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逾道:“你還不明白麼?這是吃裡扒外。就像綠林道上,兩個山頭的人爭個你死我活,什麼手段都可以用。可要是其中有一個把對方山寨的情況告訴官府,借官府的力量來打擊對頭,那他就完蛋了,他會成爲整個綠林的死敵!
如果我們藉助朝廷的力量來對付顯墨,我們就會失去我們存在的根本----來自於那些宗派、世家、大族的支持,成爲他們的死敵,那時我們就真是人人喊打,自取滅亡了。”
遙兒想了想,道:“據我所知,彌子暇絕不是一個拘泥不化的人,就沒有一點辦法了麼?”
趙逾眼中微微露出一絲笑意:“宗主說,我們可以把我們所瞭解的關於顯墨的情報告訴你,但是你絕不可以讓人看出是我們出賣了他們。而且,你不能出面、不能動手,因爲你上次北域之行,與宗主走的太近,你出手,我們就有嫌疑。”
遙兒皺起了眉頭,不悅地道:“動手不能有所針對,讓他們發現是你們泄露了他們的情報,我又不能出面、不能動手,那要怎麼辦才成?”
趙逾歉然道:“我也不知道,所以我才問你,是不是真的要知道。你們三法司之間想爭個高下,爲什麼煞費苦心地利用一樁案件打擊對方的威信和聲名,而不是去哪兒僱一批山賊土匪直接攻擊大理寺或者御史臺,把他們殺個精光呢?
還不是因爲你們三法司上面還有一個最高的仲裁者麼?你們在規矩之內怎麼鬥都是你們的本事,跳出規則去鬥那就成了害羣之馬,那位高高在上的女女王會毫不猶豫地殺掉你,維持她制定的規矩。我們也是一樣,這份苦衷,還請理解。”
遙兒想了想,緩緩地道:“我明白了,這樣吧,如果我不能按你們的要求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我就不利用你們提供給我的情報。如何?”
趙逾沉聲道:“你確定?”
遙兒緩慢而堅定地點了點頭:“我保證!
趙逾長長地吸了口氣,神情凝重地道:“好!請遙兒記住你說過的話。如果你做不到,那麼,我們就會變成置你於死地的敵人!”
遙兒道:“把東西拿出來吧!”
趙逾苦笑一聲。搖着頭站起身來。他返身走到炕頭兒,當着遙兒的面掀開被褥和炕蓆,打開一道暗門,裡邊露出一具黑黝黝的鑄鐵密櫃,趙逾從懷中摸出一枚鑰匙。鼓搗了半天,打開密櫃,從裡邊取出薄薄的三張紙。
趙逾捧着那三張紙走回几案旁,輕輕放在案上,摸挲着紙面,又定定地看了半晌,才一寸一寸地推向遙兒。
遙兒伸手拿起那三張紙,趙逾道:“你就在這裡看,記下後,我會把它焚燬。”
半個時辰之後。遙兒悄然離開了趙逾的住處。
趙逾沒有相送,他還是跪坐在几案旁,盯着面前的火盆,火盆中的光忽明忽暗,將他的臉映得陰晴不定。
火盆中的紙張已經焚盡,灰燼半黑半紅,被炭火熱浪一衝,一片樹葉般蜷曲着的灰燼從火盆中飄起,在空中打了兩個滾兒,還沒落到地上。就已米分身碎骨……
……
下了小橋,前方便是一片樹林,大雪中,那落了葉子的樹枝都蒙着一層白雪。彷彿玉樹瓊枝,踩着咯吱咯吱的積雪,兩人緩緩漫步在雪淞樹林之中。
遙兒喟然道:“上玄觀主得封侯爵是這兩年的事兒,他侍候大王十多年,即便如此,大王還是先安排他帶兵討伐東狄楚蠻。藉着大捷的名頭才順勢封了他一個侯爵,如今這個小子……,大王就不擔心朝野非議麼?”
裴紈道:“那時節,大王雖大權在握,畢竟還是後而不是王,爲了登基,本就阻礙重重,怎好行事太過草率,予人口實。所以行事難免有些忌憚,現在卻不同了,再者說……”
說到這裡,裴紈秀氣的雙眉輕輕蹙了蹙,低聲道:“裴紈覺得,大王自從成爲九五至尊以來,漸漸已不復當年壯志了。大王如今除了耽於享樂,嬉戲男寵,就只是一門心思盼着能長生不老呢,連國事都不甚放在心上了。”
遙兒失笑道:“長生不老?當今大王也學那先人,開始尋求這荒涎無稽的神仙術了麼?”
裴紈睨着他道:“阿姐似乎對神仙術不以爲然?”
遙兒擡起頭,潔白的雪花嫋嫋而下,無聲地落在他的臉上、身上,遙兒彷彿想到了什麼,又看到了些什麼,目光看着迷濛的天空,非常深邃。
她向着蒼茫的天空笑了笑,轉頭看向裴紈,困惑地道:“當今大王,所作所爲雖有受人詬病的地方,但是不可否認,她能成爲亙古以來未曾有過的女王,機智權謀必有高人一等的地方。似長生不老這等無稽之談,大王怎麼還會相信呢?”
裴紈顰着眉,猶豫地道:“既然這長生術的說法傳了幾千年,或許會真的存在吧。你想,先人哪一個不是人中之龍?他們還不是一樣堅信世間有長生之術麼?”
遙兒笑了笑,譏誚地道:“是啊,先王他們被一個又一個的方士欺騙着,騙了一次又一次,還是繼續相信、還是繼續上當。當今大王是個婦人,婦人對這些神神怪怪的東西比男人更相信幾分,她癡迷如此也就不奇怪了。”
裴紈奇道:“阿姐何以肯定世間就沒有長生術呢?”
對於裴紈的質疑,遙兒笑而不語。
遙兒堅信世間沒有長生術,原因其實很簡單,因爲她的祖爺爺不信。
少年時候,遙兒也曾望着浩渺無際的大海,好奇地問她那位年過百歲卻依舊健朗的祖爺爺“老祖宗,海上真的有仙山嗎?仙山上真的住着長生不老的仙人嗎?”
剛剛釣了一條大魚的祖爺爺正在惱火,因爲他釣了一條極大的魚,那是一條鯨魚,雖然那條鯨魚還未成年,畢竟還是鯨魚。結果,他的魚杆折了,連他都差點兒被拖進大海,這讓他覺得在自己的徒孫面前很沒有面子。
丟了面子的他犯了老小孩的脾氣。正四處尋摸鋼叉,想要追到水晶宮去把那隻不肯乖乖就範的鯨魚給宰了,聽到徒孫女問出這樣的混話來,祖爺爺馬上吹鬍子瞪眼睛地說:“仙山?啥叫仙山?仙人。啥叫仙人?”
剛跟鯨魚搏鬥了一番的祖爺爺一隻腳穿了麻鞋,另一隻腳光着,蓬頭垢面地教訓他的小徒孫女說:“若有長生術,必有長生人,你見過?我對你說我已經八百歲了。你信嗎?”
少女遙兒兩眼冒着小星星,雙手託着下巴,很崇拜地對她的祖爺爺說:“老祖宗說是,那就肯定是!”
剛被一個龐然大物駁了面子,又被這個小東西駁了面子,老小孩不禁氣得跳腳:“蠢貨!當真是蠢貨!我說我是我就是嗎?老子又不是一棵樹,切開來數圈圈就能知道我的歲數…… 他忿忿然地下了結論:“笨孫兒,等你長大了,如果有人告訴你他懂什麼狗屁長生術,你就替老夫潑他一頭狗血。這廝絕對是個大騙子!”
在遙兒小小的心靈中,她的祖爺爺就是超越傳說中那神奇的劍仙的存在,如果說世上真的有神,她相信她的祖爺爺就是神,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武神。她尊敬並且無條件地崇拜這個老人,她相信祖爺爺告訴他的一切。
長大以後,遙兒對她的祖爺爺依舊崇拜而信任,她相信祖爺爺告訴她的話。不過,這時候遙兒再回想起祖爺爺當年的反映,便不免懷疑祖爺爺年輕時候是否也相信過長生術。沒準兒還聽人瞎掰,特意去找過什麼海上仙山,因爲吃了大虧,纔會如此惱火。
遙兒沒有對裴紈說出她的根據。很多人一生中至少在某一階段,會有一個絕對崇拜的對象,對於這個人說過的一切,她都會深信不疑,但是她絕不會把這個理由說給別人聽,因爲她和她的偶像都可能都會因此受人嘲笑。
遙兒胸有成竹地反問道:“慧可大師乃是禪門創派祖師。修行深厚,佛法高深,他前些日子入京時,大王也曾向他討教過長生之法,慧可大師可曾爲大王講授過長生之道麼?”
裴紈不服氣地道:“慧可禪師修的是佛門正宗禪法,修的是往生。信的是輪迴,練的是一顆菩提心,身體與他而言只是一具臭皮囊,不求千秋萬載,自然不精於此道!”
慧可大師已於月前入京了,慧可大師到京後,田七娘曾親往相迎,並不計君臣之別,以女王之尊,跪禮相迎,並特敕慧可大師可乘肩輿上殿,直達殿前,不必行禮。
並下詔廢除“道先佛後”的次序,代之以“佛先道後”,劃撥專款大修寺廟,大造佛像,大量翻譯佛經,佛教在神州大地上再放光明。
田七娘又趁慧可到京之機,給自己加了個“慈氏”尊號,慈氏就是彌勒,田七娘登基時就在民間宣揚自己是彌勒轉世,現在她終於堂而皇之地把彌勒佛的尊號加在了自己的女王尊號上,她如今的全稱是“茲氏越古金輪聖神女王”。
慧可大師已經九十多歲了,白鬚飄飄,卻依舊健朗,步履如飛,一派仙風道骨的模樣,一看就是屬於那種傳說中的人物,田七娘正是見了慧可大師體魄強健,才突然萌生了討教長生術的念頭。
但是這位真正的大德高僧豈會用那些旁門左道的東西奉迎女王,他只是淡淡一笑,答道:“老衲修的是一顆禪心,求的是菩提自性。長生之道,實非老衲所長。”
田七娘拜唔慧可禪師並與之對話的過程是當着滿朝文武進行的,所以此事盡人皆知。田七娘聽了慧可禪師的話之後雖然有些失望,對於慧可大師倒是依舊禮敬有加,不敢有絲毫怠慢。
不過女王這願望一傳開,那些想着阿諛女王的大臣就起了心思,安樂侯龍雲夢就是因爲這個,才把自己奉若上賓的三位活神仙舉薦給田七娘的,如果真是入了女王的法眼,那他這個侯爺的日子就可更加悠哉了。
遙兒聽了裴紈的話,忍不住笑道:“這麼說,你倒是信的?”
裴紈猶豫了一下,遲疑道:“自幼博覽羣書,究盡古今書籍,但凡此等奇人逸事,多是子虛烏有的傳說,確無一例實證可循。然而,耳聽爲虛,眼見爲實,那日在宮中,大王請來的那幾位世外高人,曾經當着大王的面展示過神通,裴紈卻是親眼所見的!”
遙兒吃了一驚,失聲道:“你親眼所見?大王請了什麼高人來,展示過什麼神通了?”
裴紈把那日無塵老尼所演神通的經過與遙兒一說,遙兒心中頓時恍然:“原來是他們?他們……精通神仙術?”
遙兒想起那天所見,心中不禁有些疑惑。
裴紈道:“今日大王冒着大雪便服出宮,就是特意去見他們的。”
遙兒道:“大王去了安樂侯府?”
裴紈道:“不是侯府。這三人在侯府住不慣,說他們是山野中人,餐風飲露,受不得世俗氣。安樂侯在積善坊緊挨着星津橋的位置有一處老宅子,因爲洛河氾濫時常遭水災,所以蓋了新宅子後就荒廢了。這三位活神仙聽說後,執意要去那裡居住。而且自給自足,不要任何人伺候。說起來,慧可大師出行時弟子無數,前呼後擁的,比起這三位高人還真少了幾分方外人的味道呢。”
遙兒輕輕眯起了眼睛。緩緩地道:“如此說來。倒真像是幾位世外高人呢,有機會的話,我也想見識見識他們的無上神通!”
這一刻,遙兒已打定主意要去一探究竟。
她要知道,是不是自己心中的神錯了。
如果她的祖爺爺是對的,那麼,以“神仙術”接近女王的這三個騙子,目的何在!
至於要不要潑他們一頭狗血,遙兒決定見識過他們的本事之後再說。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