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聲原自青木宮傳來,天后降下雲頭,歌聲卻已停了,天后有些失望,徘徊良久,正欲離去,宮內又有琴聲傳來,渾厚低沉的男音唱道:“長相思,在長安……”僅聞此六個字,天后竟鼻根一酸,涌出淚來,想天宮乃是無憂無慮的神仙世界,幾無情孽糾纏,誰解相思?誰道相思?天后千年來悲抑於中,有口難言,忽然聞得如此直白道出相思,一時把持不住。
歌者又唱:“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悽悽簟色寒。”絡緯不過是促織,可將促織說成“絡緯”,薄命悲涼的意象竟華麗起來,井闌亦是蕭瑟之物,或是夕陽金了井闌,這末日的輝煌唱着華麗的寂寞,一如我的年華,獨對秋霜,孤燈冷席!
歌者唱:“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想神仙,與天地同壽,可視千年如彈指,可我這一千年,過得是那樣地實實在在!每每獨對孤燈,坐視最後一滴燈油燃盡,空嘆長夜不明,是的,我是天后,我可以讓天宮永晝無夜!可偌大的天宮,誰解相思?不如把相思葬在黑暗裡!
歌者唱:“美人如花隔雲端,上有青冥之長天,下有淥水之波瀾。”我在雲端,誰在思念我的容顏?上有青天,下有淥水,上窮碧落下黃泉,我心愛的人啊,你在哪裡?!天后聞此,已是泣不成聲,悲難自已,一手緊抓胸前的宮紗,倚着青木宮前的石獅,勉強支撐自己。
青木宮內又唱:“天長地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摧心肝……”天后終於頹然跌倒,想人類相思,縱使終身不復相見,不過短短數十載,死了,哪怕夢魂無據,一碗孟婆湯入了輪迴,相思也就斷了,可我呢?想他一千年,等他一千年,還要幾千年?還要想他幾千年?還要等他幾千年?命不絕,思不斷,空任相思摧心肝!
青木宮內,歌聲已嫋,歌者似乎也悲不自勝,再難成調,天后獨自坐在冰冷的地上,對月垂淚,良久,琴聲又起,歌者復唱:“日色慾盡花含煙,月明欲素愁不眠。”隨着歌聲迴轉,天后的心緒漸漸平靜,想黃昏之時對着夕陽金輝暈染的鮮花想他的笑,一個個月明的夜裡,枕愁輾轉。
歌者唱:“趙瑟初停鳳凰柱,蜀琴欲奏鴛鴦弦。”想人間夫妻,琴瑟和諧,夫唱婦隨……一絲暖意輕點心頭,未及飄上嘴角,就化作一聲長嘆,歌者悲,聞者痛,空唱“此曲有意無人傳,願隨春風寄燕然”!
天后攤開四肢,躺在地上,望着夜空,那歌者唱“憶君迢迢隔青天……”,憶君迢迢隔青天……你還知道你憶的人在青天之下,我呢?我憶的人在哪裡?三界五行,你在哪裡?“昔日橫波目,今作流淚泉。不信妾斷腸,歸來看取明鏡前……”閨閣怨曲,由這天界第一神將唱來,竟淒涼倍增,鬚眉偉丈夫,尚難耐相思之苦,何況是我?不信妾斷腸,歸來看取明鏡前……我的容顏萬年不改,誰看得見我的憔悴?
歌已停,琴已嫋,餘音已散思難斷。不信妾斷腸,歸來看取明鏡前……天后終於起身,輕飄飄地回到華麗的宮殿,撫鏡悲泣,誰看得見我的憔悴……鏡寒如眼波,孤影
憐我殤……天后喉頭一甜,寒鏡紅梅萬點……天后慌了,繼而笑了,又哭了,淚清,血紅,用淚把血擦去……淚把血越展越多,直至大大的一面鏡子都成了紅色……天后仰天長笑,淚與血,天后有一面紅鏡子……
“孩兒給母后請安。”晨昏定省,幾千年來,王子早已習慣天后端麗大方的美貌,她知道母親是不會老的,他永遠不用擔心時光會侵蝕母親的容貌,她是天后,女媧的後裔,她不會死,也不會老,她永遠是新婚少婦的模樣——可是今天,王子一擡頭與母親四目相對的瞬間,他的心顫抖了,天后竟也會有憔悴的模樣麼?他不懂愛情,更不解相思,天界大多數神仙都是獨身修行的,並無情孽糾葛,難道母儀天下、長生不老的天后還要憔悴?
“母后……”王子道,天后輕輕笑着,眼神定定地看着英氣勃發的兒子。王子道:“母后,父皇已神龍無蹤一千六百餘年,如此下去,天宮若有變數,只恐孩兒無法把持,三界五行,孩兒請去尋找父皇,望母后恩准。”天后道:“你也去了,天宮誰來主持?”王子道:“父皇外出,宮內諸事本應由母后做主,孩兒去後,木神將、玉將軍可協助母后掌管天宮,小妹已經長大,孩兒可放心前往。”天后道:“快去快回。”
春風舞,梨花飄若雪。公主輕嘆一聲,回顧,他在身後,低眉看着手心一朵梨花,他擡頭,溫柔一笑——爲這一笑的傾城,縱落了全世界的梨花,都值了!
公主一聲輕嘆,碎了岑寂,她說:“將軍,我喜歡你。”侍衛道:“謝謝公主。”他說着這四個字,一如一千多年前那個梨花如雪的季節。公主道:“你喜歡我嗎?”侍衛溫柔淺笑,低頭看着手心的梨花,拉起公主的手,將梨花放在公主的手心裡。公主道:“你的答案,和一千多年前是一樣的嗎?”侍衛搖搖頭,道:“那時你還小……”公主急道:“可是現在我長大了!”侍衛道:“那時你是公主我是侍衛,現在還是。”公主悽悽一笑,道:“倘若人生一世,還有輪迴的期盼……”
公主折了一枝梨花,劃過鼻尖,繼而破顏一笑,道:“我去做些梨花糕送給母后。”說罷,驚鴻一般消失在花林裡。
玉將軍怔怔看着離去的方向,自王子將妹妹與母親託付與他前去尋找天帝以來,又過了數十載,與神仙無盡的壽數相比,幾十年很短,王子不算違了天后“快去快回”的囑咐。只是天后這些年似乎……玉將軍說不上來哪裡不對。
“這一盒,給玉將軍。”“這一盒,給王子殿下。”“這一盒,送去青木宮。”三位侍女領了三盒梨花糕而去,公主又端起一盒梨花糕,道:“這一盒,我親自送給母后。”公主與兩名侍女往天后宮走去,於路卻見一侍女匆匆奔來,喘息未止,道:“公主,靈貓卡在樹上下不來了!”靈貓是公主的寵物,一隻貪吃貪睡貪玩、又懶又胖又多嘴的薑黃虎紋貓,沒錯,靈貓是有些笨,不像二郎神的嘯天犬那般機敏勇猛,可它笨得有趣,公主喜歡它——笨貓自有笨貓福。可這貓也太笨了,一隻貓怎麼可以卡在樹上下不來呢
?
公主踮腳觀望,見遠處的神樹下圍着一圈人,想來靈貓是卡在那棵樹上了,這個靈貓也真是的,誰不知道這棵樹是惹不得的,在天界,神仙有脾氣,花木也是有脾氣的。那棵有脾氣的樹就是不放開靈貓,公主來了也不放,侍女道:“公主,不如請木神將來吧。”公主嗔道:“胡鬧!木神將哪裡是管這些貓貓狗狗的事情的?你這笨貓就呆着吧——”公主說罷,長袖一拂,徑自離去。
“公主!公主——公主救我——”靈貓鬼哭狼嚎地叫着,公主加快腳步,靈貓叫得更大聲了,公主一跺腳,氣鼓鼓地回頭瞪着靈貓,道:“你再叫!一隻貓卡在樹上你丟不丟人?!你是一隻貓,不是母豬!”公主責備得語重心長,周圍的侍女卻忍不住笑作一團。靈貓一對無辜的大眼睛水灣灣地看着公主,道:“公主,您就救救我吧,看在我陪您這麼多年的份上,您就去請木神將來救我,我看這棵樹,除了木神將誰也拿它沒辦法,公主,難道您真忍心讓我就這麼卡在樹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嗎?公主……”靈貓一口一個公主,簡直要把自己說成世界上最可憐的貓了,靈貓毛病很多,除了貪吃貪睡貪玩,反應遲鈍以外,就是特愛嘮叨,說起來沒完沒了,不過沒辦法,公主就是喜歡它,它只是一隻貓,寵物嘛,本來就該這個樣子的。
正好,玉將軍也過來了,玉將軍笑笑,道:“靈貓,你不會是爬到樹上掏鳥窩被抓住的吧?”“你怎麼知道?”靈貓立刻迴應,衆侍女又笑成一團。一侍女道:“公主,我看您還是去請木神將吧,這棵樹脾氣真的很不好。”公主看看靈貓,無奈地一蹙眉,對玉將軍道:“你把這梨花糕送去給母后,我去請木神將。”以公主的身份,原不該親自去請木君,但天宮誰都知道木君是奉上古天帝神秘使命而來的,就是天帝也敬他三分,隨便遣一個侍女侍衛去請他是不可以的,請木君非得玉將軍這般有身份的天官神將不可,這次公主幹脆自己去了。
卻說玉將軍拿了梨花糕,一路往天后宮殿而去,到了殿前,玉將軍與立在門口的侍女道:“稟報天后,公主差我送來梨花糕。”不料,兩侍女竟全無反應,玉將軍雖有些詫異,還是重複了一遍,兩位侍女竟還是泥木雕塑一般立在那裡,玉將軍不禁細細去看那侍女,見侍女們目光呆滯,竟似中了魔魘,喚之不應,呼之不醒,玉將軍心中一凜,伸頸往天后宮內張望,依舊不敢貿然進殿。玉將軍大聲道:“娘娘,公主遣末將送來梨花糕——”重複數次,殿內除了迴音,全無反應。玉將軍終於擡腳走進殿內,他還是不敢拔劍,甚至不敢重重走路,因爲這是天后的宮殿,殿內一切如常,只是侍女們一個個呆呆傻傻,全無知覺——宮裡確實出事了!
玉將軍穩住心神,一步一步往天后寢宮走去,突然,玉將軍隱隱聽見天后寢宮傳來呻吟聲,玉將軍不禁加快腳步,呻吟聲越聽越清楚——是誰在忍受什麼病痛嗎?還是娘娘?玉將軍再次揚聲通報,殿內的呻吟聲越來越大,玉將軍終於推開寢宮的門,映入眼簾的一幕嚇得玉將軍幾乎三魂離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