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愚茤匆匆趕來,在歐陽玉衍身邊站定。
歐陽玉衍修長的五指攥緊了酒壺,就像緊緊地扼住了某人的咽喉:“殺掉遙兒,要快!”
……
終南山,千峰碧屏,深谷幽雅。
一處不知名的幽雅山谷裡,倚山就勢用竹木搭建了幾間精舍,外圍籬笆,院內地上還有雞鵝閒走,狀極悠閒。
天空澄碧,南歸的雁陣自那高空之中輕輕掠過,就像滑行於碧海之上的雁行舟。遠遠的,有嫋嫋笛聲傳來。
竹籬前一棵如蓋的大樹,大樹前紫豔的菊花或吐苞或怒綻,爲這晚秋的畫卷塗上了一抹最豔麗的色彩。
樹前還有一塊平整的長方形青石,青石上擺着一張棋盤,兩側各有一人盤膝坐在蒲團上正在下棋。
兩個人年紀都很大了,白髮白鬚,身着寬鬆舒適的白疊布對襟短衫,下着一條黑色的寬腿褌褲。
兩個老人看起來像是一對正在下棋取樂的山中隱士,但他們手中拈着棋子半晌不動,卻只低低交談着。
如果遙兒在這裡,他會馬上認出左邊挽道髻的那位老者就是李閥的李羨訶,而對面那位,乃是鄭閥之主。
鄭老的語氣很凝重,但是滿臉濃密的皺紋卻已很難牽起什麼生動的表情:“遙兒調任天官郎中,權知天官侍郎,三品以下官員的遷降任免,便取決於其手了,女王此舉,看來是要把南疆這塊燙手的山芋,丟給遙兒去分了。”
李羨訶摸挲着手中的黑子,緩緩說道:“若只是一個職位的任免,或可由得吏部做主,如今南疆諸州那麼多空缺,女王本人是一定會過問的。”
鄭老白眉一揚,不悅地道:“我自然明白!事情雖然交給遙兒去做了,但她提供的名單。要讓女王滿意、讓方方面面都滿意,這才能得以實施。可是她既主持此事,總能比別人多些便利。
南疆這些空缺,有七成是必然要由各方勢力來瓜分的。大家心知肚明。剩下的,就是這三成空缺,這三成空缺,得之或失之,變數太多。所以無論得失,都在各方可以接受的範圍之內,而恰恰是這三成的空缺,纔是打亂平衡的關鍵,我們要爭的不就是這些空缺麼?”
遙兒即將出任天官府郎中,權知天官侍郎一職的消息,歐陽玉衍是第一個知道的,緊接着就是各大世家了,而此時傳旨的中官還在往臨安的路上,遙兒還不知情。這種事。官方的效率永遠是排在後面的。
鄭老一俟得知消息,馬上就來找李羨訶商議此事了。
李羨訶雙眼微微垂下,緩緩道:“鄭老有何高見?”
鄭老向前傾了傾身子,沉聲道:“再與遙兒談判!”
李羨訶呵呵一笑,道:“老鄭,遙兒的胃口太大了,她要的……是顯墨之主!”
鄭老把臉色一沉,道:“依我看,那個歐陽玉衍早該讓位了,她執掌繼墨堂以來都幹了些什麼?所謂的隱墨。當初只是負責做些顯墨不宜出面的事情,只是她手下潛字號的幾個人物,如今呢?不但跟她平起平坐,甚至後來居上。歐陽玉衍此人剛愎自用。眼高手低,實難擔此重任!”
李羨訶掌握棋子,輕笑不語。
這話別人可以說,唯獨他不能說,因爲彌子暇就是他栽培起來的,但他當初也沒想到彌子暇有這麼大的本事。他只是賞識這個晚輩,賜給他一座湖,誰曉得這小子苦心經營多年,居然把湖變成了一片海。
可在外人眼中,卻不免要以爲這是他一直在幕後策劃、扶持,意圖讓彌子暇奪歐陽玉衍之權,所以這時候他是要避嫌疑的。
鄭老見他笑而不答,生氣地把手中白子往棋盤上一擲,怒道:“你我多年知交,對我還要有所忌諱麼?你個老東西,倒是說話呀!”
李羨訶長長地嘆了口氣道:“老鄭,你應該清楚,一旦讓遙兒坐上這個位子,那將意味着什麼。她將掌握巨大的財富和勢力,而且,她不只要對我墨宗負責,還要對顯墨這個半獨立的存在負責。
因此她的一切決定,在不影響世家利益的前提下可以自主決定,我們不能時時控制她。這與宰相不同,宰相的一切權力來自女王、來自朝廷,隨時可以罷免她,再換一個人來做,而成爲顯墨宗主的人,可以掌握巨大的私人力量。
時間短些還好說,一旦時日久了,她不但自己將融入其中,她的子子孫孫,世世代代都要成爲其中的重要一份子,她不是我們的人,可她將來必然擁有一個紮根於繼墨堂的強大家族,如何保證她的家族始終與我們利益一致,始終爲我們所用?”
“那就讓她變成我們的人!”
旁邊突然響起一個洪亮的聲音,李羨訶和鄭老頭兒大驚失色,霍然扭頭望去。別看這裡如同山間隱士所居的一處茅舍,可是外圍早就撒了人手,他二人在此議事,方圓三裡之內都不可能再有一個人,除非修得天眼通、順風耳,誰能看見他們的影子、聽見他們說話?
扭頭一看,就見一個白鬍子老頭兒拄着一根柺棍,正吹鬍子瞪眼睛地向他們走來,這老頭兒身板兒倒是極硬朗。李羨訶兩人同時鬆了口氣,來人是王氏之主。
李羨訶皺眉道:“你這老傢伙怎麼來了,小心被朝廷耳目探得消息,引起警惕。”
王老頭兒重重地哼了一聲,拄着柺棍走到他們面前站定,說道:“老夫不來,由得你們兩個老傢伙在這扯皮麼?你們是不急,錯過這個機會,你們還有得是機會,可我王家對這次機會可看重的很,視此爲王家重新崛起的一個關鍵!”
鄭老關心的是如何把遙兒變成自己人,趕緊問道:“老王,你且說說,如何讓她變成自己人?”
王老頭兒嗡聲嗡氣地道:“這還不簡單?老夫才貌俱全的孫兒還有十多個呢,隨便挑一個娶了她,她不就是咱們自己人了?”
鄭老聽了雙眼頓時一亮,聯姻的確是個好辦法。
聯姻的作用不在於婚姻本身,夫妻感情好不好沒關係。但是籍由這個舉動,別人就會把你們看成一個整體。鄭老聽了這主意心中歡喜,連忙招呼王老坐下,興致勃勃地談起了娶媳婦的事情。
王老得意地道:“我等墨宗世家建立‘繼墨堂’。本爲有助於各世家,可不是爲了讓他們耗用世家的力量自相殘殺、爭權奪利!如今,顯隱二宗勢成水火,而遙兒卻與隱墨交好,如果讓她成爲顯墨之主。顯隱和睦一家,便可避免內耗了。”
李羨訶嘆了口氣,道:“遙兒若做了我們墨宗的媳婦,女王會怎麼看?還會把這件重任交給她麼?”
李羨訶又道:“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問題,我們如何向歐陽家交待?‘繼墨堂’雖然強大,卻也脆弱,說它強大,是因爲它有我們這些世家暗中提供財力、物力、人力,提供各種支持。所以它擁有巨大的力量。
說它脆弱,是因爲整個繼墨堂,不管是顯墨還是隱墨,都依賴於世家的幕後支持,其核心成員也都來自各大世家。所以,他們首先要維護的是家族的利益,其次纔是繼墨堂,一旦激怒歐陽家,‘繼墨堂’中的歐陽姓子弟答應麼?”
鄭老臉上的怒意漸漸斂去,沉吟片刻。不太確定地道:“繼墨堂既然是由來自各大世家的精英組成,當然要能者上,庸者下。歐陽玉衍技不如人,讓她退下來想必歐陽家也無話可說!”
李羨訶搖搖頭。道:“這是自欺欺人!歐陽玉衍若平庸無能,叫她讓位,歐陽家也無話可說。但是眼下歐陽玉衍做事雖然不甚高明,卻也沒有大錯!歐陽家宥於毒誓,剛剛撤回衛地祖祠,如果這時撤了歐陽玉衍之權。歐陽家會怎麼想?”
鄭老沉着臉不說話。
李羨訶又道:“歐陽家的力量有多大,你們是清楚的,我墨宗五氏之中,他歐陽氏如今排名第二,依附於歐陽氏的小家族不計其數,如果我們的舉動激起歐陽氏的強烈反彈,墨宗就此瓦解,你以爲女王會放過這個好機會麼?”
鄭老和王老面面相覷,遲疑半晌,王老問道:“那麼,你有何良策?”
李羨訶把棋子拋回棋盒,愁眉深鎖地道:“還沒想到!”
……
歐陽玉衍滿臉陰雲地盯着跪坐於面前的袁愚茤,屈指叩了叩几案,沉聲道:“兩天了,你還毫無動靜,是不是我的話你也可以不聽了?”
袁愚茤苦着臉道:“啓稟大公子,您吩咐下來,小人便馬上着手準備了,可……這兩天遙兒一直沒出門,每日守在府上,小人也無能爲力啊……”
“那就上門去殺!”
沈人醉冷冷地說了一句,扭頭對端坐在牆角的孔如風道:“勞煩孔老一同前往,必、殺、遙、兒!”
……
徘徊在秋意深深的池塘邊,踏着一地如霜的月色,遙兒負着雙手,心神漸漸沉靜下來。
挑唆南疆土蠻首領對派駐該地的流官進行種種干涉,是隱墨的手筆。在歐陽玉衍得到消息的同時,彌子瑕就得到了消息,緊接着遙兒也就知道了。
雖然傳旨的中官還沒有到,遙兒卻已清楚自己即將到吏部赴任,而且要從女王手中接過這塊燙手的山芋,如何妥善解決此事,她心中已經有了一番計較,但是現在還缺少一樣最重要的東西:墨宗的妥協!
同儒門進行接觸?
在李太公的壽宴上,嘻笑怒罵地嘲諷世家子弟,目的是贏得儒家集團的欣賞,如果當時鄭宇、崔蒂、王思聰等人不主動挑釁,遙兒也會另找機會。
包括透露她即將成爲南疆官員空缺分配的關鍵人物的消息給各大世家,都是彌子瑕和她的策劃。
引來儒宗的注意,是爲了給墨宗施加壓力,給墨宗施加壓力,最終的目的還是同墨宗的力量結合。
如今不管是儒宗還是墨宗,都已經知道他們垂涎三尺的南疆機緣,很大程度上要依賴於遙兒。可是儒宗只派些不上臺面的晚輩子弟來拉交情,由此可見他們在政治上遲鈍的嗅覺,以及眼光的短淺和魄力的不足。
至於墨宗迄今沒有動作,在遙兒看來反而是一件好事。她在李太公壽宴上,早已經見過各大世家的頭面人物,也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墨宗確實沒必要派些作不了主的子侄晚輩來和她攀交情,墨宗要麼不出面,出面時必定是已經決定向她妥協。
環環相扣的一個計劃,沒有太多的陰謀和計算,完全是因勢利導,讓整個環境和條件的變化,使得對方不得不做出這樣的選擇。做出這樣的選擇時,他們也只會認爲這是客觀形勢導致了這樣的結果,而不會察覺是有人從中運籌。
只不過。這若烹小鮮的高妙手段,遙兒一直以爲是號稱“算無遺策”的彌子瑕設計,卻從來也沒想過這竟是那個看起來楚楚可憐、弱不禁風,走幾步路都要香汗細細的安軻一手導演。
遙兒負手擡頭,看着天邊皎潔的明月,心中暗暗盤算:“朝廷旨意快到了,墨宗如何決定,也該有個眉目了吧?”
她卻不知,爲了這件事,墨宗各氏如今正在頻頻接觸,卻始終拿不出一個讓各方都滿意、都同意的方案,那些老頭子們已經急得快要拍桌子罵娘了。
池邊小徑一陣悉索,遙兒聞聲望去,恰見一道俊麗的身影緩緩走來。
遙兒嘴角逸出一絲笑意,舉步迎了上去。
沈人醉扮出一副豬哥像,故作輕佻地挑起遙兒嬌嫩的下巴,那張揉合着天真嫵媚、嬌豔可愛的小臉便完整地呈現在眼前,月色給這張俏臉蒙上了一層薄紗,五官略顯朦朧,可她的眸光卻像星辰一般明亮。
遙兒的視界裡滿是她柔媚的眼波,禁不住讓沈人醉心中一蕩,便緩緩俯下身去,遙兒沒想到沈人醉會突兀的這般直接,臉蛋微紅,乳鴿似的胸膛微微起伏,豐潤的脣珠微微開合,一雙明媚的眼睛羞澀地閉了起來。
池塘輕蕩漣漪,幾隻飛鳥倏然劃破水面。
沈人醉的脣距遙兒的櫻脣還差一寸距離,陡然被她用力推開。
沈人醉訝然:“莫非遙兒對我無意?”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