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皮影戲

公元799年,明經及第長達六年之久的元稹在時任夏陽縣令的姐夫陸翰的推薦下,於河中府獲得一個低微的官職,並被上級主管分派到西河縣,在縣衙任一個文書之類的低級職務。這個時候的元稹人微言輕,工作也很清閒,於是終日與友人流連於風月場所把酒問天,縱情於聲色犬馬之中。

他縱馬高歌,放蕩不羈,令見到他的所有女人都爲之傾心。然而他對她們皆視若無睹,因爲他的心,早已珍藏了一份驚豔的戀。

靄靄中的普救寺,沾衣欲溼,在朦朧的雲霧繚繞裡,望不盡的是婀娜多姿的青山傍水,還有那妙不可言的蒼翠欲滴。露珠銜着晨曦次第闖入眼簾,那悠揚縹緲的樂曲卻不知從何處而來,只聽得人心神盪漾。循聲望去,遠處水波瀲灩,他端坐於一方輕舟之上,一襲白衣,輕撫琴絃,只一眼便惹人沉醉了經年。

他彷彿飄然出現在世人面前,帶着絕世才情、俊朗風神,於紅塵萬丈之中,擁着斷崖獨坐的寂寥。

“殷紅淺碧舊衣裳,取次梳頭暗淡汝。夜合帶煙籠曉月,牡丹經雨泣殘陽。依稀似笑還非笑,彷彿聞香不是香。頻動橫波嬌不語,等閒教見小兒郎。”

他站在牡丹叢下輕聲吟誦。他眼裡看到的,心裡念着的,全是那風姿綽約的鶯鶯。

“積石如玉,列鬆如翠。郎豔獨絕,世無其二。”聽他淺唱微吟,我莫名地在腦海中浮現出這樣的詩句。

那時的元稹應該是不染人間煙火的,卻在眼波流轉間孑然一身,浮光掠影,突地心生驚豔。他微閉雙目,遮了那深邃悠遠的眸,在波瀾微漾的水面倒映出頎長的身姿,一轉身,揚起微風,掩去了淺淺笑意。

他潔白的面孔宛若白蓮,皎潔得澄淨透徹,在陽光的照耀下,沒有絲毫雜質。少年英才,名動天下;英姿朗朗,才情勃發。他的舉手投足,足以使世間任何女子都爲之動容。

那日,他遊興正濃,撇了衆詩友,離了府衙,單身匹馬,去了傳說中煙柳飄絮的蒲州城。因慕了普救寺的名,他於冬日的月夜下叩響了寂寂的廟門,投宿其間,卻陰差陽錯,莫名邂逅了棲棲惶惶的她。

他被寺僧安排在西廂小憩,卻排遣不了心頭的寂寞,信步走了出去。外面煙雨迷濛,薄薄的霧氣靜靜縈繞在寺院內精緻的亭臺樓閣上。平日裡香火嫋嫋的欣榮景象被一片霪霪細雨沖淡了,院內一片冷清,卻有琴聲如流水般從隔壁梨花深院的一個紗窗內傳出,帶着一抹淡淡的愁緒。隨着曲調的變化,愁緒越來越濃。好一曲《鷓鴣天》,元稹輕輕嘆道。即便是路過的行人聽到這樣悽婉的琴聲也會禁不住潸然淚下,傷感之餘,元稹也不禁爲這位彈琴者高超的琴藝歎服。

還沒等他回過神來,於冷月寂然、流煙嫋嫋的一聲嘆息中,便有一個白衣白裳的女子,手提一盞宮燈,拖着一道淡淡的影子,從隔壁的梨花深院中逶迤而出,惆悵地沿着門前碎石鋪成的小徑往前邁步,彷彿循着詩人的韻腳婉約地一路走來。她身後還跟了一個七八歲模樣的小男孩。

她白衣勝雪,嫋娜娉婷,青絲妖嬈,眸如秋水,只一眼,就醉了元稹多情的少年心。她牽着小男孩的手一路前行,元稹踮着腳尖,一路跟蹤而去。她在一個廢棄的雜物間前停下來,小男孩躥到她身前,用力推開緊閉的房門,只聽得“嘎吱”一聲,他們便像斷了線的風箏瞬時消失在他眼前。

他伸手輕輕推了推門,門卻被她從裡面緊緊關死。他搖着頭慢慢踱到窗前,伸手在窗紙上輕輕捅開一個窟窿,懷着滿腔的期待往裡窺望。室內光線幽暗,一塊白布陡地映在他柔情似水的眼簾中,上面現着點點亮光。他們在做什麼?他瞪大眼睛繼續窺視,卻看見她和小男孩手裡各自拿着一張皮影,正站在白色幕布後表演着古老的皮影戲。他們演得十分投入,彷彿自己就是劇中之人。這是一出哀婉的千古愛情絕唱《採桑子》。

“野花迎風飄擺,好像是在傾訴衷腸;綠草萋萋抖動,如無盡的纏綿依戀;初綠的柳枝輕拂悠悠碧水,攪亂了芳心柔情盪漾。爲什麼春天每年都如期而至,而我遠行的丈夫卻年年不見音訊……”

幕後的白衣女子操縱着皮影,表情陷入憂傷與思念。小男孩天真地看着她,彷彿他便是她企盼多時的郎君。

“離家去國整整三年,爲了夢想中金碧輝煌的長安,爲了都市裡充滿了神奇的歷險,爲了滿足一個男兒宏偉的心願。現在終於衣錦還鄉,又遇上這故人般熟識的春天,看這一江春水,看這清溪桃花,看這如黛青山,都沒有絲毫改變,也不知我新婚一夜就別離的妻子是否依舊紅顏?對面來的是誰家女子,生得滿面春光,美麗非凡!”

小男孩唸完皮影臺詞,衝白衣女子扮着鬼臉,逗得她緊蹙的眉頭終於慢慢舒展開。

“繼續。”白衣女子回過頭打量着小男孩,明亮的眸子裡充滿鼓勵的神色。

“這位姑娘,請你停下美麗的腳步,你可知自己犯下什麼樣的錯誤?”小男孩繼續興致勃勃地擺弄着手裡的皮影。

“這位官人,明明是你的馬蹄踢翻了我的竹籃,你看這寬闊的道路直通藍天,你卻非讓這可惡的畜生濺得我滿身泥點,怎麼反倒怪罪是我的錯誤?”她輕啓朱脣,字字如珠璣。

透過小窗洞口,元稹清晰地看到白衣女子手裡拿着的是一張牛皮製成的皮影。不僅有着良好的透明性和色彩表現,而且造型精緻完美,立體感強,和小時候二姐在靖安坊耍給他看的皮影如出一轍。

“二姐!二姐!”他的思緒隨着白衣女子手裡搖動的皮影飛回到十數年前那個飄散着辛夷花香的夜裡。那夜,二姐在繡樓上給他表演了一晚上的皮影,可他仍然看不夠,待到夜深人靜後,他還是纏着二姐不放,非要她再給他耍一個。

“貪心鬼!”二姐伸手指着窗外愈漸西沉的月亮,“也不看看幾更天了,你想累死二姐啊?”

“二姐!”小元稹將頭埋進二姐懷裡,撒嬌地說,“再演一個,就一個。”

“你這個小鬼,真是拿你沒轍!”二姐嘟囔着嘴,“好了,反正已經被你折騰大半夜了,你說,演什麼?”

小元稹眨着眼睛,認真想了想後說:“《採桑子》!”

“《採桑子》?”二姐的臉陡地紅了起來。她知道這齣戲是說愛情的。她還是個未出閣的女子,要是被外人知道自己在家裡偷偷唱這種俚詞豔曲,不說她傷風敗俗纔怪!

“不行!”二姐斷然拒絕了元稹,“我不會唱《採桑子》。”

“你會的!”小元稹瞪大眼睛,“我聽你唱過的。”

“我什麼時候唱過了?”

“就是那個哥哥搬着竹梯爬上後院牆頭看你的時候。”小元稹噘着嘴,盯着二姐壞壞地笑,“你給那個哥哥唱,也得給我唱。”

“你!”二姐氣惱地瞪他一眼,“好了,唱就唱。不過二姐只會唱一點。還有,你不能在爹和娘面前說我會唱《採桑子》。”

“嗯。我不說!”小元稹重重點着頭,“誰說誰是小花貓。”

“小花貓?”二姐“撲哧”笑出聲來,“這可是最後一曲了。”二姐從擺在牀前的箱子裡重新翻出兩張合適的皮影人,一邊操縱着皮影,一邊咿咿呀呀地唱了起來。

“……你的錯誤就是美若天仙,你婀娜的身姿讓我的手不聽使喚,你蓬鬆的烏髮漲滿了我的眼簾,看不見道路山川,只是漆黑一片;你明豔的面頰讓我胯下的這頭畜生傾倒,竟忘記了他的主人是多麼威嚴。”

“快快走遠點吧,你這輕浮的漢子,你可知調戲的是怎樣多情的一個女子?她爲了只見過一面的丈夫,已經虛擲三年,把錦繡青春都拋入無盡的苦等,把少女柔情都交付了夜夜空夢。快快走遠點吧,你這邪惡的使臣,當空虛與幽怨已經把她擊倒,你就想爲墮落再加一把力,把她的貞潔徹底摧毀。你這樣做不怕遭到上天的報應……”

二姐一會兒扮着癡情的女子,一會兒扮着多情的男人。如夢如幻的曲調,加上二姐優美的唱腔,聽得小元稹如癡如醉。他怔怔盯着二姐手裡那兩隻大小比例適中,面龐、身體、手腳面面俱到,形象栩栩如生的皮影人。那男人長得濃眉大眼、狂野粗壯,那女人則紅脣小口、精緻纖細,小元稹不禁託着腮默默思量着,是不是自己長大後也會長成二姐手裡的皮影男人那樣粗野?他還太小,不懂得愛情,但也在憧憬着長大後的自己能遇到一個如同二姐手裡那樣紅脣小口的麗人。

二姐手裡夾着竹籤,讓那一對皮影人按着劇情的需要,不斷變幻出正、側、仰、俯多種姿勢,並通過調節影偶與幕布的距離,獲得大、小、虛、實等複雜而優美的形象變化,造成藝術性的空間透視深度,看得小元稹歡快得如同逃出牢籠的小鳥,歡呼聲、拍手聲,此起彼伏。

“二姐!”他在心底深情地呼喚着二姐,已然分不清響徹耳畔的唱詞究竟是出自二姐還是白衣女子的口。看她一襲白衣飄飄,或許就是二姐幻化的精靈也未可知。

“上天只報應癡愚的蠢人,我已連遭三年的報應。爲了有名無實的妻子,爲了虛妄的利祿功名。看這滿目春光,看這比春光還要柔媚千倍的姑娘……想起長安三年的悽風苦雨,恰如在地獄深淵裡爬行。看野花纏繞,看野蝶雙雙追逐,只爲了凌虛中那點點轉瞬依戀,春光一過,它似就陷入那命定中永遠的黑暗。人生怎能逃出同樣的宿命。”

“快快住嘴吧,你這大膽的罪人,你雖貌似天神,心卻比鐵石還要堅硬,雙目比天地還要幽深。看鮮花纏綿,我比它們還要柔弱;看野蝶迎風飛舞,我比它們還要紛忙迷亂。看在上天的份上,別再開啓你那飽滿生動的雙脣,哪怕再有一絲你那呼吸間的微風,我也要跌入你的深淵,快快走遠吧,別再把我這個可憐的女子糾纏……”

“看野花纏綿,我比它們還要渴望纏綿;看野蝶迎風飛舞,我的心也同樣爲你紛忙迷亂。任什麼衣錦還鄉,任什麼榮耀故里,任什麼結髮夫妻,任什麼神明責罰。它們加起來也抵不上你的嬌軀輕輕一顫。隨我遠行吧,離開這滿目傷心的地方,它讓你我雙雙經受磨難……”

白衣少女和小男孩在白色後深情地表演,一邊操縱皮影人物,一邊用流行的曲調唱述故事,雖然沒有同時配以打擊樂和絃樂,表演卻充滿了濃厚的藝術氣息。

門“嘎吱”一聲又響了。白衣女子輕挪蓮步,提着宮燈,嫋嫋婷婷地踱着碎步飄然而出,身後依然跟着那個懵懂的小男孩。

“姐姐你看!”小男孩瞪着站在窗下偷窺的元稹,不無驚訝地叫着。

白衣女子順着小男孩手指的方向看到了一襲明豔緋衣、風流倜儻、鬢若刀裁、眉似墨畫的他。白衣女子對着他從容一笑,隨即牽着小男孩的手轉身離去。

藉着月光,元稹終於把白衣女子的面容看得一清二楚。但見她皓膚如玉,烏黑的頭髮上挽了個望仙髻,髻上簪着一支珠花的簪子,上面垂着流蘇,風一吹,便搖搖欲墜。她雙眉修長如畫,雙眸閃爍如星,小小的鼻樑下有張櫻桃般的小嘴,嘴脣薄薄的,嘴角微向上彎,帶着點哀愁的笑意。整個面龐精緻清麗,如此脫俗,如此驚豔,簡直不帶一絲一毫的人間煙火味。她穿着件白底綃花的襖子,配着白色的百褶長裙,周身都透着一股青春活潑的氣息,站在那兒,用不着說一句話,就溢着端莊高貴與文靜優雅。純純的,嫩嫩的,宛若一朵含苞的出水芙蓉,纖塵不染。

“姑娘……”元稹簡直看得呆了,怔怔盯着白衣女子,一時語無倫次起來,“姑娘請留步!”

“公子有何賜教?”白衣女子輕輕轉過身,眼睛卻不去看他。

“姑娘可否再爲我唱上一曲?你那美妙的喉聲,如同夜鶯般婉轉動聽,讓我想起去世多年的二姐。小的時候,二姐經常耍皮影戲給我看,唱得最多的就是這曲《採桑子》。”

“夜已深沉,多有不便,還望公子見諒。”

“姑娘!”元稹害怕辜負了這如花佳期,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就請你再爲我唱上一曲吧。爲了一個遊子思念他姐姐的情懷。”

“奴家失陪了。”她喃喃低語,再次轉身,牽着小男孩的手,毅然決然地離去。只聽得“噌”的一聲,一個綠衣霓裳的女子的身影便如紙片般頹然倒地,身後,分明有幾根細細的線,牢牢繫着她的手足。

那是一個綠衣霓裳的皮影,從頭髮到鞋襪,每一個關節,都是手工製成,極其精緻。元稹凝神望去,皮影便如傀儡,每一根絲線都掌握在白衣女子的手上。

“姑娘!”他彎腰撿起皮影,輕輕遞到她手裡,想要多說點什麼,卻又無法啓齒。

“瞧,這是一對兒呢!”小男孩盯着元稹,舉起他手裡攥着的另一個白衣勝雪的男人皮影在他面前一晃,臉上綻着炫耀的神采。

“這對皮影人,是一個公子和一個歌姬。”白衣女子望着他輕輕說着。

“一個公子和一個歌姬的故事?”他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她。

她點點頭:“公子也喜歡皮影戲?”

“小時候經常和家姐一起玩皮影,可是並不精通。”

“本來就是耍着玩的,精不精通有什麼要緊?”她莞爾一笑,“你會唱嗎?”

“我?”元稹搖着頭,“只怕唱出來嚇着了姑娘。”

白衣女子嘴角仍然掛着笑,忽地把手中舉着的綠衣霓裳女子的皮影塞到元稹手裡:“夜深了,奴家實在不便再爲公子唱曲,你要是真喜歡,就留着這個做個念想吧。”

“這……姑娘……”

“難得公子喜歡,這東西在公子手裡也算是有了個好去處。”白衣女子邊說,邊提着宮燈揚長而去,只留下元稹一人站在寂靜的夜裡惆悵。

那一夜,他臥在牀上輾轉反側,怎麼也無法入睡。世上居然還有這樣美豔的女子!他有些不敢相信,莫非自己只是做了南柯一夢?那氣質高貴淡雅的女子該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纔對啊!可是,可是,那綠衣霓裳的皮影女子還在他手心裡緊緊攥着,怎麼可能會是一個夢呢?她是誰?半夜三更怎麼會出現在普救寺裡?難道這廟裡出了花和尚,將這美豔的少女藏匿下了?不,看她透亮如水的眸子就知道她不是那種風塵女子,可她又怎麼會跑到廟裡來了呢?他百思不得其解,滿心的疑問無人能解,只好和着相思將那皮影人兒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

她爲什麼要送皮影給他?他瞪大眼睛盯着手裡綠衣霓裳的皮影人,宛若看到她淡雅冷豔的容,心被緊緊攫住了。只那麼一眼,他就無可救藥地喜歡上了她。是的,他喜歡上了她,喜歡上了那個一襲白衣,卻不知道姓甚名誰的姑娘。可是她會喜歡上他嗎?他屏住呼吸,只聽得自己一顆心,砰砰地直跳到喉頭。像她那樣一個冰雪般的佳人怎麼會喜歡上自己這樣的窮小子呢?元稹心裡暗暗地嘆氣,皮影冷不防掉到牀下,他連忙翻過身,小心翼翼地從地上把它撿起,緊緊貼到心窩上,生怕一不小心,它便會變成隔壁那個梨花一樣的女子飄然而去。

燭光隔着牀前的屏風搖曳,昏黃的光線令他驚心。他冷汗涔涔,卻聽到屏風外,陡地響起鶯歌燕語般婉約甜美的聲音。

“羊腸溪,百摺渡,紅柳系白駒。誰家的女兒藏起羞手,攏袖中尺半藕白綢?推朱門,新梳頭,這低低紅了的桃花,是還她還是不還?”

誰?誰在唱曲?他瞪大眼,只見屏風上,便現出那個纖小的皮影,是她的白衣公子,一舉一足,手法十分的熟稔。

他心頭一片茫然,蹭一下跳下牀轉到屏風後,卻看到她白衣飄飄,一雙深邃的眸子,灼灼地盯着他慌亂的眼神,抿嘴對他輕輕笑着。元稹看得有些出神,只聽得她又在自己耳畔輕輕吟唱起來:“女兒女兒,少不更事。那回初春與我畫眉,卻記得誰更多?是長安北來的公子,嗒嗒的馬蹄醉了奴家的春夢。求飲還是求姻?奴不知呀奴不知。只奈何那桃花還是桃花,人面卻不待人面。你似那去年白衣勝雪,偏這出懶洋洋的春風慢待了我,唱將一厝如雨桃花紛紛落,奔入飛巷,錯扣相思鎖。”

“姑娘!”元稹情難自禁,突地上前,將她緊緊擁入懷中,然而,一個趔趄,一個回眸,哪裡還有她白衣勝雪的身影?明明就是他的皮影幻爲真人,恍若隔世。他望着手中的霓裳少女,悵然若失,不禁詩意大發,踱到案邊,鋪展開紙墨,憶着初見她的點點滴滴,想着她的種種風情,立即揮毫寫下一首款款情深的《白衣裳》:

雨溼輕塵隔院香,玉人初着白衣裳。

半含惆悵閒看繡,一朵梨花壓象牀。

我隔着千年的時光,在煙雨中望你。

那夜,你心裡開始有了那個念念不忘的她。夜色深深,只聽見風聲簌簌、夜雨瀟瀟,柔柔的雨絲傾瀉下來,豐盈而綿長,溫潤而潮溼,透過朦朧的雨簾,如詩的流韻裡灑落成一幅畫卷,增添了幾分浪漫,也憔悴了你幾分漸瘦的心事。你在西廂下想隔壁梨花深院的她,想瘦了月亮,想圓了夢想,想肥了春苗,更想長了藤蔓。

清晨,擡頭凝望如織的雨幕,那絲絲的悽清滴落在眼眸深處,濺起一朵朵溫情的浪花,每一滴跳躍的晶瑩都折射出她的影子,那是浸潤了千年的相思,飄落於眸中才激起陣陣漣漪,如影隨形,隨夢心想。

冬天的空氣中,透着微微的涼,悠然地漫入心底,潮潮的思緒讓你無心再去品位平仄纏綿的詩行。你只能靜坐在寂寞的邊緣,一遍遍看她送你的皮影,一次次看她在眼前飄蕩,不期然地,便把自己彌散在脈脈愁緒裡肆意地放逐,融化成了她揉損心腸的傷,凝固成一顆顆純潔的心粒,灑滿柔軟的大地。

你低頭悄問,隔院的她,能否聽到來自你靈魂深處的聲聲呢喃,能否看到你揉碎滿地的無限深情?其實她又怎能不知你思如線、情如溪的萬般柔情、千般掛念?不管人生幾何,你用一生的愛,寫盡千古的詩詞,爲她織詩成繭;用無盡的思念,望穿盈盈的秋水,爲她牽掛成災,縱是鐵石心腸,也不會毫無知覺。可這都是後話了。現在,深居簡出的她並不知道你在爲情而苦,爲情而傷,她只是一個人靜靜坐在琴下憂傷着她自己的憂傷,糾結着她自己的糾結。

你向寺僧打聽她的來歷,打聽她的家世,知道她是一個沒落了的官宦人家的小姐,只是父親已死,剛剛入土爲安,孀居的母親便帶着她和弟弟由博陵歸還長安,途經蒲州時便投宿於普救寺中小住。你還知道她姓崔,小字鶯鶯,但除此之外,你對她一無所知。一連十多天,梨花深院的大門都緊緊閉着,崔家的飲食供應都由寺僧安排送入院中。儘管你費盡心思,學那攀了竹梯爬上牆頭的少年,想要一睹姑娘的芳容,卻始終未能如願。

她再也沒有走出過那所院子,也沒有走出她那間閨房。你每天都站在牆頭癡癡地等,默默地盼。直到又一個清晨,她穿着藕絲衫子柳葉裙,和另一個明眸皓齒的少女出現在院子的一角賞花。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只是輕輕一瞥,她便轉過身,急步返回室內,只留下一片惆悵在你心頭。

這次短暫的邂逅,你更加意識到自己是真的如癡如醉地愛上了這個乳名喚作鶯鶯的少女。你時常暗自揣測那梨院深處的白衣女子是否也在深深眷戀着自己,是否也會在剎那間便愛上你。肯定,否定;否定,肯定。你把頭搖得如同撥浪鼓,你不知道,你實在沒有勇氣再去想。

我深愛的人啊,你或許不會知道,看不到你的時候,每個夜裡,總是讓人感到清冷孤寂。世上的一切都染着藍色的憂傷,心,也瀰漫着婉轉的牽掛,思濃情悵,青澀難嚥,叫我無法安心地作詩,無法安心地讀書,每時每刻都按捺不住浮躁的心緒,只有一遍遍地尋問你的蹤影,心裡纔會好受一些。美麗的姑娘,你爲什麼要躲着我呢?你到底爲什麼不肯出來再與我見上一面,哪怕不說話,只對着我笑一笑也是好的啊!鶯鶯,你第一次在心裡喚她的乳名,你那梨花深院裡是否也有輕風拂過,是否也有白雲飄動?如果有,那一定是我深情的眼眸在找尋你,在癡癡地等候你的到來。

睜開眼,閉上眼,到處都是她輕倩的身影。你知道,你已經無法將她從心頭抹去。你手裡緊緊攥着她送你的皮影,心裡輕輕嘆着,要是這皮影能變作她的模樣該有多好。許多時候,你靜靜凝視着這沒有感情的綠衣霓裳,總覺得有一股暖流靜靜淌過,緩緩注入你的骨髓與血液,撩撥起你心底最深處的那根弦,卻彈不出歡樂的曲調。拆開摺疊的心事,掀起層層漣漪,深觸彼此走過的痕跡,依舊顯現在眼前,打開所有的記憶,你所經歷過的無數窈窕女子,卻只有她是你心底最深處的那一抹溫柔,任誰也無法取代。

她讓你心甘情願地掉入感情的旋渦,無論時光怎樣流逝變遷,洗滌掉所有的華美色彩,都不能改變她是你生命裡追求的唯一,那是因爲戀戀紅塵的最深處,只有她叫你心動。不管她是開心還是憂鬱,都是你最永恆的記憶。你在想,要是每天都能讓你見到她,哪怕是看她千遍萬遍,也定然不會心生厭倦。

下雪了,在這孤寂的冬日裡。雪花,正從四面八方吹來,旋轉、飛舞、上升、飄落,你臆想着自己和她,相互依偎,裸着雙足,一步一步走在冰天雪地中。雪花,落到你們頭上、身上、腳背上,劃過一道道傷痕,最後滋潤成水,再也找不到一絲痕跡。你看着她,憐憫而堅決,你們就這麼決絕地沿着雪地義無反顧地走了下去,沒有目的,也沒有目標。雲影下隨便一條小徑,天的那端,世界的盡頭,你就這麼陪着她一直走下去吧。無論結果是怎樣,無論前方的道路有多遠,你只要這樣牽住她的小手,就是牽住了整個世界;無論前方有什麼,只要你們在一起,只要能陪着她,只要她嫩若柔荑的纖指還緊握在你的手中,你就會這樣義無反顧地走下去。

你不知道你在害怕些什麼,恐懼些什麼。鶯鶯,你會像我愛你那樣愛上我嗎?如果你愛我,就請緊緊抓住我的手,跟着我,無論遠方的遠,還是道路盡頭的盡頭,我終將會陪你一起走過。可是沒有任何的迴應,你仍然把自己緊緊裹在那個狹小的世界裡,甚至連悠悠的古琴聲也不再出現了。她是怎麼了?生病了,還是刻意迴避我?你是討厭我嗎?可你爲什麼又要把自己心愛的皮影送給我?我看着屋外紛飛的雪花,信步走了出去。我看見一片片通明剔透的雪珠滾動在檐下蠟梅嬌嫩的花瓣上,像荷葉上的露珠,在那裡蕩着鞦韆。忽地,從梨花深院裡溢出一股濃郁的紹興花雕酒味,強烈地刺激着你的鼻子。我已經很久沒有喝過酒了,可我並不想獨自飲酒,我只想和鶯鶯一起坐在案前分享那美酒的甘醇,可你會爲我送來那熱氣騰騰的佳釀嗎?

驀地,已經停歇了多日的琴聲再次響起。那輕靈飄逸、豐滿圓潤的音符,在鶯鶯的纖纖玉指下,被奏成了一首無限的相思。琴聲悠揚,你聽出琴音裡傾瀉千里的相思,正和着滴滴清淚化爲漫天相思的雪花,彙集成淺淺的憂傷,輕輕地飄落在你的窗臺,久久流連、迴繞。

鶯鶯,這琴音的相思是爲我而起嗎?你瞪圓眼睛,迅速爬上牆頭,踮起腳尖朝梨花深院的深處眺望着,卻只看到一個紅衣女子把着笤帚在院裡清掃着飄雪。紅衣女子擡起頭來朝你輕輕地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你想,這肯定是鶯鶯的使女無疑了,丫鬟都長得如此清新可人,難怪小姐更是出落得驚若天人。

“紅娘!紅娘!”你聽到她在屋裡喚紅衣少女的聲音,那聲音高高低低,錯落有致,宛如天籟,令你神魂顛倒。

紅衣少女匆匆扔了笤帚走進屋去,轉眼的工夫卻又轉了出來。你還兀自立在牆頭呆呆望着,不曾想紅衣少女早已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花雕酒舉到你的手邊。

“喂!喂!”

“這位小姐……”元稹傻傻地盯着少女手裡端着的酒碗,不無失態地囁嚅着嘴脣低語喃喃。

“我哪是什麼小姐?”紅衣少女掩鼻一笑,“這是我們家小姐讓我送你的花雕酒。剛剛溫過的,是我們家老夫人特地從博陵要帶回長安的陳年老釀,一般人想喝還喝不到呢。”

“你們家小姐?”

“是啊!”

“你們家哪位小姐?”元稹目不轉睛地盯着她,“就是那位穿着白衣裳的會演皮影戲的姑娘嗎?”

“什麼皮影戲不皮影戲的?”紅衣少女把酒往他手裡一塞,“瞧你,長得眉清目秀的,看不出來還是個書呆子呢!”

紅衣少女咯咯笑着往屋裡去了,只留下元稹一人緊緊抱着酒碗站在牆頭,久久不願離去。

“我說書呆子,你還杵在那做什麼?”紅衣少女從屋裡探出頭來,對着他喊了起來,“大下雪天的,你不怕凍死啊?還不趕緊進屋喝酒去!”

“噢!”元稹舉着酒碗衝紅衣少女作了一揖,“小生這就回屋,這就回屋。”

“真是個書呆子!”紅衣少女又發出一陣清脆的笑聲。

你患得患失地踱回屋裡,端坐於案前,把頭湊到花雕酒碗邊,嗅着它濃郁甘甜的香氣,宛若沉醉在三月的春風裡。她送我酒?那麼說,她心裡也有我?你緊鎖的眉頭緩緩綻開,志得意滿地,邊飲着酒邊看着她送你的皮影。鶯鶯,我不會辜負你的,我一定會像我爹對我娘那樣,一輩子都對你好的。

你的嘴角漾開縷縷深情的笑,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着,不管你和她將來如何,在以後如歌的歲月裡,春天的風,都會因她的氣若幽蘭散發着花香的味道;夏日的雨,也會因她的嬌豔柔美才洋溢着溫潤的氣息;秋天的楓,也會因她的浪漫純情才渲染出斑斕的色彩;冬日的雪,更會因她的傾心無悔才舞動着千年的眷戀。

親愛的鶯鶯,以後的以後,每天的清晨都會是一個美麗的開始,每天的夜晚也都會因爲一個美麗的夢而結束。你想象着此時此刻的鶯鶯正斜倚在深閨的屏風前,笑意盎然地和你同時舉起一杯花雕深情地飲着,在她身前則是紅衣少女替她點燃的一爐沉香。想着想着,不禁詩興大發,激動地吟唱起來,這便是你爲鶯鶯寫下的第二首《白衣裳》:

藕絲衫子柳花裙,空着沈香慢火薰。

閒倚屏風笑周昉,枉拋心力畫朝雲。

“來,鶯鶯!乾杯!”你高舉着酒碗,對着梨花深處的方向,一仰脖子,“咕嚕咕嚕”將一碗酒一飲而盡。

你蹙着眉,將手中的酒碗放下,一雙夾雜着憂鬱的眸子,盯着擺在案前的皮影。眼前的美人皮影,綠衣霓裳,柔嫩的臉龐吹彈可破,一低頭,領如蝤蠐,齒如瓠犀,分不清到底是皮影還是那藏在深閨裡,單純得沒有一絲心機的崔家小姐。

你十指緊緊攫着鮮豔如花的美人皮影,在紗質屏風前,愣是固執地將那出愛情皮影戲,照着你的念想,慢慢上演着。你讓手裡的皮影美人動了起來,將那才子佳人的愛情,唱得哀怨宛轉,復又變戲法似的從袖子裡掏出一隻白衣公子的皮影,扯着線,讓他也跟着動了起來。

你說:“姑娘啊,你若真心愛我,便跟我遠走天涯,放棄那榮華富貴,和我做一對尋常夫妻。”

然後又放下白衣公子,重新拿起綠衣霓裳,扮演起那個窈窕多姿的歌女。

“我說公子,你若真心愛我,就帶了我遠走海角,只爲了能和你相依相守,便是那金山銀山,奴家也不多看它一眼。”

你脣角泛着一絲得意的笑,你沒想到自己一個人也可以將這出皮影戲演下去。可是你心愛的那位姑娘會放下一切,跟着你遠走高飛嗎?一曲唱罷,你將那隻白衣公子的皮影扔在地上,甩着袖子,便將自己的手指輕輕繞在那綠衣霓裳女子身下糾纏不清的絲線上,然後又讓她重新變得鮮活,對着你微微頷首,道一聲:“英俊倜儻的公子,你可否爲了我放棄一切?功名利祿,還有你肩負的光耀門楣的責任?”

“我願意!”你看着她的眼,認真地說。

這時,你便看到她那一汪清澈的秋水中,閃着無數憧憬的光芒。她說:“我的公子啊,你不會騙我吧?多少癡心的女子,都被那花言巧語的紈絝少年騙了如花般純真的感情,奴家可不想步她們的後塵,以後的以後,只在那淚水中淒涼度日。”

“不會的。”你緊緊握着她的手,“鶯鶯,我愛你,我會一生一世都對你好。”你手裡的皮影美人終究掉到了地上,和那白衣少年一起做着白頭偕老的美夢,然而你和你的鶯鶯呢?你醉了,你睡了過去,你在夢裡溫存着你的美夢,一個只有你和鶯鶯的純美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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