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代你辦的事,也有這麼多年了……都辦妥了?”圓明園的花園中,已經有許久沒出屋子溜達的人在宮人的陪伴下才難得能出來逛逛,一面輕聲問洛谷。
也得虧保養得好,不然,洛谷真不知道這幾年怎麼陪着自家這主子折騰。從宮人手中扶過她,洛谷一面道:“十三爺當年爲皇上尋了個好去處。十三爺去後,這樣的事情也有禮部的人管着。奴才去看過,哪怕是公主的眼界,也是看得上的。”
她點了點頭:“那是四哥的萬年之地,十三不在了,我自然要幫他盯着些……明兒你陪本宮去一趟十三那兒。”
洛谷想了想,覺得似乎有些不妥:“十三爺那兒離京城也太遠了些,公主若是一去一回,怕是要有小一個月出去了……皇上那兒……?況且這又不是什麼特別的日子,主子……”
被小聲提醒的人停住了腳步,回過頭來瞧了眼自己這侍衛,眸中有無數流光一閃而過,最終又歸於平靜:“有那麼多人跟着,京中橫豎也無事,去哪裡待上十天半月,權當消暑了。”
洛谷也就那麼一聽,心中卻腹誹了許久不敢搭話。消暑?放眼望去,他們此時此刻就站在天下納涼消暑最好的地方。還巴巴地跑到易州那窮鄉僻壤去消暑?他纔不信。
似乎是覺察到了身後跟着的人一肚子的不情願,靜慈走了幾步,才又淡淡說道:“洛谷……我想十三哥了……”
她的想念,實行起來卻只能用任性來形容。只命人向胤禛稟報了聲,便帶着半副和碩親王的儀仗出了順天府,一路奔着直隸省的易州去了。護衛不夠守衛不全?笑話,整個粘杆處,又有誰敢讓自家主子有一點點危險。
易州淶水縣的石亭鎮,一貫是個依山傍水風景秀麗的好地方,這在大清版圖以北的土地上看來着實難得。太行東麓,拒馬河畔,說起來離皇城也並不是很遠。自胤祥逝後,三年了,她竟是第一次來。
“是個好地方。”一路上也不曾多說過什麼的人環視了周遭的景緻之後,淡淡開口說了這麼一句。洛谷也隨着她擡頭看了看,笑容中是幾分舒朗:“是。皇上就說過,十三爺定喜歡這樣的地方。”
可不,這樣的地方,就算躺的是一代帝王也富富有餘了。三面環山一面臨水,山色青秀,水平如鏡。哪裡還有比這更好的去處。
“可惜……”她嘆了口氣。
洛谷卻不懂了:“主子說什麼?什麼可惜?”
“可惜,這裡從此就是十三哥的祖墳所在了,無我所處之地。”這塊兒寶地,自十三葬下去之後,以後就
是世代怡親王所葬之地了。不然,她倒真想在這附近,耍賴同十三哥掙上一塊地皮,將自己埋了,以後方便找人。
“公主怎麼能說這樣的話……”洛谷順着她的話茬說,還沒說完,再扭頭,卻看見自家主子正仰頭瞧着牌坊西面的一對華表發呆。
“八棱柱,雕龍十六條,還有兩座馱龍牌。十三哥這一輩子,也算是死得其所了。”這一路走來,三華里長的神道,極其精美的石牌坊,還有那雕了十六條龍的八棱華表。生榮死哀,若是胤祥在的時候知道他死後會是這樣的情形,不知會不會被氣活過來,指着四哥的鼻子說他胡鬧?不對,他不敢同四哥說那樣的話……那就定是要指着自己的鼻子說她指使着四哥胡鬧了。
平善之地。這是四哥對這塊寶地的評價。當年他爲四哥選萬年吉地,選來選去選定了,泰寧山的太平峪,說那裡“乾坤聚秀之區,陰陽會合之所,龍穴砂石,無美不收,形勢理氣,諸吉鹹備”,她還爲此嘲笑了一番,說他爲了在這事兒上讓四哥順心,真的是什麼樣的瞎話都縐得出來。偏得四哥還愛聽,大喜之下將離那塊吉地東北面六十華里的地界兒賞了他。有的時候她都在想,這說近不近說遠不遠的兩個地兒,夠這兄弟倆死後嗑着瓜子兒嘮家常的嗎?
守陵的八旗駐軍在這裡守了多年的陵,除了重大日子裡怡賢親王府中家人來祭奠,還是第一次遇見陣仗這麼大的人,還是個女子。一時間摸不清楚個身份,卻也明白這定是皇室中人,不敢有絲毫怠慢。可見這女子臉上,分明是沒有表情的,眼中所含是萬千情緒,彷彿是壓抑了許久的大海,終有一日要翻起巨浪一般。
“主子累了……”洛谷瞧着這架勢,不知該說什麼好,剛一開口,就被前面的人擡手攔下。
她擺了擺手,吩咐將一路從園子裡拿來的酒擺上,便示意他們可以退下了。
洛谷依言,將一罈酒擺上,打開,後便擺手示意衆人都退到了遠處。這一罈酒釀,如今也到了味道最好的時候了。
壇中的酒香一陣陣散發出來。穿着常服的女子也不拘那些禮節,隨意地在墓前一坐,杯中酒往地上一撒。那酒香,一半滲入土中,另一半,就在空氣中肆意地散着。
“這是二十年前,我在承乾宮中,集了一年的梨花釀成的酒。”跟胤祥,最不拘的就是那些個規矩,圖的就該是個瀟灑,“那個時候你笑話我,說小小年紀,酒量本就不好,無端端地釀了這一罈酒給誰喝,不如讓你抱回府中去,還能有個嘗的人。對不住……終究還是忘了拿給你。”釀下了,到後來,
他們都忘了。想不到二十年都這麼過去了。
“十三……我們幾個,就數你。老實了一輩子,到最後擺了我與四哥一道。”一杯酒下肚,她胳膊放在右膝上,背靠着那冰冷的石碑,手中把玩着那支酒杯,“等再過幾年,我和四哥去找你的時候,一比一看,就你最年輕。”也不年輕了,可是想來,應該只有他,還沒完全被老邁爬上臉頰吧?
四周傳來“呼呼”的風聲。明明是夏天,卻帶着些許微涼。
“跟你商量個事兒……你子嗣也不多,繼承你王爵的也就只有弘曉一個。不如,你這塊寶地也勻我一畝三分,讓我給自己找個合適的去處?”
當然不會有迴應。她也不在意,淡淡笑着搖了搖頭,將斟滿的酒杯復又送到自己脣邊:“罷了,我纔不要挨着你。到時候,你又該說我胡鬧任性了。是不是還要問我,怎麼守了四哥一輩子,到頭來卻要拋下他了?”
迴應她的,只有那風聲。
“最近園子裡多了好多道士。我成天隔着你當年修的那個湖不像湖海不像海的水域看着對岸煙霧繚繞的。弘曆說,是他的皇阿瑪在命人煉丹。”她回頭看了眼那冰冷冷的石碑,自顧自地說着,“你說,四哥是不是老糊塗了?黃口小兒都知道,丹砂於肌體百害而無一利……你可別說讓我勸勸他,我現在可勸不住他,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若真決定了什麼事兒,咱倆合起來都勸不住他一個。我現在啊,就萬事隨他去,反正人生在世嘛,怎麼開心怎麼來……咱們幾個人,這一輩子,都活的太不開心了。”
立在遠處的侍從,一個個都立着耳朵聽着,生怕有什麼異常,聽到的,卻是些莫名其妙的話。
“十三哥……”好像從沒正八經地叫過他幾聲“十三哥”。那麼多哥哥中,胤祥最不拘這一套,在他跟前,她也被慣得沒大沒小的。
一罈好酒,已經只剩了半壇。半數被她喝下了肚,還有半數,都被倒在了地上。
“三年了……我好想你……”
立在遠處的八旗駐軍和一干侍從們此時都聽到了那嗚咽的哭聲。循聲遠眺,一身華貴常服的女子坐在地上哭得像個孩子一般。方纔落在他們眼中那個面無表情一臉清冷的公主,此刻哭得彷彿天都塌了。
“洛大人?”隨行而來的粘杆處隨從有些忐忑地看着主管大人。這麼多年,誰又見過公主這個樣子。
被人詢問的男人此時卻像提在心裡的石頭終於落了地一般,轉身爲自己尋了個坐處:“這麼多年了,她總要有個地方哭一哭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