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七娘寢宮,團兒輕輕走進殿去,在田七娘面前垂手而立。
兩位女官正在侍候田七娘,小心地一件一件卸下她頭上覆雜而華美的首飾,田七娘在鏡中看到團兒走過來,便淡淡地問道:“怎麼樣了?”
團兒道:“王妃王氏、側妃竇氏,堅決不肯認罪,也不肯招供,已經奉大王口愉,把她們活活打死了!”
田七娘道:“用草蓆裹了,明日一早送出宮去,焚後骨灰灑入洛水!”
團兒躬身道:“喏!”
田七娘又問:“她們身邊那些宮娥也不肯招麼?”
團兒眉梢輕輕,微微露出一抹得意之色,說道:“她們一開始是不肯招的,後來吃了板子,忍不住痛,就有人招供了。”
田七娘的目光微微一凝,寒聲問道:“蘇……蘇兒,可知情?”
團兒遲疑了一下,田七娘依舊一動不動地坐着,眼睛看向鏡中,但目中卻漸漸露出寒芒。團兒面露懼色,怯然應道:“王妃和竇妃在宮中大作法事,行巫術詛咒大王,公子蘇……公子蘇……,公子蘇自然是知道的。”
田七娘看着鏡中的自己,眉梢、眼角、嘴角,都緩慢地垂下來,漸漸形成一個極冷酷的表情。
左右兩名女官手指顫抖,其中一人驚慌失措,拔下一枚首飾時拉扯了一下田七娘的頭髮,嚇得她葉嗵一聲跪下,連連叩頭道:“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田七娘沒有理會她們,只是用冰雪一般冷消的聲音對團兒道:“明日一早就傳下旨意,王氏、竇氏母族,流放慕華,永不迴歸!”
團兒急忙答應一聲,輕輕問道:“那……,公子蘇?”
田七娘拈起一枚珍珠,輕輕摩挲着,感受着它那光滑米分潤的質感。低低地道:“明日沒有朝會,叫俊下臣於巳時二刻來見老婦!”
“喏!”
……
銅雀臺上,俊下臣正向田七娘行着五體投地大禮。
一拜、二拜,起、跪。一絲不苟,神態恭敬已極。
籍着那一起一跪,他的眼神兒已偷偷瞟向田七娘的神情。
可惜,田七娘的臉色就像那尊女媧大相,神秘而安詳。根本看不出她的喜怒,俊下臣心不覺又生起幾分忌憚。
他以田七娘的走狗自居,自然也是下過大功夫揣摩主人性情脾氣的,似乎是從田七娘登基爲王帝時起,僅僅短暫的平靜與清明,讓天下剛剛產生一種她要勵精圖治,創造一個輝煌的大齊帝國的感覺,她便故態復萌了。
這種故態就是猜忌、懷疑與嗜殺!
以前這種心態,是基於她想成爲女王,而阻力無限之大。不僅僅有來自姜齊宗室的阻力、大臣的阻力,民間對從不曾有過的女大王,也是抱着懷疑和反對的態度。
在這種種角力的過程,田七娘看似穩操勝券,但與後世曹孟德的猜忌、司馬懿的多疑、還有諸多開國雄主殺伐決斷、毫不猶豫的性格一般,構成了她性格的主要方面。不管她在人前是從容不迫、暴雨雷霆還是慈眉善目,藏在她心底的都只是這些東西。
在她登基之後,這一切似乎消失了,曾經有那麼大半年,朝廷上不再是腥風血雨。酷吏們都“刀槍入庫”了,連銅匭裡的告密書她也不大看了,似乎她真的打算用堂堂正正的政治手段來着手治理天下了。
結果,沒多久。就因爲儲君之爭,田七娘又恢復了故態。
她何止是歷史上第一個女大王,她還是歷史上第一個顛覆前朝政權榮登大位的年紀最大的大王,所以她登基後最重要的問題不是國家的治理,而是儲君的選擇。
而像她這樣通過“和平演變”,從丈夫和兒子手攫取政權的方式也是前所未有的。所以她的繼承人選擇之難是歷代開國之君都從不曾遇到過的,於是……她再度恢復了當初爲了攫取王位而產生的心態。
她做的是以前的女人從來沒有做過的事,她走的是一條沒有人走過的路,以前不管是爭王后也好,爭大王也罷,她有一個明確的目標,但是面對江山傳承這個問題是,英明如她,也無法選擇,她的未來……她看不清了……
她恐懼一切反攻倒算,而她恰恰又控制着天下最大的權力,那麼她會怎麼做?俊下臣正是把握到了田七娘的這種心態,才覺得不管是王侯將相,他都可以像以前扶保田七娘登上大王前一樣,生殺予奪!
可是,如今女大王的心態,他有些把握不住了。
俊下臣重重地磕下最後一個頭時,突然福至心靈地想到一個答案:“莫非對於儲君,女王已經有所決斷?”
田七娘沒有像以前一樣笑着打斷他的行禮,她心平氣和地坐在那兒,等着俊下臣叩完最後一個頭,這才緩緩地道:“梓滎宮有人告變!”
俊下臣連忙神情一肅。
田七娘道:“今有內侍揭發,王妃劉氏、側妃竇妃,對老婦心懷怨尤,行厭咒巫術,欲謀害於老婦。今二人已然伏誅,有儲宮內侍及宮人招供,公子蘇對此不但知情,而且就是主謀!卿,老婦把此案交予你來審理!”
俊下臣心狂喜,他知道這件案子一旦坐實了,他對宰相們屈打成招的罪過就不再是什麼了不起的問題了。
田七娘又沉默了一會兒,說道:“蘇……是老婦的兒子,而且他是儲君,老婦不想讓天下人知道,當今儲君要反大王,不想讓天下人知道,老婦的兒子,要以子弒母!人,你不能帶去臺獄,就在宮中審!”
俊下臣早已料到會有這種安排,所以只是很沉穩地答應了一聲,沒有提出絲毫疑問。
田七娘微微露出滿意的神色,道:“儲君已在內衛嚴密看管之下,沒有老婦的手諭,任何人不得進出,小紈……”
裴紈捧起一道黃綢的田七娘親筆手諭送上前去,田七娘道:“你拿着,憑此出入梓滎宮,老婦……要了解真相!”
俊下臣雙手接過皇帝手諭。謙卑地低下頭去:“臣……一定不負大王所託!”
這時,內侍小海躡手躡腳地走上殿上,見大王對俊下臣已經交待完畢,便躬身道:“大家。白馬觀上玄觀主求見!”
田七娘微微皺了皺眉,道:“老婦未曾傳召,他來做什麼?”
不過田七娘曾經親口下過旨,白馬觀上玄觀主進宮可以不經傳召,自由出入宮闈。如今穆上玄不請自來,卻也不是罪過。
田七娘略一沉吟,方道:“叫他進來吧。”
俊下臣不動聲色,徑直退出了大殿,轉身行將離去時,心暗忖:“看這情形,穆上玄聖寵漸衰啊……
……
“上玄,見過大王!”
“阿玄來啦,賜座!”
“謝大王!”
裴紈眸波一轉,對田七娘道:“大家。史館那邊,小紈還有一些行本沒有處理完畢……”
田七娘道:“不忙,先把老婦這裡剩下的幾份奏章處理完畢再去不遲。”
說着,她招手喚過一名宮娥給她捶着腿,向穆上玄問道:“阿玄此來,可有什麼事麼?”
裴紈被田七娘喚住,心中便不覺一動,往常只要穆上玄來了,大家自然而然就要回避的,哪怕大王今日無心牀第。也會留穆上玄在身邊纏綿撫愛一番,如今怎麼……
田七娘倒沒有意識到自己這個舉動,已經令人生出許多揣測。其實她是因爲用厭咒害她的是自己的親生兒子,情緒大受影響。雖然說田七娘從未把親情看的多重。可她畢竟年歲大了,如今已七十高齡,想法與以前多少會有些不同。
當然,在她潛意識裡,雖然還談不上對穆上玄的厭惡,可是確也不如當年一般依戀。大概是相處久了,對穆上玄不復當年一般的激情。
穆上玄粗心大意的性子,到是沒有發覺田七娘此舉有何深層含義,他如今已不是當年那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了,再讓他偎依在田七娘懷裡,撒嬌弄癡地逗她開心,他也做不來。
而且這幾年田七娘勞心勞力,爲了王位殫精竭慮,不似當初一般保養得宜,卸了妝飾之後雞皮鶴髮、老態龍鍾,他也從心底裡感到厭惡,聽見田七娘沒讓別人迴避,他也暗暗鬆了口氣。
穆上玄便直來直去的道:“多日不見大王,心中甚是掛念,今日特意進宮來探望大王。再者,也是有點兒小事,想要麻煩大王。”
田七娘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淡淡地問道:“可是缺了什麼用度?老婦可以叫內庫……”
穆上玄嘿嘿地笑了兩聲,撓了撓光頭道:“承蒙大王關愛,倒不是缺錢花了,是因爲……,大王!貧僧自蒙大王擡舉,做了這白馬觀觀主,倒也收過幾個不成器的弟子。說起來,貧僧這些弟子中,唯一一個還有點出息的,那就是俗家女弟子遙兒了。”
裴紈正在一旁裝模作樣地看着奏章,聽到這裡心中不由一動:“這穆上玄是替阿姐來說項的?”
裴紈再瞟穆上玄一眼,便覺此人順眼了許多,便是那粗俗的坐姿,看起來也是盡顯粗獷豪邁之態了。
穆上玄道:“這幾天常聽人說,小徒遙兒雖然清白出獄,可是久久不……這是失了聖心了,咳咳……,大王,我這個女徒弟,那是極忠心於大王的,她對大王……”
田七娘這才弄明白穆上玄的來意,她展顏一笑,打斷穆上玄的話道:“原來如此,阿玄是爲了令徒而來的呀……”
田七娘輕輕擺擺手道:“這件事,阿玄就不用再說了,老婦久久不讓遙兒這丫頭回宮任職,確是因爲老婦另有打算。不過要說失了老婦的寵信,甚至貶謫處分,那是絕對不會的,你放心就是!”
穆上玄聽了頓時大喜,道:“大王既如此說,那我就放心了。呃……只不過大王打算如何安排小徒啊?”
田七娘凝視了他一眼,道:“老婦自有妥善安排!如今旨意未下,先叫阿玄知曉,未免與朝廷法度不合。阿師是受了令徒遙兒的請託吧?呵呵,阿玄回去後可以告訴他,叫她安心等在家裡,不日老婦就會有所安排的。”
穆上玄聽到這裡卻也不便再問了,只好連連點頭,道:“如今,就勞大王費心了,我就這一個拿得出手的徒弟,還請大王多多愛護。”
一旁,裴紈也情不自禁地鬆了口氣:“聽大王這語氣,阿姐是不會再受此案牽累了,只是……不知大王所謂的妥善安排,是叫阿姐做些什麼呢?”
……
話說沈人醉再度來到“美人醉”,剛剛繫好了馬匹,拾階而上來到大門口,一個殷勤地送了酒客離開的酒博士一轉身,便恰與他打了個照面。
“哎呀呀,快快有請,快快有請!”
沈人醉這是妖赴穆夫人當日之邀請。
“我是應邀而來,請帶我去蘭芝房。”
沈人醉淡淡道。
他說的這是一處雅間,那酒博士聽了便道:“啊哈,那處雅間的客人已經到了,比郎君只早了那麼一刻,小的這就帶你……”
他剛說到這兒,門口又走進兩人,後邊跟着幾名青衣的家將侍衛,其中一人揚聲道:“店家,天字號可還在麼,某要請一位貴客飲酒。”
那酒博士轉身一看,頓時愣在那兒,沈人醉一扭頭,不覺也怔住了。
剛剛走進門來的那兩個人,其中一個他不認得,另一個他如今卻熟的很,正是穆夫人駙馬田攸暨。
田攸暨聽着另一個人說話,本來脣邊還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淺笑,可他也沒有想到,竟在這裡看見了這沈人醉有些熟悉的人,一時間,那絲笑也凝結在他的臉上。
當日,沈人醉與穆夫人子啊宮中打敗楚國,這田攸暨可是觀衆;而且前幾日公主府中的耳目也穿過話說,有一男子進入了公主府,與公主獨處後,衣衫不整的離開,事後,他仔細一調查,發覺這廝居然是沈人醉。
更重要的是,他也知道今日穆夫人在此宴請人兒,難道也是這沈人醉?
沈人醉是倒了什麼八輩子黴,一場衝突正在等着他似的。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