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覺得自己做了好長的夢。夢見小時候阿瑪抱着她教她念書,或是在安布和幾位娘娘摸骨牌時在一旁偷偷教她如何看牌;夢見一廢太子後他親自把她帶進乾清宮,將她安置在他身邊。後來,他高高在上地站在那裡,斥責她覬覦皇位,動不該動的心思。她跑去向胤禛求助,胤禛卻一把將她推開,告訴她他不稀罕靠女人之手得來的一切。她哭着去追,他卻越走越遠,連個背影都不肯給她留下……
養心殿後殿西稍間中,坐在不遠處倚窗的炕上的男子正看着近幾日禮部呈上來的喪葬流程,聽到動靜慌忙起身上前來看。躺在牀上的女子不知做了怎樣的噩夢,雙手胡亂抓着什麼,蒼白的臉頰上全是淚痕。伸手去爲她擦乾,她卻半夢半醒地睜開眼睛,如看到救命稻草般撲到他懷中,口中喃喃反覆的只有一句話——四哥,靜兒知錯了,不要丟下靜兒……
那日先帝駕崩,她就那樣被胤禟硬生生甩了出去昏迷在地,嚇壞了所有人。他只恨自己當時離得太遠無能爲力又不能真的像老九那樣在先帝面前放肆。冒險將她帶回宮來安置在這養心殿後殿之中,就是怕再有人對她不利。可這都三天了,乾清宮那裡皇子皇孫們都已哭了三日的喪,她卻一直都處在這種半夢不醒的狀態中,一點兒好轉都沒有。太醫說她是受了驚嚇。他束手無策,只得拍拍她的背柔聲安慰着:“沒事了,都過去了。”從此,再無人敢欺你,你也再不用爲了自保而費心思。因爲,有我在。
“皇上,怡親王求見。”府邸太監如今已成了養心殿總管太監,蘇培盛低頭稟道。從養心殿回來,三天了,皇上一面要忙着乾清宮中國喪的事宜,一面還要抽出時間來照料公主,甚至還將御前侍衛的人數增了一番,就爲防止有人想加害眼前這昏迷不醒的公主。這眼見着牀榻上的人日日不吃不喝瘦了一圈,皇上連着急帶忙也瘦了好些。
“叫他進來吧。”好容易安靜下來的女子縮在他懷中睡得安穩,他以極彆扭的姿勢坐着,卻一動都不敢動,連說話的聲音都壓低了些。
領侍太監悄聲離開。不多時,一襲冬季朝袍外套喪服的男子進了來,看着胤禛彆扭的坐姿嘆了口氣:“皇兄這是何必呢?乾清宮的事就已夠忙了,齋宿本就消磨身心,皇兄還要照料靜慈。早就說把她送到我府上嘛,清靜還有人照顧。”
“你府上?”胤禛反問:“你府上的人不需要入宮哭喪?都走了誰照顧她?”見她睡沉了纔敢將她輕輕放在牀上:“況且那天的情景你也看到了。老八、老九在宮裡有多少人你我都不知道,這養心殿是我如今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地方了。明裡有大內侍衛,暗中還有洛谷的人,你府上能與這兒比嗎?”
胤祥自知失言,不再提此事,轉而道:“年羹堯帶兵駐紮在城外,是讓他回去還是怎樣?”想起這京城之外不遠處還有年羹堯莫名帶過來的軍隊,胤祥就有些奇怪了。這皇上駕崩不過是這兩天的事兒,他難道是帶着人飛過來的不成?
提到年羹堯,胤禛也頭疼。靜慈冒皇上之名讓年羹堯搬兵至京
,這要是就這麼讓這些人回去了,豈不是坐實了靜慈假傳聖旨的罪名?可若是不帶回原部,這麼多人在皇城之外駐紮,早晚會引起懷疑。
“老十四到哪兒了?”他問道。
“皇阿瑪駕崩的消息是飛鴿傳書,想來他現在應該在回來的路上了。”
“恩,等他回來,讓年羹堯去西北,與延信一同執掌軍務。”年羹堯,書香門第出來的秀才將軍,若無當年靜慈再皇阿瑪面前有意無意的提醒,他絕沒有今日。胤禛看着牀榻上的人,眸色深了深。若換別人,只怕年羹堯絕不會以如此之快的速度搬兵進京。因爲明知是靜慈所爲,他才這麼速度吧?這個手握兵權的將軍,他不僅要用,而且是要重用。不過,他絕不會把自己的妹妹搭進去。
“四哥……”殿中一片沉寂。胤祥擡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有些猶豫地說道:“我去太醫院查了靜慈的病案。”幾日前的疑惑仍縈在心頭。無人敢告訴他,連貴太妃也是迷迷糊糊說不出個所以然,那他只好自己查了。
“查出什麼?”胤禛回過神來,引他到窗邊坐下,依舊的面無表情。
胤祥搖了搖頭,低語道:“什麼都沒查到,無非是往年的小病罷了。”但越是這樣就越有異,很顯然,有什麼真相被人藏起來了。“她若當真無事,又爲什麼現在一病不起?今年入了冬,我就沒見她病好過。”
穿着喪服的新帝眼神中帶着幾分黯然:“老十三,她要瞞你有她的想法,朕要瞞你有朕的用意。等時候到了,你自然也就知道了。”但願他能早日忘記這件事兒。畢竟,無論是自己還是靜慈,都從沒打算去跟老十三提起那件往事。
她醒來時,目光所及是明黃色的帷幔。慢慢擡起手來撥開有些刺眼的那抹黃色,有個小宮人安靜地立在那裡,除此之外,再無旁人。“什麼時辰了?”喉嚨乾乾的,連說話都覺得費勁,聲音低低的。
小宮人聽到動靜,喜出望外地走到近前來,貼心地倒了杯水送到她嘴邊,一面道:“公主可算是醒了,皇上在這裡守了好幾天了。若不是因着國喪禮制嚴苛,只怕這會兒還在這兒呢。”
“這是什麼地方?”喝了口水,她覺得嗓子好多了,她環視着四周的環境,辨別出不是在暢春園。自己被接進宮裡來了?什麼時候來的?她竟一點兒印象都沒有。
“回公主,這兒是養心殿的後殿。”小宮女福身說道,“先帝駕崩之後依例被送回宮安奉與乾清宮。皇上不放心您,親自命人把您護送回宮安置在這兒的。”
靜慈點了點頭。宮中那些個規矩有多繁複她是知道的。雖未碰到過國喪,不過經歷個太后喪禮她就夠不耐煩的了。要說在這個宮裡她最怕什麼,不是皇阿瑪,不是四哥,而是每次到了宮中死了人時那堆複雜的規矩。兒時宮裡一旦有那位妃嬪死了,都要或大或小的有一場葬禮,給她留在的心理陰影頗深。
“菊香荷香在哪裡?”她又問道。
“兩位姑姑現在在貴太妃宮裡,皇上說兩位姑姑年歲也高了,再服侍公
主會吃力的。”
“也是。”她點了點頭。這樣的話還真像是胤禛說的,“你叫什麼名字?”她看着眼前的小丫頭長的乾淨伶俐,有幾分當年荷香在她身邊的影子。
“回公主,奴婢清靈。”小宮女一板一眼地行禮道。
“清靈……”她喃喃重複了遍這個名字,恍恍惚惚地想起這會兒好像不應該關心這件事,坐起身來扭頭又問:“那皇上呢?皇兄最近又在哪裡住?”這養心殿的後殿,依着這裝潢修飾來看,本應是皇上住的吧?可如今既然她在這兒昏睡了好幾天,那麼看來是四哥搬去別處住了。
見她作勢起身,清靈上前來扶她,手腳利落地拿了套素服出來給她更衣,一面道:“先帝駕崩,皇上在乾清宮東廡設了倚廬在齋宿,要到二十七日呢。”
“今兒是……?”
“今兒纔剛十七,還有十天呢。”清靈扶着她下牀,接過她的話說道,“公主可不知道,您昏睡了四五日了,外面都快鬧翻天了。”
“有什麼可鬧的。”她坐於鏡前看着自己這一頭散落的頭髮,顯然是不太滿意這樣的凌亂。一面看着小宮女給自己盤發,一面道:“皇兄都已繼承帝位了,還有什麼可鬧騰的。”她還就不信了,這遺詔從宮中奉出,至乾清門外授禮部客官。等禮部堂官三叩跪接之後再順着中道出午門至天*安*門外,經滿漢文武各官三拜九叩。這樣一連串下來,還有誰有膽量不服胡鬧?
清靈年紀小,手腳卻一點兒都不囉嗦,很快便未她盤好了髮髻,卻有些躊躇:“公主這是要出去嗎?”
“恩,躺了這麼幾日,是該出去了。”她點了點頭,卻透過鏡子看到身後站着的小宮女搖了搖頭:“公主還是過幾日再出去吧。這幾天沿着隆宗門、蒼震門、景運門,最後到乾清門全都是人,天天跪在那裡哭。皇上說公主喜靜。既然是病着,就別參合這種場合了。”
這丫頭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的模樣,說起話來卻是有憑有據條條是理,聽得靜慈竟覺得這孩子還不錯,順利成章地竟就接了她這建議,笑道:“既是這樣,不去也罷。你去幫本宮把洛谷找來,本宮有事要問他。”
小丫頭卻並沒動換,立在那裡笑道:“不用公主說,洛谷大人已經來過了,不過被皇上攔下了而已。洛谷大人說,等公主醒了,讓奴婢轉告公主,十四爺快回來了。”
聽她這話,靜慈算是明白了。這是養心殿上下連着她那好侍衛一起,集體不給她任何可以出去走動或聽到更多事情的機會。也罷,如今是國喪,能有什麼事需要她再去在意……想起在暢春園時胤禟所說的話,她的心情逐漸變冷。四哥從小就是城府極深又多疑的人,胤禟這話,她不能確定會給胤禛帶來多少影響。
瞧見她心情不愉,清靈開口喜盈盈地勸道:“公主有什麼心事也都暫且放放吧,如今是國喪期,公主病着,皇上特意囑咐說可以免了那些個禮儀。公主若是這樣都不能趕緊把身子養好,那皇上恐怕就要怪罪說是奴婢的不是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