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人醉輕微嘆了一口氣。
姑姑是一個偉大的奇女子。她擁有富可敵國的財富,在朝在野,都有許多大臣名士、豪門世家爲她所用,可你叫姑姑倉促之間抽調一支可以縱橫孤竹的武裝,叫她一句話便從一個狄人部落抽調數千兵馬,叫她安排數千人隨意出入東狄,她也根本辦不到,可是彌子暇做到了,他一定正在孤竹發展他自己的勢力,經營他的人脈,打造他的地盤……
遙兒的眉微微地蹙了起來,沈人醉看着她道:所以,我當初不太贊成你跟彌子暇走在一起……沒錯,彌子暇是很有實力,可他現在雖然悄悄發展了許多自己的勢力,但他還沒有力量同姑姑抗衡,畢竟,姑姑的權力是墨家宗老們給的,而彌子暇現在還離不開宗老們的掌握,否則他就沒有足夠的財力、物力來支撐他鋪開的這些攤子。
沈人醉遲疑了一下,又道:其實姑姑也很欣賞你的,如果我跟她說說,彌子暇能給你的,她一樣可以給你,甚至……更多!
說到這裡,沈人醉眸中忽然閃過一抹極隱晦的淺笑,他忽然想到了自己,如果姑姑願意重用遙兒,那麼只要他開口,姑姑就會同意自己娶她吧?
沈人醉,你不能說……不能告訴你的姑姑!
遙兒搖了搖頭,沈人醉眉梢輕輕一揚,等着她的解釋。
遙兒沉默了片刻,道:其實,彌子暇的所作所爲,也不是對他所代表的利益的侵害,他的力量越大。對墨家就可以進行更好的保護。
沈人醉道:這,就不是我們可以考慮的事了,就像狄人中的各個勢力一樣,他們都希望狄人更好更強大,可是他們之間會因此放棄爭權奪利麼?
遙兒有些焦躁起來:你姑姑所思所慮,都只是爲他們自己的利益在打算。
沈人醉好笑地望着她道:難道彌子暇是爲國爲民? щщщ●ttκan●c o
遙兒搖頭道: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的目光比你姑姑要長遠。不管他的本意是爲了自己還是爲了墨家,但是他的做法,是對他自己、對他背後的宗派、對國家、對黎民百姓都有益無害的。
沈人醉。你一路西來也看到了,北蠻之地比起中原本來就困苦許多,這裡的百姓生活的很艱辛,彌子暇的所作所爲如果成功。這兒就能穩定下來,千秋萬代的事我不敢想。也沒那個能耐,可是哪怕只讓這兒穩定百餘年,那麼咱們就能讓兩代、三代的人好好地生活在這兒,免於戰亂之苦!
沈人醉凝視着她。一言不發。
遙兒看了他的表情,更加焦急起來:不錯,彌子暇能給我的。你姑姑也能,可我要拿。總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吧!
沈人醉幽幽地道:你不想讓我對姑姑說麼?
遙兒急切地點頭道:是啊,不能說!如果你姑姑知道了,她與彌子暇之間必有一番明爭暗鬥,進而影響孤竹……
沈人醉懶得聽她後面再說什麼,他只是一個浪子而已,以前是全心全意報恩,而如今眸中都是一個人的俏麗影兒,哪裡裝得下整個天下,哪裡裝得下萬千黎民?那小小的一顆心,只能裝得下一個女孩兒而已,他的女孩兒叫他不要說,那他不說也就是了。
沈人醉低聲道:你不讓我說,那我……就不說好了!
……進而影響孤竹的局勢,到時候刀兵四起……呃?你說什麼?
遙兒欣喜地道:真的?
沈人醉輕輕垂下眼簾,幽幽地道:我答應了你,就一定會做到!
遙兒聽得心中一陣慚愧,貌似在沙漠裡的時候,她似乎也曾經答應過人傢什麼來着。
遙兒迅速驅散心頭的愧意,說道:沈人醉,孤竹數十萬軍民若得平安,都是你的功德!
沈人醉不說話,只把一雙會說話的桃花眼瞟着遙兒。
遙兒抵受不住了,輕輕地道:我……也謝謝你!
沈人醉的脣角輕輕地向上勾了一勾。
當年,他被親生父親推進井底,又扔下許多瓦礫磚頭試圖把她活埋的時候,他還是個懵懂的男娃兒,他頭上流着血,臉上流着淚,雙手十指都磨出了血,還是從井底爬了出來。
逃難路上,多少人撲倒在路邊再也沒有爬起,他還是咬着牙,啃着樹皮、吞着觀音土,一步步地挪出了重災區。
他可不是一個容易放棄的人。
就是要遙兒欠着情,情欠多了就是債,而債是要還的。
這時帳簾兒一掀,幾個穿皮袍、戴皮袍的漢子夾着一片風雪走了進來。
你是齊人的斥候?你說狄人人要由此進攻向晚亭?
衆人中間,一個眉梢頂雪、赤紅臉龐的中年壯漢把一雙凜厲的大眼看定了遙兒,用很標準的漢話沉聲問道。
……
今天是個難得的好天氣,連續陰了多日的天空晴朗了。
白雪皚皚,遠方雪原上,忽然隱隱綽綽出現一羣黑點。
黑點漸漸變的清晰起來,原來是一隊披掛整齊的大齊邊軍將士,一式的輕便牛皮鎧甲,外罩紅色半臂戰袍,鮮明的頭盔上是鮮明的火紅盔纓,在白雪覆蓋的雪原上,就象一團烈火般醒目。
虎奔峽守將巫小生帶了一羣親兵出來行圍打獵了,連着好幾天的壞天氣,時而颳風,時而下雪,時而狂風夾着暴雪,巫將軍在營寨裡悶了多日連房間都不大出,如今好不容易來了一個大晴天,他趁機帶了一羣親兵出來行圍散心。
策馬雪原,說不出的暢快,巫將軍的心情也爲之大好:哈哈,一連好幾天的風雪,真是把人憋壞了,這樣策馬馳騁,當真快意無比!
一個親兵笑道:連着好幾天的風雪,咱人受不了。那些野獸更受不了,如今好不容易放晴了,正是那些野獸出來覓食的時候,以將軍的神箭,咱們今天一定能滿載而歸。
巫將軍放聲大笑,用長弓指着那親兵道:就你小子會說話,哈哈!今兒咱們獵幾頭鹿回去。給兄弟們打打牙祭。
他剛到這兒。一名四下瞭望的士兵突然叫了一聲:將軍,那邊有動靜!
巫將軍還以爲那士兵發現了什麼野獸,反手便從箭壺中抽出一枝羽箭扣在弦上。循聲望去,口中說道:看到了什麼東西?
那士兵雙手一按馬鞍,竟然縱上了馬背,手搭涼蓬。眯着眼睛往遠處望了望,大聲叫起來:有人!好多人!
巫將軍一聽臉色陡變。幾個親兵紛紛提馬圍了過來,有人急道:前方情形不明,將軍三軍之首,不能出什麼意外。咱們還是快快回營吧!
巫將軍罵道:放你孃的狗屁!來的人是誰還不知道,就叫老子做個望風而逃的喪膽將軍麼?哼!
巫將軍提弓在手,略一沉吟。吩咐兩名親兵道:去!看個仔細,自家小心一些!
得令!
兩個親兵答應一聲。便撥馬向遠處那黑壓壓的人羣迎過去。
巫將軍瞧着遠處那黑壓壓的一片,心中也是暗驚,不過從那黑點移動的速度來看,他們行進的速度並不是很快,巫將軍便耐住了性子,等着親兵去探個仔細。
那兩名親兵一馳到對方陣營近前就發覺不對了,對方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騎馬的有乘車的,無論如何也不像是要進攻他們的狄人軍隊,壯着膽子又接近過去,迎住對方一問,居然是遊牧於本地的牧人,他們的大首領曾到虎奔峽多次拜謁過巫將軍的,他們都認得。
兩個親兵趕緊叫對方先原地停下,帶了幾個人往回趕,遠遠看見那兩個侍衛引了幾個人回來,巫將軍身邊的親兵不待吩咐便跳上了馬背,眺望着遠處那兩人的手勢,然後又坐回馬背,對巫將軍道:將軍,不是敵襲!
巫將軍暗暗鬆了口氣,說道:走!過去看看。說罷催馬迎了上去。
他們是什麼人?
眼看兩名探查情況的親兵衝到面前,巫將軍便勒馬問道。一名親兵呼呼地喘着粗氣道:郎將,他們是在西北方向遊牧的虞人部落。
巫將軍一怔,道:這大雪寒冬的,他們這是要遷徙到哪兒去?
那親兵呼呼地喘息着道:不是遷徙,是要逃回王母衛!他們說……說狄人人就要攻來了。至少十萬大軍。
巫將軍的臉色變了,失聲道:誰說狄人大軍將要來襲?你們怎麼知道的?
他這句話已經不是問他的親兵了,而是直接瞪着隨他親兵回來的三個牧人打扮的騎士。
巫將軍,這是在下打探到的消息!
那三人中一個提馬上前幾步,朗聲答道。這人是一位微髭少年,容貌英俊,顧盼之間很有幾分氣勢,巫將軍見了,原本打算叱嘖的語氣便緩和了一些:你是什麼人?
遙兒探手入懷,幾名虎奔峽士兵立即端起了弓,張弓搭箭瞄準了他,遙兒放慢了動作,從懷中緩緩摸出一枚魚符,舉在空中亮了亮,表示這不是武器,隨即揚手一擲。高聲道:將軍請看!
巫小生一探手把那枚令牌抓在手中,仔細看了看,遲疑道:這似乎是……禁軍中的腰牌?
巫小生是邊軍守將,這京城禁軍中的專用腰牌,他是不大熟悉的,從那制式、花紋、材料上,他能認出這是禁軍將校穿行宮中所用的特製腰牌,但是對於百騎的存在,並不是每個邊關將領都瞭如指掌的。
遙兒道:正是!在下是羽林衛中‘百騎’侍衛江遙,奉聖命赴北公幹,恰巧打聽到狄人人的機密,此前我已派了人先來虎奔峽示警,不知將軍可曾接到警訊?
巫將軍的臉色有些凝重起來,問道:你曾派人來?什麼人?
遙兒道:在下曾讓斥候高魚兒、沐絲娜等人先來示警,將軍已經見過他們了?
巫將軍的眼角輕輕抽搐了幾下,道:是有這麼幾個人,本將軍不甚相信他們的話,已經把他們押去姑墨確認身份了。
遙兒急道:將軍,你可知道我們冒了多大的風險才掌握了狄人人的確切情報?你……你居然不相信他們的話。狄人大軍隨時都可能出現,你可知道一旦延誤了軍機,將有多少百姓受害?就是你駐紮在虎奔峽的五千軍卒,都未必能安全退回王母衛!
巫將軍道:消息屬實?前幾日我剛剛收到叮嚀泉烽火訊號,有大股狄人人襲擊,難道他們又分兵襲我向晚亭不成?
遙兒大聲道:高魚兒不曾稟報將軍,狄人人攻打叮嚀泉實爲佯攻麼?
巫小生臉上陰晴不定半晌。他派往山中探察動靜的斥候還沒有回來呢。委實無法判斷他話中真假,可是遙兒再次向他確認狄人大軍將至,而且他還有禁軍的身份。巫將軍實在不敢等閒視之了。
巫將軍沉吟半晌,突然一撥馬頭,大喝道:立即回營!
遙兒叫道:將軍且慢!
巫小生勒馬回頭,冷聲道:怎樣?
遙兒道:此刻從容撤返王母衛。怕已來不及了,將軍可一面派人分赴各部落示警。一面派人飛騎趕回虎奔峽點燃‘烽煙’以呼援軍。
巫小生變色道:敵蹤未現,你叫本將軍聽你一面之詞,就把遊牧諸部統統撤回王母衛,再點烽火傳報邊城。嗯?若是情報不確,這誤傳軍情、勞師動衆之罪,誰來承擔?你想讓本將軍烽火戲諸侯麼?
遙兒也火了。她九死一生才闖到向晚亭,不想這虎奔峽守將如此不敢任事。誤信軍機固然不妥,可是這信與不信的後果,孰輕孰重還分不清麼?
遙兒怒道:誤信軍機、虛驚一場事大,還是貽誤軍機,折損軍民罪大?巫將軍,你好胡塗!
巫小生大怒,一圈戰馬,手按劍柄,森然道:本將軍戍守邊牆十餘載,勞苦功高!什麼時候輪到你這後生小子來教訓我?
伴在遙兒身邊的沈人醉一見他按劍,也不禁伸手扶住了腰畔長劍,他這一動,那數十名虎奔峽士兵登時捉刀的捉刀,張弓的張弓,雙方一副劍拔弩張的架勢。
那陪同遙兒和沈人醉過來的虞人部落牧人一見雙方這架勢,不知道雙方既然皆是朝廷中人,何以要大打出手,嚇得他連連擺手,出言勸和。
就在這時,側方山口內突然奔出一個人來。
這人身上反套着一件羊皮襖,羊皮襖肥大的直垂至臀下,因爲是反穿着,羊毛在外,若是伏在雪中不動,很難叫人看清他的存在。他的雙腿都綁着皮護腿,皮護腿一直高延至大腿,用寬寬的牛皮帶一圈圈地牢牢綁在腿上,如此一來雪中跋涉時纔不虞讓雪灌入靴筒。
這人幾乎是連滾帶爬的逃出山坳,忽然瞧見前方有人,頓時大喜,再看他們裝束,認得是自己弟兄,不由放聲高呼道:快救我!後面有狄人追兵!
正在僵持的雙方聽到這聲隨風飄來的驚呼,不禁一起扭頭看去。
是阿古,快救他!
巫將軍看清那人正是自己親兵之一,不由驚呼一聲,幾乎與此同時,幾名親兵已快馬撲了過去。
嗖嗖嗖!
十數枝利箭從谷中射出來,利箭破空,發出淒厲的呼嘯。
阿古慘呼一聲,肩頭重了深深一箭,一頭栽到在雪地裡,他強忍痛楚爬將起來,繼續向自己人這邊飛奔。迎上去接應的幾個親兵一見谷口出現狄人人,早就握在手中的弓箭迎面射去。
那幾個衝出谷口的狄人兵也未料到這谷口竟有這麼多人,稍一愣怔的功夫,齊軍的箭就到了,兩個狄人兵躲閃不及被射下馬去,其餘的狄人兵立即驅馬散開,紛紛以弓箭還擊,雙方就以谷口爲陣地開始了對射。
怎麼回事,這些狄人人是從哪兒來的?
巫將軍策馬迎上去,俯身向阿古迫問,阿古肩頭插着一枝長箭,他忍着巨痛對巫將軍道:將軍,有大隊狄人人馬到了,我們正撞上狄人人的前鋒斥候,兄弟們怕是都死了……
巫將軍驚道:有多少狄人人?
阿古道:我們伏在山坳中,只見黑壓壓一片,還未估算出他們人數,就被他們派在前面的斥候發現了,一路追殺,只有屬下一人逃了回來!
說到這裡,阿古咬着牙一使勁,一下子拔下了肩頭利箭扔在地上,大聲道:這是狄人斥候騎兵,大隊人馬還在後面,將軍快回虎奔峽!
巫將軍擡頭往谷口看去,只見對方影影綽綽,似有數十人之多,臉上不禁火辣辣的。先後兩次有人示警,他始終猶疑不信,現在狄人人就在眼前,他就像被人當面摑了一記耳光,真是又氣又悔。
巫將軍掛好弓,唰地一下抽出佩刀,大聲道:阿古,樑四,你們兩個速回虎奔峽給老蕭傳個口信兒,讓他點燃烽火,全軍撤防王母衛。
阿古驚道:將軍,你要幹什麼?
巫將軍獰笑道:不過是區區數十人的狄人探子,老子把他們都宰了!說完一催戰馬,已經向谷口撲去。
這時,那虞人部落的牧人看見狄人人果然出現,已經飛也似的逃回自己部落去了,候在原地的部落牧人聽他敘說經過,再瞧遠處谷口雙方激戰的情形,登時爲之大亂,整個部落立即加快速度向南逃去。
巫小生從軍十餘載,鎮守虎奔峽已有四年,在軍中雖一向獨斷專行,御下卻很寬厚,所以甚得三軍愛戴,一見他親自衝上去了,他的親兵都嗷嗷叫着跟了上去。
阿古跺跺腳,正想向逃得散亂的虞人強徵一匹馬代步,忽見一個侍衛被狄人人一箭射穿咽喉墮於馬下,趕緊便搶過去拉住那匹馬,翻身上馬,與另一個侍衛一齊往虎奔峽逃去。
咱們怎麼辦?
沈人醉攥緊了劍柄,一雙犀利的目光水一般繞在遙兒的身上……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