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人已經沒了睡意。
楊幺像兒時那樣,將雙腳搭在窗臺,枕着被子抽起了煙。
昨天一宿,楊幺都沒有睡好。似乎回到北京之後,楊幺沒睡幾個囫圇覺。想的事太多,擔心的事也太多。
楊幺現在最擔心的並不是晁風,也不是晁風身後的人,而是他的位置。
人,只有找準自己的位置,才能做正確的事。哪怕是位置對了,事沒做對,也不會釀成大禍。楊幺現在面臨的問題,就是找不着位置了。
楊幺並不是一個厚積薄發的人,他做什麼事都喜歡以那雷霆萬鈞的壓迫之勢去做。但是現在,他必須得學着隱忍,因爲稍有不慎,他和楊家就將萬劫不復。
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在1949的日子,那會兒的時光雖然苦,但不像現在這麼煩。在1949,更多的是一種精神上的掙扎。而在京城這個是非地生活,遭受最多的是心靈上的煎熬。
早已經看穿了京城這幫老少爺們路子的楊幺,打心底瞧不起他們。
都說這北京城是個是非地、英雄地,可是這在皇城根腳上長大的人,淨搞是非了。真正在京正揚名天下的人物,沒有一個是北京人。這幫傢伙,就像是北京的哥一樣,扯起鬧篇來一套一套的,一聊正事,全部啞火。
仔細想想,好像這話並不能這麼說,畢竟現在在京城的權貴,沒有幾個是正經的老北京人。
真正老北京的權貴,早已經跟着溥儀移師關外了。這留下來的, 除了平頭老百姓,就是捧着祖宗牌位活着的皇親國戚。這牌位沒捧多久,就被日本鬼子給砸了。連唯一炫耀的東西都沒了,也難怪他們沒了精氣神。
現在北京城的權貴,大多數是像楊紅旗這種在建國時殺進北京的大老粗。如果那些年沒鬧紅衛兵的話,估計現在北京城應該能再提上兩個檔次。
楊幺正胡思亂想着,客廳裡就響起了楊桀的聲音。
楊幺饒有興致地竄下牀,正準備換鞋出門的楊桀看到只穿着條內褲的楊幺時不由就尷尬地咧了咧嘴:“哥,吵醒你了?”
楊幺懶洋洋地坐到了沙發上:“沒有, 早醒了。你這是要出去買飯?”
“嗯。”楊桀低頭提上了鞋。
楊幺一臉無聊地說道:“先別去了,咱哥倆好好聊聊。”
“嗯。”楊桀畢恭畢敬地坐到了楊幺對面的沙發上。
看着楊桀那副鄭重其事的模樣,楊幺不由就好奇地問道:“楊桀,你幹嘛總是端着?”
楊桀一臉茫然地問道:“什麼叫端着?”
楊幺笑道:“就總是一副一本正經的模樣,甭管幹啥。”
楊桀面帶自嘲地說道:“哥,我不比你,你見多識廣,我就是一個從村裡走出來的土鱉。像你這種家庭的人,粗魯的叫有個性,文雅的叫有內涵。可我要也和你們一樣呢?太過隨意了別人會說我沒家教,太過客氣了別人會以爲我有所圖,所以我只能是表現的呆板一些。”
楊幺語重心長地說道:“你這年紀也不大,不能這麼世故,這樣很難交到朋友。”
楊桀笑道:“朋友?哥,你有真正的朋友嗎?”
楊幺不假思索地叫道:“有啊,怎麼沒有,多着呢!”
楊桀弱聲說道:“哥,我說了你別生氣。對於友情,我更喜歡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那種,所以在我看來,那些圍着你圍的人,並不是你的朋友。而且說實話,我也不相信像你這種家庭的孩子會有真的朋友。”
楊幺不覺一愣,這個楊桀,時不時就給帶了來點小震撼,這次雖然不如以往,但也夠令他吃驚的了,這纔多大個小屁孩,就能說出這種話來?
楊桀起身給楊幺倒了杯水,平靜地端到了楊幺面前,輕聲說道:“哥,你是不是有什麼煩心事?你要是不覺着我煩,可以說給我聽聽。”
楊幺點了點頭,將自己離京的原因、回京的遭遇以及現在的情況全部都跟楊桀說了一遍。不得不承認,楊桀是一個很好的傾訴對象,楊幺在說的時候,他一真認真聽着。
“現在最讓我犯愁的不是晁風怎麼着,而是我現在到底應該往哪個方向發展。綜合行動處那邊是好,但不是什麼長遠地。我要是打算在那呆一輩子,那到死也就是個行動隊長了。這人走茶涼,等我一退休, 啥也不是。”
聽到楊幺的感嘆,楊桀眉頭微皺地說道:“哥,你不方便說,我也就不問了。我就單純就你剛剛說的發表一下意見。”
“嗯,你說。”楊幺隨意地擺了擺手,表面看上去十分隨意的楊幺,這心底裡卻是感到吃驚,就這樣楊桀都能聽出自己有隱瞞來,而且還直言不諱的說出來,這孩子相當不簡單。
楊桀鄭重其事地說道:“你給自己的擔子太重了,長期以往下去,打垮你的不是別人,而是你自己。”
“爲什麼這麼說?”楊幺好奇地問道。
楊桀小心翼翼地說道:“你現在,既想給家裡人掙面子,又想給朋友謀出路,還想給自己找回臉,同時還得爲女人操心,但是你仔細想想,他們真的有你想得那麼需要你嗎?”
“什麼意思?”楊幺皺眉問道。
“先說家裡,你覺着對二爺爺他們來說最重要的是什麼?從他們不顧一切送你出京這件事,你還看不出來嗎?對他們來說,最重要的是你。只要你能夠健健康康活着,對他們來說比什麼都強。”
“再說你的朋友,過去十年,你不在北京,你的朋友們爲了你飽受欺凌,像你說那個小鄒,寧可被人打斷腿也不罵你一句,他爲什麼這麼做?他不是爲了讓你替他報仇,也不是爲了等着你回來能夠跟你沾什麼光,而是他把你當朋友,純粹的朋友!你這一回來就給人安排這、安排那的……有點辱了人家情義的意思。反正擱我要是小鄒的話,你給我安排這麼多,還不如主動帶上東西到我家去看看我爸、我媽來的暖心。”
“還有你的臉。哥,你覺着你的臉是方的還是圓的?又或說是長的還是扁的?男子漢大丈夫,錯了就要認,本來就是你把人家給侮辱了,還是個寡婦,你想的只是自己丟人了,可是對方呢?能活着得付出多大的勇氣,得面對別人多少白眼?”
“最後,就是你身邊那些女人。你說你一個大老爺們,天天把心思花在怎麼哄女人身上,你累不累啊?我就這麼個人,我就這屌樣,愛跟不跟不就得了嗎?”
“那個……你別生氣啊,我就是隨便說說,你隨便聽聽就行了,我去買早餐了。”
意識到自己說太多的楊桀連忙向楊幺道歉,道歉之後快步走出了家門,只留下了楊幺目瞪口呆地坐在原地,呆若木雞。
離開家門的楊桀,望着身後的高樓,哭笑不得地感嘆道:“身在福中不知福,有好日子不會過。”
楊桀很羨慕楊幺,羨慕他有一個可以爲其遮風擋雨的家,羨慕他有一個可以滿足他所有需求的家,羨慕他有一個犯了錯事有人幫着承擔的家。
楊桀什麼都沒有, 惹了事捱了打得自己去醫院,回家還不敢說。想要買個什麼東西得靠自己去打工掙錢買。至於犯錯……他根本不敢,因爲他真犯了錯,沒等警察怎麼着,家人就會打斷他的腿。
如履薄冰,楊桀這麼評價自己的生活。
來到北京後,他的生活更是如此。
楊幺現在看上去客客氣氣,那是因爲楊桀一直順着,如果是逆着他呢?所以當楊幺問他爲什麼老端着的時候,在楊桀看來是那麼的可笑,連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明白嗎?
走出大院, 楊桀並沒有急着去買飯,而是找了個小賣店給家裡打去了電話。
“喂……”
當爺爺那滄桑的聲音從聽筒裡傳出的時候,楊桀的心裡頭不免就有些心疼起來。親兄弟,一個在京城享受榮華富貴,一個在老家被生活壓彎了腰。
“是桀子不?”
“爺爺,是我。”
“你個臭小子,怎麼纔打電話來?怎麼樣,你二爺爺他們一家都挺好的吧?”
“嗯,挺好的,對我也挺好的,他們還給我買新衣服了。”
“你這孩子,怎麼能隨便要人家的東西……”
“爺爺,那什麼,二爺爺他們想讓我去唱歌。”
“唱歌?爲啥?”
“他們說有前途。”
“是嗎?那我回頭問問,你要是敢蒙我,看我怎麼收拾你。”
“爺爺。”
“怎麼了?”
“沒什麼,您好好注意身體,給我爸媽帶好,我在這挺好。”
“好就行。桀子,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但是……你二爺爺一家子都有本事,受點委屈就受點吧。你自己……多忍讓着點。行了,電話費怪貴的,掛了吧。”
楊桀還沒有說話,老爺子就掛斷了電話。
“多少錢?”楊桀問着店主。
“一塊二。”店主不冷不熱地說道。
楊桀面無表情的把錢遞給店主,一塊二,連根油條都買不着,可是遠在老家的爺爺,卻因爲這點錢而掛斷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