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皇阿瑪身子不好,聽說壽材月前就備下了。如今也就你還能得皇阿瑪召見,可察覺出有什麼不對?”湖畔,奉旨覲見的和碩雍親王與宮裝麗人並肩而立,侍奉的宮人皆站於遠處。
行宮不比大內,連胤禛的穿着都顯得隨意了許多。清溪書屋整日有太醫出入走動,但凡長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個一二。胤禛面無表情地看着冰封的湖面:“你整日侍奉,若是有什麼不對,你不是應該比我先知道嗎?京中有隆科多,不怕有人鬧事。”
她扭過頭來,一臉盎然地看着眼前已不再意氣風發的兄長,篤定地點了點頭:“嗯。就算老十四帶兵回來也不怕,年羹堯已經帶兵往回趕了。”
胤禛沒有表情的臉上難得出現些情緒的起伏:“你竟然揹着皇阿瑪調遣川陝兵力?靜慈,你瘋了!皇阿瑪若是病癒無事,你便是無可免除的死罪。”胤禛覺得痛心疾首,她這是要魚死網破嗎?
最終,他們都無可避免地走上了這條路。皇子皇孫,看似的天家富貴,也不過是爾虞我詐的爭鬥。幼時爲額莫、爲自己去爭寵;長大了便去爭江山爭皇位。說到底,他們不過是想活着罷了。他們想要的那麼簡單,到頭來卻那麼難。
“從一開始,我就沒想過全身而退。”她輕啓朱脣,淡聲說道。出入乾清宮,長年伴於君側的女人,無論是什麼身份都不可能全身而退。莫要說她了,宮中妃嬪還不也是那樣。
“公主。”身後的不遠處是小安子的聲音。她未回頭,只問道:“德妃走了?”
小安子幾步快走至她身後,有些忌憚地看了眼胤禛,卻仍開口道:“是,德妃娘娘剛走,皇上剛纔在找公主呢。”
她剛要轉身隨他離開,卻又聽他道:“德妃方纔一直跟皇上提十四爺,說讓十四爺往回趕呢。”
她倏地定住,面色複雜地看着胤禛。同母所生,她從小就見識了德妃對老十四的偏袒。宮中上下無人不知德妃偏愛小兒子,而身爲德妃長子的胤禛,心裡又該有多苦。
“御前侍奉的人最忌窺聽主子間對話,小安子你不要壞了規矩。”胤禛之所以是胤禛,便是因爲無論聽到多驚人的消息都能從容自若,更何況如今聽到的事情他早已司空見慣。”去吧,說話當心些。”她跟在皇阿瑪身邊這麼多
年,這句話他第一次說,但願也是唯一一次說。
清溪書屋外氣氛詭異。她一路走來,覺察出周遭衆人目光中的異樣。近年來朝中受重用的大臣幾乎都來齊了,其中有一人朝她微微點頭示意,她也微點頭算是回禮。舅舅也來了。
她在朝野的名氣,也不過是讓人知道個名字罷了。像如此這般走在朝臣的行列之中,受着這樣的注目,當真還是第一次。行至門口,她停住了腳步,猶豫着到底要不要進去。這會子進去,等待她的又會是什麼?
“公主……皇上召您呢。”顧問行輕聲提醒道。
她”哦”了一聲,邁步進屋。門在她身後”吱呀”一聲合上。屋中只有康熙一人,手中拿了本書,一看便知是本有年頭的書冊。”阿瑪。”她俯身行常禮,老人卻並沒開口,只擡手示意她到近前來。
將手中的書卷遞給她,靜慈定睛瞧了眼,接過來笑道:“兒時隨意塗鴉的言論,阿瑪是從哪裡翻出來的,難爲安布還留着。”
玄燁精神還不錯,指着書卷道:“你小時候,讀書習字都是老四看管着,朕現在翻出來看時才發現,小慈,你是有治國之才的。”紙張上是她幼時對《貞觀政要》一書的見解和言論,筆鋒雖還稚嫩,卻是字字珠璣,句句點在要點上,縱使是當年才學還算尚優的太子也未必在她至上。以前他從未關注過她的功課,只道胤禛是一面教她識幾個字一面陪她玩。後來,也不過是覺得她天資聰穎,在他身邊是朵絕豔的解語花。終究,是他小瞧了這個女兒。
“阿瑪又在開靜兒玩笑了。什麼治國之才,有阿瑪在,這等才華有了也是無用。”她軟綿綿地將這話還給了眼前的帝王,卻見一貫對她寵愛有加的老人此時板着一張臉,徐徐道:“我這麼多兒女,不乏聰穎之人,你卻是其中最有心機最有膽量,也最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的那一個。”
聽他此言,她卻一點兒驚慌的神色都沒有,語氣稀鬆平常:“兒臣的心機,用來在宮中存活就夠了。至於要的是什麼,兒臣愚鈍,還請皇阿瑪明示。”
“罷了。”玄燁搖了搖頭,這女兒如今敢這般鎮定自若地立在這裡同他論君臣,想來是早已有了底氣。”你既有這能力又有這膽量,朕便了你心願。”她想起當年所說的”得十四者得天下”
,回想這幾年發生的幾件大事中,當真是她在御前才免了更大的風波。”朕便給你十五年,朕倒要看看,有你的朝堂,能成什麼樣子。”
她”噗通”一聲跪地,平靜的臉頰燙下兩行清淚:“皇阿瑪折煞兒臣,兒臣的那些聰明,不過是想在深深宮苑中存活,並無非分之想。”
“靜慈,不要以爲朕不知道。”活了一輩子,康熙到現在纔想明白,“你在朕身邊多年,看似事事以大局爲重,從不偏袒誰或與誰交好,朕也從未聽你給哪位皇子美言過。沒想到,你卻暗中爲老四留餘地留退路,甚至借朕之手爲他栽培臣下。朕若將皇位傳於旁人,待朕閉眼的下一刻,你便會命人攻城吧?”他現在一點兒都不懷疑這看似溫柔如水的女兒會幹出這種事來。
“皇阿瑪……如今除了四哥,您還有別的選擇嗎?”她就跪在那裡,不卑不亢地問道。大皇子、廢太子被圈禁;胤祉一心制書;胤祺爲人敦厚無帝王之心;胤祐早年出征沙場後又去了西陲,帶兵打仗他是好手,若是立他爲皇帝……如今老八失勢,一併便牽連了老九老十,十二哥一心向佛,老十四遠在天邊根本回不來,再往下數,便都是年幼的弱弟。如此算來,就算皇阿瑪多不喜歡四哥,這也是唯一的選擇了。
“當年朕很喜歡胤禮,欲封他爲貝勒,你勸朕不要過分寵他,以免太子、老八的悲劇重演。”他想起幾年前的這樁舊事,“你在爲老四留親信,留一個能夠信任的親弟。”這盤棋她布了有多久?只怕是從十四年前就開始了吧?想想那個時候她纔不過二十歲,就有如此心計,且能這麼不聲不響地在自己身邊隱藏了十幾年,當真是無人能比。
康熙覺得累了,說了句:“你退下吧。”她說的沒錯,自己沒有選擇,除了老四,自己身邊已再無可用之人。如今他已分辨不清,到底是自己順了她的意,還是她早已猜中了自己的心思。如今看來,都不重要了。
“公主怎麼進去這麼久……”看着她步履蹣跚地出來,顧問行一驚,身後的小侍匆忙扶住扶着門框出來的公主。
她匆匆掃了眼眼前的衆人,卻覺得視線越來越模糊,想是跪了太久起來時猛了一時有些目眩。硬撐着身子勾出個笑容,說了句:“本宮沒事。”便再不記得發生了什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