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院裡的女人

“安史之亂”的爆發,讓曾經煊赫一時的大唐王朝開始走向沒落,讓身世飄零的貴妃楊玉環因兵變在馬嵬坡香消玉殞。一千年後,我似乎還能看得見,那個女人正攜着絲竹聲聲,踏着時間的光,一路逶迤而來。一千年,風華散盡,便是無限的落寞,而她如花的笑靨卻在月光中搖曳生姿,滿天飄香的菊花也因她而羞怯了。

“安史之亂”平定後的第十七個春天,位於長安城內靖安坊西北隅的元氏老宅,舒王府長史元寬與弟弟侍御史元宵的家中迎來了又一個鮮活的小生命的誕生,他便是後來在中唐時期有着“元和才子”之稱的大詩人元稹。此時的大唐已逐步由強盛走向衰落,當呱呱墜地的元稹第一次掙扎着睜開眼睛時,他看到的並不是花見也羞的楊貴妃,而是一個山河破碎、百廢待興的國家。

說起來,這元氏老宅住着的人可是大有來頭的。元氏是北方鮮卑族拓跋部後裔,北魏、東魏、西魏時爲赫赫皇族,北周、北齊兩代顯貴輩出,即使到了隋朝,也是風光無限。這棟老宅便是隋文帝楊堅賜給元稹的六世祖,時任兵部尚書的平昌郡公元巖的。不過入唐後,元氏家族歷經安史之亂而愈漸衰微。元稹的祖父元悱僅官至縣丞,父親元寬儘管尚武多才,卻長期沉淪不遇,只混了個舒王府長史的閒職。

那是一座早已湮沒於歷史煙塵之下的荒涼建築,在現實裡,我找不到它留下的任何遺蹟,但它殘存的氣息卻在我心頭久久縈繞。恍惚中,我彷彿站在古老的靖安坊街頭,隔着遙遙的時空,看到那高高的門檻和那紫紅色的向天際斜飛的檐角。那斑駁的舊牆、雕花的窗櫺、水磨的青磚,無一不在我心中陣陣激盪,恰似一種古老深厚的情結,正與我的思念遙相呼應。我瞪大雙眼,炯炯有神地凝望着眼前這朱漆的大門,儘管歷經滄桑、沉鬱蒼涼,卻富有無限的詩意,就像頭頂的這片藍天,有着不可洞穿的蘊藉,更有着無法抹去的寬厚。

儘管家道中落,但元氏老宅往日的氣派還是要保持的。元府的整個建築分爲東西二院,以縱軸爲主,橫軸爲輔,主體建築放在後部。東西兩院單體建築有堂、廊,內部柱網也有定型的排列方式,靈活多變的室內空間,使簡單規格的單座建築富有不同的個性;西院建築宏大,巷道曲曲折折,但是並沒有給人雜亂的感覺,建築序列的組合,在對稱與均衡、簡樸與精緻間彰顯了爐火純青的藝術成就。元稹出生的時候,元氏老宅的門口還擺放着一對象徵權勢與威嚴的石獅。擺放很有講究,左雄右雌,同時用麒麟與獅子圖案磚雕彰顯富貴,表達麒麟送子、四獅(時)如意的寓意。大門爲平板門,由門扇、門框、門垛、門楣等主體組成,又有門墩石、門過木、坐街石等附件。門扇用比較結實的厚木板製成,上面飾有大銅炮釘,還有銅製的獅頭鋪首。

跨過高高的門檻,穿過內門廳可以看到影牆。影牆迎門而建,除給庭院增加氣勢、祈禱吉祥之外,也起到一種使外界難以窺視院內活動的隔離作用,按古人的說法叫作防“三煞”。元府的影牆是磚雕照壁,它的材料是質地細膩的水磨青磚,風格細膩繁複,雕刻手法靈活多變,外觀玲瓏剔透、細緻入微。

轉過影牆,可以看到一棵直撲雲天的古槐,繁茂的枝葉遮天蔽日,蓋住了大半個庭院,彷彿一首韻味深長的古詩。樹旁古井點點青苔密佈,放眼望去,每一個角落都顯得清涼、靜謐、簡樸,格外引人發思古之幽情。

穿過影壁往西拐就是西院,也是元稹度過童年的地方。院內有牡丹數叢,北亭前有辛夷樹兩株,它們與院內的衆多花草一起,每天都迎着縷縷微風搖曳多姿,招展着浪漫的風情,如在起舞,似在歌唱。由北而來的一條小溪曲曲折折,正穿過院子向南靜靜流淌着,有時候元稹可以看到隨波逐流的紅葉,他知道,那是二姐仰娟詩情大發時的遺蹟,上面的點點墨跡,都記下了二姐青春的惆悵與莫名的哀愁。

二姐仰娟就住在後院的北樓上。不過父親說了,等到來年春花爛漫之際,便要把二姐送到宮裡當娘娘去。二姐不稀罕當什麼娘娘,她只想找個能和自己攜手一生的如意郎君,哪怕他只是那身無分文的賣油郎、賣水郎。雖然元氏祖上是赫赫皇族,但那早已是時過境遷的事情,現如今父親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舒王府長史,別說是皇家貴戚,縱是那考中進士剛剛發跡的文人墨客,又有誰會攀結下這門寒酸的親事?父親的話,二姐並不在意,當娘娘哪有那麼容易?只不過是父親酒醉後的癡人說夢罷了。二姐沒想到,父親不經意的一句玩笑話卻被認認真真做了起來,他真的把元家發跡的希望寄託在了二姐的身上,不停地跟妻子鄭氏嘮叨說,自己的女兒即使當不上娘娘,送進宮當個宮女給皇上使喚使喚總可以吧?當今聖上(唐德宗李適)的母后沈氏不也是宮女出身嗎?還有,先皇代宗李豫的母親吳氏當初不也是個小小的宮女嗎?母以子貴,但憑女兒這張如花似玉的臉蛋,怎見得不會迷了皇帝的心竅,也弄個娘娘噹噹呢?再說了,那早已殯天的吳太后不還跟鄭氏家族沾着親帶着故嗎?吳氏能以宮女的身份誕下皇子,自己的女兒又不缺胳膊少腿的,怎麼就不行呢?

當宮女?二姐從沒想到父親會把重振元家的希望寄託在自己身上。年僅十四的她從沒做過進宮的夢,父親當着一家人的面把這個重要的決定說出來時,她驚怕得抖落了手裡的瓷碗,落了一地的晶瑩。二姐生性木訥,從不與人爭執,儘管她有一千萬個不願意,也只是含着眼淚,悄悄回到自己的繡樓,掩上門,倚在窗下偷偷抽泣。風從北面的溪畔吹來,裹住整個元府大院,颼颼作響,即使渾身裹了幾重棉衣,也覺得從外面一直冷到心底。二姐端端正正地坐在牀邊,麻利地納着鞋底,白線粗針小錐子,在她那雙靈巧的手裡配合得極好。拉線聲也是細綿細綿的,極富韻感。自打父親宣佈了要送她進宮當宮女的消息,二姐就沒日沒夜地坐在牀邊或是門檻上埋頭納着鞋底,悶聲不響,一直保持着一種姿勢,彷彿籮裡的鞋底永遠也納不完。一針又一針,執着而深沉,清秀而又憂鬱的目光追隨着針線的遊走,好像針線涵蓋了她所有的生活內容。

七歲的元稹並不知道進宮對二姐意味着什麼,但他知道二姐不喜歡進宮。他也不希望二姐進宮,因爲大哥長年在外,二哥是不苟言笑的人,大姐又遠嫁他鄉,能陪自己說說悄悄話的也就剩下二姐一人了。如果二姐進了宮,住到那高牆大院後的世界裡,自己那些青澀的心事又該對誰訴說?元稹順着二姐樓下窄小的木樓梯飛快地爬上二樓,踩得梯木咯吱作響。樓梯板有些顫抖,他心裡卻莫名地緊張起來,彷彿自己一不小心就再也無法窺視二姐婉約的笑容。他輕輕推開虛掩的門,探過頭,瞪大眼,覷着眼睛哭得紅紅的二姐。二姐看到他,照舊勉強擠出一絲微笑,伸手拍拍鋪了厚褥的繡牀,示意他坐到她身邊來。小元稹忐忑不安地走到牀邊,兀自立在牀前凝視着,又不由自主地撫摸着那簡單破舊的牀褥。二姐似乎剛剛起牀,牀褥上還遺留着她的體溫及體香。牀前那面銅鏡,還像從前那樣靜靜地掛在牆壁上,彷彿一隻明亮的眼睛,從早到晚,一直守護着深閨中的二姐。鏡面暗淡無光,看不到二姐皎白清麗的容貌,也看不到二姐那雙清澈透明的鳳眼,唯有一枚斷了的玉簪靜靜躺在落了漆的妝奩邊,和着生了鏽的光線,默默詠歎着二姐隱隱的悲痛。

元稹擡起頭,目光定定地落在閨房裡擺放着的琴、棋、書、畫上。東邊牆上還掛着一條紫色的長裙,上面繡着大紅的牡丹,花開得栩栩如生,彷彿走近它便會透出濃郁的芳香,難怪一大家子人都對二姐的繡活讚不絕口。父親曾經得意地望着二姐說,就憑二閨女這雙巧手,進了宮要沒機會接近皇上,那就是沒天理了。可二姐並不想給皇上刺繡,她只想給那個常常在院後踩着竹梯在牆頭眺望她的窮小子繡,一生一世,生生世世。她不知道他姓甚名誰,只是在每個月圓之夜便換了新洗的衣裳,在鬢間插上玉簪,打開後窗,倚在窗臺上,長長久久地望他。他就踩在那光滑的竹梯上,也長長久久地望她,只是一個甜甜的微笑,便醉了她的心田。她已經愛上了那個少年,無可救藥地。她企盼着他拿着名帖到府上來求親,可是她等了整整一年,他還是沒來,就連那青翠的竹梯也早已消失在牆頭之外。他走了,去了一個她不知道的地方。她裹着惆悵,再也沒等到那份朦朧的愛情,三百六十五個日日夜夜,她一直倚在後窗看那爬滿了青苔的紅牆,聽雨打芭蕉,把那份淡淡的哀愁寄嚮明月。

古琴就放在那條繡了牡丹的長裙下,粘了灰、斷了弦,發着黴味地瑟縮在牆角,孤獨地沉睡在時空的記憶裡,猶如二姐受傷的心懷。自從知道父親要把她送進宮,二姐的青春歲月便納在鞋底上一天又一天,對那個少年的無盡思念都化作了手裡不停動作着的一針一線,並在細小的針線上安置着自己的靈魂和生命。

二姐一邊納着鞋底,一邊抿着嘴笑着,她還在盼着那無名少年的歸來。哪怕只有一眼,便是老死宮中,她也無怨無悔了。一天又一天過去了,她一直默默地盼,默默地等,等得她心生抱怨,等得她失去希望,等得她眼裡充滿了絕望的神色。每一天,每一夜,她都像一尊冰冷的雕塑出現在元府大院裡,不笑也很少說話,臉上只有木然的表情,就連元稹也猜不透她的心思。

她輕輕將手裡的針線從鞋底的一面穿到另一面,這一針納得可真久啊!櫥櫃裡已經滿滿放了幾十雙她爲少年做好的布鞋,一夜又一夜,一月又一月,她不知道還能爲他做些什麼,那就給他多做些鞋子,等着他回來穿。她默默瞟着那裝了滿滿一櫃鞋子的櫥櫃,他要是不回來,她做的那些鞋子又要給誰穿呢?

二姐一邊納着鞋底一邊默默流着淚,委屈的淚水伴着長長的等待,讓她心裡稍稍好受了些。明年春天,她就要被父親送到宮裡當宮女了,要是他來不及在她入宮前趕回來,只怕這輩子就再也無緣會面了。

“二姐!”元稹伸過手緊緊拽着二姐飛針走線的手,稚嫩地叫了一聲。他的目光充滿震驚與憂鬱,他無法體會二姐內心的苦,但卻從她憂愁的眉眼裡看到了一種無法言說的恐懼。

“小九!”二姐淚眼模糊地盯着年幼的弟弟,伸過手在他的小手上輕輕捏一把,“等到了春天,二姐就不能再在家裡陪着你玩了。二姐走了以後,你要用功讀書,重振我們元家的門風,不要讓爹孃失望,明白嗎?”

元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緊緊盯着她手裡的鞋底問:“你是在給爹做鞋?”

二姐搖搖頭。

“是給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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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姐還是搖頭。

“那就是給二哥了。”元稹摸了摸腦袋,不假思索地說,“難道是給二叔做的?”

二姐放下手裡的針線活,將他摟到懷裡,嘆口氣說:“不是。都不是。”

“那是給誰做的?”

“你還小,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二姐低下頭,在他額上親了一口,“小九乖,等二姐做完這雙鞋就帶你去看皮影戲,好不好?”

元稹點點頭,目光仍然落在那雙佈滿針眼的鞋底上,忽然若有所悟地說:“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在給那個站在牆頭偷看你的哥哥做鞋。”

“小九!”二姐目光凝重地盯着他,伸手輕輕捂着他的嘴,“小孩子不許胡說!”

“我知道那個哥哥喜歡你,你也喜歡那個哥哥。”元稹擡起頭,眼神裡透着一種倔強。

“你再胡說,二姐就不帶你去看皮影戲了!”

“你放心,我不會告訴爹孃的。”元稹噘着嘴巴,“這是我和你之間的秘密。”

“秘密?”二姐笑了,笑得如同院裡的牡丹一樣燦爛,“你這個鬼靈精!”

“可是父親卻要你進宮當皇帝的妃子,那個哥哥要是知道了豈不是會很傷心難過嗎?”

“那個哥哥不會回來了。”

“你怎麼知道他不會回來了?”

二姐搖着頭:“他只是一個過客。”

“什麼是過客?”

“過客就是不會再回來的人。”二姐眼裡含着哀怨,“他只是喜歡看我們院裡的辛夷花,看過了就不會再回來了。”

“我想他一定會回來的。”小元稹緊緊拉着二姐的手,那是一雙白皙修長的巧手,可現在卻顯得鬆軟無力,毫無生氣。

“他已經看過辛夷花了,還回來做什麼?”

“回來向二姐提親啊。”元稹瞪着無邪的眼睛,“他纔不喜歡看我們院裡的辛夷花,他就是喜歡看二姐。他還想把二姐風風光光地娶回去當新娘。”

“小九!”二姐忍不住嗚咽起來。

元稹仰頭望着二姐:“二姐,你別哭嘛。你要是不想進宮,我替你去求爹。他要是不同意,我就在他面前長跪不起。”

“沒用的。”二姐囁嚅着嘴脣,“這是二姐的命,誰也改變不了的。”二姐輕輕推開元稹,重又拿起鞋底,飛快地納了起來。

風華散盡,便是無限的落寞。轉眼,十多年便從指間的縫隙裡溜過去了。剛從蒲州普救寺回到長安元氏老宅的元稹佇立在年久失修的繡樓前,仍然看得見當年二姐落下的那顆晶瑩剔透的淚。二姐針針線線,繡的都是鳥語花香,納的都是柔情蜜意,她長長久久地倚在窗下,舉頭望月,想象着父母早已將自己許配的新人便是那爬上牆頭對她嫣然一笑的少年,祈禱不要讓孔雀錯配了斑鳩。她如花的笑顏在點點梅花中搖曳生姿,朱脣輕啓,他彷彿聽到她一聲聲的呼喚。那一日的二姐,如同仙女般,舞步輕盈,裙角飛揚,滿堂的梅花都因她而含羞。

“二姐。”他看到她回首時眼角那滴未乾的淚。他恨自己生不逢時,不能救二姐於水深火熱之中。他恨自己未能盡全力替二姐找到那個意中人,仰天長嘯,血在梅樹上染紅了滿地的凋零。

“小九!”二姐抱住了他,然後他便在她的眼淚裡漸漸安靜了。

“二姐,爲什麼我們要是元氏的子孫?爲什麼重振元氏家族門風的重任要讓我們來承擔?”他在二姐眼裡看到了一抹悲傷。

“小九,我的小九。”二姐用溫柔的胳膊緊緊摟住了他,“如果你真的愛那個叫鶯鶯的女子,就不要放棄,不要像二姐,一輩子都在孤寂中默默守候。”

可是他不能愛,就像二姐當年無法愛一樣,他肩上擔負着光耀元氏門楣的重任。如果任由自己的情感像斷了閘的流水一樣噴瀉而下,他又如何才能完成父親臨終前對他的殷殷期許呢?是的,他愛鶯鶯,像二姐愛着那個無名少年那樣長長久久地眷戀着她,可這是一個講究等級觀念的無情的現實社會,世俗的眼光容不得他娶一個失了勢的寒門小姐。如果要重振家風,他就必須攀一門好的親事,唯有那樣,他才能回報父親的養育之恩,纔不枉這一生做了元氏的子孫。

ωwш☢ ttκǎ n☢ ¢○ “小九,”二姐痛苦地望着他英俊的面龐,“如果你真的已經決定好了,那就放棄她,放棄了她你就可以完成父親生前的心願了。”

可是他並不想要那榮華富貴,在他內心深處,他什麼都不要,他只想要他的鶯鶯,要和鶯鶯花前月下共度一生。“不!我不要光宗耀祖,我只要鶯鶯!”他生生甩開二姐,踉蹌而去,卻跌倒在了落英繽紛的梅樹下,如同孩子一樣哭泣着,而此刻的鶯鶯卻離他咫尺天涯。再回首,二姐早已失其所在,他流着淚,捧着一地的梅花,纔想起二姐早就離開家當尼姑去了。就在父親宣佈要把她送進宮的第二年春天,她就決心要去當尼姑。後來她真的當了尼姑,取法號真一,在那寂靜的庵堂裡淒涼度日,沒過幾年便帶着無限的惆悵與悽婉,離開了這個桃紅柳綠的花花世界,終其一生,都沒能和那牆頭的少年再見上一面。

“二姐!”元稹躑躅着爬進二姐的深閨。牀頭的銅鏡依然落滿了灰塵,古琴早已沒了蹤影,只留下那一牀破敗的棉絮散發着二姐殘留的氣息。有多少年沒回來過了?元稹惆悵地盯着那面銅鏡深深嘆息着,他不知道二姐是不是也曾像鶯鶯那樣,於夜半時分,輕手輕腳地到樓下查看本來早已緊閉的大門,又急急地上樓關緊那扇本來不大的窗戶,但他知道,二姐也曾有過和鶯鶯一樣的情愫,只是二姐那片相思所託非人,那麼鶯鶯呢?

他想起那個夜晚,在普救寺西廂房內,鶯鶯也是站在一面銅鏡前,臉蛋兒漲得通紅,似乎要照亮窗外那無邊漆黑的夜。她緊張得像要停止呼吸,低着頭,默然無語地站在自己面前,一個鈕釦一個鈕釦,一件衣服一件衣服,把自己脫了個精光。藉着暗淡的燈光,他細細地看着鶯鶯溢着芳香的裸體,那怦怦的心跳聲,猶如打鼓,至今還殘留在那間小小的房子裡。時光荏苒,又回到二姐的閨房裡,這裡是否也曾留下過西廂那樣的香豔?他搖搖頭。二姐這輩子都沒和任何男人有過親密的接觸,縱使她一直癡癡念着那個牆頭少年,也只是一段默默守望的愛。想到這裡,他的心隱隱作痛,要是當年那爬上牆頭的少年跳進院子,二姐是否會像鶯鶯那樣投懷送抱?

風和着泥土的清香從窗外吹進來,撲打着窗邊那扇油漆斑駁的櫥櫃,發出古老的吱嘎的響動。元稹擡頭望去,只見那積滿了蛛網的櫃門已被風吹開了一條細小的縫隙,他信步前移,伸手打開櫃門,卻發現裡面擺滿了琳琅滿目的鞋。那是二姐替那少年做的鞋子,他從沒想到她爲他做了那麼多的鞋子。元稹小心翼翼地捧出那一雙雙一針一線做好的布鞋,把它們一股腦兒地擺在牀上,一雙一雙地數着,一雙,兩雙,三雙,四雙,五雙……十雙……四十八雙……他算了算,幾乎每一個月二姐都要給那個少年做兩雙新鞋出來,那一年,她居然從沒間斷過!看着這一雙雙佈滿灰塵發了黃的布鞋,他的眼淚唰地一下子涌了出來。在二姐的枕邊,他還發現了一雙沒納好的鞋底,他把它舉起來緊緊貼在臉上,任淚水盡情地流淌在每一個針腳窩裡,二姐啊二姐,你對那牆頭少年的心意他到底還有沒有機會能夠明白?

鞋子,不僅僅是鞋子而已,那一針一線,一個又一個的針腳窩,縫進去的可都是她對少年的一片心意呀!雖然她只是個深居簡出的少女,並不懂得什麼大道理,可她知道該如何對自己心儀的男人好,爲了她眷戀的男人,她受再多委屈吃再多苦也心甘情願,哪怕只換來他一個回眸。可是她再也沒有機會看到少年對她深情地微笑了,元稹的心痛到了極點,二姐這是何苦?此時此刻的鶯鶯,是否也像二姐當年那樣,在普救寺裡苦苦等待着自己?是否也心灰意冷地走到窗臺旁那破舊的梳妝檯邊,拿起一面橢圓形的鏡子對着自己的面容照了又照,卻只照見一地萎落的相思?

對不起,鶯鶯。請原諒我一時的糊塗。相信我,我是愛你的。雖然相愛的道路悠遠漫長,但我還是決定堅持下去。不管前面的路還有多遠,不管路途中的荊棘會怎樣爲難我們,我都會一直陪伴着你走下去。哪怕是到了生命的最後一秒鐘,我也會始終守在你的身邊。我會陪你爬上那高高的大雁塔,爲你採來天邊那朵最美麗、最純潔的雲彩;我會扶着你柔嫩的腰肢共遊曲江,爲你捧起最清冽的那一泓池水。

遠處,梨園的曲聲透過宮牆傳到宮外,一直傳到靖安坊深處,傳到元氏老宅的繡樓上。那夜,他一直守在後院的辛夷樹下,替二姐等待着那個再也沒有出現過的少年情郎,也在替鶯鶯等着自己的迴歸。“他是不會再回來了。”二姐憂鬱的聲音在他心頭默默徘徊,宛如鶯鶯害怕他一去不回。在普救寺的那些個漆黑的夜裡,他只有在看到鶯鶯疲憊的身影走入夜幕中,才能放下心來。每個夜裡,他都在西廂焦急地盼她逶迤而來,可每次托起她飄香的粉腮,內心卻又無法平靜了。他不知道這樣做到底是錯是對,鶯鶯還是個未諳世事的少女,如果自己不能給她幸福,她會不會也像二姐那樣,爲了等一個本不該等的人而毅然削去青絲,從此青燈木魚伴天明呢?

不!鶯鶯!我愛你!我不會辜負你的!你本是我的表妹,也是出身官宦人家的千金之軀,這樣的婚姻門當戶對,元氏家族的人沒有理由阻止我們的結合。元稹輕輕撫着鶯鶯的額頭,在心底默默安慰着自己,鶯鶯,請你相信我,回到長安,我一定會把咱倆的事稟明母親大人。她老人家生着一顆金子般純淨和善的心,如果她知道你我是如此的相愛,她一定會笑着接納你成爲元家的兒媳。噢,鶯鶯,還需要我把心掏出來給你看嗎?你在我心裡是怎樣的位置,難道還不能從我看你的眼神裡讀出來嗎?表哥?不,請別再叫我表哥,叫我微之。元稹眼眸裡閃着晶瑩的淚花,他緊緊捏住鶯鶯纖弱無骨的玉手,放到自己蹦跳不停的心口,生怕一鬆手,她便要縹緲而去。透過燭光,他從鶯鶯迷茫的眼神裡看到了她也在等待,也在期許。天色微明,等紅娘接鶯鶯離開西廂的那一剎那,他看到她久久徘徊在門前,不忍離去的模樣,心宛若硌到碎石子上,被硌得生疼生疼。

“小九,如果你愛她,就去找她;如果你還惦念着父親大人的遺言,就放棄她,不要再拖泥帶水,讓兩個人都痛苦。”二姐悽婉的聲音再次迴響在他耳畔,他的心陡地一下又被某種神秘的東西緊緊攫住了。到底是去找她還是絕情地棄她而去?他不知道。已經是冬天了,鶯鶯早就該收到那封絕情的信箋了,她現在的心是不是也跟我一樣的痛?

那一夜,他披風戴雪,坐在辛夷樹下一壺接一壺地喝着酒。他想把自己灌醉,可爲什麼他的心裡分分秒秒都還藏着她的影子?雨很大,卻澆不滅他內心深深的絕望。他愛鶯鶯,可母親大人卻對這門婚事有不同的看法。母親鄭氏和鶯鶯的母親本是同族姐妹,算起來,鶯鶯還是她的姨甥女,可她對親上加親的婚事並未提起多大的興致,只是提醒兒子時刻牢記父親的臨終遺言,像崔氏這樣亦已式微的家族,如果跟他們結親,又如何能幫助元氏家族光耀門楣呢?鄭氏盯着兒子輕輕嘆了口氣,抿一口茶,什麼也不說,該怎麼辦就由他自己掂量吧。

元稹知道,母親雖然沒有堅決反對自己和鶯鶯的婚事,但心底卻是一萬個不同意不情願。鄭氏一直希望兒子能夠攀結一門好親事,而鶯鶯那樣的門庭又如何能在仕途上助兒子一臂之力呢?

鶯鶯!教我如何安置你纔好呢?母親大人對我寄予了太多的期望,我不能讓她老人家失望,可你知道我有多麼的愛你,這世上我想娶的人只有你一個,但我真的不想傷了母親大人的心。我……我可以不在乎性命,可卻不能讓母親大人下半輩子都活在憂鬱愁苦之中。鶯鶯,你教我該如何是好,如何是好?他記起小時候,母親大人一直跟他叮嚀的一句話,她說:“九兒,你一定會成爲皇帝身邊的重臣的。只要你肯用功讀書,只要你肯努力上進,就一定能完成你父親的心願。”心願?他滿眼噙了淚,爲什麼他的愛情要被這樣的心願牢牢禁錮,難道要光宗耀祖,就必須拋棄自己最最心愛的人嗎?他憤懣地扔掉手中的酒壺,仰天大慟。他恨,他怨。他再次跌坐地上,朗朗吟起那首寄給鶯鶯的《菊花》詩來:

秋叢繞舍似陶家,遍繞籬邊日漸斜。

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

在他眼裡,鶯鶯就是那心底偏愛的菊花。要是這段情不經歷一番寒徹骨,又哪得撲鼻的香氣縈繞周身?可是,他的鶯鶯能理解他,會原諒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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