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聰怒道:“遙兒,你巧言令色,不過是掩飾你不懂詩詞的短處罷了,這樣粗鄙的女子,我王家根本就不屑一顧,與你爭辯都嫌失了自家身份。各位世妹,都算了吧,何必爲了這樣一個人傷了和氣呢。”
遙兒忽地露出訝然之色,問道:“我沒記錯的話,足下是楚地王氏子弟,對麼?”
王思聰冷冷地乜着她道:“怎麼?”
遙兒微笑道:“也沒甚麼,本姑娘忽然想起,這俊下臣是你王家的女婿,許久不聞他的音訊了,也不知這位來縣尉如今情形怎樣,王兄可肯見告麼?”
王思聰一聽,一張臉皮登時脹得發紫,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俊下臣是誰?那是臨安城裡有名的潑皮,字也不識幾個的粗鄙之人,而此人做了官之後,爲非作歹、惡貫滿盈,臭名更是揚於天下。
可就是這麼一個人,卻迫使王氏低聲下氣地把女兒嫁給了他。說起來,王家這個女兒,還是王思聰的親姑姑。王家奈何不了他,可他卻是栽在遙兒手裡,從威風不可一世的御史中丞,一頭栽到了一方縣尉。
俊下臣本他強娶了王氏之女,基本上無人不知。王思聰方纔那句話說的義正辭嚴、擲地有聲,如今遙兒忽然問起俊下臣,無異於一記大耳光狠狠地扇在了王氏兄弟的臉上。
遙兒跟這些養在金絲籠裡的世家子不同,不管是她的見識閱歷、還是性情胸懷,從以往表現來看,沉穩老誠的很。可今日的遙兒放蕩不羈,視名門如無物,再聯想到她此前在芙蓉樓的咄咄逼人,李太公不禁大爲不悅。
他此前所瞭解到的情況中,遙兒可不是這般狂放不羈的人物,此人表現,前後簡直判若兩人吶。李羨訶眉頭一皺。忍不住說道:“這個遙兒,太也恣狂了。”
安軻看看衆世家子爭吵不休,激辯的、幫腔的、看熱鬧的攪成了一鍋粥,不禁嘆笑道:“太公。目中無人的該是貴門子弟纔對吧,要說遙兒姐姐嘛,我只覺得……她挺能惹禍的!”
李羨訶乜了安軻一眼。冷哼了一聲。這個小子一向目高於頂,性子很冷,想讓他活潑起來頗爲不易。難得的是他對遙兒卻很是另眼相看,不知遙兒有什麼特質,讓他如此青睞。
李羨訶雖然活了八十八歲。但這世間事,有許多依舊是他無法搞清楚的,論身世地位,比遙兒高的安軻已不知見過凡幾,論相貌氣質,不用往遠處找,眼前長廊中不遜於遙兒的就有四五個,那個崔懿面如冠玉。目似朗星,似乎比遙兒還要秀麗三分。可眼緣這種東西,根本沒有道理可講。
李羨訶喚過林府迎,低低囑咐幾句,便對安軻道:“看夠了沒有啊,咱們走吧!”
“哦!”
安軻微笑着瞟了遙兒一眼,便隨着李羨訶緩步離去,兩個李府家人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們身後。
“咳!你們在這兒大呼小叫的作什麼?”
衆人正轉着圈兒地吵架,外邊忽然響起一個威嚴的聲音。正在人羣中蹙眉觀看的一箇中旬男子回頭一看,不由輕啊一聲。連忙讓開一步,拱手道:“林叔!”林叔就是林府迎,論年紀,他才年過三旬。可是這個歲數相差無幾的人卻尊稱他爲林叔。
這人一向林府迎行禮,附近不管認得不認得林府迎的,都知道此人身份不俗,便爲他讓開了道路。林府迎瞟了一眼那幾個猶自面紅耳赤的世家子女,重重地哼了一聲道:“今天是我們李家老太公過大壽,你們卻在這裡爭吵不休。這就是你們所說的禮數、所講的斯文?”
王思聰知道此人應該是李家一位擔着職司的人物,頗有地位,便恭聲申辯道:“這位長輩,非是晚輩不知禮數,實是遙兒此人不恭。詩詞大道,在其口中卻……”
林府迎翻了個白眼兒,不屑地打斷他道:“詩詞之道,本來就是陶冶情操、增添雅興的一種文字遊戲,餘此之外,有個屁用!林某這半輩子替老太公做了許多大事,沒有一件是靠着之乎者也的什麼狗屁詩詞就能辦到的!”
王思聰臉龐騰地一下又紅了,正要再與他理論一番,林府迎向遙兒一指,道:“長史論年紀,比你們其中許多人還小些,可她如今已經身爲寇卿宮長史,你等都是大好男兒,蔭補爲官,比他早的多,如今有幾個比她官兒大?”
“我等……”
“再說功業!前幾年默啜揮十萬精兵,襲我明威戍,還是長史,運籌帷幄,巧妙用間,先救飛狐口五千戰士,又退狄人十萬大軍,那時你們在幹什麼?讓你們上戰場,羽扇綸巾地吟幾句詩,能立下如此功業嗎?”
“我等……”
“御史臺一班酷吏橫行南疆,激起民變,長史斬酷吏、息民怨,明賞罰,多方斡旋,蠻郡、雲等一班桀驁不馴的土蠻俚獠心悅誠服,這才偃旗息鼓,向朝廷乞降。叫你等去誇誇其談一番,辦得到嗎?”
所有的世家子都不說話了,各大世家的閥主齊集臨安,爲的就是南疆之事。南疆之事被各大門閥視爲改變朝中敵我政治力量的一個重要契機,而這個機會就是遙兒創造的。如果此事易爲,各大門閥早就去做了,還會直到今天才如獲至寶?貶低此事,那不就是承認各大世家無能麼?
林府迎冷冷地看了他們一眼,又道:“長史爲江山社稷立下的功勞,可還不止這些。只不過有些事涉機密,不能叫你們知曉。我只能告訴你們,長史所立之功,不亞於蘇秦張儀合縱連橫之本領,是開疆拓土之功、是興衰國運之功!”
廊下衆人鴉雀無聲,林府迎緩了口氣,向遙兒拱手道:“豎子無知,冒犯,恕罪!”
遙兒搖頭一笑,道:“小女子的心胸沒有那麼狹獈,談不上什麼得罪。”
遙兒走到崔懿面前,拱手一揖,崔懿不解其意。忙也拱手還禮。遙兒道:“吟詩作賦,原是雅事,各位若以雅事相邀,原也沒什麼不妥。”
遙兒先倨而後恭。崔懿一時訥訥,不知該如何應對。
遙兒話風一轉,又笑道:“不過,以風雅之事逞齷齪目的,那就可憎的很了。如果所用的手段在我眼中又是有也可、無也可的風雅小道。這就好比一個小孩子和泥巴和的好,大人有心情就陪他一起和一和,可要是恰好沒心情,爲何還要興致勃勃地陪他一起玩呢?你說是麼?”
吟詩作賦,在她口中不但是小道,而且還成了小孩子和泥巴,這句話一出口,頓時全場譁然,只是有林府迎這麼一個大家不明底細,偏偏知道他身份輩份一定不低的長輩在。衆人不敢造次。
林府迎看遙兒得理不饒人,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他在李太公面前拍胸脯保證過,說遙兒此人性情穩重、做事老練,有大將之風,可以託付重任,結果從前幾天芙蓉樓上的咄咄逼人再到今天的狂妄自大,遙兒簡直就像換了個人似的。
林府迎怕她繼續抖威風,忙道:“長史,老太公請你後宅相見!”
遙兒聽了。笑嘻嘻地向衆人行了個羅圈揖,做足禮數,這才離開。還別說,儒門衆人紛紛拱手還禮。還真是捧她的場。
離開衆人之後,林府迎便低聲道:“遙兒,近日種種,實在不像你一貫的爲人吶。”
遙兒微笑道:“足下一番訓斥,諸多世家子女噤若寒蟬,只有拱手聆聽的份兒。嘿!這般威風,也不像苗樓裡那個不是什麼大人物的林府迎啊。”
林府迎無語,只好苦笑一聲。
遙兒一走,衆人便紛紛議論起來,贊其威風霸道者有之,貶其狂妄自大者有之。
但是不管怎樣,今日之後,兩大集團的貴族男女算是記住了遙兒這個名字!
……
“老太公,長史到了。”
“呵呵,請她進來吧!”
遙兒撣撣衣衫,舉步走進廳去。
廳堂很大,這是遙兒的第一個感覺。
客廳里人很多,這是遙兒的第二個感覺。
寬大的廳堂上,一張張坐榻、一張張小几,是如今只有達官貴人才會不厭其煩地堅持執行的古老的分餐制。
每張几案上都罷着豐盛的食物和古老的器具。木胎漆制的羽觴、青銅的酒樽、原木的西樽勺……
每張几案後面都坐着一個打扮莊重嚴肅、衣袍式樣有些復古的客人,十之八九都是老人,最年輕的業已兩鬢斑白,和那些古老的酒具很般配。
這個大國正由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婦人統治着,而這些千年世家則是由這些白髮蒼蒼的老頭子老太婆們掌握着,無論是他們的智慧、經驗還是閱歷,都是歲月的積累和沉澱,沒有人敢小覷,遙兒並不敬畏他們的地位和權勢,但是對這些睿智的長者,她保持了充分的尊重。
李羨訶已經換上了一身壽袍,笑吟吟地坐在上首看着她,遙兒舉步上前,用沉穩有力的聲音高聲向老人祝壽。
老人們都知道李羨訶很欣賞眼前這個女娃,有意自彌子暇之後再提攜一個晚輩。但這需要他們的共同點頭,只要他們一點頭,眼前這個年輕姑娘馬上就可以擁有一筆揮霍不盡的巨大財富和無窮無盡的人脈資源,雖然這份權力還遠遠不及歐陽玉衍。
墨宗原本並不存在什麼顯墨和隱墨,以前墨宗推出‘繼墨堂’作爲代理人,是唯一的,可是誰也沒有想到彌子暇居然自‘繼墨堂’中拉起一支足以與歐陽玉衍抗衡的力量,愣是把‘繼墨堂’的一個外圍組織‘暗影’,變成了平起平坐的隱墨,以致‘繼墨堂’一分爲二。
如今他們同意李羨訶的提,願意於歐陽玉衍和彌子暇之外再建一支力量,爲的是穩定‘繼墨堂’的架構,但是彌子暇前車之鑑,他們當然不會給遙兒一支有希望再分裂出第三門的巨大力量,即便如此,這樣的力量也是無數人夢寐以求的。
他們雖然相信李羨訶的眼光,但是他們也需要對遙兒進行進一步的考量,以確認這個人的能力,而今天,他們只是先見一見這個人。遙兒不卑不亢、中規中矩的表現,給這些老傢伙留下的第一印象還是很好的。
這時,側門有人躡手躡腳地進來,不止一個人,他們赤着雙足,分別走向各自的主人,一番耳語之後,老人們看向遙兒的目光便有些怪異了。很顯然,剛纔發生在花園裡的那一幕,他們已經知道了。
“邀天之幸,老頭子已經年過古稀,今年都八十八了。還是活蹦亂蹦的。呵呵,原想着,大壽就不要過了,邀上三五知己喝幾杯酒也就算了。可是孩子們不答應,這才叼擾許多親朋好友。”
李太公紅光滿面地道:“這廳裡,都是老夫的多年知交,都是些老傢伙。遙兒女娃的名聲,老夫這些位知交好友都是聽說過的,你且與大家一起坐坐。大家都想見見你,認識一下。遙兒是年輕人,坐在這兒,怕是酒也喝不痛快。一會兒由老夫的幾個孫子陪遙兒到前面去飲酒,你們自管喝個痛快就是,呵呵……”
李太公說着,司儀便走到遙兒身旁,引她入座。遙兒的座位在最下首,論年紀,在場這些人裡面除了彌子暇,其他人中最小的都能當她爺爺,也沒什麼不服氣的,遙兒到了案後依照古禮一絲不苟地跪坐下來,整理了一下袍袂,這才擡起頭來。
遙兒先向李羨訶看了一眼,這才意外地發現,安軻正坐在李羨訶身旁。他穿着一襲長束裹深衣,對襟大袖,外披半臂,那衣服是深青色的,視線角度微微一錯,便會發現那衣料隱泛紅光,也不曉得是什麼質料,倒是給安軻過於白嫩的臉蛋增添了幾分紅潤。
見遙兒向他望來,安軻向她優雅地一頷首。
一個白髮老者忽然發問,打斷了遙兒與安軻的眉眼交流:“老夫聽說,遙兒是東邊海域人氏?”
這些人遙兒都不認識,李羨訶似也無意引薦,今日本來就是衆世家對遙兒的一番考量,重要的是遙兒的表現。遙兒看了他一眼,頷首道:“是!晚輩自幼長於海邊,成年後才入臨安。”
老者點了點頭,道:“女娃小小年紀,在京中且毫無人脈根基,短短几年,能有偌大成就,令人欽佩,想是那歐陽女娃也不過如此吧……”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