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並排斜斜躺着,背後是漫漫黃沙作爲背景。
聽着醉人的喃喃自語,這一回,遙兒沒有反駁他的話,只是倔強地挪過去,抱住了他的身子,想要把她拖起來,可是她的力量也已幾乎耗光了。
沈人醉靜靜的、輕輕的盯着遙兒,緩緩道:遙兒,不要再耗費力氣了……你知道嗎?
嗯?
遙兒被沈人醉驟然的灼灼眸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頭。
沈人醉無力的坐了起來,輕輕擡起手,撫磨着遙兒被沙礫打磨得有些粗糙的臉頰,柔弱地道:你知道嗎,我覺得……我是喜歡了你呢。
遙兒想笑,可她只是咧了咧嘴,感覺到一陣嘴脣皸裂的痛楚,她的臉頰麻木的已經無法笑出來了。
是真的。
沈人醉閉上眼睛,輕輕地道:我從來沒有這樣在意過一個人,牽掛她,惦念她,喜歡知道她的事情,喜歡打聽她的消息,喜歡看着她,喜歡想着她……
沈人醉說到這裡,輕輕張開眼睛,凝視着遙兒,柔柔地道:這大概就是喜歡了一個人吧。遙兒,你有沒有……喜歡我,一點點?
遙兒點了點頭,用力地點了點頭。
沈人醉笑了。
那張滿是灰塵的臉,笑起來彷彿一朵靜靜綻放的曇花般幽謐而帥氣。
沈人醉微微轉過頭去,望了望那灰濛濛的天空,又轉向遙兒,凝視着她的臉頰,手指輕輕蹭過她開裂的臉頰,低低的道:我們真會死在這裡了。我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幸好,還有你喜歡我,你是真的喜歡我吧?
遙兒用力點了點頭,嗓子眼發哽,眼角熱熱的。
沈人醉放心地吁了口氣,輕輕地道:我不行了。你自己走吧。希望……你能走得出去。我只求你……我死了不要把我埋了,我寧願被人或者鳥獸……吃進肚子……我怕……真的好怕……黑……
沙丘下,沈人醉睡着了。
這幾天。其實他一直都沒有睡着過,當他徹底放棄的時候,那心魔便也不生作用了,他已坦然接受死亡。
他只是睡着了。還有微弱的呼吸,但是他這一睡。很可能永遠都不會醒過來了。
遙兒把他緊緊地抱在懷裡,欲哭無淚。
不知什麼時候,風改變了方向,遙兒並沒有察覺。她也沒有走出去的意志了,如果兩個人註定要死在這鬼地方里,那麼就讓他們死在一起吧。
呼!呼!呼!
嗚咽的風中。是枯躁、單調,帶着凜凜的寒意。
風似乎柔了一下。撲到她的臉上,隱隱有些涼意。
不是寒,真的是一種涼意。
遙兒用掌背輕輕擦了一下臉頰,感到一抹澀澀的溼意,我流淚了麼?遙兒擡起臉龐,又是一片東西粘到了臉頰上,迅速化成一抹溼痕,遙兒怔住了,怔了半晌,突然手腳並用地往沙丘上爬去。
遙兒氣喘吁吁地爬上了沙丘,風撲面襲來,涼意!真的是涼意,溼溼的涼意!
一瓣雪花再度撲打到她的臉上,遙兒撫摸着臉頰,突然大笑起來。
她笑着,整個人往後一翻,咕嚕嚕地滾下了沙丘,衝到沈人醉身邊,大聲疾呼:醉人!下雪了!下雪了!我們已經走到邊上了,快出去啦!沈人醉?
沈人醉的身子似乎都要凍僵了,任憑遙兒大聲呼喊,依舊不言不動,他的意識已經安眠了,除了細不可察的一縷呼吸,他現在已經與一具屍體沒有兩樣。
遙兒拍拍他凍得梆硬的臉蛋,喊道:沈人醉!沈人醉!
沈人醉依舊沒有任何反應,他餓極了、渴極了,也困極了,他再也不用擔心沒有食物的恐懼,他想就此長眠在一個沒有飢餓的世界裡。
雪,真的來了。
越下越大,一些雪花被風颳着,捲到這沙谷裡來,雖然不多,卻帶來了希望。
可沈人醉依舊沒有醒……
沈人醉睡着了。
他已感覺不到寒冷、感覺不到飢渴,也感覺不到恐懼。夢裡,他依稀又回到了無憂無慮的童年,他在院子裡快樂地追着小雞,轟得它們嘰嘰叫着跑來跑去。
阿爺端着一碗熱粥追在他的後面,又笑又氣地嗔罵着他,要他停下吃東西,他忽然嗅到一陣香氣,馬上就覺得飢腸轆轆了,於是乖乖停下來。
那粥很香、很甜,他捧着碗,大口地吞嚥着,忽然,一大片蝗蟲撲天蓋地的飛來,大地皸裂、樹木啃光,碗裡的粥突然一滴都不剩了,整個院子都破敗下來,空空蕩蕩……
不要!
沈人醉驚叫一聲,睜開了眼睛,然後,他就發現,他還躺在冰冷的沙漠裡,躺在遙兒的懷抱裡,遙兒半蹲着,抱着他,而她的手腕正貼在自己嘴邊,沈人醉感到嘴裡有一股腥甜的味道,那是……血的味道。
你……你……
沈人醉一下子明白了:她在救我!她割破了自己的手腕,用她的血救我!
遙兒見他醒來,驚喜地道:沈人醉!我們有救了!我們已經走到邊緣了!你看,你快看,下雪了,真的有雪花!
沈人醉根本沒有看天空,也沒有去感覺究竟有沒有雪花,他狠狠一把把遙兒擁進懷裡,而後放聲大哭起來。
那哭聲撕心裂肺一般。
他不怕死,真的不怕。
他不怕餓,真的不怕。
他怕的是那種在瀕臨死亡飢餓之下已徹底泯滅了的親情和人性!
在那飢餓之中,人都變成了野獸,人吃人,甚至吃自己的親人。他忘不了被自己的父親推進枯井時那無助、恐懼、悲傷與絕望。
那一幕,成了他無法征服的心魔,一直深深地埋藏在他心底!
這一刻,那心魔終於被遙兒的鮮血徹底消滅,他心底的堅冰終於融化。這是喜極而泣的淚,是心結終於解開的淚,壓在他心頭的沉甸甸的重負終於解脫了。
他哭得死去活來,好象這麼多年的苦,都在這一刻傾瀉出來……
筋疲力盡的兩個人重新站了起來,相互攙扶着,迎着雪花飄來的方向走去。
其實,有兩件事遙兒並不明白。
一個是她的血液並不能爲沈人醉解渴。倒不是人們慣常以爲的血液含有鹽份的問題。血液中才有多少鹽份,那裡邊百分之九十多都是水份,問題是。除非你割破動脈,把你全身的血都灌給別人喝,否則那點水份根本不足以挽救一個人的生命。
可是,沈人醉其實主要崩潰於他的意志。當那熱的血漿把他喚醒的時候,當他看到遙兒甘願爲他舍卻生命的時候。他的心結得以解開,也就有了求生的意志和勇氣。
遙兒所不知道的第二點是,十萬丘鳴並不是沙漠,這隱藏在大草原深處的神秘之地裡並不是永遠不下雪的。下雪的區域也並不一定就是在其邊緣,但是幸運的是,他們的確已經走到了邊際。
兩個人相互攙扶着。又走了大半夜的時間,腳下的沙地上白濛濛一片。已經積了一層雪。他們吃了一些雪,補充了水份和體力,繼續往前走,當兩個人都快堅持不住的時候,他們的雙腳踏上了堅實的地面。
前方是一片戈壁,戈壁上有一片氈帳,兩個人幾乎是同時撲倒在柔軟的雪地上,那顆心一下子就踏實下來……
……
虎奔峽之後,是狄人南侵孤竹的第一道關隘,向晚亭守軍共有一萬五千人,其中有五千人駐紮在虎奔峽,另外一萬人駐紮在王母衛,王母衛前面有日火澤、綠海子兩處湖泊,通過青柳河與姑墨城相連。
王母衛前方有兩個湖泊,周圍的水草很是豐美,有一些隸屬於大齊的小部落在此生活,所以齊軍把第一道防線延伸到了虎奔峽,除非有大股狄人軍隊趕來,否則小股軍隊或者馬匪是無法由此進入,襲掠邊民的。
虎奔峽是賀蘭山脈綿延至此形成的一個缺口,由於缺口較大,兩側的山勢至此也比較平緩,要在這裡修築城堡把兩山連接起來的話需要動用龐大的人力物力,耗費大量的財力,因此這裡遲遲沒有倚山勢修築城堡,否則姑墨的第一防線早就設在這裡了。
虎奔峽挾兩山駐有軍營,有守軍五千人,專爲應付小股前來襲掠的狄人部落和馬匪而設,守將是一位小將,名叫巫小生,今年三十出頭,眉目英朗,頜下三縷微須,看起來風度翩翩,有幾分儒將風彩。
此刻,巫小生正揹着雙手,狐疑地繞着捆綁至面前的幾個狄人人轉着圈子。
這幾個狄人打扮的人正是高魚兒、沐絲娜和何小荷等人。
高魚兒雙手被反綁於身後,焦急地道:巫將軍,我們所言句句屬實啊,你不是驗過了我們的腰牌麼?
巫將軍擺擺手道:你們是不是真的我軍斥候,等到姑墨來人證實後就知道了,放心吧,真相未明之前,我只是限制你們的自由,並不會虧待你們的。
高魚兒急道:狄人大軍正在日夜兼程,頃刻便至,他們都是騎兵,並不比我們慢上多少,這裡無險可守,守軍得趕緊退守王母衛才成啊!
巫將軍嘿嘿地冷笑兩聲,道:你們的腰牌倒是不假,不過,我怎麼知道你們不是抓到了我們的斥候,冒充我們的人,想把本將軍逛走,以便搶掠本地牧人呢?本將軍負有守土之責,豈能聽你隻言片語,便擅棄職守?
沐絲娜頓足道:郎將若是擔心這一點,可以馬上通知大小部落全部遷回王母衛,這些部落都走了,我們如果是賊還能擄掠什麼?
巫將軍翻了個白眼兒道:部落遷徙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情?拖家帶口,耗損巨大,如果消息不實,諸部落誰來安撫賠償?上司的詰問誰來應對?擅離職守的罪責誰來承擔?
何小荷不是軍人,可不管他官兒多大,怒道:放你孃的狗屁!我們冒着這麼大的風險把消息給你送來,你這狗官還要猜疑不定,那你就不怕消息屬實,狄人大軍壓境時,把你們一口吞掉麼?
巫將軍大怒,指着他的鼻子道:混帳東西,你敢這麼對上官說話?
何小荷把胸一挺,道:老子可不是你手下的兵,怕你何來?
你是什麼人?
老子是馬匪!
嗯?
巫將軍的目中陡地露出兇光,高魚兒趕緊道:他們幾個是被我們找來幫忙的。
巫將軍似笑非笑地道:你不是斥候麼?咱們的斥候什麼時候這麼闊綽了,居然有錢收買馬匪?
沐絲娜氣的翻白眼,頓足道:這些事,我們一時也說不清楚。可我清楚,狄人大軍就快來啦,再不撤退,就來不及了。
巫將軍冷笑道:兩天前本郎將就收到消息,狄人人的確對我們邊軍發動了進攻!
高魚兒雙眼一亮,忙道:你已經知道了?
巫將軍冷冷一笑。L
ps:如果喜歡,求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