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腰

從公元803年秋十月起,到次年正月二十五日起身回長安爲止的這段日子裡,元稹一直在洛陽陪着嬌妻韋叢在履信坊的韋府豪宅中度過。岳丈韋夏卿剛從京兆尹改任爲東都留守兼東都畿汝防禦史,雖然治所從長安遷至了洛陽,但絲毫不影響權勢煊赫的韋氏一門在官場中的影響力,生活的奢華之處無不令自小受盡貧寒之苦的元稹側目。

元稹作爲韋夏卿最寵愛的嬌婿是幸運的。因爲他相貌出衆、才思敏捷,作爲洛陽最高行政長官的韋夏卿便經常帶着他出入衆多高級社交場合,讓他結識了很多炙手可熱的達官貴人和名震朝野的文人墨客,其中就包括他終身的摯友白居易、李建等。通過各種和上層互動的社交活動,元稹不僅開闊了眼界,而且改變了內心深處積壓已久的自卑心理。更難能可貴的是,岳丈的欣賞也替他積累了豐厚的政治資本,名動江湖的“元才子”稱號也在這一時段迅速流傳開來。

總的來說,洛陽的生活對元稹來說是幸福得無以言述的。在這裡,他終於意識到和鶯鶯的那段感情已成爲過去式,痛定思痛後,終於向妻子韋叢敞開了心扉,正式接納了她的愛情,並努力扮演着好丈夫的角色。

下雪了。洛陽城的第一場冬雪。

你——元稹,坐在窗前的書案下,看雪。窗外,是一片荒蕪的雪地。

雪花紛紛,落在你的額上、臉上,滋潤成水,又“哧”的一聲滑落到雪地上,再也尋不見一絲痕跡。落雪無痕。你輕輕地嘆,雪中的人,也會是無痕的嗎?

雪越下越大,淹沒了你的記憶,全世界彷彿都在下雪,讓你無法呼吸,你就這樣無可抑止地再次陷入那些久遠的記憶中去。

就是那個飄雪的日子裡,你第一次遇到了她。你又想起了鶯鶯,無可救藥。

你一直記得那一剎那,那個素衣白裳的女子從雪地那邊盈盈地走過來,身後拖着一條淡淡的影子。

你轉過頭去,望着她,一望千年。

你總在幻想,耽於幻想。你這個孤獨的寂寞的人,在想着一個人,只是這樣一個人,她在這個世界上愛着你,只是愛着你。你這樣一個孤獨的人,不會去愛別人,當然也沒有人肯去愛你,那樣漂泊的道路,你始終堅持一個人走,你就是這樣,你總是這樣,雲影下的那條小路,隨便就那麼走下去,沒有方向,也沒有盡頭,只是這般的孤獨,這般的熱切。

你總是幻想着,在哪個街口,哪個碼頭,哪個明晃晃的水邊,哪個青石板鋪成的小巷子裡,會有那麼一個女子,只是那樣一個女子,高傲而孤獨,熱切而寂寞,你們同是那樣的孤獨,同是那樣的驕傲,於是便在孤獨中相戀,在驕傲中思念,你愛她,她也愛你,只是你不會說,她也不會言語,你們就這般相互欣賞着相互依偎着。你們牽着彼此的手一起走過了天涯,走過了海角,走過了天高,走過了水長,再相逢,已是千年之後,那命運糾葛的輪迴,就像一張糾結的蛛網,佈滿了你們未來的預言,只是你們卻又看不懂。

你們註定在這一世相愛,在下一世分開,在後一世錯過,再在另一世形同路人,以後的以後的以後,你們註定再也不會相逢。沒有你相伴的日子裡,她會在一個又一個的寒夜裡,陷身於這個孤獨的城市中爲你哭泣,爲你悲傷。而你,始終都會在漂泊的月光下思念着她,孤獨而熱切,日日夜夜,歲歲年年,永不停息。

爲什麼?你還是無法將她的影子從腦海中完全抹去?不是已經在心裡發誓要一生一世都只愛着蕙叢,都只對她一個人好嗎?爲什麼自己又背叛了自己?你擡起頭,望寂寂的流年牽纏她羞澀的嫵媚,純潔與簡單便成了世間一場偶然的相遇。她哭着伏在你的肩頭,呢喃着說這雪美得宛如一首憂傷的採蓮曲,宛如一顆破碎的心飄在泥濘的土地上無助地流淚,卻怎麼也無法撫慰靈魂深處的孤寂。你癡癡地望向她,她眼角的淚水恰恰漫過你指間枯萎的玫瑰,而那些瀰漫在窗前的心事,便在縈繞過千百年歲月的一聲長長的嘆息裡,有了別樣的滋味。

她在你耳邊不停地說,此生此世,縱使赴湯蹈火,上刀山、下油鍋,承受煉獄之苦,只要天無絕人之路,就會與君永不相棄。你沉醉在她流瀉的芬芳裡徘徊,伸手輕輕撫着她的耳垂,感動地抽泣,苦澀地微笑,可只一個回眸,她便又在你眼前消失得無影無蹤,讓你再也找不到她一絲一毫的明媚。瞬間的溫柔迅速逝去,一切的美好都藏在她逸去的脂粉氣裡嫋嫋飄走,偌大的世界裡只剩下一個冰冷的回憶,毅然決然地鎖上你染香的衣襟,擄走她的溫婉,卻帶不走你任何的眷戀,也撫不去你心底翻卷起的憂傷。

荒蕪的歲月,瘦去了東風,瘦落了黃花,回首之間,唯餘一地空洞的蒼白在思念濤生的心房瑟瑟嗚咽。落雪的季節裡,你的心中爲她下了一場滂沱的雨,淅淅瀝瀝,連綿不絕,淋溼了心夢,淋溼了記憶,美好已是了無痕跡。你無可奈何,只能保持着一種絕望而茫然的姿勢,端坐在書案邊,惆悵着看雪聽風。當思念如潮水般洶涌而來,你多想大聲喊出她的名字,就像嬰兒初生時放肆的哭泣,可是午夜的那份悠長的清寂,卻讓你伸長了脖子扯破了喉嚨怎麼喊也喊不出來。

凝眸,月牙上似乎被染了大片大片璀璨而炫目的嫣紅,那如夢的癡想,讓你轉瞬陷身於一場水月鏡花的幻境,然而,還沒等你回過神來,記憶中所有風花雪月的畫面便又全都在清晨的第一縷陽光裡一一破碎。看來,上天已拿定主意不讓你心想事成,那麼,是該繼續隱忍下去,還是衝破一切的障礙迎難而上?你不知道,你完全失去了主張,只是在心裡痛苦地念着她的名字執着地問着,到底該怎麼做才能涉過你宿命的心河抵達她的彼岸?

擡起頭,你看到,伴着幾片飄零的雪花,窗外的老梅顯得愈加蒼茫,彷彿已是繁華落盡。你站在灰暗的天空下沉默不語,任抱香枝頭的梅花撒下一場亙古的寂寞,默默看着你和她在相愛的陌上擦肩而過,心中裹挾的是滿滿的不可丈量的惆悵。那一瞬,悲傷在眉間凝成的黑,荒蕪了你那顆因彷徨而困惑的心,幾縷溫柔的呼吸,帶着心底瘀青的傷悄然爬上你的額角,留下一抹怎麼也擦拭不去的痕跡,而面對這一切,你依然顯得無能爲力,只好任淚水從眼角別離,在瘦了的面龐上潮起潮落,儘管再也惹不出一絲漣漪,卻於頃刻間翻江倒海了千百回。

一片雪花落入手心,融了、化了,你便又在寒風中癡癡地臆想,這不是一片雪花的融化,而是一朵淚花在掌中的皈依。在這空空的歲月中,老天爺究竟還要讓你在思念中守候着誰默默老去?你早就不想再去回憶,只想擁着你的蕙叢一起看日出日落,看江上漁火,看點點星輝,可是,爲什麼你總是逃不出這愛情的魔咒呢?

鶯鶯,放過我吧!是我對不起你,只是,我決定放手,給我們的愛情一條生路,只因爲她眼中對我燃放的風華。也許我對你的愛,只是一種習慣,一種固執。我們都習慣於尋找一種不知道路途和終點的飄蕩,習慣於風掠過耳際的時候總有低沉的耳語靜靜講述着失落卻仍然不懂得後退,可是,這真是我們想要的愛情嗎?不,這不是。你搖着頭,儘管想要忘記的時候總有一種極致的傷痛和釋放的愉悅充盈着你的心臟,但爲了蕙叢,你必須學會取捨,必須讓所有的感懷幻化爲無聲息的沉寂眠於塵埃底部,讓你的婚姻變得徹底生動輕盈起來。

“相公!”韋叢醒了,披散着頭髮輕輕站在你身後。她張開張臂,從背後緊緊擁住了你。

“你怎麼披了單衣就下牀了?”你回過頭,緊張地打量着衣着單薄的韋叢,連忙扶着她往牀邊走,“快,趕緊上牀暖和着,要不待會兒就該着涼了。”

她聽話地鑽進被窩,擡起頭,癡癡盯着你看:“只要有你在,整個世界都是溫暖的。”

“蕙叢……”你不無愧疚地低下頭,拉過她的手緊緊攥在懷裡,卻不敢看她明亮的眸子。

“爹讓你作的那首詩寫好了嗎?”

“寫好了。我拿給你看。”你輕輕踱回書案邊,揀起一張詩箋,遞到韋叢手邊,“剛剛寫好,不知道合不合岳父大人的心意?”

“《韋居守晚歲常言退休之志,因署其居曰大隱洞,命予賦詩,因贈絕句》。”韋叢輕輕念着詩題,不禁“撲哧”笑出聲來,嬌羞滿面地望着你說,“這詩題真長。你說,爹幹嗎非要把自己的居室叫作大隱洞?他是想學陶淵明隱居嗎?”

你望着韋叢輕輕笑着:“岳父大人興許是厭倦了官場上的應酬吧。能過上採菊東籬下的生活纔是人生最高的境界啊。”

“你不會也想採菊東籬下吧?”韋叢對着你做了個鬼臉,繼續念着詩箋上的詩句:

謝公潛有東山意,已向朱門啓洞門。

大隱猶疑戀朝市,不知名作罷歸園。

“你把我爹比作東晉的謝安?”她有些吃驚,然而心裡卻有些自得,“這後兩句帶了些調侃的味道,爹看了一定喜歡。”

“我正擔心岳父大人看了會怪罪下來,所以正想重新擬作一首。”

“就這首,爹一定喜歡。”韋叢望着你嫣然一笑,“爹在官場中聽慣了溜鬚拍馬的奉承話,這樣帶着調侃意味的詩才正合他的心意。”

“那我這就給岳父大人送去。”

“急什麼?”韋叢拽了你的衣袖,“爹請了洛陽的名流今晚來府裡飲宴,到時當着大家的面把詩呈上去,爹豈不更加歡心?”

“那不成賣弄了?”

“你是大名鼎鼎的元才子,賣弄又如何?別人想賣弄還賣弄不成呢!”韋叢不無自豪地盯着你歡快地說,“誰讓我相公才高八斗,想不賣弄都不成呢。”

“蕙叢……”你緊緊盯一眼韋叢,感動的淚水頓時迷茫了雙眼。

“看你,怎麼老跟長不大的孩子似的?”她伸手替你拭去眼角的淚花,“讓膽娘看見了,還以爲我欺負她家姑爺了呢。”

“你對我太好了。”你哽咽着,“可是,我……我從來……”

她伸手捂住你的嘴:“好了,瞧瞧你,男兒有淚不輕彈,你再這樣,我可要笑話你了。”

“蕙叢……”你拉着她的手放到嘴邊輕輕呵着熱氣,“你冷不冷?冷的話,我再去給你點幾個暖爐端進來。”

她望着你笑笑,搖了搖頭說:“心裡暖和,即使睡在雪地裡也會覺得溫暖。只要醒來一睜眼就能看到相公守在身邊,外邊再冷我也覺得渾身是暖和的。”

你緊緊擁住她:“你對我的這份情意,恐怕今生今世我都報答不完了。你說,我怎麼就能娶上你這麼好的妻子?是上天可憐我,還是……”

“都不是。”韋叢把頭深深埋進你懷裡,“我們是夫妻,所有妻子都希望自己的丈夫能成爲天下最幸福、最快樂的男人。”

韋叢的溫情融化了你內心的冰塊。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慢慢劃過窗戶,肆無忌憚地射進屋內,映着你臉上模糊的淚光。曾經與鶯鶯的那些歡笑與憂傷,那些零碎的片斷,那些擁進心裡的幸福,便在這無言的洗禮下迅速流轉過幾世的光陰。你也終於明白,那些曾經的過往,那些美好的情懷,那些幸福又惆悵的期盼,終有一天會曲終人散,取而代之的便是蕙叢眼底無盡的脈脈溫情。或許悲傷還是真的,但眼淚卻是假的,那些所謂的淚水只不過是悲傷的一種發泄方式罷了,可擁有了這麼好的妻子,你還有什麼值得悲傷的?既然不是所有的緣分都可以成爲十指相扣的天長地久,那就任你把心底的千種相思都寄向身邊的蕙叢吧。

…………

日落後的韋府,一派歌舞昇平的景象。元稹和韋叢在衆歌舞伎的簇擁下被包圍在了她們圍成的圓心中。

“讓蕙叢小姐和新姑爺給大家跳綠腰舞好不好?”韋府主謳者泰娘望着紅了面龐羞了嬌顏的元稹夫婦興奮地嚷着。歌女小玉、舞伎曹十九也都應聲附和,座中的韋夏卿和夫人段氏以及被請來的洛陽貴客們都一邊把盞,一邊瞪大眼睛談笑風生,紛紛要求他們給大夥跳舞助興。

“我不會。”元稹連連擺手,“我真不會。泰娘,你就別尋我開心了。”

來自吳郡的泰娘望着元稹“咯咯”笑出了聲:“不會?新姑爺可是名震朝野的元才子,有什麼是你不會的?”邊說邊手舞足蹈地盯着座下的客人們高聲嚷嚷了起來:“你們說是不是?新姑爺今天要不陪蕙叢小姐跳綠腰舞,我們就不讓他回長安任職。”

“好!”有客人舉起象牙筷子叩擊着紫檀木製的案几,“校書郎才高八斗,跳個舞算什麼?”

“就是,不會跳舞哪配做韋大人的女婿?”

“他真的不會跳舞。”韋叢連忙替夫婿打圓場,嬌笑着瞟着泰娘對衆賓客說,“誰都知道泰孃的舞跳得最好,大家要看舞自然得看泰娘纔是。”

“小姐此言差矣。泰娘自小就跟着大人走南闖北,從吳郡到長安,又從長安到洛陽,大家看泰孃的舞都看膩了,誰不圖個新鮮?”泰娘顧盼生輝地瞟一眼座上的韋夏卿,擺出一副嫋娜的姿態,“大人,您說是不是這個理?今天新姑爺和小姐要不給大家跳綠腰舞,以後泰娘也不跳了。”

“你這死妮子!”韋叢睃着泰娘沒奈何地笑着,“我看你是存心想出我們的醜,讓大夥看我們的笑話。”

“哪能呢?”泰娘上前附在韋叢耳邊低聲嘀咕了一陣,又回頭瞟一眼元稹說,“姑爺今天要不跳,便是心裡沒我家小姐。”

“就是。”歌女小玉附和着說,“我家小姐等了姑爺三年,姑爺連一支舞也不願意爲我家小姐跳嗎?”

“小玉!”韋叢紅了臉瞪着小玉,“越來越沒規矩了。”

小玉朝韋叢扮了個鬼臉,退到泰娘身邊。韋叢輕輕拉了拉元稹的衣袖:“要不,咱們就跳吧?”

“可我真不會。”

“胡亂跳着就好了。”韋叢瞟着泰娘,“跳《綠腰》舞,總得有人爲我們彈琵琶伴奏吧?”

“我來主奏!”泰娘從樂工狗兒手裡接過琵琶,“新姑爺和小姐跳綠腰,泰娘怎好不湊個熱鬧?”邊說邊吩咐着衆樂工歌舞伎,“狗兒,你吹笛,曹婆你伴舞,新姑爺要真不會,可以讓他照着你的樣子依葫蘆畫瓢兒。”又伸手指了指在座下忙着吃剛從嶺南運來的櫻桃的膽娘,“膽娘你過來敲鐘,還有小玉,你來打鼓,代九九,你來奏絲簧,其餘的人都排在我身後彈琵琶……”

泰娘話音剛落,便橫抱彩畫琵琶,左手按弦,一攏一捻,右手持一端作芝頭形的金絲嵌畫撥,一抹一挑,加上紅牙板的節拍,鳳笙與玉簫、龍笛、篪、壎的輕吹,箏與瑟、阮、箜篌的撥彈,玉磬、編鐘、方響、雲鑼的輕擊,盡顯出序曲的柔和清切。曹十九的舞步非常柔緩,韋叢拉着元稹跟着她輕輕跳起來,雖然毫無章法,卻早已逗得座下笑語喧譁片片。

曹十九的舞姿是那樣美,看得元稹目不暇接,卻只能跟着節拍胡亂舞袖搖擺。綠腰舞以手袖爲容,踏足爲節,欲揚先抑,欲放先收,曹十九在樂聲中盡情展現着自己非凡的腰功、袖功,不斷飛舞、迴旋着。她扭腰轉步,袖飛翩翩,隨着跌宕起伏的樂曲,俯仰如意,或一臂上舉、一臂下舉,袖覆而下,微側腰;或折腰扭胯,然後雙臂張開而圓彎,將捻着的筒袖向相反方向揮灑而出;或彎腰如弓,髻幾觸地;或向後下腰,腰勢如圓規一般,頭部卻上揚,然後雙臂如花枝斜出,將筒袖平撐開來、又向前衝盪開來。時而背對觀衆,微擺腰身,又側臉回睨,微擡一腿;時而又將雙手收回筒袖鉤着,作合蟬之狀,如蟬翼般收在背後,然後從後向下分開,再把筒袖迎空挑出。她的繁姿慢態一拍一拍地舞動,教人看得很清楚,如行雲流水般流暢,似乎無有窮盡。

“元大姑爺,你別光顧着看曹婆跳啊!”泰娘邊彈着琵琶,邊搔首弄姿着眺着已然駐足一邊觀看曹十九舞袖的元稹暱聲笑語。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元稹目不轉睛地盯着曹十九曼妙的舞姿,情不自禁地即興吟出一首詩來:

急管清弄頻,舞衣才攬結。

含情獨搖手,雙袖參差列。

騕褭柳牽絲,炫轉風迴雪。

凝眄嬌不移,往往度繁節。

——《曹十九舞綠鈿》

所有人都被曹十九的舞姿和元稹的詩情陶醉。就在元稹如癡如醉之際,曲調已入中序,拍聲愈來愈急。編鐘、羯鼓與震鼓、大鼓、杖鼓、大鐃爭相連催,琵琶等樂聲緊緊相和。舞池中,曹十九的舞步愈變愈快,腰袖和着曲調飛速旋轉起來,如風中的冉冉蒲艾、拂拂蘭苕,柔美之中帶着流麗飛轉的氣勢。就在這時,羞羞答答的韋叢完全被曹十九的精湛舞藝感染,盡情跟着她左右折腰、甩袖飛動,步法如疾馳如縈旋,直看得元稹目瞪口呆。

韋叢在衆人的喝彩聲中一拍緊接一拍地迴轉起舞,人們漸漸看不清楚她的舞姿。她放緩呼吸,不斷地深深吸氣,氣沉丹田,把綿綿氣息貫穿腰肢與手足,儘量運轉於每一處肌肉關節,把每一點每一滴的力氣都彙集起來,注滿全身,然後再把全身的力量都融入對元稹的濃情蜜意中,追隨着音樂的節拍盡情揮灑在綠腰舞中。

入破!入破!在泰孃的指揮下,數十面琵琶大弦小弦,連續用畫撥來急奏,掃、拂、叩擊、飛快彈挑,能發聲宏遠的鵾雞筋弦匯成一片湯湯之聲。殷殷鐘磬鼓鐃聲急應,其餘簧管板絃樂器也緊隨旋律而奏。管更急弦更繁,節拍更催曲更驟。虛催、實催、袞遍、歇拍、殺袞。這是入破後的大麴的層次。

六腰舞到虛催,幾多深意徘徊,舞者要儘可能舞得出曲中的蘊含纔是上乘功夫。快速的旋律抑揚跌宕,如急雨私語,如大珠小珠滾落玉盤,如天際迴風,韋叢的舞姿也隨之千變萬化。睨着深情凝望她的元稹,她不再感到吃力,全身的力量重新積蓄,驟然如銀瓶乍破,隨樂聲爆發。

她感到久已萎縮的身軀四肢全都舒張、繃緊起來,額上、身上也都沁出細密的汗珠,可因爲有了元稹目光的鼓勵,她便覺不着絲毫的累,儘量舒展開身軀,催動舞步,隨着樂曲轉舞。她的腰部如轉軸般旋動,目光也在向四周流盼,深蘊無限,雙足腳步也在踏、促、蹬中輪迴,再次贏來一片喝彩聲。

錦茵在急促變換、趨行的舞步中皺褶,香菸在雪片般縈翻的舞袖中拂旋,她昂首、垂頭、手下揮時如蓮蕾破浪,奔、拋、翻身旋轉時卻又長幅衣裾飛揚凌空,如同瀉灑開來的蒲艾的綠影,不斷迎風招展着天地之思。

太完美了!元稹癡癡盯着搖曳擺舞的韋叢,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樂聲急進,然後驟然停剎。琵琶師一齊收撥,金絲撥在琵琶的中心倏然劃過四弦,發出長聲,聲如裂帛。韋叢和曹十九也應聲騰躍而起,緊接着落到地上,前腿弓步,後腿跪着,腳背貼地,再折腰向後急彎仰,直貼到後腿的腳後跟上,用這個舞姿結束了綠腰的表演。

“怎麼樣,新姑爺?”泰娘甩開琵琶,笑盈盈地走到元稹面前,“我家小姐綠腰舞跳得如何?”

“美,美不勝收!”元稹意猶未盡,“可是……”

“有我這個舞師在韋府坐鎮,小姐又怎麼可能不會跳綠腰呢?”泰娘呵呵笑着,“不過姑爺跳了幾拍就不跳了,這又該怎麼罰呢?”

“這明明是女人才會跳的舞,你們讓我一大男人跳,明明是強人所難嘛。”元稹嬉皮笑臉地望着泰娘求饒說,“泰娘你還是饒了我吧。”

“泰娘你就別爲難他了。”韋叢嫋嫋婷婷地飄至元稹面前,輕輕握了他的手,盯着泰娘說,“罰他作詩如何?”

“作詩?”泰娘想了想,“不行!新姑爺最拿手的就是作詩,得罰他喝三壇酒纔是!不喝趴下都不算!”

“泰娘……”韋叢蹙着眉頭盯她一眼,“微之喝不了那麼多酒。再說明兒午後他就得往長安趕,喝多了要誤事的。”

“還是等我下次回洛陽,再來領泰孃的罰吧。”元稹賠着笑臉說。

“總不能什麼都不罰吧?”泰娘歪着脖子,眼珠骨碌一轉,“要不這樣,罰新姑爺現場給小姐賦詩一首,就以小姐跳的綠腰舞爲詩題如何?”

“這……”

“新姑爺是不肯賞臉嗎?剛纔都給曹婆作詩了,難不成我家小姐在你心裡還不如曹婆重要?”邊說邊睨着已經被膽娘拉下去吃櫻樓的曹十九嚷着說,“曹婆你說是不是?”

曹十九睨一眼泰娘:“瘋丫頭,今兒個也不知發了什麼瘋,盡說些沒來由的話。”

“你這妮子,再犟嘴就讓大人把你賞了新姑爺做個姬妾,讓新姑爺天天爲你吟詩作賦。”泰娘打趣着曹十九,又瞟着元稹說,“新姑爺要不肯爲小姐賦詩,就得罰酒三壇!”

“好!我作詩!”元稹望着韋叢嘿嘿笑着,臉上卻陡地騰起一片紅雲。讓他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讚美自己的妻子,他着實有些尷尬,可又拗不過豪放不羈的泰娘,只好依了她作罷。

話音剛落,泰娘便讓小玉捧來了筆墨紙硯。“新姑爺,給我家小姐作詩,得寫在最好的紙上,咱們得留作紀念是不是?”

“泰娘……”韋叢輕輕斥責着她,心裡卻比吃了蜜還甜,“你就別作踐姑爺了。”

“怎麼是作踐?瞧小姐和姑爺新婚燕爾,幸福成這樣,總得讓大夥也跟着沾沾喜氣不是?”

衆人又跟着附和起來,就連韋夏卿也忍不住喝起彩來。

“瞧,大人催着呢。”泰娘和小玉各自拽着宣紙的一角,面向座下的賓客立着,“新姑爺,今兒你得站着寫。喜慶。”

元稹無奈,待狗兒研好墨,接過他遞來的狼毫,略一沉吟,並在紙上迅速寫下一首瑰麗綺豔的詩來:

裙裾旋旋手迢迢,不趁音聲自趁嬌。

未必諸郎知曲誤,一時偷眼爲回腰。

——《舞腰》

新寫好的詩被泰娘拿下去,挨個地送到衆賓客面前觀摩。所有人都爲元稹的才氣所折服,在向他投去豔羨目光的同時傳去陣陣讚歎的呼聲。韋叢緊緊攥着他的手,望着他淺淺淡淡地笑,渾身都流溢着幸福的喜悅。

“相公!”她輕輕柔柔地喚他,一臉小女人的冶豔。

“蕙叢……”他反過來緊緊握住她柔嫩的小手,“你跳得真好。”

“你要喜歡,我天天跳給你看。”

“小兩口說什麼悄悄話呢?”歡聲笑語中,泰娘冷不防迴轉到他們身邊,朝韋叢使個眼色,一手拽了元稹便往座下跑去,一邊跑一邊尖聲嚷嚷着,“一首詩哪作得了罰?大夥快上,灌新姑爺酒!今晚不讓新姑爺一醉方休,誰都別回屋睡覺!”

空屋題遣悲懷舞腰良時婚娶曉將別春別舞腰英雄救美菊花詩遣悲懷會真詩三十韻舞腰夜合夜閒曉將別愛情皮影戲魚中素夜合紅娘恨妝成老宅院裡的女人恨妝成遣悲懷鳳翔韋家有女初長成會真詩三十韻喪妻,感小株夜 合喪妻,感小株夜 合鄭氏《西廂記》與《鶯鶯傳》春詞紅娘鄭氏夜合韋家有女初長成良時婚娶春別菊花詩蜜月憶事詩夜閒愛情皮影戲舞腰遣悲懷《西廂記》與《鶯鶯傳》鄭氏舞腰夜閒長安夜閒英雄救美菊花詩菊花詩會真詩三十韻曉將別夜閒普救寺夜閒菊花詩長安鄭氏夜閒會真詩三十韻菊花詩紅娘春詞長安鄭氏魚中素會真詩三十韻恨妝成喪妻,感小株夜 合恨妝成魚中素鳳翔江陵遣懷春詞春詞離思離思魚中素曉將別蜜月長安鶯鶯詩會真詩三十韻鶯鶯詩離思曉將別老宅院裡的女人遣悲懷《西廂記》與《鶯鶯傳》韋家有女初長成會真詩三十韻空屋題鳳翔鳳翔蜜月離思韋家有女初長成
空屋題遣悲懷舞腰良時婚娶曉將別春別舞腰英雄救美菊花詩遣悲懷會真詩三十韻舞腰夜合夜閒曉將別愛情皮影戲魚中素夜合紅娘恨妝成老宅院裡的女人恨妝成遣悲懷鳳翔韋家有女初長成會真詩三十韻喪妻,感小株夜 合喪妻,感小株夜 合鄭氏《西廂記》與《鶯鶯傳》春詞紅娘鄭氏夜合韋家有女初長成良時婚娶春別菊花詩蜜月憶事詩夜閒愛情皮影戲舞腰遣悲懷《西廂記》與《鶯鶯傳》鄭氏舞腰夜閒長安夜閒英雄救美菊花詩菊花詩會真詩三十韻曉將別夜閒普救寺夜閒菊花詩長安鄭氏夜閒會真詩三十韻菊花詩紅娘春詞長安鄭氏魚中素會真詩三十韻恨妝成喪妻,感小株夜 合恨妝成魚中素鳳翔江陵遣懷春詞春詞離思離思魚中素曉將別蜜月長安鶯鶯詩會真詩三十韻鶯鶯詩離思曉將別老宅院裡的女人遣悲懷《西廂記》與《鶯鶯傳》韋家有女初長成會真詩三十韻空屋題鳳翔鳳翔蜜月離思韋家有女初長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