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地崔若有深意地瞟了李羨訶一眼,展顏笑道:“長江後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換舊人吶!這天下,早晚都是年輕一代的,便叫他們闖一闖也無妨。不過……”
他笑容微微一斂,沉聲又道:“儒宗可是虎視眈眈的在盯着我們,這一回……他們有了把柄在手,可不會給點甜頭就知足了,遠的不提,至少南疆之事,他們肯定要從其中多分一杯羹,這件事,怎麼解決?”
……
“這件事,我來解決!”
遙兒低頭沉思良久,霍然擡頭,對李羨訶道:“至於歐陽玉衍,你放心,只要她從此以後不來惹我,我也不會去主動招惹她,我知道她背後還有個歐陽氏,不會那麼不知天高地厚!”
遙兒說到這裡,微微笑了一下,她忽然想到了自己一開始已經爲歐陽玉衍挖的大坑。
……
塔勢如涌出,孤高聳天宮。
登臨出世界,磴道盤虛空。
突兀壓神州,崢嶸如鬼工。
四角礙白日,七層摩蒼穹。
大雁塔上,憑高遠眺,遠山近水,盡在眼前,連棋盤般齊整的臨安街市都一覽無餘。
高處的風更清涼一些,好在今天風不大,徐風拂來,讓人神清氣爽。
高高的塔尖頂樓上,遙兒和安軻對坐在卷拱的門洞下面,身前有一方小几,几上擺着酒壺酒杯和幾樣水果。
遙兒從塔外收回目光,又環顧了一番塔中的情形,說道:“據說這塔中藏着佛家法貝,而且每一寶塔中都藏着一顆舍利子?”
安軻嫣然道:“真正的至寶,都放在地宮裡面。遙兒姐姐想看麼?若是有興趣,卻也不是全無辦法,安軻可以找方丈大師說一說……”
遙兒搖了搖頭,道:“有勞了,我對佛門寶貝,其實沒什麼興趣。”
安軻沉默良久。輕輕嘆了口氣,道:“我本來認爲……墨宗會的!直到歐陽玉衍悍然衝破各大世家的封鎖離開臨安城!如今看來,當時若由李太公等人出面斡旋,怕也不會有什麼效果。”
遙兒道:“這就是了。歐陽玉衍已孤注一擲,我沒得選擇。我沒有求助於官府,就已經是表明了自己的立場,剩下來的是世家們的事了,他們也該表明一下自己的態度!”
“可你這樣很冒險!”
“世上哪有萬全的辦法?我的朋友落入人手。我就要掌握絕對的主動,調動一切力量爲我所用。把她救出來!要我把自己在乎的人的生死交由他們來決定,做不到!”
“這一爭,就如王子爭嫡,競爭者都是使盡渾身解數。你遊走在規矩邊緣,但並沒越出規矩,而歐陽玉衍……逾越了。所以……他出局了!”
遙兒嘆息:“我不想爭……”
安軻搖頭:“無所謂爭。有資格爲皇儲的王子們,也不是個個都想爭,可是一旦到了那一步,已不僅僅是爭與不爭的問題。還有一個自保的問題。你不算計別人,別人會來算計你,所以身在局中,只能爭!”
過了許久,他才揚起眸子,淺淺一笑,道:“幸運的是,你贏了!”說完不待遙兒回答,安軻又道:“他們來了!”
遙兒扭頭向塔外望去,就見一些車輛正從曲池方向緩緩駛來。
遙兒微微一蹙眉。道:“就這樣?不怕柳徇天有所發現?”
安軻微笑道:“大雁塔原是磚面土心,風雨剝蝕之下,塔身已經漸漸塌損。女帝崇佛,捐資重建。當然。女王只是象徵性地拿了點錢,真正出資修繕大雁塔的……”
安軻纖纖玉指向外一點,道:“就是他們!今天是觀世音菩薩出家成道的大日子,他們這些善信護法到這裡來轉一轉,看一看,不是天經地義的事麼?”
“即時觀其音聲。皆得解脫!”
出資修繕大雁塔的衆多善信護法駕臨,慈恩寺方丈親自陪同,大做法事。一時間,塔下尚未完工部分的工匠盡皆迴避,衆善信、衆和尚頂禮膜拜,香菸繚繞,各種法器,叮噹作響。
亂烘烘忙了好長時間,法事做罷,衆世家長者一步一拜,登塔禮佛,又設素齋一桌,供奉佛前,由方丈陪同,打坐聊天。
沒過多久,知客僧匆匆趕來,對方丈耳語幾句,原來另有一撥善信來到了寺院,領頭的竟是李羨訶李老太公,這人身份貴重,當然也需要方丈大師親自陪同。
韋氏家主坐在方丈大師身旁,聽得清楚,含笑道:“方丈不在這裡,我等倒還逍遙自在一些,方丈自去忙吧,我等小坐片刻,聊聊天,便下去了。”
方丈陪笑歉禮,匆匆離去。等方丈一行人一走,塔中便安靜下來,片刻之後,遙兒一步一步從塔尖上走下來,身後船孃扶着弱不勝衣的安軻。
遙兒向衆世家長者團團一抱拳,不卑不亢地道:“遙兒見過各位長者!”
獨孤宇咳嗽一聲,替關隴衆家長者們道:“遙兒不必客氣,一應俗禮都免了吧!時間有限,咱們也不必說客套話了,南疆之事,女王已有任命下來,確定了由長史你主持其事。
你也知道,做長輩的,最牽掛的就是子孫晚輩的仕途前程,可惜宦途難入啊,遙兒在臨安種種舉動,我們都看在眼裡,也欣賞的很。儒門子弟很想和遙兒這樣的朋友多多親近,同朝共事,卻不知遙兒於此,有何思量?”
……
慈恩寺老方丈陪着李羨訶先遊曲池,再遊芙蓉院,漸漸來到大雁塔下。
老方丈笑道:“好教李老施主知道,韋老施主、裴老施主等人今日也來慈恩寺拜觀音大士,他們還在大雁塔上,李老施主可要見見他們麼?”
李羨訶哼了一聲道:“那幾個老傢伙,面目可憎、言語無趣。我就不見啦,四處轉轉,拜過觀音大士之後,老夫就回去了!”
說話間,二人來到供奉觀音大士的廟宇中,內中正有一人焚香膜拜。口中禱唸着:“南無大慈大悲廣大靈感有求必應觀音菩薩。”
老方丈不識得那人是誰,急忙向知客僧使眼色,讓他摒退一衆香客,給李老太公騰地方。不料那知客僧尚未舉步上前,李羨訶已然“咦”地一聲,笑道:“這不是長史麼?你也是我佛弟子麼?”
遙兒禱唸已畢,剛把三柱香插進香爐,忽然聽見後面有人說話。扭頭一瞧,連忙迎上來施禮:“晚輩遙兒,見過李老太公!”
長揖已畢,遙兒直起腰來,微笑道:“當今聖上崇信佛教,晚輩想,聖上是有大智慧、大德行的人尚且崇信我佛,晚輩自然也應虔誠信奉!”
老方丈聽了微微露出矜持之色,輕撫鬍鬚微笑不語。
遙兒話風一轉,又道:“晚輩前些時日生了一場大病。如今剛剛病癒,今日適逢觀音大士出家得道的大日子,所以特來上一柱香。”
李羨訶呵呵笑道:“好!且待老夫爲大士上一柱香,咱們一併離開。”
李羨訶上前,跪在蒲團上,默默禱告一陣,點了高香,虔誠奉上。這才起身,又在功德簿上寫了幾筆,老方丈雙手合什。偷眼一瞄,見李老太公出手不凡,好大的一筆香油錢,兩道白眉不由抖了幾抖。連忙忍住。依舊維持世外高人模樣。
老方丈畢恭畢敬地陪着李羨訶直到寺院山門外,這才止步。等李羨訶等人離開,老方丈又急急趕回大雁塔,恰見集資捐修大雁塔的幾位儒宗高門從塔裡有說有笑地走出來,連忙高宣佛號迎了上去。
這幾位善信還沒捐香油錢呢,老方丈哪能不盡心侍奉着……
李羨訶離開慈恩寺後沒有馬上就走。卻叫遙兒陪着又回到了曲江池畔。
兩人沿着曲池緩緩而行,李羨訶問道:“儒宗那班人這麼快就解決了?”
遙兒道:“此事說難也難,說易也易。南疆這件事,肯定不能把儒宗撇開。不分些好處給他們,他們是一定要給大家找麻煩的。”
李羨訶點了點頭。
遙兒道:“可是。這好處又不能盡叫他們佔了,僧多粥少,奈何?只好叫他們勒一勒褲腰帶,以後有了什麼好處,再分他們些也就是了。儒宗雖然漸趨沒落,可畢竟還是一股極大的力量,如今我們有共同的敵人。本就要聯合他們的,這想必也符合老太公您的心意!”
李羨訶又點了點頭,揚起眉毛看他一眼。道:“你這麼說他們就信了?空口無憑啊!”
遙兒道:“我說的話,或許他們不信。但是,顯墨之主的話,他們信不信?”
李羨訶捻着鬍鬚,淡淡地道:“這是衆世家之會,安軻那小子,本不應參與的。何況他身體不好,很少出門,今日卻被你請了來,莫非就是由安軻作保?安軻……他們就信了?”
李羨訶緩緩轉過身子,一雙老眼看定遙兒,微微挑起眉頭,道:“你不會假戲真作,真的喜歡了安軻那小子吧?”
遙兒對他知道安軻參與會議毫不奇怪,對他的推斷卻有些啼笑皆非,說道:“老太公以爲,遙兒不能做墨宗媳,就能做儒宗媳麼?”
李羨訶眼珠轉了轉,說道:“那老夫就不明白了。”
遙兒伴着他繼續往前走,說道:“晚輩說過了,一個,我是以顯墨之主的身份向他們保證。再一個,安軻出面,確實與此事有關,詳情卻不是老太公想像的那樣。
總之,老太公儘管放心,晚輩不會損害自己的利益去迎合別人,也沒有道理棄強就弱。而且,他們現在關注的就是南疆出現的諸多空缺,這件事,年內就得解決。而沒有個三五七年的功夫,晚輩也建立不起完全屬於自己的力量,我現在的一舉一動,老太公都能掌握,而往長遠裡看,日久人心自見,老太公擔心什麼呢?”
遙兒所說都是事實,李羨訶倒也灑脫,“嘿嘿”地笑了兩聲,負手前行,不再追問。
李羨訶也是有些好奇,想知道遙兒如何說服他們。
遙兒故弄玄虛,他也就不問了。要說遙兒身在曹營心在漢,這一點他想都不會想。儒宗能給遙兒的,永遠也不可能超過顯墨之主這個好處,遙兒沒有背叛的理由,而且她現在可以支配顯墨的龐大能量,卻不可能把它化爲己有,割斷它同世家之間的聯繫,遙兒但有一點風吹草動都不可能瞞過他們,根本無需顧忌。
雖然安珂與彌子暇是上任儒宗宗主的嫡外孫,但也不可能有這麼大的面子,如果不是他們父母死後,自己打破儒墨的間隙,提攜這兩兄弟,他們也不可能有今日,他實在也想不到,遙兒究竟如何取信了儒宗。
這些世家考慮問題從來都不是以月、以年爲單位的,他們傳承太久遠,考慮的也久遠,一些重大舉措常要考慮到幾十年、上百年甚至上千年後的影響,既然有這麼長遠的利益,他們當然寧願在短期利益中讓步。
李羨訶走了幾步,在江邊站住,看着倒映着白雲藍天的悠悠江水笑了笑,負手轉身望向遙兒,道:“你明白,你馬上將掌握些什麼嗎?”
老頭子擺明是個話嘮,而且現在談興正濃,遙兒當然不會掃他的興,遙兒“孺子可教”地躬身道:“請老太公指教!”
李羨訶朗聲道:“力量!一種很特殊的力量!”
他傲然乜了遙兒一眼,道:“你同歐陽玉衍鬥這一場,靠智更靠力,你以爲她掌握着的是什麼呢?是那班來自三山五嶽的江湖豪傑、技擊高手?錯了,大錯特錯了,說到底,那不過是一羣侍衛,最最微不足道的力量,甚至根本稱不上力量!你知道你即將接手的真正力量是什麼嗎?是大音希聲、是大象無形、是可以讓滄海化爲桑田的真正力量!”
李羨訶別開生面的開場白一下子吸引了遙兒,她不再敷衍,開始認真地傾聽起來。
李羨訶道:“世家千年的積累,積蓄了巨大的財富。這個財富,不是簡單意義上的財寶,不是像慈恩寺一樣埋進地宮的金佛玉佛銀羅漢,世家掌握的財富,是與民生民計民智息息相關的東西,是完好保存的千餘年來的人類的財富,是這世間最根本的力量!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