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我頭頂沒有星星,但卻彷彿突然開了天眼,一下子看到了銀河繁星。
如果一個人站在地外、宇宙的角度來觀察我們的世界,就像巨人觀察蟻窩一樣,任何麻煩都可以在彈指間解決。
此刻,我與顧傾城之間的距離亦是如此。在人類看來,時間、空間上的阻隔千山萬水,無法瞬間抵達,可是,對於燧石道長那樣的高人而言,這還算得上障礙嗎?
道長給我的啓迪無比深遠,我能領略到的就是“超越困難、一路前行”。
古人詩中有“不畏浮雲遮望眼、只緣身在最高層”的名句,這正是道長給予我的指點。
“我要進入那迷宮去。”我說。
“沒有迷宮,何談進出呢?”燧石道長問。
“人生在世,豈不就是最大的迷宮?執迷不悟,豈不就是最激烈的戰鬥?戀戀不捨,豈不就是最殘酷的探險?”我一連三問。
“一口氣在,生生不息。”燧石道長答非所問。
我也以頓悟的思路迴應他:“活着即修道,尋找即證道,過程即大道。”
一路來的焦急、悲觀、躁動、苦惱全都在與燧石道長的對談中化解,如煙而散。
《道德經》中的“無爲”二字講的是態度,而不是表象。我竭盡全力去尋找顧傾城,正是“無爲”,而不是“不爲”。
“無爲”告訴我們的,是要以老老實實的態度做事,不虛妄,不狡獪,不變詐,不自欺亦不欺人。
“好了。”燧石道長說。
我也迴應:“好了。”
通話到這裡結束,我輕輕掛斷電話。
樓內一片沉寂,剛剛所有人都在聽我打電話。
我轉頭告訴屈義:“顧小姐不在這裡,有人說她消失於莫高窟,那裡纔是最有追查價值之地。”
“是嗎?”屈義不信,他的手下兄弟亦是滿臉質疑。
“她在那裡消失,你到這裡尋找,豈不是刻舟求劍、緣木求魚?”我耐心解釋,“這裡危險,再不走,你和你的兄弟們就要折在此地了。”
米揚科夫與冰夫人是大蟒蛇,屈義和仙鶴幫的人卻是小白鼠,經不起大蛇一吻。
“我們爲什麼要走?目標就在牆裡面,炸開牆面就能找到。幫裡大佬們說了,只要救到人,不管死活,都有重傷,對不對啊?”屈義的兄弟聒噪起來。
表面看來,所有人都聽到了顧傾城的求救聲,她的確應該在石壁後面的某個地方。
中國人最擅長“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的攻心戰,這些人已經被所謂的“重賞”燒紅了眼,絕不肯空手而回。
“閉嘴,閉嘴,閉嘴。”屈義低聲喝斥。
“言盡於此,看你的了。”我無奈地把電話還給屈義。
江湖有云,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
我說了應該說的話,也多方提醒過,具體能不能挽救這些人,還要看他們的造化。
“龍少,你一直是我的偶像,但這一次,我必須對幫會負責,對弟兄們負責。”屈義說。
我知道,他已經做了決定。條條大路通羅馬,但他偏偏選擇了一條直奔地獄去的快車道。
“好,後會有期。”我點點頭。
距離冰夫人約定的時間還有五分鐘,我只能選擇撤離,把殘局留給仙鶴幫。
“是什麼聲音?”靠着石壁最近的三個人突然同時叫起來。
出乎我意料的事發生了,石壁中央無聲地裂開了一條豎縫,緊接着,石壁變成兩扇大門,向着裡面緩緩打開。
“是門,是個山洞,目標一定在裡面,血咒管用了……”所有人都壓抑不住內心的狂喜。
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這些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不會考慮後果,一定會一擁而入,飛蛾撲火一般。
“還有什麼要說的嗎?”我問。
屈義搖頭:“沒有,人在江湖是,身不由己,有時候不是你想不想做,而是你不得不去做,活成別人想要的模樣。”
外面,一陣尖銳的軍號聲傳來。
我知道,那是北方大國軍隊裡的撤退號,也是冰夫人向我發出的警告。這是第一遍,吹號三遍,最可怕的事就要開始了。
“對,不突破這一點,人就永遠不可能獲得自由,永遠被綁在幫派的戰車上。”我誠懇地說。
我敢離開霹靂堂,就證明思想境界高於屈義,既能放棄榮華富貴、大好前途,也能不顧同道白眼、千夫所指。
“再見,如果有命再見,請你好好喝一杯。”屈義說。
不等我回答,他就帶着那十一人踏入了洞開的門戶之內。
石壁上的符咒仍在,每一筆都自然地連綴在一起,彷彿一張“一筆畫”。
既然符咒來自燧石道長,那就一定有它的獨特寓意。
我用手機拍下了符咒,然後在第二遍軍號響起時離開神廟,返回小樓,面見米揚科夫等人。
冰夫人也在,臉色十分陰沉,並未因我如期返回而有喜色。
“是港島仙鶴幫的人,他們受人所託,來找失蹤者。”我說。
米揚科夫身邊的人立刻向他低聲解釋仙鶴幫的來歷,但仙鶴幫在國際上沒有任何影響力,遠不如港島的“和字號”幾大幫有名氣。
北方大國的黑幫一向都在歐洲、北美髮展,極少由北向南穿越整個亞洲大陸到港島、東南亞去,所以,米揚科夫對這個話題並不感興趣。
“開始吧。”米揚科夫下令。
雖然兩位大人物同時在場,但米揚科夫下命令時,根本不向冰夫人垂詢,這已經犯了國家安定團結的大忌。
我沒將神廟內的詳情向衆人解釋,事情牽扯到燧石道長,再詳細解釋的話,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完的。
所有人擁着米揚科夫上了露臺,把我撇在一邊。
我有些累了,一個人走進廚房煮咖啡。
仙鶴幫是大混亂中的小角色,濺不起幾朵小浪花,真正讓我感到頭疼的是顧傾國。
從打通電話起,我就聽得出,他對一切胸有成竹,既知道我在契卡鎮,也知道我跟屈義見面後一定會打給他、一定要問符咒的來歷,所以早就給我準備好了答案。
面對這樣一個巋然不動、穩如泰山的江湖高手,我不管做什麼的,都會墜入他的計算之內,成爲他的戰局中的普通一子。
“他想幹什麼?他只是想救顧傾城嗎?如果他來自兄弟會,那麼這一切就都成了兄弟會的遊戲了。真要這樣,連米揚科夫都要淪爲棋子了。”我的情緒有些低沉,但也無可奈何。
世界江湖永遠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一種局面,而兄弟會就永遠是“人外人、天外天”,即使是一戰、二戰那種全球性的戰爭浩劫,都無法撼動兄弟會的根基。
他們是人,卻無比接近於神,來無蹤,去無影,神龍見首不見尾。
咖啡壺煮沸了,溢出的咖啡灑在爐子上,發出一陣滋啦聲,打破了我的沉思。
冰夫人閃進來,輕手輕腳地關掉爐火,幫我倒咖啡。
“倍糖?倍奶?倍朱古力?”她問。
我點點頭,覺得對方真的是善解人意。我從冰天雪地中返回,最需要一杯高熱、高糖、高奶的咖啡,所以糖、奶、朱古力都要加倍。
冰夫人的雙手很靈巧,幾秒鐘後,一杯冒着騰騰熱氣的咖啡就送到了我的手上。
“加了兩片生薑、兩片薄荷,最能禦寒醒腦。”她說。
我看過一些電隼的訪談,其中一篇談到過,他在面對巨大難題時,總會煮一壺熱咖啡,再加生薑和薄荷,讓自己釋放壓力。
“我明白你的心思。”我說。
實際上,冰夫人是在用這種獨特方式提醒我,我們是爲了電隼而合作。
“謝謝,明白就最好了。”冰夫人點頭,“我需要一個非常高效的營救總統計劃,很急迫,但目前狀況下,沒有人肯支持我。所以……我得做些什麼,改變這種被動的狀態。”
我啜了一口咖啡,舌尖微微發麻,那正是生薑和薄荷發揮出的雙重功效,瞬間就讓我的悶脹頭腦冷靜下來。
“第三順位代總統——”我沉吟了一下。
“是我。”冰夫人的眼睛亮了,彷彿兩顆剛剛清洗過的黑水晶。
交談到這裡,我們都完全相信,已經真正看透了彼此的思想。
冰夫人是北方大國代總統預案中的“第三順位接替者”,很明顯,米揚科夫遇難,她將立即成爲代總統,集所有權力於一身。她的目標是對北極圈展開搜救行動,一旦掌握大權,就可以集舉國之力撲向北極圈。
這是愛情的魔力,與政治無關。
我完全相信,如果要她在權力、電隼之間二選一的話,她絕對會選後者。
“好吧,合作繼續有效。”我雙手捧着杯子,眼睛望着窗外,眼角餘光卻注意着客廳。
米揚科夫不是小白鼠,而是與冰夫人一樣的巨蟒。
冰夫人算計他,他也會算計冰夫人。那麼,一場內訌式的火拼在所難免。
我站在冰夫人這邊,她就贏定了。
至此,我才完全明白冰夫人與我合作的最深企圖——奪權之戰。
一個身陷愛情中的女人真是可怕,她的計謀伏線千里,完完全全地將所有人圈了進來,但卻不動聲色,任何人都不會覺察。在整個過程中,米揚科夫、沙洛等人全是木偶,被她挪來掉去,渾然不知。
如果冰夫人成功,這樣的結局一定對我大有好處。
米揚科夫過於剛愎自用,讓他登基,有可能是全球的大禍。
“多謝,多謝。”冰夫人微微鞠躬,鼻尖上已經滲出了晶亮的汗珠。
可想而知,她在等我表態的過程中實在是緊張萬分,生怕我當場毀諾,就會暴露了她的計劃。
我也慶幸自己做了正確的選擇,否則,廚房中的兩人必定要有一個當場倒下,成爲大戰開始前的犧牲品。
“在首都的家中,我有一瓶藏了三百年的陳釀。我相信,二十四小時後我們就會在那邊的酒窖裡共飲此酒。”冰夫人說。
“希望如此,但在那之前,我們必須搬掉一切障礙。好了,礙事的來了——”我用目光示意,讓冰夫人注意客廳。
客廳裡,四名保鏢一起背身對着我們,各自低頭檢查槍械。
冰夫人隨手拿起一把白銀餐叉,五指一屈,餐叉就藏進了袖筒裡。
“不,你去穩住代總統,這裡交給我。”我說。
保鏢沒有選擇主人的權利,而是由主人選定。主人吩咐他們幹什麼,他們就只能聽令行事。所以,這四個人即使要對我和冰夫人採取什麼行動,也罪不至死。
“事急,不要拘泥於婦人之仁。”冰夫人搖頭。
我也搖頭:“夫人,既然大家要展開合作,那就最好尊重各自的行事習慣,好嗎?”
冰夫人微笑:“好好,你們中國人喜歡做君子,那你就儘管做君子好了。我去露臺,看禮花煙火去。”
她再次揮手,餐叉落在臺面上。
我的眼角余光中,四名保鏢檢查槍械完畢,故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兩前兩後,向着廚房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