舉着,啊,那形象簡直就是一幅油畫,她的長髮瀑布一樣垂下,她脖頸柔滑,xiōng部優美,她轉身的動作像風一樣輕盈。我看呆了,直到她走進屋裡,消失在玻璃和窗簾後面,我仍然長久地望着那個陽臺,幾件女人的衣服晾在那裡,漂亮、輕柔,像天使入浴後晾在池邊的薄紗,隔着遙遠的距離,我甚至也能聞到那些衣服散發出的一種幽香。
“從那以後,我一天望不見她就像掉了魂似的。除了到學校上課,每天早晚我都會站在我家的窗口,從窗簾縫中用望遠鏡望遠處的那個陽臺。幸運的是,每天總會看見她一兩次。她有時是到陽臺上晾衣服,有時是給盆花澆水。雖然每次都是短暫的一現,並且隔得那樣遠,但一望見她我的心還是咚咚直跳。
“當然,更多的時候,那陽臺是空空的,通向陽臺的玻璃門關閉着,窗簾透着燈光。每當這樣,我會對着那柔和的窗簾長久地想像,我想她正在看書什麼的,穿着乳白色的睡衣,這使披在肩上的頭髮更加黑亮。她的這種樣子,我在陽臺上看見過一次,當時已是深夜了,她走到陽臺上站了一會兒,像是凝思的樣子,屋裡的燈光射出來,她那乳白色的睡衣飽含彈性。“有時,我將她看成我的姐姐,她年齡比我大一些,可能有二十五六歲吧,想到她做我的姐姐我感到很溫馨,因爲我如果病了什麼的,她會將手放在我的額頭上來關照我。但更多的時候,我想娶她,這樣死也心甘。
“但是,我至今並不認識她,我想和她見面,和她說話,但是沒有任何理由和辦法。並且,連續兩天,她再也不出現在陽臺上了。屋裡有燈光,表明她在家,卻不見任何動靜,我擔心她是生病了。如果是這樣,誰照顧她呢?她是一人獨居,這點我敢保證,因爲我從未在陽臺上看見過另外的人出現。“兩天了,通向陽臺的門始終關閉着,陽臺上晾着的幾件衣服也一直不見她收回屋去。今天晚上,我突然望見她的一件衣服從陽臺上被風吹下樓去了,可她在屋裡,一點兒也不知道。我突然來了勇氣,轉身出門,跑到了她的樓下。在暗黑的樓角,我找到了那件落下的衣服,我感到手心柔滑無比,那是一條絲裙,已粘上了一些泥。“我轉彎找到了單元入口,上了二樓。她住在二樓我記得很清楚。藉着樓道的路燈,我看見她的門邊牆上貼着一張登記水電氣的表格,上面寫的戶名叫董楓,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她的名字。我正想敲門,突然發現門是虛掩着的,我輕輕推開了一點,室內沒有燈光,樓道的路燈從門縫射進去,裡面半明半暗,我正想叫人,裡面突然發出一聲蒼老而嘶啞的問話:‘你來幹什麼?我擡頭一看,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婆正對着房門坐着,她的一隻枯瘦的手彷彿還對我揚了一下。我驚叫一聲,連爬帶滾地跑下樓來,那條絲裙大概也扔在那裡了。”
這就是張江的奇遇。他的到來給我帶來雙重恐懼,使我半天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