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日的下午,蘭姨娘的西瓜燈完成了。一吃過晚飯,天還沒有黑,我就催着蘭姨娘、宋媽,還有二妹,點上自己的燈到街上去,也逛別人的燈。臨走的時候,我跑到德先叔的屋裡,我說:
“我和蘭姨娘去逛蓮花燈,您去不去?我們在京華印書館大樓底下等您!”說完我就跑了。
行人道上擠滿了提燈和逛燈的人,我的西瓜燈很新鮮,很引人注意。但是不久我們就和宋媽、二妹她們走散了,我牽着蘭姨娘的手,一直往西去,到了京華印書館的樓前停下來,我假裝找失散的宋媽她們,其實是在盼望德先叔。我在附近東張西望一陣沒看見,失望地回到樓前來,誰知道德先叔已經來了,他正笑眯眯地跟蘭姨娘點頭,蘭姨娘有點不好意思,也點頭微笑着。德先叔說:
“密斯黃,對於民間風俗很有興趣。”
蘭姨娘彷彿很吃驚,不自然地說:
“哪裡,哄哄孩子!您,您怎麼知道我姓黃?”
我想蘭姨娘從來沒有被人叫過“密斯黃”吧,我知道,人家沒結過婚的女學生才叫“密斯”,蘭姨娘倒也配!我不禁撇了一下嘴,心裡真不服氣,雖然我一心想把蘭姨娘跟德先叔拉在一起。
“我聽林太太講起過,說密斯黃是一位很有志氣的,敢向惡劣環境反抗的女性!”德先叔這麼說就是了,我不信媽這樣說過,媽根本不會說這樣的話。
這一晚上,我提着燈,蘭姨娘一手緊緊地按在我的肩頭上,倒像是我在領着一個瞎子走夜路。我們一路慢慢走着,德先叔和蘭姨娘中間隔着一個我,他們在低低地談着,蘭姨娘一笑就用小手絹捂着嘴。
第二天我再到德先叔屋裡去,他跟我有的是話說了,他問我:
“你蘭姨娘都看些什麼書,你知道嗎?”
“她正在看《二度梅》,你看過沒有?”
德先叔難得向我笑笑,搖搖頭,他從書堆裡翻出一本書遞給我說:“拿去給她看吧。”
我接過來一看,書面上印着:《易卜生戲劇集:傀儡家庭》。
第三天,我給他們傳遞了一次紙條。第四天我們三個人去看了一次電影,我看不懂,但是蘭姨娘看了當時就哭得欷欷的,德先叔遞給她手絹擦,那電影是李麗吉舒主演的《二孤女》。第五天我們走得更遠,到了三貝子花園。
從三貝子花園回來,我興奮得不得了,恨不得飛回家,飛到媽的身邊告訴她,我在三貝子花園暢觀樓裡照哈哈鏡玩時,怎樣一回頭看見蘭姨娘和德先叔手拉手,那副肉麻相!而且我還要把全部告訴媽!但是回到家裡,臥室的門關了,宋媽不許我進去,她說:
“你媽給你又生了小妹妹!”
直到第二天,我才溜進去看,小妹妹瘦得很,白蒼蒼的小手,像雞爪子,可是那接生的產婆山田太太直誇讚,她來給妹妹洗澡,一打開小被包,露出妹妹的雞爪子,她就用日本話拉長了聲說:
“可愛イネ!——可愛イネ!”(可愛呀!可愛呀!)
媽端着一碗香噴噴的雞酒煮掛麪,望着澡盆裡的小微笑着。她沒注意我正在牀前的小茶几旁打轉。我很喜歡媽生小孩子,因爲可以跟着揩油吃些什麼,小茶几上總有雞酒啦、奶粉啦、黑糖水啦,我無所不好。但是我今天更興奮的是,心裡擱着一件事,簡直是非告訴她不可啦!
媽一眼看見我了:
“我好像好幾天沒看見你了,你在忙什麼呢?這麼熱的天,又野跑到哪兒去了?”
“我一直在家裡,您不信問蘭姨娘好了。”
“昨天呢?”
“昨天——”
我也學會了鬼鬼祟祟,擠到媽牀前,小聲說:“蘭姨娘沒告訴您嗎?我們到三貝子花園去了。媽,收票的大高人,好像更高了,我們三個人還跟他合照了一張相呢,我只到那人這裡,……”
“三個人?還有一個是誰?”
“您猜。”
“左不是你爸爸!”
“您猜錯了。”看媽的一副苦相,我想笑,我不慌不忙地學着蘭姨娘,用手掌從臉上向下一抹,然後用手指彎成兩個圈往眼上一比,我說:
“喏!就是這個人呀!”
媽皺起眉頭在猜:
“這是誰?難道?難道是?——”
“是德先叔。”我得意地搖晃着身體,並且拍拍我的新妹妹的小被包。
“真的?”媽的苦相沒了,又換了一副急相:“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說,你從頭兒說。”
我從四眼狗講到哈哈鏡,媽聽我說得出了神,她懷中的瘦雞妹妹早就睡着了,她還在搖着。
“都是你一個人搗的鬼!”媽好像責備我,可是她笑得那麼好看。
“媽,”我有好大的委屈,“您那天還要叫爸揍我呢!”
“對了,這些事你爸知道不?”
“要告訴他麼?”
“這樣也好。”媽沒理我,她低頭呆想什麼,微笑着自言自語地說。然後她又好像想起了什麼,擡起頭來對我說:
“你那天說要買什麼來着?”
“一副滾鐵環,一雙皮鞋,現在我還要加上訂一整年的《兒童世界》。”我毫不遲疑地說。
爸正在院子裡澆花,這是他每天的功課,下班回家後,他換了衣服,總要到花池子花盆前擺弄好一陣子。那幾盆石榴,春天爸給施了肥,滿院子麻渣臭味,到五月,火紅的花朵開了,現在中秋了,肥碩的大石榴都咧開了嘴向爸笑!但是今天爸並不高興,他站在花前發呆。我看爸瘦瘦高高,穿着白紡綢褲褂的身子,晃晃蕩蕩的,顯得格外的寂寞,他從來沒有這樣過。
宋媽正在開飯,她一趟趟地往飯廳裡運碗運盤,今天的菜很豐富,是給德先叔和蘭姨娘送行。
我正在屋裡寫最後的大字。今年暑假過得很快樂、很新奇,可是暑假作業全丟下沒有做,這個暑假沒有人管我了。蘭姨娘最初還催我寫九宮格,後來她只顧得看《傀儡家庭》了,就懶得理我的功課。九宮格里填滿了我的潦草的墨跡,一張又一張的,我不像是寫字,比鬼畫符還難看。我從窗子正看到爸的白色的背影,不由得停下了筆,不知怎麼,心裡覺得很對不起爸。
我很納悶兒,德先叔和蘭姨娘是怎麼跟爸提起他們要一起走的事呢?我昨天晚上要睡覺時一進屋,只聽到爸對媽說:
“……我怎麼一點兒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爸說的是什麼事,所以起初沒注意,一邊換衣服一邊想我自己的事:還有兩天就開學了,明天可該把大字補寫出來了,可是一張九個字,十張九十個字,四十張三百六十個字,讓我怎麼趕呀!還是求求蘭姨娘給幫忙吧。這時我又聽見媽說:
“這種事怎麼能叫你知道了去!哼!”媽冷笑了一下。
“那麼你知道?”
“我?我也不知道呀,德先是怎麼跟你提起的?”
“他先是說,這些日子風聲又緊了,他必得離開北京,他打算先到天津看看,再坐船到上海去。隨後他又說:‘我有一件事要告訴大哥的,密斯黃預備和我一起走。’……”我這時才明白是講的什麼事,好奇地仔細聽下去。
“哼!你聽德先講了還不吃一驚!”媽說。
“驚麼該!”爸不服氣,“不過出乎意料就是了,你真一點都不知道,一點都沒看出來?”
“我從哪兒知道呢?”媽簡直瞎說!停了一下媽又說:“平常倒也彷彿看出有那麼點兒意思。”
“那爲什麼不跟我說?”
“喲!跟你說,難道你還能攔住人家不成,我看他們這樣很不錯。”
“好固然好,可是我對於德先這種偷偷摸摸的行爲不贊成。”
媽聽了從鼻子裡笑了一聲,一回頭看見了我,就罵我:
“小孩子聽什麼!還不睡去!”
爸坐在那兒,兩腿交疊着,不住地搖,我真想上前告訴他,在三貝子花園門口合照的相,德先叔還在上面題了字:“相逢何必曾相識”,蘭姨娘給我講了好幾遍呢!可是我怕說出來爸會罵我、打我。我默默地爬上牀,躺下去,又聽媽說:
“他們決定明天就走嗎?那總得燒幾樣菜送送他們吧?”
“隨便你吧!”
我再沒聽到什麼了,心裡只覺得捨不得蘭姨娘,眼睛勉強睜開又閉上了。夢裡還在寫大字,蘭姨娘按着我的右肩頭,又彷彿是在逛燈的那晚上,我想舉筆寫字,她按得緊,擡不起手,怎麼也寫不成……
可是現在我正一張又一張地寫,終於在晚飯前寫完了,我帶着一嘴的黑鬍子和黑手印上了飯桌,蘭姨娘先笑了:
“你的大字倒刷好了?”
我今天挨着蘭姨娘坐,心中真覺得捨不得,媽直讓酒,向蘭姨娘和德先叔說:
“你們倆一路順風!”
爸不用人讓,把自己灌得臉紅紅的,頭上的青筋一條條像蚯蚓一樣地暴露着,他舉着酒杯伸出頭,一直伸到蘭姨娘的臉前,蘭姨娘直朝後躲閃,嘴裡說:
“林先生,你別再喝了,可喝不少了。”
爸忽然又直起身子來,做出老大哥的神氣,醉言醉語地說:
“我這個人最肯幫朋友的忙,最喜歡成全朋友,是不是?德先,你可得好好待她喲!她就像我自家的妹子一樣喲!”爸又轉過頭來向蘭姨娘說:“要是他待你不好,你儘管回到我這裡來。”蘭姨娘嬌羞地笑着,就彷彿她是十八歲的大姑娘剛出嫁。
宋媽在旁邊伺候,也笑眯着,用很新鮮的眼光看蘭姨娘。同時還把灑了雙妹花露水的毛巾,一回又一回地送給爸爸擦臉。
馬車早就叫來停在大門口了。我們是全家大小在門口送行的,連剛滿月的小妹妹都抱出大門口見風了。
黃昏的虎坊橋大街很熱鬧,來來往往的,眼前都是人,也有鄰居圍在馬車前等着看新鮮,宋媽早就告訴人家了吧!
蘭姨娘換了一個人,她的油光刷亮的麻花髻沒有了,現在頭髮剪的是華倫王子式!就跟我故事書裡畫的一樣:一排頭髮齊齊的齊着眉毛,兩邊垂到耳朵邊。身上穿的正是那件蛋青綢子旗袍,做成長身坎肩另接兩隻袖子樣式的,脖子上圍一條白紗,斜斜地系成一個大蝴蝶結,就跟在女高師唸書的張家三姨打扮得一樣樣!
她跟爸媽說了多少感謝的話,然後低下身來摸着我的臉說:
“英子,好好地念書,可別像上回那麼招你媽生氣了,上三年級可是大姑娘啦!”
我想哭,也想笑,不知什麼滋味,看蘭姨娘跟德先叔同進了馬車,隔着窗子還跟我們招手。
那馬車越走越遠越快了,揚起一陣滾滾灰塵,就什麼也看不清了。我仰頭看爸爸,他用手摸着胸口,像媽每次生了氣犯胃病那樣,我心裡只覺得有些對不起爸,更是同情。我輕輕推爸爸的大腿,問他:
“爸,你要吃豆蔻嗎?我去給你買。”
他並沒有聽見,但衝那遠遠的煙塵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