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現在,我才明白大魔手說的“黃花會大人物”究竟是什麼意思。當會中所有高層被斬殺殆盡時,留在外面的人,只能以眼前的槳姑爲唯一領袖,相當於皇室延續下來的唯一正統血脈。
黃花會主導了“換頭行動”,肯定是觸犯了五角大樓上層的利益,遂導致了集體逮捕的悲慘結局。
或者,黃花會並沒做錯什麼,只是應驗了古語“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說法。
五角大樓歷史上,已經多次上演過類似的大局,比如越戰、沙漠戰爭、阿富汗戰爭中的退役者,都落入了社會的底層,過着隱形貧民的生活。
人性的陰暗面是完全相通的,無論是哪一個國家,只要是人治,就一定出現相同的結局。
“這種逃亡,到什麼時候纔是盡頭?”我問。
大人物並未表現出任何恐懼,眼中卻閃爍着熠熠精光。
“不是逃亡,而是採用了更激進的劍走偏鋒的手法。當黃花會重新站上歷史舞臺的時候,五角大樓的態度就會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現在,我的唯一目標,就是敦煌天機。美國**四年大選的日子不遠了,總統易位,五角大樓的操刀者也會更替,那就是黃花會復生之時。我已經通過秘密線人將消息送入關塔那摩鐵獄,要那些黃花會的元老們稍安勿躁,靜待來時。”大人物說。
我明白了,現在,沒有人需要被可憐,即使看起來窮途末路的大人物,也心懷翻盤夢想。
黃花會之所以能夠百年屹立不倒,與其強大的組織精神、文化信仰是密不可分的。
“外面,左豐收磨刀霍霍,只等你上去呢。”我說。
“左豐收只是無膽鼠輩,花了太多時間隱忍羅盤村,鬥志已經消磨乾淨。我所忌憚的,是你。”大人物轉過頭,雙眸如電,緊緊地盯住我的眼睛。
我料不到有這樣的變化,坦然迎着大人物眼中的電光。
“你到敦煌來,當真不是出於某個宗派的指使嗎?”大人物問。
我毫不遲疑地回答:“當然,如果你看過我的簡歷,就一定不會懷疑這一點。”
大人物搖頭:“簡歷是可以僞造的,就像現在,任何國家的情報機構掃描我的指紋和視網膜,都不會將我跟黃花會聯繫起來。我只是最普通的平民,毫無政治傾向,身家清白如同一張素紙。”
我不再解釋,搖頭一笑。
“或許我們可以——”
大人物只說了幾個字,就被我舉手打斷:“素昧平生,萍水相逢,大家相伴走一段,再也不可能產生其它糾葛。”
我不可能加入黃花會,更不可能成爲大人物麾下的干將馬仔。
在敦煌,我是個自由人,完全憑着自己的意志行事,不會接受人的邀請或威脅。
“大將軍說,你是個好人。雪菩薩也說過,雖然是萍水相逢,但你已經俘獲了她們的心。”大人物長嘆一聲。
大將軍失陷於秘密基地,至今不見蹤影,而雪菩薩剛剛死於石塔門外,就地埋葬。我沒有深入瞭解黃花會的戰術方針,只是覺得,很多人前赴後繼,不惜性命去拼,最終目標,仍不十分明確。
或者,真正知道那目標的,就是大人物。一切計劃,全都在她腦子裡。
“我們上去吧。”我向上指了指。
密室是空的,再留下去,也沒有意義。
當我仰頭看着那洞口時,恍惚覺得,那洞口正在輕輕晃動着。那種情形,猶如潛藏在水底的人仰視水面上的物體,無法避開光線折射的影響,映入眼中的一切事物,都隨着水體流動而動盪不已。
“洞口在動。”我低聲說。
“真是不可思議,對嗎?”大人物問。
我暗自吃了一驚,因爲左豐收說過,地下密室中預先佈下了“不可思議之蟲”,該蠱蟲很可能引發一切不可思議之事。
“我們上去。”我重複了一句,立刻沿着木梯向上攀爬。
當我爬到木梯的三分之二時,再次遇到不可思議之事——那木梯竟然發生了水平的轉折,梯子的盡頭不再通向洞口,而是平行探出,如同平躺在水面上的一片睡蓮葉子。
現在,我距離洞口還有兩米多,就算全力跳躍,也到不了洞口。
我爬到梯子轉折處的最高一級,向上已經沒有去路。
“遇到些麻煩——”我回過頭向下看。
原本,我以爲大人物會跟在後面,與我同進同退。可是,她沒有上梯子,而是站在梯子腳下,踩在那個沙盤裡。
密室中沒有水,但我的感覺卻跟俯視水面一模一樣。
當我的視線穿透看不見的水面時,那沙盤裡的一切就像淹沒在水底似的,影影綽綽,飄飄蕩蕩。包括大人物在內,都成爲了水底景物。
密室內的光線逐漸亮起來,沙盤裡的一切都清晰可見。
之前,我無數次看過莫高窟四周的軍事作戰地圖,對山川河流的走向、戈壁起伏的高低都有清楚認識。所以,我俯瞰水底十幾秒,即判斷出,那是一張以莫高窟爲中心的沙盤,將鳴沙山、三危山、月牙泉等全都包括在內。梯腳插在沙盤中的位置,正是地圖上的羅盤村。
史書記載,地球表面滄海桑田幾度更替,當代的地球屋脊青藏高原、最高峰珠穆朗瑪峰等等,都曾淹沒於海底數億年,直到後來,地球造山運動越來越激烈,才使得青藏高原、喜馬拉雅山脈從亞歐邊界隆起,成了兩大洲的天然分水嶺。
從這種出發點考慮,敦煌戈壁也很有可能是海底沙灘。
這當然是不可思議之事,但因爲有了“不可思議之蟲”的存在,還有什麼不可能之事呢?
眼前的詭異情形給了我新的啓發,現代無法開啓莫高窟“金山銀海翡翠宮”的門戶,或許是外界環境變化造成的。
大學的游泳課上,我們都進行過潛水艙開門試驗。潛水艙位於陸上時,艙門一拉即開,毫不費力。那麼,潛水艙入水之後,我們潛入水底開門,就需要使出數倍力氣,去克服水的浮力、阻力以及水底暗流。
相反的情況,如果在水下能夠輕易打開艙門,到了陸上之後,就會多費一番力氣,才能開門。
“金山銀海翡翠宮的門戶……是應該在水中開啓的,當敦煌由一個水底世界變成了戈壁沙漠,其開啓方法也要跟着變化才行,一定要考慮原先的地理環境。”這是我不成熟的想法,但思路應該跟真相比較接近了。
要想把敦煌重新置於水中,根本不可能實現。
那麼,現代高科技完全可以用“氣壓、氣體”來精確模擬深水狀態,直到與遠古環境契合,一舉打開“金山銀海翡翠宮”。
思考到這一步,我的腦力已經近乎耗盡,眼前不斷髮黑,渾身也冷得打顫。
“上來,快上來。”我向大人物招手示意。
奇怪的是,她明明仰着頭看見了我的手勢,卻沒有攀着木梯向上爬,而是轉身向左,大步走向沙盤中的鳴沙山斷崖。
一瞬間,我明白了她要做什麼,大叫一聲,翻身躍下。
她一定是想掀開沙盤中的莫高窟,看看下面藏着什麼。沙盤只是沙盤,如果就這樣不管三七二十一毀掉,我們連追查的線索都沒有了。
我從五米高處躍下,正好攔在大人物前面。
密室中肯定是沒有水的,我所看見的“水面、水底”都是假象與幻象。否則的話,大人物在下面那麼久,早就窒息而亡了。
“什麼都不要碰,只看,不能碰。”我張開雙臂,攔住大人物。
“沙盤如此逼真,那下面一定有‘金山銀海翡翠宮’。我們掀掉鳴沙山,看看沙盤的始作俑者究竟留下了多少秘密?”大人物來勢太快,猛地撞在我的胸口。
“這只是沙盤,再逼真,也只是沙盤,不要昏了頭。”我大聲說。
“有‘不可思議之蟲’的幫助,我們必定能找到不可思議的真相。”大人物搖頭,眉頭緊皺,眼中似乎要噴出焦灼的怒火。
我一邊擋住她,一邊低頭看着腳下。
在現實環境中,只要有足夠的錢、足夠的時間,就一定能本着愚公移山的精神,把鳴沙山移走,露出莫高窟下的原始地貌來。
在沙盤上,這件事則更容易做到,幾乎是舉手之勞。
“龍先生,這是最好的機會……掀翻鳴沙山,看看下面的世界,洞悉過去和未來,找到‘金山銀海翡翠宮’……”大人物陷入了瘋狂的狀態,在我懷中拼命掙扎着。
“停,停下來!好了,你要掀開鳴沙山,我來幫你——我動手,你只看着,好不好?”我深吸一口氣,雙臂發力,把大人物攬在懷中。
任何人在重重打擊之下,都有可能陷入歇斯底里、精神崩潰的狀態,尤其是她這樣年輕的女孩子,一夜之間,遭遇幫會鉅變,一個人要用稚嫩的雙肩擔起黃花會的塌天重擔,壓力之大,可想而知。
我現在能做的,就是化爲一根堅強的柱子,讓她倚靠,給她安全感。
“好,好,好……”她展開雙臂,用力抱着我的腰,十指指甲全都掐進我的肉裡去。
“你冷靜,天塌下來,也要撐着。大廈將傾,狂瀾亂舞,你若不堅強,黃花會還能指望誰?你那些陷在關塔那摩鐵獄中的長輩們還能指望誰?”我一邊說,一邊用右手拇指在她頸後的大椎穴上揉搓,逆時針十五圈,順時針十五圈,幫助她儘快定下神來。
她現在面臨的情況,與雷動天的少年時期相似。
雷動天十五歲時,雷家遭受變故,堂內元老反叛,帶着銀行印鑑趕往瑞士四大銀行本部,將霹靂堂近百年來的積蓄席捲一空,總共四億美金。
從那時開始,雷動天白手起家,執掌霹靂堂,再創雷家輝煌,成爲港島最大幫派之一,瑞士銀行的存款再度達到二十億美金以上。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有人就有錢,有人就有東山再起之時。”這就是雷動天諄諄教誨過我的。
“槳姑,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活着,黃花會就有希望東山再起。”我用雷動天教導過我的話來勸慰大人物。
“叫我蘭舟。”大人物在我懷中深深地嗚咽起來。
“方留戀處,蘭舟催發。好名字,好名字。”我低聲說。
“我是槳蘭舟,天大海大,獨尊蘭舟,黃花會第十二代龍頭——”她擡起頭來,淚眼迷離地望着我,“抱緊我,現在我能倚靠的,就只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