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翔

春來頻到宋家東,垂袖開懷待好風。

鶯藏柳暗無人語,惟有牆花滿樹紅。

——元稹《春詞二首》其一

§§§鳳翔

公元787年冬,鄭氏步履蹣跚地走出長安靖安坊元氏老宅,身後跟着十歲的元積和九歲的元稹。門外,一駕破舊的馬車早已恭候多時,鄭氏忍不住淚眼模糊,轉過身,深情地撫摸着門前那對威嚴的石獅,心裡涌起無限惆悵。還會回來的,她輕輕安慰着自己,也安慰着不肯離去的小九元稹。

還有什麼可留戀的?夫君已逝,留下這座偌大的宅子,縱是守着它,也是守着一份空洞的寂寞,與其坐以待斃,還不如丟掉這無謂的面子和尊嚴,去投奔在鳳翔的親戚,給大家都找條活路。都說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鄭氏本以爲咬咬牙,總可以把這艱難的日子度過去。無奈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家裡的東西變賣了又變賣,日子卻過得越來越捉襟見肘,吃了上頓便沒了下頓。

眼瞅着天氣一天比一天冷,儘管鄭氏挖空心思地當了自己嫁進元府時帶來的金玉首飾,也才只是勉強替兒女們準備下了過冬的皮毛衣物而已。而今這一大家子人的吃喝拉撒都靠着她一個人的典當來維持,自然是難以爲繼。眼見年關將至,開銷也日漸增多,手頭上所剩無幾的銀兩馬上就會花用到底掉天,而年貨都還沒準備,這可叫她如何是好?孩子們都盼着過年呢,可過年所需的花費卻是毫無着落,加上元秬因爲在家守制,一時失去了收入來源,縱使他有心也幫不上太多的忙。所以作爲主母的鄭氏縱使有心改變窘迫的境況,在殘酷的現實面前也唯有暗自垂淚到天明的份兒。

幸好遠嫁在鳳翔的大女兒和在鳳翔做官的兄弟們知道她在長安的日子不好過,便捎來了信,委婉提出要接他們母子去鳳翔度日的願望。去鳳翔?依靠兄弟和女婿度日?這話要是傳出去,豈不是給元氏家族臉上抹黑?可要不這麼做又能如何,元積和元稹還小,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虧了誰也不能虧了他們啊,要不自己日後到了黃泉路上,又該如何向元寬交代?

鄭氏把自己的意思跟次子元秬說了。元秬卻是一萬個不情願、不同意。爲了元家的面子,也爲了自己的面子,他說什麼也不能讓繼母和她的孩子們離開長安老宅去依靠外族度日。元秬開始打起元氏老宅的主意。望着流經院裡的小溪,望着院裡高大的夜合樹,他做出了一個大膽而又接近妄爲的提議。元秬決定要把元氏老宅賣掉,再去別的地方買一個小院落,這樣剩下的錢就可以幫助全家人度過這最艱辛、最難熬的日子了。

元秬的提議立即遭到鄭氏的斷然拒絕。就算餓死凍死,也絕不能在元氏老宅上打主意。這可是元氏先祖元巖留給元氏後人唯一的念想了。元寬和元宵在世時對這座院子是那麼的留戀,那麼的喜愛,這裡的一花一草、一樹一木、一磚一瓦,甚至門廳裡雕刻着的鬆、竹、梅,無不浸透着元寬兄弟的心血,要是賣了它,自己和元秬就會成爲元氏家族的千古罪人了!

“娘!”元秬神色凝重地盯着她,“恕元秬說句不敬的話,元家早已不比往年,現如今叔父和爹又都不在了,眼下最緊要的是想辦法讓弟弟妹妹們吃飽穿暖,這樣纔不會辜負我爹的在天之靈啊!”

“你要賣了元氏老宅纔是真正辜負了你爹的在天之靈!”鄭氏面色沉重地望着元秬,“你大哥多半不在了,這個家日後還得指望你振興,怎麼遇到一點點困難就想着要變賣祖宅呢?要真這麼做了,對得起你爹和你叔父嗎?他們爲這棟老宅付出了多少心血你不知道嗎?這院子裡的花花草草,在他們眼裡哪一樣不跟自己的性命似的?”

“可是眼下……”元秬哭喪着臉爲難地說,“要不賣了老宅,這日子真的沒法過下去了。親戚們眼見我們這房衰敗了,不看笑話的就難得了,兒子又無能,不懂得經營之道,如今又沒了俸祿,元家真的已經到了窮途末路的時候了。”

“窮途末路?”鄭氏冷冷的面孔裡突地射出一道堅毅的光,直直逼向元秬,“再說這般沒志氣的話,你就不配做元家的子孫!”

“可是,殘酷的現實擺在眼前,您倒是說說,不賣了祖宅,我們還能怎樣?元秬餓死凍死是小事,可是積兒和小九呢?爹生前最疼愛的就是他們,含在嘴裡怕化了,握在手裡怕丟了,爹要是看到他們過着忍飢挨餓的日子,一定會贊成我把老宅賣掉的。”

“我不是說了嘛,我可以帶着他們去鳳翔投奔你大妹妹。你大妹妹和小九的舅舅、姨母們已經捎來好幾封信讓我們去鳳翔了……”

“娘!”元秬打斷鄭氏的話,“我不同意!我不同意你們去鳳翔投奔外姓人!”

“這不是沒有辦法的事嘛!”鄭氏雙眉緊鎖,“你以爲我願意去投奔別人?家裡再窮也是自己的家,要不是沒辦法,我能捨得撇下和你爹生活了將近二十年的老宅去依靠外姓人度日嗎?”

“可您有沒有想過,您要是真的帶着他們去鳳翔投奔大妹妹,那些族人和外人會怎麼看我?他們會說我欺負你們孤兒寡母,說我不孝,說我容不下你們母子,說我……”

“不會的。外面的人不瞭解你,爲娘還不瞭解你嗎?”鄭氏眼裡噙了淚花,“你爹這些年一直大病小病不斷,你大哥元沂又在外邊任職,這個家不一直都是你在支撐着嘛!別人不知道,爲孃的心裡卻是清清楚楚的。我知道,你爲了這個家付出了太多太多,我們孃兒幾個打心眼兒裡感激你。可是元家現在已經這個樣子了,我要不帶着他們去投奔你大妹妹,難道真要看着你把元家祖宅變賣了不成?”

“可是……”

“什麼都別說了。”鄭氏搖了搖手,“我會跟親戚和街坊們說清楚的,你也別再打老宅的主意,更不要自責。我明白,你已經盡力了,沒人會怪你。與其讓大家都守着這個宅子挨凍受餓,還不如暫時放下尊嚴,畢竟,活着纔是最緊要的事,對嗎?”鄭氏邊說邊伸手理了理元秬褶了的衣襟,“就這麼定了吧,我還有些舊首飾,都給你和你叔父那房的兄弟留下了,也夠你們撐一陣時日了。再堅持堅持,等替你爹守完制,這家人的日子便會像從前一樣好起來的。”

“娘!”

“等你們日子過鬆裕了,我會帶着積兒和小九回來的。”鄭氏勉強擠出一絲微笑,“只是仰娟我要託付給你了。她一直體弱多病,肯定是不能跟着我一起去鳳翔了。這孩子看着不苟言笑,其實心重,要是有什麼忤逆了你的地方,你這個做哥哥的還得多擔待着她些。”

“您放心吧,日子再苦,元秬也不會讓仰娟受半分委屈。”

“那就好。”鄭氏嘆息着,“這孩子命不好,你爹本來還指望着送她進宮,讓她去過幾天好日子,沒想到她又落下了病根,宮是進不去了。可女孩子家大了,難免會野了心思,要是有人家肯討了她回去倒也了卻了我一樁心事。”

“您是說想給二妹妹找個人家嫁出去?”

“就是想想。你看她那樣子,整天病懨懨的,有誰家的好男兒會娶了她進門?”

元秬沒有吭聲。他知道二妹妹這病多半是好不了的,卻不得不安慰鄭氏幾句:“我會替二妹妹踅摸着的。也許真有欽羨二妹妹才華的高門大戶相中了二妹妹呢。”

鄭氏嘴角掛着一絲無可奈何的笑。幾個兒女,她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仰娟,可她又病成那副模樣,只怕帶了她半道上就會要了她的命,所以還是狠了狠心,決定把她留在元氏大宅。

走的那天,仰娟跟在元秬夫婦身後前來送別。仰娟最捨不得的就是小九元稹,拉着他的手摸了又摸,叮囑的話說了一遍又一遍,像不盡的黃河水般滔滔不絕,連她自己都驚訝今天說的話爲什麼會有這麼多。或許這次分別就是永別了,她心裡一直有着隱隱的憂。

“小九,你再好好看看二姐。”仰娟臉上掛着淡淡的笑,緊緊攥着元稹胖乎乎的小手,“你看仔細了。我是二姐,等你回來時千萬別把二姐的模樣給忘了啊!”

“二姐!”元稹哽咽着,“二姐……”

“好了,車還等着呢!”鄭氏輕輕拉起元稹,盯一眼仰娟說,“娘不在家,你要好好聽你二哥的話,好好養病,知道嗎?”

仰娟點着頭:“等我養好病,就去鳳翔找您和小九去。”

“二姐……”小元稹在鄭氏懷裡掙扎撲打着,回過頭望着仰娟,撕心裂肺地叫着,“二姐!二姐!”

“小九!”仰娟忍不住撲上前,一把將元稹摟進懷裡,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面龐上輕輕揉着,“小九,你摸摸,這是二姐的臉,是二姐的臉!”

元稹的小手在仰娟臉上輕輕摩挲着。他知道自己和二姐終究是逃不過這一別的,他要好好看清二姐這張臉,好好摸摸這張臉,不要等自己回來時記不起二姐的模樣。

他還不知道,這一別真就變成了自己和二姐的死別。就在元稹於鳳翔依倚舅族,跟隨姐夫陸翰和姨兄胡靈之學詩誦經之際,二姐卻因爲病體纏綿,主動要求出家爲尼。但削髮爲尼並沒能挽救二姐年輕的生命,她終是帶着如花的笑靨去了一個遙遠的地方,與自己最心愛的弟弟元稹永別。這是元稹心底最深的痛,多年以後,當他初見鶯鶯之際,甚至認爲那白衣白裳的冷豔女子便是二姐縹緲無依的魂。

……

在元稹心裡,鳳翔是一座苦難的城,也是一座幸福的城。他在這裡整整生活了五年,從十歲,到十四歲。

鳳翔,多美的名字,只這兩個字便醉了他的心扉。那個煙雨濛濛的早晨,馬車經過連日的顛簸,終於停在了鳳翔古老蒼勁的城門下。在車上睡了一晚上的元稹被鄭氏輕輕搖醒,睜開眼睛,入眼的卻是幽暗、沉悶的城樓。下得車來,撫摸着城樓下的巨大支柱,絲絲冰涼傳到手中,心中不禁納悶起來這究竟是到了哪裡。微風吹拂,一座不大不小的城池瞬間盡收眼底,處處都透着安詳與寧和,給人一種無拘無束的親切感。元稹尾隨着鄭氏和前來迎接他們的陌生的舅舅、姨母、表哥們走在空空蕩蕩的青石街道上,看着滿目的黑瓦白牆,聽着清脆的鳥鳴聲,心裡的落寞和傷感一掃而光。這是個世外桃源般的地方,路旁多奇樹濃竹,清靜而雅緻,看其景、聽其聲、聞其味,忽然覺得自己穿越了千百年的時光回到了遙遠的古代。

這是哪裡?

是鳳翔城啊!姨兄胡靈之歡快地拉着他的手,四處指指點點,告訴他,這座城在遠古的時候叫作雍城,是周王室的發祥之地,也是秦朝統一六國之前立國最久的都城,而現在卻是大唐的陪都,有一個比鳳翔氣派得多的名字——西京。

那爲什麼又叫鳳翔呢?這裡能看到鳳凰飛舞?

是啊。胡靈之呵呵笑着。可鳳凰在哪裡?元稹踮起腳尖,仰起頭,伸長脖子四處探望着,但除了觸目可及的空曠,他什麼也沒看到。你知道弄玉的故事嗎?胡靈之問他。小元稹歪着脖子直翻白眼。弄玉?弄玉是誰啊?胡靈之盯着他,弄玉你不知道嗎?弄玉是秦國時有名的君主秦穆公的女兒啊!噢,是個公主!那她一定很漂亮吧?可弄玉跟鳳翔又有什麼關係?

胡靈之耐心地給他解惑。弄玉是一個美麗而又多才多藝的公主,她氣質高雅、衣着華麗、光彩照人、明豔如玉。秦國上上下下的臣民都以一睹弄玉公主的美貌爲畢生最大的幸事。說起來,弄玉這個名字還大有來歷呢。那是個動亂的戰爭年代,秦穆公爲稱霸天下,愣是把自己已經嫁給晉懷公的女兒懷嬴重新許給晉懷公的叔叔晉文公重耳爲妻,可他機關算盡,卻始終做不了中原霸主,只是佔着西方一小塊地方。後來他聽說秦國的陳倉出現了兩隻寶雞,得雄者王,得雌者霸,於是立馬派人四處尋訪,並期盼自己成爲真正的王者,沒想到這事費了好一番周章,到最後卻又毫無結果,這讓他氣急攻心,愈加覺得心力交瘁。眼看着馬上便要大病一場,這時候夫人穆姬居然又替他生下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見到可愛的小公主後,穆公立刻化憂爲喜,委頓的精神隨即爲之一振。而恰恰就在這個時候,西戎國獻來一塊千古難逢的玉璞,那小公主拿在手中玩弄始終不願捨棄,穆姬夫人便說,既然這小女娃如此喜歡玉璞,又特別愛玩弄它,不如就替她取名叫弄玉吧?穆公聽後萬般開懷,在爲女兒賜名的同時也將玉璞一起賞給了她,而弄玉這個香豔的名字便這樣流傳了下來。

可這跟鳳翔還是沒有關係啊!元稹瞪大眼睛不解地說。

胡靈之伸手輕輕點一下他的腦門。彆着急啊,我還沒講完呢。這個公主還有個特別的嗜好,就是喜歡擺弄樂器,所以在她很小的時候,秦穆公便請來聞名天下的樂師進宮教導她習樂。弄玉倒也長勁,什麼樂器都玩得精通,尤其是笙,足可冠絕天下。據說秦穆公一日聽不到弄玉吹笙就會無心於朝政,可有一天弄玉竟無緣無故地把笙扔到了地上,並表示以後再也不願吹奏,弄得秦穆公大爲沮喪。穆姬夫人連忙追問弄玉到底是爲了什麼,弄玉卻告訴母親說,樂師給她的笙並非天下最好的笙,吹起來一點都不好聽,只會令人貽笑大方,所以還不如不吹得好。

穆姬夫人問她怎樣的笙纔算好笙,弄玉卻答不上話,再去請教秦穆公,但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當夜,秦穆公因爲弄玉的事很是鬱鬱寡歡,迷迷糊糊入睡後,卻在夢中見到一個美豔的婦人對他說,弄玉公主手中把玩的那塊西戎國玉璞就是最好的笙材。秦穆公聽後又驚又喜,醒來後,立馬命全國最好的玉匠將賞給弄玉的那塊玉璞製成了一把玉笙,名喚碧玉笙,並將它交給弄玉試音。夢中的婦人果然沒有欺騙秦穆公,弄玉吹奏新笙時發出的聲音猶如鳳鳴,天上人間難有,一時傳爲至寶。秦穆公大喜,又命人特地築了一座鳳樓,並在樓上建有高臺供弄玉吹奏,而那高臺便是歷史上鼎鼎有名的鳳台。

弄玉公主長到十五歲時,已出落得姿容絕世,秦穆公便開始留心替其物色佳婿。他琢磨着如果把弄玉嫁給一個國君,肯定能幫助自己早日完成成爲中原霸主的心願,但弄玉公主執意不肯,揚言偏要嫁給一個精通音律且必須會吹笙簫的男人,否則寧可孤老終生。秦穆公和穆姬夫人無奈,公主的婚事也就耽擱了下來。就這樣,弄玉在寂寞中蹉跎了一天又一天,爲了心中的執念,絲毫不肯將就着便把自己嫁出去,而就在所有人都以爲她要在秦宮中做一輩子老閨女的時候,奇蹟卻悄悄發生了。

一個月明如水的晚上,弄玉像往常一樣,一個人慢慢走上鳳台高樓,倚窗靜思。面對皎潔的明月,她柔柔細細地吹撫着手中的玉笙。在那寂靜的夜空中,笙聲美妙而悠長,她忘情地吹着,把她如詩如夢的少女情懷、青春眷戀、閨中幽怨,都一一寄託在了無盡的笙聲中。她沒想到的是,就在她吹奏得忘乎所以的時候,居然會有一隻美麗的綵鳳從遙遠的星空悄然飛落到她身邊的高臺,更想不到會有一個騎着綵鳳的俊美少年正微笑着出現在她面前,望一眼便醉了她所有的心神。他叫蕭史,是天上主管音樂的神仙,因爲被她技藝超絕的笙聲吸引,才忍不住下界前來仔細聆聽。他深情地望着眼前這個美麗的女孩,陶醉在美好的笙歌中,一時間竟亂了主張,不知道要對她說些什麼,卻又捨不得就此離去。好就好在年輕的心總是相通的,有時甚至不需要任何語言,就能做到心心相印。那一瞬,他們執手相望,從彼此的眼神中便迅速讀懂了對方的心意。於是,他們並肩跨上了綵鳳,沖天而去,飛向那無垠的星空,同時,也爲人世間留下了一段蕩氣迴腸的優美神話。

原來這就是“鳳翔”這兩個字的來歷啊!元稹心曠神怡地擡頭仰望着天空,他在想要是那傳說的弄玉公主身跨綵鳳而來,該是多麼美好的事情啊!可惜,他看不到弄玉,也盼不來綵鳳,只好被姨兄牽着手往舅舅家宅院的方向走去。

因爲有了姨兄胡靈之和從姨表兄吳士則、吳士矩等人的陪伴與安慰,元稹在鳳翔的童年生活算得上是無憂無慮的,但失去父愛的日子總體上來說還是悲苦難熬的。爲了不過多討擾孃家兄弟姐妹,鄭氏到鳳翔後便過起了獨立門戶的日子,生活條件比在長安城時好不了多少。儘管鄭氏舅族給予了他們孤兒寡母很多幫助,元稹母子生活得還是相當艱難,甚至仍需要用舊衣物改制成冬天禦寒的棉衣,用典當得來的錢買米下鍋。幸虧鄭氏賢淑,備極勞苦,躬親養育,才使元氏之家得以維持下去。

這段貧苦交加的生活,在元稹日後的詩文中多有體現,但總體來說,有一衆表兄弟的相伴,他在鳳翔的日子過得還是比較快樂的,而且這段經歷也讓他和表兄們的感情日漸加深。關於這些,他在後來的詩文中記述甚詳。《答姨兄胡靈之見寄五十韻》詩序中說:

九歲解賦詩,飲酒至鬥餘乃醉。時方依倚舅族,舅憐,不以禮數檢,故得與姨兄胡靈之之輩十數人爲晝夜遊。日月跳擲,於今餘二十年矣。其間悲歡合散,可勝道哉!

《寄吳士矩端公五十韻》詩中寫道:

昔在鳳翔日,十歲即相識。

未有好文章,逢人賞顏色。

可憐何郎面,二十才冠飾。

短髮予近梳,羅衫紫蟬翼。

伯舅各驕縱,仁兄未摧抑。

事業若杯盤,詩書甚徽纆。《贈吳渠州從姨兄士則》詩中也說:

憶昔分襟童子郎,白頭拋擲又他鄉。

三千里外巴南恨,二十年前城裡狂。

寧氏舅甥俱寂寞,荀家兄弟半淪亡。

淚因生別兼懷舊,回首江山欲萬行。

從這類作品中,我們便可以清晰地看到元稹與表兄們感情深篤,數十年後憶及當時的情形,各種不同的場合均描述得歷歷在目。同時,也可見證,正是因爲“舅憐,不以禮數檢”,才使元稹和衆表兄們得以不拘禮教規矩而放蕩嬉遊,過着“二十年前城裡狂”“爲晝夜遊”的浪蕩生活。

和表兄們的感情相比,這段時間的生活本身給元稹留下的回憶顯然更爲多姿多彩,日後每當憶及當時的情形,總是津津樂道,做長篇鋪敘,盡情回味。但這並不等於說元稹在這段時期玩物喪志,玩歸玩,功課還是要做的。鄭氏可把重興元家的希望都寄託在元積和元稹身上呢,在對他們的教育方面仍然是十分重視的。元稹也不賴,沒有辜負母親和舅族的期望,在過着缺少管束的浪蕩生活時,仍能刻苦攻讀,並廣泛向人求教。除了母親的啓蒙教育外,還曾師從姐夫陸翰和姨兄胡靈之,得到他們傳授的經史基礎知識和詩文創作技法。由於家貧缺書,他還經常步行幾十裡地去齊倉曹家借書。也正是如此志於學的決心和棲棲勤勤的精神,才使得少年元稹飽讀大量典籍,爲日後步入仕途打下了紮實的基礎。

元稹幾乎是從踏進鳳翔的那一刻起就開始喜歡上了這座瀰漫着濃厚歷史文化色彩的城。對十歲的他來說,這裡的一切都是新奇的,卻又是蒼老的、陳舊的。他尤其喜歡鳳翔城的舊城牆,學業之餘,總喜歡沿着舊牆漫步,踩着護城河邊的鵝卵石,一邊看楊柳青青,一邊撫摸舊牆上斑駁的痕跡。

記憶中,鳳翔城的每一面牆都光怪陸離,都刻畫了歷史的滄桑痕跡。兒時的牆,高大無比,沿着他和表兄們成長的歲月,畫下他們成長的步伐。他們的信手塗鴉,在長大成人後看來雖然稚嫩無比,但卻承載了共同的青澀記憶,讓他們在日後回憶起來時增添了無比多姿的色彩。

離開鳳翔後,元稹還是愛在各地的舊牆前徘徊留戀,無論是長安、西河,還是蒲州。陽光穿過樹枝,光影在牆上交錯,往事一幕幕又在舊牆上回播。人約黃昏後,是牆給了依靠;拔劍駐守,是牆給了支持。那一面面古老的牆,在他的記憶中漸漸老去,那一幕幕的故事也在他的淡忘中漸漸消退,而那些牆卻始終默默承載着世間所有的過往,或許有幾多哀傷,或許有幾多欣喜,它都默默地看在了眼裡。

他喜歡靠着牆,尋找幾分依靠;喜歡依着牆,聽它慢慢講着那些辛酸的陳年舊事,講着那些歲月、那些人,講着那些美滿的、憂鬱的、喜悅的、惆悵的愛情,那些早已離他遠去卻又實實在在存在着的回憶。它告訴他那些經年的傷痛,那些刻骨銘心的記憶,那些遠去的歲月是多麼的淒涼,也告訴他明媚的希望和屹立不倒的期盼,告訴他只有在失去時纔會懂得它的存在,只有在遠去時纔會明白它的意義。

每每想起鳳翔的城牆,元稹總會忍不住發出輕輕的嘆息,在他心裡,與其說鳳翔是詩意的,不如說它是滄桑的。從姐夫陸翰案頭的故紙堆裡,童年的元稹對鳳翔這座城有了不一樣的理解。曾經的輝煌,曾經的富麗堂皇,都被戰爭毀於一旦。現在,這座歷經了戰火洗禮的城,正以一種寬容的姿態聳立在他的面前,給了他太多太多的震撼。

說不清到底是愛上了這裡的人,還是愛上了這裡的滄桑,反正他是無可救藥地戀上了這座城。而今,我也和他一樣迷上了這座城,我正站在他當年笑看楊柳青青的地方撿起幾塊粗陶的殘片小心翼翼地端詳着,然而面對歷史的滄桑與厚重,竟又彷徨得無言以對。那些隨風起舞的楊柳依舊靜靜地醉在河畔,在所有鮮豔欲滴的時光中把歲月催熟,而後慢慢老去,不曾想過擁有什麼,也不曾想過放棄什麼,看着它們,我心裡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動,卻又不知道該發出些怎樣的感嘆。

元稹隨鄭氏寄居鳳翔之際,因爲連年的戰火,往日煙柳繁盛的城池早已蛻變成邊鄙荒涼之地。時光荏苒,現如今的鳳翔城,山風總是喜歡嗚咽着掠去昨天的記憶,遊人們亦都喜歡坐在古城牆遺址下把酒臨風,而我卻端坐于山花爛漫的土坡上,想要在歷史的瞬間裡,去辨認元稹的那些早已被千秋的風霜雨雪沖蝕得失了原來模樣的足跡。

可我無法辨識。時間太久,久得能讓世間過往的一切,都被眼下的煙柳湮沒殆盡。我只知道,在度過了無憂無慮的童年後,他終於還是離開了這座他深愛的城,帶着心底的激盪和鄭氏的希冀,毅然決然地去外面的世界闖蕩,在科舉的道路上追尋起另一條繁盛之路。唐貞元八年冬,十四歲的元稹辭別母親,離開鳳翔趕赴長安應明經試,從此開啓了他全新的人生。

山坡下是大片大片的果林,一個農家姑娘正在樹下采擷紅透了的蘋果。不知怎的,眼前忽然掠過一幕圖景,我彷彿看到元稹那位十四歲就嫁爲陸氏婦的大姐,爲了幫助母親和兩個幼弟度過艱難困苦的日子,正站在樹下摘那熟透了的山果。當狼煙在遙遠的山頭上點燃的時刻,她依然靜靜地守在這片野果叢生以及寄予了她很多遐思與希望的林中,一隻又一隻地,將山果扔到腳邊的草地上。那一瞬,她粗布縫製的長裙熠熠生輝,與馬蘭草編織的袋子相互輝映着她的青春與柔美。

大姐長髮飄飛,出神地凝視着遠方,彷彿在想象一段可遇而不可求的幸福時光。夫君陸翰只是個小官,每月的俸祿有限,自己也只能爲母親和兩個幼弟略盡綿薄之力,可這些山果到底能讓一個貧苦之家維持多久?大姐心裡默默惆悵着,要是爹爹還在就好了。大姐把採來的野果子揹回去,和鄭氏一起將它們洗淨釀成果酒,由僅剩下的老僕挑出去走巷串街地叫賣,以換取供全家人開銷的費用。這樣的日子究竟還要熬多久?大姐不知道,卻把希望全部寄託在兩個弟弟身上。

大姐坐在窗下,點上羊油燈,輕輕拍着端坐在案邊藉着月光用心讀書的元稹的肩:“九兒,元家往後就要指望你和積兒了。”

元稹點點頭,咬着嘴脣繼續讀書。

“二姐還等你回去看她呢。”大姐眼裡噙了淚,她還沒敢把仰娟出家爲尼的事告訴他,“要好好跟着你姐夫後邊學習,有不懂的地方就多開口問你姐夫和表哥們。”

“嗯。”元稹回頭盯着大姐關切的眼,“我一定會用功讀書的。以後等我做了官,一定要讓娘和大姐、二姐過好日子。”

元稹沒有辜負大姐的心。公元793年春,明經試榜文發下,十五歲的元稹一舉登科,全家人都大大鬆了口氣。一千多年後,我似乎還看得見,一隻山鷹在遠赴長安路上的元稹頭上盤旋飛過,他默默擡頭,回望鳳翔城斑駁古老的城牆,大聲喊出了自己的心聲:我愛你!我還會回來的!鳳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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