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這本書始終寫得戰戰兢兢。一方面,十四年前發生在醫學院裡的怪事攪得我頭暈,從女生寢室到後山的那一片地帶顯得危機四伏,作爲當事人之一的郭穎至今心存疑慮,這增加了我試圖在寫作中發現真相的難度;另一方面,闖進我書房的不速之客嚴重干擾了我的寫作。要命的是,吳醫生證明這人是一個已死去的精神病患者,這使我對自己和自己的處境都產生了某種虛幻感。可疑的是,據吳醫生介紹,這個叫嚴永橋的精神病人已住院三年了,他在一個多月前的夜裡從醫院跑出,死在夜半的高速公路上。既是這樣,作爲醫院的護士,董楓怎麼會表示從不認識這個人呢?
更讓人迷惑的是,我的那個年輕朋友張江在望遠鏡裡愛上的女人竟是董楓。我詳細詢問過了,張江家住城南大道體育館東側,他在窗口用望遠鏡看見的那個女人所住的樓房在他斜對面一百米左右,是一幢杏黃色的七層住宅樓,他望見的女人住在二樓,窗簾是乳白色的,陽臺上有晾衣架和六盆植物。一切都沒錯,那是董楓的家。然而,當張江昨夜推開董楓的房門時,怎麼會是一個老太婆正對着他呢?
真是邪了。我差點要懷疑是不是我正在寫作的書觸犯了什麼,那些十四年前的鬼魂要借那個不速之客給我帶來一連串的懲罰。
無論如何,我現在連退縮的餘地都沒有,我必須搞清楚一切才能心安。
上午11點,我舉手敲響了董楓的房門。真是活見鬼,我現在要見董楓這樣熟悉的人時心裡也有點七上八下。門開了,董楓站在我的面前。她穿着一件鵝黃色的薄絨浴衣,長髮盤在頭頂,眼睛裡已有了往日的光亮。看來,她已逐漸從遭遇黑屋子的恐懼中解脫出來了。
坐下後我說:“你精神好多了,怎麼,醫院黑屋子的事搞清楚了?”“在家睡了兩天,”她說,“我想,也許是我的幻覺吧。當時是雷雨中,又是深夜,閃電打在窗上,也許讓我看花眼了。那間病房長久無人住了,怎麼會出現一個正在梳頭的女人呢?我反覆想了,只能是我的幻覺。”
“也許是吧。”我一邊應和着,一邊起身走向陽臺的門,“通通氣。”我推開了這道門,看見了陽臺上晾着的幾件衣物和花盆。
夏日的陽光從陽臺上射進來。我轉臉問道:“你晾在陽臺上的絲裙掉到樓下去了嗎?”董楓吃驚地說:“你怎麼知道?這事奇怪極了。那裙子如果要掉,只能是往樓下掉的,可是不,它莫名其妙地出現在我門外的樓梯上。今天早晨,我聽見下樓的鄰居在問,誰的裙子呀,怎麼扔在這裡?我開門一看,那不是我晾在陽臺上的裙子嗎?真是奇怪,我拾了回來,泡在水池裡,還沒洗呢。”看來,張江沒找錯地方。我把張江在望遠鏡裡被她迷住的事詳細講了一遍,當講到昨夜張江從樓下拾起她那被風吹落的裙子送上來,推開門卻看見一個老太婆時,董楓驚叫道:“不可能不可能!昨夜我沒聽見有人敲門呀!”我說:“據張江說門是虛掩着的,屋裡沒有開燈,屋裡的老太婆正對門坐着,嘴裡還說了句,‘你來幹什麼?’他嚇得返身就跑,那裙子也就掉在樓梯上了。”這事實讓人迷惑。如果說張江上樓時找錯了地方,這裙子就不該掉在董楓門外的樓道上。那麼,這裡哪來的老太婆呢?而且,昨夜這門是虛掩着的,屋內沒有開燈,一個老太婆正在暗黑中對着門坐着……ノ彝着董楓,鵝黃色的浴衣襯出極好的身材,長髮盤在頭頂,還散發出浴後的香味。這年輕的女子在夜裡會變嗎?一剎那間我腦海裡掠過這個荒誕的想法,心裡驚跳了一下之後隨即感到好笑,看來,我也快讓這些怪事給搞昏頭了。
董楓想了想說:“哪來的老太婆?那個張江是不是神經有問題,或者,他故意編造這個故事來嚇我們?你想,躺在窗簾縫中用望遠鏡望女人,這說明他心裡本身就有些陰暗。”
董楓畢竟是精神病院的護士,對人的行爲愛從精神方面作出解釋,這是一種習慣。但是,我知道,事情還不是這樣簡單。
我說:“不對。據我瞭解,這個愛好文學的大學物理系學生非常健康,別把正常人都想成你們醫院的患者。至於在望遠鏡裡的一瞥便迷戀上一個人,這對於一個敏感而富有想像力的年輕人來說,完全可能,正常得很呢。”
董楓的臉上飛過紅暈,她將眼光垂向地面,喃喃地說:“那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我突然想到,董楓的隔壁鄰居是什麼人呢?會不會是一個老太婆,而張江昨夜上樓來走錯了門。然而,董楓肯定地說:“沒有什麼老太婆。這幢樓別的鄰居我都不瞭解,但隔壁這家我是知道的,住着一對夫妻,常人說的老夫少妻吧,男的五十多歲,女的二十多歲。平時,只有這女的一人在家,男的在外地辦公司,每個月回家來住兩三天。哪來的老太婆?”爲了證實隔壁的情況,我讓董楓以借改錐修電器爲由,敲開了隔壁的房門,我也順便跟了過去。
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子站在門內,穿着白色的吊帶背心,xiōng部高聳。她的身後是一個漂亮的客廳。“改錐,”她笑吟吟地說,“我家沒有這種東西。”說話時她望了我一眼,我想她一定把我看成董楓請來的電工了。“哦,”董楓應道,然後編造着說,“昨天有個老太婆在樓下找人,是你家的客人吧?”那女子笑了起來:“我不知道,我家沒有客人來的。”
回到屋內,我和董楓都陷入了迷惑,張江昨夜在這裡的遭遇是怎麼回事呢?我曾一度大膽地猜想,董楓租住的這套房子,以前也許有一個老太婆住過,後來,這老太婆死了,房東把屋子打掃乾淨,又租給了不知情的董楓。這想法一閃而過,但我沒說出口,因爲我自己也知道,這種設想絕對荒誕,毫無道理。
張江遇見老太婆一事,之所以會讓我違背常理地胡思亂想,是因爲幾天前撞進我家來的不速之客,被醫院證明是一個已死去一個多月的精神病人,這使我的理性崩潰,時不時地陷在一種幽暗的玄思中。
就是這個已死去的人,在幾天前的雷雨之夜,提着黑雨傘來見我,告訴我董楓在醫院的黑屋子看見的恐怖景象後便悄然消失。
這人死前,在精神病院住了三年,而作爲護士的董楓怎麼會不認識他呢?還有,這個遊魂似的人物還對我宣稱他是董楓的丈夫,簡直不可思議。難道,已死去的人也會像張江那樣,從窗口望見一個女人便想入非非嗎?“一個多月前,醫院是有一個病人在深夜跑出去,被撞死在高速公路上。”董楓側臉對我說,“因爲我長期只在女病區工作,對男病區的患者一點兒不瞭解,所以並不知道嚴永橋這個患者的名字。當然,他也更不會認識我,也不至於做他是我丈夫這種白日夢。關鍵的是,無論怎樣他已在一個多月前死了,幾天前來找你的人,只能是個冒名頂替的傢伙了。”我說:“但願如此。可是我向吳醫生講述過來人的模樣,吳醫生肯定地表示,這人就是嚴永橋。”
董楓望了望車窗外,說:“這人是不是嚴永橋,等一會兒就清楚了。”長途客車在山路上爬行,我約了董楓一同去嚴永橋在鄉下的家。本來,要解開撞進我家來的不速之客之謎,是該我自己去奔波的,但董楓作爲精神病院的護士,前去看看患者的家屬,其到來的理由會使嚴永橋的家屬覺得更自然些。並且,作爲女人,她也許更容易從嚴永橋的妻子那裡瞭解到一些情況。
車窗外出現了一條河流,在兩山之間,水流寬闊湍急。車上有乘客告訴董楓說,你們要去的鷹巖鄉快到了,過了前面的大橋,河對面就是。這車上全是山民。我們在陸城縣轉乘了這輛開往偏僻鄉下的客車,董楓在車上顯得格外刺眼。她身着緊繃繃的牛仔褲,上身是一件亞麻色的休閒襯衣,個子高挑,長髮披肩,以至於這些山裡人的目光像看電視一樣老盯着她。當聽說她要去的地方是鷹巖鄉時,竟有幾張嘴爭着給她介紹鷹巖鄉的情況。
汽車拐上了一座大橋,我看見橋頭立着刻有“黑河大橋”字樣的石碑。河對面出現了一片烏黑的屋頂,鷹巖鄉到了。嚴永橋的家在松林村五組,離這鄉鎮還有七八公里的山路。這路飄忽出沒在山谷中,身邊有樹叢和鳥鳴,人進入這裡像一個豆粒般的黑點,其在世界上的重要性大打折扣。董楓折了幾枝黃色的小花在手上,回過頭來反駁我說:“你的這種感覺不對。人要是隻是一種簡單的動物,當然很渺小;但是人有智慧,有複雜的精神活動,有任何動物都望塵莫及的創造力,所以人是了不起的。”我說:“了不起的創造力中也包含着了不起的破壞力,是不是?”董楓笑了,做了個無奈的手勢說:“我不跟你爭辯。我們說正事,你想過沒有,嚴永橋怎麼會娶個這裡的女人做老婆呢?臨走前我在醫院查過他住院時的資料,老家在外省,畢業於建工學院,橋樑公司工程師。他怎麼會把家安在這深山老林裡呢?”
這真是個謎。不過,快到他家了,從他妻子那裡也許能瞭解到這一切。並且,我要看看嚴永橋的照片,以便確認他與撞進我家來的不速之客是不是同一個人。另外,這個已死去的人如果真能顯形,他也一定會回家看看。
我們是在下午3點左右到達松林村的。一個正在奶孩子的婦女指着山崖下的一座房子說:“哦,汪英就住在那裡。”
我們東彎西拐地順着山道走下去。這是一座背靠山崖而建的房子,呈丁字形,側面的那排房子沒有前牆,是堆柴草的地方,另有一個豬圈,有豬在裡面發出嗷嗷的聲音。屋檐下有一個三歲左右的小男孩坐在地上,正用髒兮兮的手在玩玉米棒子。
“汪英在家嗎?”董楓對着屋內喊道。
房門開着,但沒人應答。我突然想,如果這時嚴永橋從屋內走出來,將會如何讓人震驚。
“誰呀?”一個身材壯實的女人從屋後繞了過來。她二十多歲的模樣,穿着一件白底藍花的上衣,手上拎着一隻很沉的水桶。也許這山裡的女人還沒有戴xiōng罩的習慣吧,她走路的時候,很大的xiōng部便在衣服下一顫一顫的。
董楓向她說明了來意,表示嚴永橋去世一個多月了,醫院讓我們來看望看望她。我們還將特地帶來的幾包香腸、奶粉送給她,說是給她和孩子補補身體。
汪英有些木訥,只有眼光裡流露出意外和驚訝。怔了一下才說:“太勞累你們了,這樣遠來看我。”
我們進屋坐下。就在這一刻,我感到腦袋裡嗡的一聲,一種恐懼的感覺無以言說。因爲我擡頭便看見了嚴永橋的遺像,寬額大臉,眉毛很濃,正是幾天前撞進我家來的那個人!天哪,這一切是怎麼回事?遺像下的案頭還燃着香火,輕煙散在屋裡,我感到鼻孔裡有點發癢。汪英說:“這都怪他自己,不該從醫院裡跑出來。他倒是撒手就了,可我們孤兒寡母的,好苦啊。”
汪英一邊說,一邊用衣袖擦眼睛。董楓這時卻顯得比我鎮靜,她對汪英說了些安慰的話,並表示要去看看嚴永橋的墳。墳就在離房子不遠的山坡上,一堆新土還沒有長出草來。墳前有一塊很簡單的墓碑,“嚴永橋之墓”這幾個字使我觸目驚心。
這時,光線不知不覺已變得很暗。汪英望了一眼天空說:“要下大雨了,我們回屋裡去吧。”空氣已變得很潮溼,耳邊是蚊子的嗡嗡聲。我們回到屋裡,汪英不知從哪裡掏出幾個雞蛋來,走到竈臺邊要給我們煮點吃的,我攔住了她說:“我們一點兒也不餓,別客氣了。”
我背對着那張遺像坐着,開始和汪英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