遣悲懷

潮起潮落,緣起緣滅,斗轉星移,滄海桑田,冥冥之中,世間的一切皆有定數,又豈是人力可以輕易改變的?蝴蝶在花叢中迷醉了雙眼,流星在夜幕下劃過了遺憾,是心甘情願,亦是依依不捨,而你,依舊不分晝夜地徘徊在房前屋後,流連在窗前花下,卻只因爲記憶中那顆永遠遺留在她眼角的溫柔淚滴。

愛她,念她,儘管明知眼底的一切都是虛幻,你卻毅然決然地穿過一場又一場假象,甘願沒入落荒的夢境,每天都停留在她曾去過的地方,夜夜期待一夢芳蹤,看她在花叢中輕歌曼舞,看她蓮步輕挪、絲絛搖曳,總是柔情脈脈地望着你莞爾一笑。落霞再現的那刻,你依舊在風中想着她,盼着她,等着她,然後獨自一人牽馬歸家,管他春花秋月,管他逝者如斯,你要的只是一份超度你的希望與滿滿的感動。你的世界除了她還是她,那些個日子裡,你不僅感動了自己,也任淺藏在心頭的希冀和潑墨在紙箋上的文字內涵了你飽滿的感情。可即便如此,她還是無法迴歸你的世界,而你也只好讓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沉溺於愛的往事裡,難以自拔。

風,輕輕地吹來思念的韻律;月,淺淺地映出你滿懷的深愁。風清月朗的夜裡,盡把愛唱了幾個輪迴,憑欄處,卻仍是一人獨坐,無人與共。千年一喚,那藏在柳條下的呢喃細語可是她輕輕的低訴?舉杯邀月,你惆悵着拎起一卷細碎的心情,讓花香盈袖的記憶在指下恣意環繞,轉瞬便在心底臨摹出一襲飄逸的影子。你知道,那是你日日祈慕的畫中仙,亦是你深愛的蕙叢,可她依舊沉默無語,冷漠的表情在你看來就是一尊失去了溫度的冰雕,再也不是往日裡與你把盞共歡、苦中作樂的煙火佳人。

記得,你曾在燈下歡喜着說她是你今生乘舟涉水尋覓了千百個日日夜夜才尋來的女子,而今,這些你儂我儂的醉語猶在耳畔,而她卻早已淪落在你不知道也無法走近的天涯。莫非,是要踐那前世留下的約定,今生的你纔會踏着亙古的詩韻,在鮮花與荊棘共生的路上執着地尋她而來?可爲什麼,你費盡了千辛萬苦,好不容易纔求得與她執手相望,她卻又不留一絲牽掛地轉身而去,讓你再也不能把白首同心的誓言續寫在和她共有的花前月下?

恍惚中,遙遠的天際飄來遺失已久的歌聲,初聽,令人心碎,再聽,令人心醉,毫不猶豫地將它聽完,卻只令人痛不欲生。歌聲裡古老的呼天爲誓隔了千年仍依稀可辨:“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悽悽楚楚,儘管和你隔着幾千年的昏黃,但那份令人神魂顛倒的痛依然在剎那間灼傷了你憂鬱的眉眼,只怕繼續聽下去便會讓你魂飛魄散,永不超生。

窗外,一脈柔情在縷縷花香中豐潤滋生,你的心緒也如同那縷縷花香,在思念中氤氳綿長。擡起頭,你悲愴地望着那輪溫婉而又略微顯得模糊的月亮,忍不住在心底低低吶喊着:月亮啊,你能否替我寄出這一縷恬美飄香的相思給那彼岸正翹首等候着我的佳人?你可知道,在那些輕輕淺淺的夢寐裡,在那些瑣瑣碎碎的記憶裡,只要有她守在身邊的那份真實貼切的感覺一路相伴,我便是死了也終是無怨無悔的啊!

可是月亮聽不懂你的悲傷,你心底的呼喚,只能伴着窗外的冷風飄飛入夢。蝶以花爲露,花以蝶爲媒,今夜的你卻只能以雪爲韻,在夢中與她譜一曲相思。哪怕聽到的依舊只有你一個人,你也要把它用滿腔深情演繹到完美。對她深深的思念總是在隨風徜徉,吹到哪落到哪,遺憾的是始終無法生根,若浮萍般無所歸依;那些淡淡的清愁亦總是宛若清澈的小溪在腳下緩緩地流淌,卻有誰知,再多的凝眸顧盼,換來的也只是他自欺欺人的沉醉?夜以繼日的思念,歲歲年年的回憶,前塵舊事卻如同指間的流沙,正一點一點地漏去,往日裡那一幕幕唯美的纏綿,那一縷縷氤氳的花香,那一懷懷歡喜的心緒,那一曲曲繾綣的紅塵,到如今,卻只能在夢中一晌貪歡,怎不令人愁緒叢生?

你凝目遠眺,但見青山縹緲,樓閣隱隱,惆悵依然難耐。搖曳的燭火在透窗而入的風中默默流下紅色的胭脂淚,一襲單薄的長袍一如既往地翻卷着思念深處的落寞卻無法替你抵住季節的寒涼。你知道,這又是個難寐的夜晚,而孤寂,深不見底的孤寂,不過纔剛剛開始。對她的思戀依舊在寂寞的風塵中無依地輾轉,青石板上深深的巷弄,落在千年的夢境裡,轉瞬便搖曳下一片絢麗的花瓣,在你襟口烙下了深深的離愁別緒,而你依然義無反顧地踩踏着遠古遺留下的青苔,朝着傳言中她流連過的地方執着地尋覓而去。你在心底深深地嘆,爲她,即使長醉於默默的守候,你也心甘情願,又哪管朝朝暮暮、日升月落。是的,現在的你願意爲她做任何事,願意每天都在山中爲她坎坎伐檀,願意每天都在家裡等待她采薇而歸。然後,用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愛情之火爲她燃成塵世間的裊裊炊煙,一點一點地溫暖她那顆受傷的心,讓所有失卻的溫馨與柔美,都在如花的詩箋上綿長若水,緩緩流過她相思不語的琴絃,染過你情深不悔的紅塵。

…………

今夜,我又坐在燈下讀你,讀你元稹的《遣悲懷三首》。

讀這等悽美的悼亡詩,或許應該選擇落花繽紛的雨夜,沏一壺清茶,看青煙嫋嫋,聽流水潺潺,偶爾夾帶幾聲鳶鳴,只把那絕美的詩章慢慢渲染開來;或者,選擇一個飄雪的寒冬,當地上落了蓬蓬勃勃的一層厚雪,在屋裡煮上一罈紹興花雕,邊飲邊吟,在那優哉遊哉中一路品讀,也感慨,也唏噓,也即興彈奏起那一曲《東風破》,高歌一曲《七里香》。

然後,便在那醉眼迷離中,看那月下的飛雪,看那點點的哀愁轉瞬鋪滿一整個天空,接着,再聽那時空之上,有仙子般靈動縹緲的嗓音又在風中輕輕吟唱起那首憂傷纏綿的歌謠。就那麼一首古老的歌,卻不知道已被傳唱了多少年而你又聽了多少回。你只知道,每次聽到它倏忽唱響的時候,你便總是痛並快樂着,總是在字裡行間默默品讀它的意蘊。卻不意,它積攢了千年的相思早已染了不可逆轉的力量,只一回首,就讓你無法自拔地沉陷,讓你寧可溺身於距離千年之遙的夢境,也不想有一分一秒醒在現實的世界裡。

凝眸,一縷婉約的清風,將你埋藏了千年的心事剎那吹落在秋水之上,轉瞬便暈出一抹瀲灩的波光,掀翻了我沉寂多年的心湖,撥開了層層的漣漪,而想念便又在濤起的浪花中成災。那些心事似一枚沉睡了千年的蓮子,剎那間驟然甦醒,在我守望的眼前,以曼妙的姿態輕輕地催出一朵馥郁的白蓮,散發着千年的清香。只是,千年之前,你又可曾披着這一身襲人的香氣在回憶與現實裡不停地徘徊?

擡頭,那片片幽香飛舞着的花瓣,在一場不期而遇的細雨中輕輕瀰漫縈繞,而那飄落着的秋雨,飄落着的花瓣,還有那些飄落在秋雨裡的文字,都在不悔的思念中繽紛流淌。然而,流去的是時間,流不去的卻是你從不曾走出過的心的樊籬。幽婉的花瓣如絲絲眷戀的情感,如纏繞在心中的常青藤,被愛的旋律激盪着,牽引着,緩緩划向明媚後的永恆,是要帶我去看一場花落花開的璀璨與寂寞嗎?

回首,你如期而至,悠然飄逸在我懷想的文字裡,而我知道,你之所以來,只是因爲對她的不捨,然而,你那笑靨叢生的臉上,卻爲何還是寫滿了惆悵與彷徨?你依然心細如塵,儘管你想隱藏亙古之前的悲慟,但那點點的憂傷,縷縷的柔情,還是出賣了你內心最真實的感受。一千年了,你依然無法將她忘懷,一簾舊夢幽藍,只閃爍在你思念的眉梢眼角,那份深沉的痛自是不言而喻。我望向你,無語沉默,但問紫陌紅塵,相思何時可了,一千年,一萬年,還是更遠的遙遠,抑或永遠沒有窮盡?此時此刻,我不想和你一起沉浸在悲傷的思緒裡回憶痛苦,只想隔着千年的塵埃與你攜手風中,長醉於那片藍藍的幽夢之中,去找尋一絲感動後的歡喜,哪怕它是那麼的微不足道。

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乖。

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

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營齋。

——《遣悲懷之一》

煙水三千,天涯路遠,明月依舊映着我的想念在風中打轉,然而,照來照去,落入眼簾的還是那座遙遠的、寂寞的孤城,而她,卻早就在你不休的叨唸中失去了蹤影。流年似水,幾多陌上的繁花依舊在靜夜裡緩緩綻放,那一縷幽香卻是我永遠拈不起的歡愉,尋來覓去,唯一被我染上指尖的卻還是你那滿腔遣之不去的惆悵。

再回首,舊日的歡曲亦已闌珊,當瘦了的手指在案邊輕拈起一段過往裡的雲煙,我無法不讓自己爲你難過,可又無法說服自己不再去想,不必再痛,於是,只能將如蘭的心事,一如既往地,一一填進那些平平仄仄的詩章,在自欺欺人的迷茫中繼續沉醉不知歸路。西窗外,一片煙水迷離,不遠處有三兩聲鴉鳴隱約可聞,那些記憶裡的深愛與哀愁,又都在我的祈盼與禱告中交織成千絲萬縷的殤,仿如眼前那一條綿長的雨巷,蜿蜒沒有盡頭。只是這一切,你都看得見、體會得到嗎?

夢裡長安可依舊?似水往事如煙愁!是何處的簫聲幽幽,縈縈繞繞間偏偏傳來了這離人幽怨悽婉的輕愁,生生將今晚孤單的夜,更平添了幾許蒼涼與寒意?凝眸,風也蕭蕭,雨也蕭蕭,往事依舊沉溺在悲傷裡無法自拔,哪怕歷經了千年的變遷,亦未曾有過絲毫的褪色,而我迷亂的眼,卻怎麼也望不穿這個塵世間的悲歡離合、聚散無常。我所看到的,仍然是你眉間積攢的憂傷與輕愁,只是我並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才能讓你綻出會心的笑容。

午夜夢迴,縱然彼岸早已奼紫嫣紅開遍,繁花似錦,芳香四溢,而我的心,依舊和你一樣,卻還是一座空曠落寞的孤城。寒涼的風,緩緩吹散了夢裡那一場縹緲的煙雨,一池清淺的心事,便在午夜的門楣上綻放成了一朵純白的花蕾,頓時便冶豔了所有老去的回憶。悄悄地,我剪下一枝寒露未退的梅花,循着夜風裡縹緲如水的琴音,輕輕叩開記憶的重門,在仰慕的思緒裡逆水而上,要去趕赴你的一場前塵之約,然而卻又無端地擔心起來,不知道那裡到底有沒有我容身的位置。

夢裡幾度回長安,卻可惜,大唐的長安城早已在繁華落寂的時候悄然隱退,而那些素年錦時的婉約與香豔亦都不復存在,唯一留下的也只是古人遺落在紙箋裡的幾聲輕嘆罷了。霓裳羽衣何處覓,昔日裡羽扇綸巾的檀郎又踱向了哪一個在水一方的佳人?駐足、凝眸,找不見那年溫文爾雅的你,卻是轉瞬便換了我一身的意闌珊,莫非,你並不願意讓我看到你心底的孤寂與悲傷嗎?雪雨寒梅,在紅塵的渡口氾濫成災,長安,那一場我夢裡始終無法抵達的宿命前緣,亦如北歸的大雁,隨時光的跫聲漸行漸遠,最終湮滅於流年之中。而我究竟又該如何,才能走進你生命裡那一場花深似海的驚豔呢?

一千二百年前,你與她於煙波浩渺的長安春色裡留下的驚鴻一瞥,在彼此的心底烙下了一個永生不滅的印記,任誰也無法拭滅。一千二百年後,我於蠟梅飄香的寒夜裡,偎着滿身的惆悵,一路輕踏着你曾經馬蹄聲疾揚起的塵土,在風中一次次地把你苦苦尋覓,尋覓着你深情不悔的身影,尋覓着你不願轉身的蹤跡。

我看得見,千年前的那個夜晚,微風輕搖,搖來窗外陣陣梅香,瞬間便溫馨了你一世的傾城等待。而你正埋首案前,於昏黃的燈下,追憶着和韋叢六年來共同面對的艱苦處境,沉痛默無一語,只是任由指端的筆墨盡情抒寫着你的抱憾之情。

“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乖。”在你心裡,蕙叢完全可以與東晉丞相謝安最寵愛的侄女謝道韞相比,除了她,古今中外,再也沒有哪個女子能與你的蕙叢相提並論。她有着高貴的出身,不可一世的家世背景,還是太子賓客韋夏卿最憐愛的**,卻默默愛了你三年,等了你三年,發誓非你莫嫁,這樣才德兼備的女子還能到哪裡去找?

可是以千金小姐的身份下嫁給初爲校書郎的你後,韋叢卻沒過上一天好日子。你的家境實在是太困難了,那微薄的俸祿還不夠你奉養母親鄭氏呢!全家人都把過上豐衣足食生活的指望寄託在你身上,所以婚後數年,你一門心思都用在讀書備考上,希望有朝一日能借此飛黃騰達,賺取到更多俸祿,讓韋叢和家人過上真正幸福美滿的生活。

因爲忙於應舉,你也沒能過多關心韋叢。因爲家境貧寒,初嫁元家的韋叢做任何事都感到萬分不順遂,不是缺衣少食,就是斷了油鹽,但她從來沒有心生怨念,也從沒後悔當初選擇嫁給你的決定。爲了幫助你全家度過清貧的日子,她不斷回孃家纏着父親韋夏卿軟磨硬泡,要父親幫你們家解決生活上的困難。韋夏卿生前最愛的就是這個女兒,自然對她有求必應,所以那些年的生活雖然說不上很好,但也能安然度過。

叵耐好景不長,元和元年正月,韋夏卿突然病逝在東都洛陽任上,韋叢也就失去了直接的經濟援助來源。加上當時的你剛剛辭了校書郎的職務,正和白居易一起準備參加制舉試,連朝廷那點微薄的俸祿也徹底失去了。寒苦的日子變得更加捉襟見肘,更把韋叢逼入“巧婦難爲無米之炊”的困境之中。

“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看到丈夫窮得連換洗的衣服都所剩無幾,韋叢就翻箱倒櫃去搜尋;家裡沒有閒錢買酒招待客人,你只好纏着她去買酒,她二話不說,拔下頭上的金釵就塞到你手裡讓你去換錢。可這是她初嫁給你時的嫁妝,你怎麼能拿去換錢?韋叢只是盯着你淺淺淡淡地笑,喃喃地告訴你,金釵當了還可以再贖回來,只要你用心讀書考取更好的功名,日後還怕沒有更好更貴重的金釵戴?她總是這樣善解人意,不管你要她做什麼,她絕無一絲忤逆的意思。只要看着你每天都高高興興、快快樂樂的,就是她今生最大的心願,那麼就算當掉她所有的嫁妝又能如何?

“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你爲了讓她日後過上好日子,整天閉門讀書,壓根就沒想到因爲你失去了那杯水車薪的俸祿,家裡連煮飯的米都快沒有了。怎麼辦?眼看丈夫馬上就要應試了,這個時候絕對不能讓你分了心思,所以她只好揹着你,和膽娘一起到野外挖些野菜回來,再想方設法地將野菜和在米里做成各種合你口味的美食給你充飢。但儘管如此,這樣的食物還是讓過慣好日子、享盡榮華富貴的韋叢難以下嚥,但爲了不影響你的情緒,她每次都裝出一副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好像口邊豆葉之類的野菜便是當年韋府宴賓時豐盛的佳餚,生活過得分外香甜。

家裡值錢的東西幾乎沒有,韋叢每天都要小心仔細地算着賬過日子。父親去世了,繼母段氏畢竟不是自己的親生母親,家裡的兄長姐妹個個過慣豐衣足食的生活,都有些瞧不起你這個出身寒門的妹婿,所以她也不便前往討擾。婆母鄭氏病體纏綿,也幫不上她什麼忙,爲了孝養鄭氏,讓你安心備考,她總是微笑着說還沒走到山窮水盡的地步,私下裡卻一再讓膽娘拿着她陪嫁過來的首飾當了換成錢給鄭氏打藥,勉強支撐起家裡的所有開銷花費。

但是接二連三的變故偏偏一再降臨在元氏老宅裡。韋夏卿去世的同年四月,你終於以第一名的優異成績考中制舉試,被朝廷任命爲左拾遺。眼看着貧苦交加的日子馬上就要熬到頭了。然而,當所有人都以爲這一回終於苦盡甘來,可以揚眉吐氣過上好日子的時候,令大家萬萬沒想到的是,血氣方剛的你卻因爲自己的剛正不阿得罪了權相杜佑,於九月被貶爲河南尉,朝廷更斥令你即日東下洛陽赴任。因爲替兒子擔心,鄭氏一夕數驚,於同月病逝於長安靖安坊元氏老宅,你不得不回到長安替母親守制,再次失去了賴以生存的俸祿。

那一夜,你抱着韋叢在鄭氏靈前哭得死去活來。爲什麼多罹的命運總是降臨在你們身上?你撲在鄭氏的棺柩上號啕大哭,韋叢卻望着你哽咽欲絕。元氏家族再一次陷入十多年前元寬去世時的絕地窘境,爲了陪你度過困難,韋叢開始全心全意地投入家庭主婦的角色,每天都和膽娘一起上竈下廚,數年內都沒再爲自己添做一件新衣。爲了節約開支,她絞盡腦汁,想出各種奇妙的方法降低生活成本,甚至留意起院內那棵老槐樹,每天天一亮就拿着掃帚將樹下的落葉掃成一堆,再抱到竈間當成柴火用來燒飯。

多麼賢惠的妻子啊!爲了你,她心甘情願地將自己從一個千金小姐蛻變成了不施粉黛的粗俗婦人;爲了你,原本無憂無慮的她每天都鎖着眉頭坐在窗下想着節省開支的各種方法,甚至不惜和小商販錙銖必較。失去了她,便是你今生最大的損失,所以在你悼念她的詩文中,字裡行間,滿滿充斥的都是你對妻子的愧疚之情。可愧疚又有什麼用?在她生前,你居然從沒關注過她心裡的所想所思,像你這樣的丈夫又如何能配得上這樣完美的妻子?是的,你配不上,所以她便離開了。

“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營齋。”現在,你已經當上了俸錢過十萬的監察御史,分務東臺,成爲有錢人了,但這一切榮華富貴都無法與她共享了,沒有了她,有了錢又能如何?窗下的你淚眼模糊,看來自己現在也只能多花些錢延請僧道替她超度亡靈,爲她辦一桌像樣的齋飯,用祭奠的方式來寄託自己的哀思了。一個“復”字,說明這種悼念活動的頻繁,出語雖然平和,但內心的情感卻是極其悽苦的。撫今追昔,悲莫悲哉,只可惜有些“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的意味。

昔日戲言身後意,今朝都到眼前來。

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

尚想舊情憐婢僕,也曾因夢送錢財。

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

——《遣悲懷之二》

那一夜,長安城曲江畔的牡丹次第綻開,瞬間明豔了十里長堤的一城春色。燈火、銀燭、明月、琵琶、霓裳、紅袖、歌聲、水聲、搖櫓聲……匯成了一片撩人的魅影。

當皎潔的月兒悄悄爬上山後那一片蒼茫的柳梢頭之時,恰是三五之夜。如水的清暉,將曲江的夜色裝點得格外嫵媚,長安城一年之中最美麗的時節,便正是如此的春色之夜。西窗外的柳色一片翠綠,桃花輕曳着淡彩的粉瓣,梨蕊在風中舞動着潔白的風姿,輕柔的夜風裡,自是暗香浮動,流光飛舞,好一幅美不勝收的曼妙之景。

牡丹紅雨中,你輕踏一江煙柳翩然而至,衣袂飄飄、臨風玉立。她與你初見,心不禁微微地亂,兩朵紅雲陡地飛上臉頰,羞顏淺淺恰似眼前的牡丹,心花朵朵,只緣今始爲君開。那一瞬,風兒醉了,醉在了夜色下那幅顧盼多情的繾綣畫面裡,似是在爲你們的聚首歡喜歡呼。淺淡的月色下,你柔情的眸光裡,映出的都是她含笑的漣漪和憐惜,而你的眉間心上,亦都散落着她無盡的花香和愛意。或許,這便是緣定三生的深愛吧。

你用一管喑啞的洞簫,吹開了她一湖寂寞了一季又一季的心海;她傾一世芳華之舞姿,流光飛舞中輕叩開你心底斑斕似火的狂潮。此情此景,如幻亦真。花影重重的月色下,風兒輕輕地搖碎了一地相思的花瓣,牡丹深處,幸福如水般在輕輕漫延,小徑上霎時溢滿了美麗的芬芳,而你和她終是執手相望,沉醉在流年的歡喜中不知歸路。春秋輾轉,白駒過隙,從此,她與你晨起閒池觀花落,雨夜共剪西窗燭,那菡萏深處、露橋之上,卻是誰輕點她一瓣如蓮心香,只爲你聞笛擊鼓歡歌?

那是夢嗎,緣何你記得卻是如此的真切?

真切到連她的一顰一笑,都是如此的清晰可見。那麼的近,卻又那麼的遠。近到彷彿間你都能聆聽得到她每一次輕柔的呼吸,又彷彿都能觸摸得到她每一次遒勁有力的心跳。或許,於你而言,夢就是現實;亦或許,是夢還是現實都不重要,真正重要的唯有她,唯有她在你生命裡的每一次降臨,無論虛實。

“昔日戲言身後意,今朝都到眼前來。”你又開始寫詩,仍是遣悲懷。曾經,夫妻情深,她和你開玩笑時說到過彼此身後的情形,雖是不經意之言,卻是另一種海誓山盟的表現。然而,沒想到戲言成真,假想的情形竟成了你眼前無情的現實!造化弄人,言猶在耳但人已不在,沉痛之情、悼亡之意平淡而出,更覺悲痛。

一個“戲”字,包含着無限你儂我儂的柔情蜜意;一個“來”字,又包含着無盡觸目傷心的酸慟。今昔對比,突出了痛失愛侶的悲涼悽慘,爲全詩奠定了哀痛難抑的情感基調。

“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人已逝,而遺物猶存。爲了避免睹物思人,你將韋叢穿過的衣裳全部施捨了出去,但卻把她用來做女紅的針線盒原封不動地保存了起來,卻又不忍打開。你想用這種消極的辦法封存起對往事的記憶,然而,心中的那份眷戀和負疚之情,真能隨之而釋懷嗎?或許,這種做法本身恰好證明你無法擺脫對妻子的思念。

“行看盡”,寫出了你眼睜睜看着妻子遺物一件件消失時的無奈和感傷;“未忍開”,刻畫出你剪不斷、理還亂,欲說還休的矛盾與痛楚。看似日常事,卻含着難以割捨的深情。

一隻小小的針線盒,卻牽動着你的神經。你睜開眼、閉上眼,看到的都是韋叢臨終前斜倚在牀邊爲你趕製新綢衣的情景,都到了病入膏肓的時候,她心裡想的仍然只有你。她要爲你趕製衣裳,要趁自己還沒有嚥下最後一口氣時把所有沒來得及縫製的衣裳鞋襪全部準備好才行,否則她會走得不安,死也不能瞑目。她總是這樣,把丈夫當作了生命裡的神和偶像一樣崇拜,但這份情卻讓你更加覺得對不起亡妻。若是自己能夠在她生前對她好那麼一點點,今日也就不會有這麼多的遺憾了。可惜世間沒有後悔藥,你只能把對她深深的眷戀埋在心底。

“尚想舊情憐婢僕,也曾因夢送錢財。”難忘她在世時的深情,想起她生前含辛茹苦、獨立支撐起整個大家庭的壯舉,哪怕看到她的婢女膽娘也會引起你無限的哀思,於是對膽娘也平添了一種哀憐的感情。

膽孃的眼神裡總是含着一種刻骨的冷漠,你知道,蕙叢的死傷透了她的心,所以你想盡力彌補。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白天觸景傷情,晚上則忍不住夢魂飛越冥界相尋,要送錢財給她讓她在另外一個世界安享富貴。夢中送錢,似乎荒唐,卻是一片感人的癡情。陰陽兩分,除了夢中致情而外,還能爲她做些什麼呢?哀思纏綿、愧疚難當、追悔莫及,全在“憐”“夢”二字之中。

“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此句一出,流芳千古,成爲你這首詩最大的亮點,而日後能吟誦此詩的,無不詠歎這末後兩句。反覆詠歎過後,愈覺此景此情之“哀”,感人至深,這就是詩歌的魅力。

夫妻死別,固然是人所不免的憾事,但對你來說,同貧賤共患難卻不能分享富貴的妻子一旦永訣,這種傷痛就顯得更爲悲哀,普通的夫妻之情又怎能與之相提並論?“人人有”與“百事哀”將普通的情感進一步推進,不僅着力寫出了自身喪偶不同於一般的悲哀沉痛,更寫出了天下所有相濡以沫的患難夫妻共同的心聲。

思念的情感在這裡達到**,悼亡的悲慟涌至極致,讀之令人頓生徹腑之痛、難言之悲。全詩情真意切,自始至終貫穿一個“悲”字;戲言成真的怨懟,睹物思人的悽傷,夢中送錢的悔疚,百事俱哀的痛慨,都用質樸之語道出。悲懷難遣,哀痛滿紙,是悼亡詩中的千古絕唱,夫妻死別之悲,孰能出其右乎?

閒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幾多時。

鄧攸無子尋知命,潘岳悼亡猶費詞。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

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遣悲懷之三》

記憶的書籤,隨着年輪的翻轉而漸漸泛黃。而今,你一個人孑孓獨行於萬丈紅塵之上,雖早已看淡了塵世間緣起緣散的滄桑浮沉,也漸漸明瞭鏡花水月的空淨無塵,可卻依然舍不去心底裡對她的那一份最初的眷戀。

當初,她採擷了一枚叫作相思的種子,卻不料,無意間撒落種在了你的心田;如今,在歷經了春秋寒暑的交迭之後,你用淚水把它灌溉成了一株芝蘭仙草,卻叫你更惹相思怨。那一天,當你們再次邂逅在十字路口時,你曾問她:恨過我嗎?那一刻,她望着你悽清地笑。她不懂,愛與恨怎會糾纏在一起?緣盡了,愛無窮盡,愛的盡頭又怎麼可能會是恨呢?再次相遇,依然擦肩而過。你向左,她向右,不忍凝眸看她風中那襲清瘦孤單的背影,那一刻,你無語凝噎。紅塵深深、寂寞深深,長安月下,青石板上,那層層疊疊斑駁的青苔,似乎也在無言地見證着塵世間的聚散悲歡。

如果可以,你願意用你幾次轉世的等待,換得與她執手相看的剎那芳華。那樣,你便可以爲她挽起那一頭秀麗如瀑的青絲,爲她洗淨浮世的鉛華,用你一顆最真的心,在這最深的紅塵裡輕舞飛揚,與她共同演繹一場地老天荒的傳奇;如果可以,你願意折去你一身的瘦骨,任由她衣袖裡的花香,不經意間飄落在她的眉間髮梢,讓你以愛爲墨,以情爲箋,爲她落筆成花,吟唱出紅塵裡最婉約纏綿的愛之篇章。可是,與她失之交臂後,而今的她又會在哪裡等待你愛的輕語呢喃?

“閒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幾多時。”無所事事的時候閒坐着便會不可抑制地“悲君”,你知道,所有的記憶都會隨着時光的飛逝變得面目全非,所有的美好和傷痛也都會隨着時間的推移逐漸被淡忘,只是那份痛會留在內心深處,化成一道深深的傷口,結成一道不敢觸碰的疤痕,所以,你更爲自己感到“自悲”,發出了人生百年幾多時的感嘆。

“鄧攸無子尋知命,潘岳悼亡猶費詞。”你在詩中運用了鄧攸和潘岳的典故。鄧攸,兩晉時期人,字伯道,官至河東太守,永嘉末年戰亂中,他舍子保侄,後終無子;潘岳,西晉人,字安仁,妻楊氏去世後,曾作《悼亡詩》三首,爲世所傳誦。你默默感嘆着,鄧攸那麼善良,卻終身無子,這難道不是命運的安排?潘岳《悼亡詩》寫得再好,對於死者來說又有什麼意義,不等於是白費筆墨嗎?

你真的放下了嗎?其實你只是在故作達觀無謂之詞,字裡行間,無不透露出無子、喪妻的深沉悲痛之情。但你還能如何?你只能憑欄靜聽花開,任瑟瑟的蒼穹,綿綿的清愁,都在蕙叢的琴曲下揉成解不開的千千心結。月落烏啼,那又是唱響了誰的風霜千年?當年一笑惹癡情,註定紅塵裡要與她糾糾纏纏中走過千年,只是,夜幕孤山下,煙蒼露淺,萬籟俱寂,今宵的你,無由地便飲醉在了前世的那一場曉風殘月裡。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你只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建立在絕望的廢墟上,期待自己死後能和她合葬,來世再做夫妻。可是,細細思量,這只不過都是你一廂情願、虛無縹緲的幻想罷了,又怎能作爲畢生的指望?

蕙叢,你在哪裡?爲什麼每當我在夢裡想要攬你入懷,卻總是徒勞無功?你一次次地逃匿,明滅於遠山近水之間,無跡可尋,難道是埋怨我不能與你相偎一生?流年暗換,轉眼六年的休慼與共,都在指間飄零消逝。閉上眼,恍惚地行走於從前的恩愛纏綿裡,卻只看見自己的倒影,猶如疏影橫斜的月痕,孤寂地染在天邊,於是,你只能躲在文字裡癡然哭笑,帶着無法述說的寂寞,撰寫下一句句泣不成聲的悼亡詩。

“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藕花深處,楊柳岸邊,煙雨樓臺依舊是滄海桑田後的渺茫;淚沾衣襟,癡心不改,花影寒窗亦只不過是醉舞胭脂香盈袖的悵然。死者已矣,過去的一切都過去了,自己無論再做什麼也都無法彌補欠她的那份情了。寫到這裡,你的詩情愈轉愈悲,不能自已,最後被逼出一個無可奈何的辦法:如果可以,你將永遠地想着她,將在每天晚上都長夜不眠地睜着眼睛,來報答她平生都未曾展過的眉頭,和她跟着自己所受的那些苦楚。或許,唯有這樣,泉下有知的她纔會好過一點,也才能贖取你的罪愆吧!

…………

我和衣躺在牀上,沐浴着窗外輕柔的晚風,把你——元稹的《遣悲懷三首》讀了又讀,仍是欲罷不能,心裡依舊裹了無限惆悵。凝眸,我看見你遺失在千年之前的詩箋,然而,紙行初褪新墨時,卻是誰在那拾不完的一地琉璃碎片中輕輕吟唱起了一曲愛的清歌?

是不捨,是珍重,是癡絕,是癲狂,是你一生一世的奢望,亦是你祈求了三生三世的緣起緣滅。那夜,你披着一身輕寒獨上西樓,放眼望去,柳絲飄拂的是人約黃昏後的驚喜與忐忑,月色輕攏的是大漠孤煙直的豪情與悲壯,然而,一襲白袍依舊裹不住你清瘦的身影,你的臉上亦依舊寫滿相思之苦。讀不盡悽然新詞與舊愁,而今,我只想透過夢裡那一場濛濛煙雨,在那些平平仄仄的字裡行間,任她與你重續前生那一場未了的前緣,只是,這樣的心願你又會給我機會去實踐嗎?

繼續吟誦你的悼懷詩,卻發現,一個“悲”字貫穿了這三首詩始終。你的悲痛之情,層層疊疊,如水向前,撲面而來,給讀者帶來巨大的視覺衝擊效果。悲韋叢,你從她的生前寫到身後;悲自己,你又從眼下寫到將來。字字出於肺腑,深層的悲痛以鮮明的形象躍然紙上,若不是當生命處於尖銳的痛苦中時,縱使你有生花妙筆,又怎難描摹和抒寫出內心激盪的痛楚和哀愁?

我沉浸在你悲慟的情緒裡無法自拔,只好丟開詩集,披了衣服出門,走在夜色下的洛陽城裡,想在千年之後給你們失落的愛情找尋一個完美的答案。風吹散路邊的菊花叢,無依的花瓣被捲上天空,再落下來,一片一片地吹迷了我的眼睛,吹痛了我的心,有一種說不出的寒涼與落寞。街上擦肩而過的行人帶着與世隔絕的冷漠表情,我和飄零的菊花同時陷入了孤獨無助的境地,剎那間,一股蒼涼、絕望的感覺以閃電般的速度刺進我的肌膚,刺傷我微弱的生命,剎那之間,心口便有了種撕心裂肺的疼痛。我想,一千二百年前,你的心情也該是和我現在一樣的壓抑難過吧?

“悲”字是你這三首詩的主基調,但你在字裡行間卻運用了一種與衆不同的親暱情調將人人心中所有,卻又人人口中所無的意思,用極其感人、極其質樸的語言吟唱了出來。諸如“昔日戲言身後意,今朝都到眼前來”“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等,字面意義無不淺顯之極,卻又處處透着人物內心的傷痛之極,字字句句,無一不在向世人證明你對韋叢的感情是真摯而熱烈的。

在取材上,你善於抓住日常生活中發生的瑣碎小事來寫,事情雖小,卻都曾在不同的時間、地點深深觸動過你內心的情感。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是在你對往事的追懷中柔腸百結無以發泄之後一揮而就,從而也就全方位展現出了你至性至情的一面,於平淡樸實中引起讀者的強烈共鳴,以至千年之後,這些詩還能深深打動讀者的心,讓大家和你一起悲傷,一起痛徹心扉,使之成爲古今悼亡詩中的絕唱。

她走了,也帶走了你的心。時光荏苒,彈指芳華逝去,千年後,我走在你曾走過的洛陽城頭,心卻早已流連成昨日的滄海桑田。這一刻,我坐在想念的雲端,任思念氾濫成海,然後,便在菊花飛舞的月色裡,看千年前的她穿起舊時那襲素衣白裙,在夜的指尖上獨舞,歌盡桃花扇底風,只爲你傾城綻放。原來她竟是那樣的風華絕代,那樣的風情萬種!我望着她輕輕地嘆息,卻發現三千煙水之上全都是她的淺淺吟唱,字字句句,滿滿兜住的都是對你的深情不悔。看她輕揮一袖嫣紅,獨挽一叢菊香,我無可救藥地沉陷在她的溫婉與清芬裡,那麼現在,就請容許我在夢的邊緣,爲你,爲她,點起一盞浣花燈,明媚你們眉梢上那抹憂傷的笑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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