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歐陽氏的其他人,分別散佈在天下各處,其中以臨安居多。臨安城裡得到閥主命令的人已經在匆匆準備撤離,但凡歐陽氏的府邸和莊園,處處一片忙亂。這一次不是短暫的離開,而是一別三年,需要挪動的東西當然不少。
但是歐陽玉衍入住的這幢宅院,自她入住之日起,卻像是一鍋沸水裡潑進了一瓢涼水,馬上恢復了平靜,儘管這平靜只是暫時和表面的,沒有人敢在這位“大公子”面前把家園搞得跟倉惶辭廟、國破家亡似的。
一幢精舍,圍廊和牆上爬滿了常青藤,不過因爲已經是秋天,常青藤已經不青了,而是變成了一片火紅,所以那精舍就像着了火,紅的鮮豔。
一個身着青衣的漢子走到一處爬滿常青藤的房舍前,登上石階,便是木質的長廊,青衣漢子在長廊下站定,恭聲道:“袁愚茤求見大公子!”
“進來!”
青衣漢子脫下靴子放在一旁,輕輕拉開障子門,穿着一雙布襪走了進去。
歐陽玉衍坐在一張矮几後面正看着東西,身後是一扇窗扉,窗外濃蔭如蓋。
孔如風白鬚飄飄,端坐牆角。
袁愚茤只瞟了一眼,便趕緊垂下頭,走到歐陽玉衍對面,跪坐下來,頓首道:“大公子!”
歐陽玉衍擡起眼來,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暗殺遙兒的行動,是你主持?”
袁愚茤臉色蒼白起來,垂首道:“是!二公子說……說遙兒是大公子你的對頭,想替你出氣,所以……”
歐陽玉衍輕輕一哼,道:“所以,你就壞了我歐陽家的大事?”
這一聲輕哼,聽在袁愚茤耳中不亞於一聲驚雷,他身子一顫,以額觸地。不敢擡頭。
歐陽玉衍是主子,歐陽難自然也是主子,主子有令豈能不從?雖然不是他的主意,可是既然失敗了。主子要遷怒於他,他也無可奈何。申辯說這主意不是他的主張,他是不得不奉命行事毫無意義,所以袁愚茤並不辯解,只是等着歐陽玉衍的發落。
不過。歐陽玉衍沉默了一會兒,卻沒有說出讓他自裁的話來,只是說到:“事情失敗了,反而被她反將一軍,迫得我歐陽氏全族子弟,退返祖地,三年不得外出。損失雖不嚴重,可這個臉面,卻是丟盡了!”
袁愚茤伏地不敢回答。
歐陽玉衍突然輕輕道:“殺了遙兒!”
袁愚茤一驚,霍然擡頭。
歐陽玉衍道:“遙兒也知道不可能讓歐陽家所有子弟盡返。特意迫太公發下三條毒誓,三年之內有歐陽氏家族未曾返回的子弟意圖對她不利,雙方相鬥,生死各安天命,歐陽氏族人復出後不得以此與她爲敵!
呵呵,她以爲我沒有家族撐腰,憑她的武功和權位就能對付得了我麼,狂妄!歐陽難命你殺她,或許是個錯誤。可是如果它是錯,現在也只能錯下去!只有她的死。才能洗刷我歐陽家的恥辱!”
袁愚茤頓首道:“是!卑職遵命!”
歐陽玉衍淡淡地道:“這一次,你或者帶着她的頭回來,或者帶着你自己的頭回來,沒有第三條路!”
袁愚茤把牙一咬。頓首道:“是!”
這時,後院濃蔭忽然無風自動,坐在牆角的孔如風猛地擡頭,一雙冷電似的眼睛向外望了一眼,但是他馬上就斂去了狂獅一般威猛的神態,復又變成了一個垂暮老者。緩緩低下了頭。
濃蔭之中驀地閃出一道人影,第一閃好似從濃蔭中鑽出來,第二閃就已出現在窗內,身影再一晃,他已跪坐在歐陽玉衍身側,面蒙黑巾,只露出一雙眼睛。
他沒有說話,只是把一封信雙手捧給了歐陽玉衍。歐陽玉衍對這個鬼魅般出現的人似乎沒有一點驚訝,她接過書信,展開仔細看了一遍,忽然吃吃地笑了起來。
袁愚茤訝然看了他一眼,歐陽玉衍擺擺手,那蒙面人便向他一抱拳,又自後窗閃沒。
歐陽玉衍對袁愚茤道:“任務取消!”
袁愚茤愕然,但歐陽玉衍已經懶得跟他解說,只是擺了擺手,袁愚茤不敢再問,只是又叩施一禮,起身悄然退下。出了房間,把障子門拉下,袁愚茤長長地舒了口氣,額頭冷汗突然涔涔而下。
方纔在歐陽玉衍面前,他連恐懼也得忍着……
房間裡,歐陽玉衍展開那封信,又看了一遍,只看到一半,就忍俊不禁,又是一陣譏誚的笑聲。
孔如風坐在牆角,始終一言不發,彷彿一尊佛。
歐陽玉衍睨了他一眼,問道:“孔老爲何不問我因何發笑?”
歐陽玉衍一向獨斷專行,素來不喜他人置喙,孔如風如何不清楚?可她既然想要別人問,孔如風也只能從善如流,開口問道:“公子因何發笑?”
歐陽玉衍揚了揚那封信,道:“李羨訶那老匹夫很器重遙兒,本公子當初在臨安初見她時,也曾以爲她是一塊璞玉,還曾想過要栽培她,可惜……觀察了一陣,不過如此,也就罷了。不想,如今李羨訶和獨孤宇彌子暇,倒生了和我當初一般的心思……”
歐陽玉衍把書信拍在几案上:“既然如此,我倒不能殺她了。”
她傲然道:“你們如此看得起她,我就要當着你們的面打敗她,讓你們知道看走了眼,讓你們知道她一無是處!”
孔如風的白眉微微地皺了一下,他很想提醒歐陽玉衍一句:“彌子暇也是李羨訶那老傢伙一手發掘出來的,當初你也未把此人看在眼裡,結果……”
可他知道歐陽玉衍根本聽不進旁人的話,於是,那兩道白眉就像天上的兩朵雲彩,稍稍一接觸,便又倏然分開了。
揚着下巴的歐陽玉衍,像極了一隻驕傲的孔雀,如果她二弟現在不是正奔波在返回祖地的路上,大可請人把他的玉衍此刻的模樣畫下來,裱在他的扇面上。那就完全可以取代那隻開屏的大尾巴鳥了。
……
遙兒持着請柬回去,特意向沈人醉打聽了一下,這才知道李太公的真實身份是如此的嚇人。沈人醉沒想到遙兒還持有請柬,這可把他嚇了一跳。
以李老太爺的身份地位。他過大壽,能得一份請柬的人寥寥無幾,大多數人知道人家李老太爺要過生日,得上趕着去送禮、祝壽,要是能進了李家的大門喝杯水酒。那都是莫大的榮耀和資本。
想等着李家下請柬你再去?根本不可能!可偏偏遙兒就有一份請柬。
照理說,以李老太爺的身份,只有宰相級別的官員纔有資格得到李府的一份請柬,遙兒這個五品寇卿宮長史要是主動登門賀壽,能不能討上一杯水酒喝都是兩說的事情,沈人醉實在想不出自己這個心上人爲何如此受李家重視。
等到赴壽宴的那天,遙兒又把沈人醉嚇了一跳,遙兒帶的壽禮居然只是一份壽糕、一對壽燭,禮物倒是捆紮得板整,上邊還貼了一個紅紙剪成的壽字。拎在手裡,搖呀搖的頗爲喜慶。
沈人醉大驚失色,這只是民間最普通的壽禮,不要說今天的老壽星是李老太爺,墨宗李閥的閥主,就算是其他人,遙兒如今一個寇卿宮長史,既然上門拜壽,送這樣一份壽禮也嫌太寒酸了些。
沈人醉趕緊道:“遙兒如果你手頭緊的話你可以跟我說嘛,我馬上給你準備一份……”
遙兒打斷他的話。笑道:“纔不要你準備咯,這就是我給李老太公準備的賀禮!李老太公什麼奇珍異寶沒見過,就算我精心準備一番,想來也是入不了他的法眼的。”
沈人醉爲難地道:“可是……你這壽禮實在是太簡單了些。”在醉人心中這些墨宗長老比那女王的地位似乎還要高上一籌。
遙兒笑道:“我準備再豐厚的壽禮。也難引起他人注意,何不提上一份簡單些的壽禮呢,如此一來反而人人矚目,那是何等風光?哈哈,你不用擔心,咱們走吧!”
“我也能跟着去?”
“當然!”遙兒不由分說。拉起沈人醉就走。
沈人醉苦笑不已,心中只想:“一到李家,就得趕緊和她分開,千萬不能走在一起,我沈人醉好歹也是見過世面的,實在是丟不起這個人吶……”
……
今天這樣的日子,無疑也是世家豪門子弟們交際亮相的一次盛會,對於身份地位比他們低的多的人來說,這也是結識他們的一個難得的好機會。所以只要能來的都來了,能來就是身價,傾家蕩產地送禮還要歡天喜地,這樣古怪的場面也就只在這種時候、這樣人家纔有。
由於西南邊郡官場即將迎來一場大清洗,將會產生大量的空缺官位,但凡想爲子侄親人謀一個官職的,都像聞到了血腥的鯊魚似的涌到臨安來。在這羣大海鯊之中,最強大的莫過於各大世家,李羨訶的這次壽宴,也就成了這些大佬們“分贓”的一次碰頭會。
要知道這些大人物都是舉足輕重的一方豪傑,若非這樣的好機會,他們想舉行大規模集會就只能偷偷摸摸地進行,否則一旦爲女王偵知,女王就要睡不好覺了。
可是憑他們的身份和排場,即便是微服出行,那也是前呼後擁、明暗侍衛無數,一兩個人相碰頭也就罷了,這麼多大人物要集中到一塊兒,瞎子纔看不見。有了這樣的好機會,他們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聚會,任何人也無法提出質疑。
李府門口,老管家帶着幾個小管事身着鮮淨的青衫,笑吟吟地迎候客人,這邊接了名貼,那邊自有人引着來人的下人把禮物交到門房裡去登記。若是有重要人物來,大管家便爲之唱名,李太公的兒子孫子們正候在裡面,聽了便依着相應的身份和輩份出來相迎。
遙兒輛牛車,“吱扭吱扭”地到了李府門前。
牛車是一種比較慢的交通工具,所以不只跑長途的人不會用這種慢騰騰的牛車,就算在城裡現在也少有人乘牛車了。但是這隻限於官家和普通百姓,世家豪門不在此例。
牛車是士族貴人最喜歡的一種交通工具,因爲牛車寬敞、行路平穩,乘牛車能盡顯官紳士族的雍容風度。所以儘管如今臨安已少有人乘牛車,而在臨安這座數千年的古都裡,乘牛車的還是屢見不鮮。
當然,只要看見乘牛車出行的人,大家就都明白那必然是家族歷史和傳承很悠久的某個世家。大管家一見來了輛牛車,知道必是世家中人,馬上笑吟吟地迎了上來,同時示意二管事準備唱名。
這時候,遙兒剛從車上下來,他也沒有家僕手下幫忙,那點禮物實也用不着人幫忙,就自己提着,悠搭悠搭地走過來,向白髮蒼蒼的老管家笑嘻嘻地點頭。
老管家見狀,可是絲毫不敢怠慢,這位老管家是什麼人家的管事?墨宗李氏啊!
他是李氏閥主身邊的管事,從小侍候老太公,什麼人物沒見過,什麼場面沒經歷過。一瞧這位姑娘雖然衣着樸素,神態從容,從骨子裡就透着一種雍容大度的勁兒,便不敢等閒視之了。
再一瞧這位姑娘身無長物,手裡就拎着個一尺見方的小包,輕飄飄的沒幾兩重,臉上便更透着幾分親熱,一臉褶子都笑成了盛開的秋菊花。
憑他老人家的經驗,禮物越小,便越是貴重,自家老太爺最喜歡蒐集珍罕之物,萬一這位年輕人送來的壽禮是什麼珍稀的古董、孤本一類的東西,老太爺一定高興。
老管家迎上前去,沒讓左右管事動手,親自從遙兒手裡接過了禮物,低頭一看,笑容頓時僵住。一對壽燭赫然在目,雖然下邊還有一個紙包,可上邊既然是一對壽燭,底下的壽禮又能貴重到哪裡去?
老管家還是有點不敢相信,悄悄捏了捏那紙包……碎了!
手上傳來的感覺,裡邊分明就是一包點心!老管家的老臉急劇地抽搐了兩下,擡起頭來,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遙兒。遙兒正打算說吉利話,忽然發現老頭兒臉色有點不對,不禁納罕地道:“老人家,你怎麼了?”
老管家像是繞着臨安城剛跑了三圈兒纔回來似的,連着幾個大喘氣,才把衝到嘴邊的惡言惡語硬生生地嚥了回去,強擠出一副笑容道:“姑娘可有請柬?”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