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普遍都有靠牆而坐的習慣,這是否來源於叢林時代的安全意識,還有待研究。但不管怎樣,當背後空空蕩蕩時人會覺得不踏實。那天凌晨,郭穎伏在窗口觀望後山時,她的背後卻是室內的虛空。她突然感到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感覺到這點的時候,身體已出了冷汗。她條件反射般地轉過身來,室內空無一人,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膀,剛纔那種被拍的感覺是那樣真切,她的心裡一陣驚跳。
房門也是關得好好的。她走過去開了門,走廊上亮着燈,但仍是空無一人。當時是凌晨3點,不可能有人走動的。她望着走廊的盡頭,似乎有一個人影,確切地說,是走廊拐彎的那邊有一個人,而燈光將那人的影子投在了正面的走廊上。
誰站在彎道那邊呢?強烈的好奇心和一種挑戰似的衝動使郭穎走了過去。她故意將腳步走得很響,可那拐彎處的人影仍然一動不動地映在地上和牆上,顯然,站着彎道那邊的人一點兒也沒理會她很響的腳步聲。
離彎道只有兩步的時候,郭穎故意咳了兩聲嗽,然後鼓足勇氣一步跨了過去,彎道那邊的走廊上仍是空無一人,沿走廊的窗戶邊,有人在鐵絲上晾掛着一件襯衣。
郭穎鬆了一口氣,爲自己的驚恐感到好笑。但是剛纔,肩膀上被拍的感覺是怎麼回事呢?她轉過彎重新回到寢室,看見謝曉婷已經溜回來了,正彎腰收拾她凌亂的牀鋪。“上廁所去了嗎?”謝曉婷頭也不擡地問。
郭穎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便打趣道:“天還沒亮怎麼就回來了?玩夠了吧?”謝曉婷紅撲撲的臉上毫無倦意,她對郭穎伸了一下舌頭,說:“還不是回來陪你呀,你一個人,不是害怕嗎?怎麼,遇到鬼沒有?”
郭穎說:“我纔不怕什麼鬼呢。你倒是要小心點,長得那樣漂亮,鬼都會愛上你的。”謝曉婷上了牀,坐在蚊帳中,她要郭穎也鑽進她的蚊帳坐一會兒。她將手放在郭穎的膝蓋上,狐疑地問道:“你說,世界上究竟有沒有鬼?”從謝曉婷迷惑的表情中,郭穎預感到她在後山又遇到了什麼可怕的事。這預感很快就得到了證實。下面,是謝曉婷的講述。
“晚上10點左右,我和高瑜在後山的涼亭見了面。他帶我去老地方,我說那個地方太僻靜了,況且,上次在那裡發現了一隻莫名其妙的橡皮手套,我現在想着還害怕。高瑜說那就另外找一處安靜的地方,離山上的小徑還是要遠一點,以免被另外的同學撞見。“他拉着我的手在樹林中東彎西拐,有樹葉不斷碰到臉上,我感覺到光線越來越暗。他說好了,就這裡吧。“我們坐下。夜露使地上的青草已有些溼潤,但我們並不在乎。我靠在他的肩頭,從黑色的樹葉縫隙中能看見一顆星星,我喜歡這種感覺。我們依偎着,他讓我體會到暗黑之中最神秘的激動和快樂。那一刻,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顯得遙遠,顯得不真實。你別笑我放縱,我對他還是有防線的。在這最後的防線上,無論他怎樣懇求,我也不會答應。男人在這點上像一條狗,你讓他吃夠了他會很快跑開;相反你把他要吃的東西舉在手中,他會長久地圍着你轉圈。哈哈,你認爲我很壞是不是?其實男人更壞,至少對高瑜這種男人應該這樣。
“後來,他不高興了,便說我並不愛他。我說別說‘愛’這個字好不好?你喜歡我,我也喜歡你,儘管我還不知道爲什麼喜歡你。就這樣吧,別不滿足。“說這話時,我正很舒服地躺在他的腿上,當我無意中轉了一下頭時,突然看見在我們側面不遠的地方,有一個白色的人影,是一個穿着白色連衣裙的女人,側身坐在一條石凳上,一動不動。
“我示意高瑜看,他也看見了,並湊在我耳邊低聲說,不知是哪個年級的女生在等男朋友。高瑜的判斷也許是對的。但是,我們來這裡時並沒有看見有人呀。如果她是後來者,怎麼會坐在離我們這樣近的地方呢?約會者一般不會這樣選擇地點。
“想到我和高瑜剛纔的一番親熱,我感到臉上有點發燙,如果都被她看見了,怪難爲情的。這個女生也是古怪,這樣大的後山,什麼地方不可以坐啊,偏要坐到我們附近來。“高瑜又湊在我耳邊說,也許是來偷窺風情的,別理她。我說別用你們男人的心思判斷女人。他說女人也有欲wang啊。一邊說,一邊又將手伸進我衣服裡撫摸起來。我說,這樣不太好吧,他不理我,並且將我的衣服推上去,在我的胸bu吻起來。第一次約會時他就知道,這是我給他的最大限度。我閉上眼,全身像通了電似的興奮。
“突然,我警覺地睜眼向側面望去,奇怪,那白色的人影不見了。我推起高瑜的頭說,你把那女生嚇走了。高瑜擡起頭,怔了一會兒說,不對啊,這人怎麼來去都沒有一點兒動靜呢?說完,他便推開我,站起身來,向那女生坐過的地方走過去察看。很快,他便返身叫我,那聲音有點驚恐,我趕快跑過去一看,那白色人影坐過的地方,原來是一片水窪,更沒有什麼石凳,她怎麼可能坐在這裡呢?
“面對着這片積着雨水的林中窪地,我和高瑜都怔住了。我們不敢再在這裡呆下去,便拉着手走下山來。路過防空洞的入口,封在入口的那堵牆黑糊糊的一片,像一張緊閉的大嘴。我突然感覺到那女人就是從這洞裡出來的。20年前,文革中死在這洞裡的女生據說就是穿着白襯衣。老校工也曾說看見過穿白紗的女人,在天亮前的後山涼亭上。老校工在驚奇中咳嗽了一聲,擡頭再望那女人就不見了。
“高瑜說我是胡思亂想,但剛纔出現的那個女人是怎麼回事,他也無法解釋。當時已經是後半夜了,你說,一個女人怎麼可能獨自在那裡出沒?
坐在寢室的蚊帳中,謝曉婷的講述使郭穎迷惑不已。她動了動身子,謝曉婷一把抓住她說:“別回到你的牀上去,我一個人害怕。”
再有幾個小時,天就要亮了。郭穎側耳聽了聽,室內和整棟宿舍樓一點兒聲音也沒有。
天亮之前,寢室裡的暗黑不斷加深,大概是那彎清冷的月牙已經落到後山那邊去了吧。擠在謝曉婷的牀上,郭穎感到眼皮發沉,她強令自己,睡吧睡吧,上午還有整整三堂課要上呢。迷糊之中,謝曉婷一陣陣抽風似的悸動老將她碰醒。她拍了拍謝曉婷的臉頰說:“怎麼,做噩夢了嗎?”
謝曉婷睜開眼說:“我根本就沒睡着,我聽見有人在屋裡走動。”
郭穎故意提高聲音說:“這屋裡有人嗎?這是你的幻覺。”
謝曉婷說:“我還聽見卓然的鋪位上有人翻身,是卓然回來了嗎?”“怎麼可能呢?”郭疑在黑暗中朝蚊帳外面望了望,“卓然早住到精神病院去了,你別胡思亂想。”謝曉婷突然將臉埋在郭穎的身上,輕聲問道:“你說,卓然會死嗎?”這是謝曉婷在天亮之前的驚恐中一句無意的問話,沒想到後來竟應了驗。郭穎後來回憶起謝曉婷的這一預感時,才真正感到害怕。卓然是在這個晚上之後一個月死去的。當時正快到暑假,還沒離校的同學們聽到這個消息都很震驚。據說卓然是回家後遭遇不測的,當時病情已有所穩定,醫院認爲可以回家繼續治療了。她的父母也強烈希望能早日接她回去,他們認爲卓然長期呆在精神病院裡治療效果未必就好。沒想到,回家後少了醫院的嚴格監督,卓然竟偷偷吞了不少玻璃鐵釘之類的東西到肚子裡去,內臟被完全破壞了,到大出血時才發現,已經晚了。
當然,這是一個月以後才發生的事。在現在這天亮之前的暗黑中,謝曉婷只是恍惚地感到卓然的鋪位上有種奇怪的動靜。郭穎忍不住下了牀,“叭”的一聲開了燈,卓然所睡的上鋪空空蕩蕩的。“你看,什麼都沒有吧?”郭穎站在牀前對謝曉婷說,“你是在後山上受了驚,所以老是疑神疑鬼的。”說完,她重新鑽進蚊帳,躺下後直叫快睡快睡,困死了。
室內開着燈,謝曉婷安穩了許多,她像貓一樣蜷縮在郭穎身邊,不一會兒便似乎睡着了。郭穎卻沒有了睡意,剛纔下牀時看見卓然空蕩蕩的牀鋪,想到同室快兩年的同學現在竟住進了精神病院,心裡不禁升起一陣淒涼。
屋子裡暗黑無聲,地球的這一面還沒有轉到迎向曙光的方向。郭穎感到自己和謝曉婷正睡在一道很深的裂谷裡。毫無疑問,有一張模糊的大臉正陰毒地俯瞰着她們。剛纔肩膀上有被人從後面拍了一下的感覺,證明那跟隨她們的是一種無形的東西。卓然一定是首當其衝,她還來不及說出她遇到了什麼,她的神經已像琴絃一樣折斷了。現在,她像一把廢琴一樣躺在精神病院裡,陷在那些非理性的哭喊、大笑和嚎叫之中,而自己也加入了那種叫人撕心裂肺的行列,多麼可怕!想到這些,郭穎感到背脊發涼。卓然沒來得及說出她遇到了什麼,也許類似的東西現在正一步步向謝曉婷逼近。並且,自己也已經在這個可怖的邊緣上徘徊了,從寢室到後山,那個莫名其妙的東西看來盯上了她們,並且採用一個個擊倒的方式,先是卓然,現在,輪到謝曉婷和自己了。
郭穎感到身體發抖,她緊緊抱住謝曉婷,這個羅曼諦克的美人兒在飽受驚嚇後已昏昏入睡了。當感覺到謝曉婷結實的乳房正緊緊抵着自己時,郭穎突然想到“他吻了我的胸bu”這句話。真是奇怪,想到這句話使郭穎的驚恐情緒慢慢地掉換了方向。看來,有一種東西是足可以對抗恐懼甚至死亡的。
郭穎感到身體正漸漸熱起來,那熱量從謝曉婷的身上源源不斷地流向自己。她從謝曉婷的胸bu間接嗅到一種異性的氣味,那殘留在謝曉婷身上的電流使她頭暈目眩。她將手放在自己的腹部,想到了中學時在姐夫家的經歷,那是一種極度驚恐和興奮的體驗。她想,如果當時持續下去,足可以讓人死掉的。
那麼,這種極樂園裡的果實,是否天生和驚恐、死亡有聯繫呢?郭穎想到了後山,在這個冷靜、有序的醫學院裡,那座林木茂密的後山卻藏滿了男女同學們的激情和不羈,而這僅僅是因爲暗黑的後山可以爲每一個人保守秘密嗎?是不是,曾經深埋在後山下洞穴裡的亡魂,散發出的氣息像一種激素瀰漫在後山?二十年前,正是郭穎、謝曉婷們出生的年代,四個學生——三男一女被關進了這後山下的防空洞裡,這四人當時的身份是紅衛兵組織勤務組成員,也就是頭兒的意思。醫學院是這個紅衛兵組織的大本營。大本營被另一派紅衛兵組織的炮火攻佔後,頭兒們自然性命難保。但這種死法沒人能想到——被秘密地綁進防空洞裡,用磚頭水泥封住了洞門,以至無人知曉這一殘酷的事實。直到八年過後,這秘密才得以曝光,但人們看見的只有白骨了。學院老校工講到這些往事手就有點發抖,“一堆白骨,”他說,“還有衣釦、鋼筆和一個髮夾混在白骨中,慘啊!”關於“文革”,郭穎從書籍和長輩們的回憶中知道一些概況,但萬萬沒想到,當時纔剛剛出生的她,今天居然在校園裡嗅到了這個久遠年代的氣息。一切都從卓然揀回那個髮夾開始,那個不知誰失落在後山的髮夾,它將卓然帶到了精神分裂的迷霧中。郭穎產生了一種強烈的衝動,一定要解開這個謎團!這個突然襲來的決定使她興奮得有些發抖。她從謝曉婷身邊坐起來,望見蚊帳外的暗黑已在變淡,天快亮了,後山又將顯露在夏日的晨光中,可是,它的秘密潛伏在密林中,到晚上便隨風而行,她一定要弄明白。
她輕手輕腳地鑽出蚊帳,拿了牙刷毛巾去洗漱間,各個寢室的同學都還未起牀,走廊上空曠得像是一條無人地帶。她堅定地踏響步子,心裡說,我什麼也不怕!我要弄清楚一切,並且,就從今天晚上開始,我要去後山觀察。
郭穎後來所做的一切讓膽大的男生們也瞠目結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