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路波的見面,對我瞭解新近出現的卓然的名字被寫在冥錢上的事,沒帶來任何幫助。路波對這位十四年前死去的同學除了惋惜,就是歸罪於卓然自己性格軟弱、多疑。她認爲在後山拾到一個髮夾本身是很普通的事,跟防空洞裡的死者的故事一聯繫,卓然自己便疑神疑鬼了。其實怎麼可能是死者的髮夾呢?當時距“文革”中那一場事件已二十年左右了,不可能還有什麼髮夾扔在學院的後山上。
讓我意外的是,在卓然拾到髮夾之後發生的一系列怪事,謎底卻被路波輕易地揭開了。她說都是柳莎乾的。這個同班的女生表面上文弱漂亮,內心可狠了。當那個帶有傳說色彩的髮夾被神秘地拋來拋去,接着後山出現了填滿沙子的橡皮手套,出現了白衣白裙的人影后,路波就一直在用心地暗中觀察。畢業前夕,她和柳莎在後山上作過一次長談,柳莎承認了這些事都是她乾的。
原來,班上的男生高瑜最早是和柳莎要好,大一時就好上了,還常在後山上親熱。所以,當高瑜在大二時冷淡了她,又分別和路波、謝曉婷好上之後,柳莎便懷恨在心,認爲是後來的女生勾引了高瑜。尤其是發現了高瑜和路波或謝曉婷在後山親熱的事之後,她更是忍無可忍,便不斷製造那些恐怖事件來阻止他們。並且,故意將“文革”時防空洞裡死人的事到處渲染,想達到讓高瑜不敢再帶女生去後山浪漫的目的。不過,對於卓然的精神分裂,柳莎認爲與自己無關,因爲她跟蹤過路波和謝曉婷,搞過一些惡作劇,但從未嚇過卓然,因爲卓然與高瑜沒有關係。所以說,卓然的死完全是因爲她自己太脆弱,聽到些有關髮夾的傳聞便驚恐不已。
畢業前夕,柳莎和路波、謝曉婷恢復了正常的同學關係,因爲這時她們都認爲高瑜不是個東西。照路波現在的話來說,這樣徒有外表的男人一錢不值。畢業後,大家幾乎沒什麼來往了,路波說柳莎在一家兒童醫院當醫生,聽說已結了婚,有了小孩。高瑜開始也是在一家醫院檢驗室工作,後來嫌掙錢太少,便與他人合夥開了一家小診所。籌備這家診所的時候還來向路波借過錢,路波說,她只見了他兩分鐘便把他打發走了,有錢寧可捐福利院也不借給這個花花公子,路波認爲當初和他好過簡直是低級錯誤。
後來我才知道,路波有耐心談那麼多話,完全是爲了向我表示友好。她甚至表示她和郭穎也是很要好的同學,儘管在校時柳莎挑撥過她和郭穎的關係,說是看見高瑜在深更半夜去過郭穎的寢室,但她相信郭穎不會喜歡上高瑜的。她還表示,郭穎從國外回來時一定要通知她,她要請我們大家好好聚一聚。
路波之所以變得熱情起來,其原因是謝曉婷後來告訴我的。當時大概是上午11點多吧,路波因爲我感興趣而大談了當初讀大學時的情況後,便說她很忙,得出去辦事了,叫謝曉婷陪我吃午餐,說完便按鈴將外間的謝曉婷叫了進來。
“我得出去辦事了。”路波說,“這位郭穎的朋友第一次到我們公司來,你陪他去酒樓吃午飯,餐費拿回公司報銷。另外,廣告文案你修改得怎麼樣了?”
謝曉婷便遞上一個文件夾,路波翻開後看了看說:“這裡不是有個作家嗎?你就別撐了,餐後向這位郭穎的朋友請教請教吧。”
後來,謝曉婷對我說路波可會利用人了。“但是,你幫我把這些廣告詞寫精彩了,我還是感謝你的。”謝曉婷說,“我搞了幾次都通不過,她差點要解僱我了。”
“有這樣嚴重嗎?”我說,“不管怎樣你們還是老同學嘛。”
“她恨我。”謝曉婷平靜地說。
午休時的辦公室寂靜無聲,謝曉婷的這句話卻使我大受震動。她一邊收拾好我替她改過的廣告文案,一邊說:“我們去用餐吧,我不想說她了。”
我說:“我們不用去酒樓了,呆會兒叫餐館送點盒飯來就行。我想聽聽,路波爲什麼會恨你呢。”
“其實你可能知道的。”她說,“郭穎不是給你講過很多學校的事情嗎?”
我說我知道一些,包括高瑜和她以及路波所發生的一些複雜關係,但不至於讓路波恨她呀。
“與高瑜無關。”謝曉婷說,“這些事都是在校外發生的。郭穎可能給你講過,我在學校時便參加過一個全城的模特大賽,進ru了前十名,因此,很多企業找我做形象代表或者參加一些禮儀活動。從大二暑假開始,路波便讓我帶她一起去參加一些企業老總們的聚會。當時,由於我們兩人和高瑜關係複雜,因而我們在這共同的秘密中顯得像姐妹一樣親密。當然,我們很快都拋棄了高瑜,因爲在企業老總們的聚會中我們分別遇上了追求者,這都是一些很有魅力的人。只是,我與路波不同的是,我的第一個追求者便很專一,發誓要娶我。大學畢業兩年後我便嫁給了他。他是一家化工廠的總經理,我們生活得很幸福。路波對此羨慕得要死,因爲喜歡她的人跟她在一起最長不過三個月時間,最短的只有一個晚上,和她睡了一覺之後,第二天就冷淡她了,她只是得到了一些錢而已。路波對這些男人恨得咬牙切齒,說他們將她當做妓女了。後來,她便認命了,做了一個香港老闆的情fù,現在這家公司就是那個老闆替她辦的。每兩個月,那個香港老闆會來這裡住上幾天。”
“即使這樣,路波也沒理由恨你呀。”我說。
“是有點莫名其妙。”謝曉婷說,“以前她常到我家來玩,看到我家的別墅和對我很好的先生,她會說很多讚賞的話,但當時我就感到這些話中有些酸溜溜的東西。後來我到她這裡來工作,才知道她心裡很恨我的。不爲什麼,就因爲我曾經比她生活得好。所以,她現在終於有機會報復了,在工作上訓斥我,用各種方法折磨我,同時,還要顯得很友好的樣子,說她是看在老同學的份上才照顧我來工作的。”
謝曉婷說着說着便眼圈發紅,最後伏在辦公桌上哭起來。她的肩膀痛苦地抽搐着,弄得我一時手足無措。
我預感到謝曉婷的生活發生了災難性的變化。
深夜的精神病院,吳醫生和董楓已經開始上夜班了。張江在走廊的某條長椅上坐着,等董楓忙完查房之類的事後好陪伴她。或者,他們還將在半夜去黑屋子察看,以便解開曾讓董楓恐懼的人影之謎。而吳醫生呢,不論去不去夏宇的病房,他和這個病人之間的神秘關聯還將糾纏下去。
我躺在小屋裡的牀上抽菸。和路波、謝曉婷偶然相遇後,若干和我面臨的懸疑相干或不相干的人生秘密使我震驚。我甚至一時沒有勇氣到值班室去見吳醫生、董楓和張江,我不知道該不該對他們講我已經知道了很多。
夜很靜,偶爾有精神病人的叫聲傳來,這都是一些在人生戰場上被擊潰了的靈魂。當然,他們生命的基因組合中有薄弱環節,使他們在某些打擊下顯得不堪一擊。
我深吸了一口煙,又吐出,看着菸圈在小屋的空中打轉。我看見了高牆和監獄的鐵門,謝曉婷蜷縮在鐵窗中,周圍擠着不少女犯,她們分別是吸毒者、賣淫者,以及或殺人或詐騙的嫌犯。作爲製造和販賣毒品的嫌疑人,謝曉婷經歷了她人生中最慘烈的一幕。當然,她被釋放了,一切都是她丈夫乾的,這個化工廠的頭兒幹這些事時都瞞着他的妻子,謝曉婷是清白的。
然而,家沒有了,別墅沒有了,所有的財產也沒有了。謝曉婷帶着五歲的兒子還得生活下去。她的基因組合沒出問題,她神志清醒地找到了路波,路波給了她生存的機會。
我吸菸。小屋裡的菸圈升起、擴大、消散,又有新的菸圈升上去。我看見路波坐在二十來歲的男青年腿上嬉戲,這是她的公司,她的辦公室,她的王國。而室內,謝曉婷正在打掃着衛生,她知道路波故意要讓她看見這些。而辦公室裡的一道門後,還藏着一間臥室,這是路波報復男人的地方,就像當初那些男人將她像妓女似的對待一樣,她如今走馬燈似的將這些剛剛懂事的男人招來又揮去。並且,這一切都在謝曉婷身邊發生,她讓謝曉婷能聽見從門縫裡傳出的聲音,於是,她得到了雙重的滿足。
外面的走廊上響起一陣腳步聲,值夜班的醫生護士正在忙碌。我不知道董楓如果知道這個秘密會怎麼樣。張江,這個深愛着她的男孩、二十歲的大學生,她剛剛突破了比他大六歲的難題而認爲愛情沒有年齡的界限,如果她知道了張江打工的真相,天哪,那將是怎樣的打擊。張江在路波的辦公室裡工作了一個月,這又將帶給他怎樣的價值評判和人生困惑呢?
當然,更讓我震驚的還是吳醫生了。這個改名叫吳畏的醫生,正是卓然的同學加戀人——吳曉舟。謝曉婷說,知道他在精神病院當醫生,幾年前開同學會時還見過一次,但他沒說他已改名的事。還是一個去過他醫院的同學說他已改名叫吳畏,當時大家還和他開玩笑,說是不是在精神病院工作很害怕,才改這樣的名字給自己壯膽。他當時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至於新來的病人夏宇,謝曉婷和路波一樣,表示絕不認識。爲什麼這個病人收到的冥錢上寫着卓然的名字,讓人無法解釋。但是,這件事無論如何與吳醫生有關,因爲在卓然死去十四年後誰還會提到她呢?在幾年前的同學會上,大家惋惜地說到卓然時,吳醫生還禁不住掉了淚。大家認爲他至今未結婚,據他說也沒有女朋友,這都是因爲他還沉浸在對卓然的思念裡。
並且,我在他的那本書中看見的女孩的照片正是卓然。謝曉婷找出的一張全班同學的合影證實了這一點。丹鳳眼、瓜子臉型的卓然站在第一排左側第二個位置,與我在吳醫生書中看見的照片一模一樣。難怪我當初懷疑這張照片是死在黑屋子裡的女病人單玲時,董楓會肯定地認爲不是,因爲單玲的臉型是圓的,相同的只是她們都是丹鳳眼。
現在我推測,吳醫生對女病人單玲超乎尋常的照顧,也許僅僅是由於單玲的眼睛喚起了他對卓然的思念。人生死相隔以後,在滾滾紅塵中突然看見一雙自己熟悉的眼睛,那種驚喜和痛苦、追憶和迷幻,足以讓一個人對這雙眼睛久久流連。
我掐滅了菸頭,從牀上跳起來,在門後取下白大褂穿上。現在已是夜裡12點15分,我要去夏宇的病房看看。
那天晚上,我和董楓打電話叫醫院來車將跑回家的夏宇接回醫院時,吳醫生就對我和董楓居然會找到夏宇家裡去感到十分驚奇。他不知道我已經聽見了他在半夜時對夏宇所作的精神折磨和死亡暗示。現在我明白了,這一切肯定與卓然有關。
據說,精神病人大多是間歇性的。也就是說,他們在精神迷亂中也有清醒的瞬間。我得試試運氣,如果某夜能從夏宇的口裡聽見什麼真相,那一切都迎刃而解了。尤其重要的是,他和已死去的病人嚴永橋都是畢業於建工學院,雖然後來他們一個搞房地產,一個搞橋樑建築,但曾是同學,也許他能揭示出嚴永橋何以變成幽靈。只有讓這一切水落石出,我才能回到家安心寫作,而不必一聽見樓梯響就擔心有什麼身份難辨的不速之客了。
這次,我沒到值班室去叫董楓和我一起去病區,因爲我想如果她正和張江在一起,我不知該怎樣講我去見路波的情況。我確實想不好該不該對董楓講。
我獨自進ru了夜半的病區。由於各種秘密逐漸顯露,這次我走在暗黑中覺得不怎麼害怕。我順着暗黑的走廊往前走,拐了一個彎,前面就是夏宇的病房了。我停下來,聽了聽前面,漆黑中沒有任何動靜,看來,各個病房的病人都睡着了,我知道這些病人睡前都服過鎮靜之類的藥物。
我推開夏宇的病房門,除了“吱”的一聲門響外,裡面毫無聲息。我按亮了電燈,看見了病牀上躺着的夏宇,他雙眼緊閉,呼吸沉重。我突然聯想到曾經睡在這裡的嚴永橋,在以前的夜半,嚴永橋也是這麼一副痛苦的睡相麼?
突然,我聽見了隱隱的腳步聲。我走出病房,站在暗黑的走廊上張望,遠處隱隱出現了一個白色的人影,那人影逐漸變大,我感覺到他上身筆挺,雙手插在衣袋裡,一步一步地向我走來,我的背上感到有風似的陣陣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