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在這裡睡着?”胤禛宿醉醒來,看到坐在炕上撐着腦袋困得糊里糊塗的靜慈,一時有些惱了。
她擡起眼皮子,看了眼身後的西洋鍾,道:“四哥這一夜睡得可好?四哥可小心着,一覺睡得太好,睜開眼睛聽到的消息就不大好了。”
“什麼?”胤禛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洛谷的腳步聲在門外來回踱着。不久,就聽見他的聲音:“勞煩姑娘進去通稟一聲,是有急事。”
“說。”她也聽到了聲音,打開門來,只覺一股冷意撲面而來,不知洛谷是幾時離開的王府進的宮去。門口,蘇培盛帶着一衆家奴早已靜候多時。得了她的吩咐,才忙不迭地進去伺候胤禛起牀洗漱。而她,則出了屋子,將洛谷帶至一邊:“是江南死人了,還是朝中死人了?”
洛谷此時神色緊張,絲毫沒有聽她說笑的心情:“鄂繕、耿額、齊世武、悟禮被皇上命人拿了。此事事發突然,早朝的時候皇上才下的令,主子怎麼會知道。”
“一個都統,一個尚書,一個刑部尚書,最後再加一個副都統……”她丁香色的袍子在一片肅殺的冬季顯得格外顯眼,“幾日前託合齊也已經被拿了。真熱鬧。”是挺熱鬧的,從今以後,太子黨還有誰?
洛谷穿着一身常袍,比尋常侍衛所穿的侍衛袍好看許多,襯得整個人也多了幾分帥氣和威風,站在她身邊恰到好處。他聽着她不鹹不淡的那句”真熱鬧”,一時明白了許多。太子手下衆臣,先是索額圖被餓死在圈禁之所,如今這幾位又被鎖壓,這眼見着就是太子大勢已去的架勢。如今,風頭最盛的就數八爺了。”主子打算做什麼呢?”
她覺得有些頭疼,聽得屋內的聲音安靜了些,侍從們也陸續出來了,她匆匆說了句:“等過幾日回宮再說吧。”說罷,轉身進屋去了。
胤禛一切都打理完畢,正看着掛在屋中的一幅畫發呆,聽到她進屋,也不回頭,只問道:“昨兒晚上我喝多了。”
“你也知道。”她搖了搖頭,瞧着一一被端上來的早膳。如今胤禛潛心在府中閉世,每日不用上早朝,自然也是少了許多麻煩,連着早膳都可以吃的安心些了。盛了碗豆漿,她自顧自地坐下喝了一口,味道純粹帶着回甜,很久沒這麼安心地坐下來吃過一頓飯了。”都說醉酒誤事,看到你昨兒的狀態,我也算是領教了。”
“誤了什麼事?”他沒覺得昨兒有誤什麼大事啊。難道今兒有什麼大事兒發生了?
懶於去向他解釋太多,直接將方纔洛谷來時手裡拿着的那張字條甩在了桌子上。趁着他看字條的時候,夾起一塊腐乳就着熱乎的燒餅吃了一口,酥酥的味道不錯。
“一下子竟然少了這麼多人。”胤禛嘆了口氣,一時有些無言,“所以呢?”
“你說呢?”一口燒餅下肚,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四哥就算是什麼都不求,也不能讓老八佔了便宜去吧。”
胤禛一身冬季常袍,看着沉迷於一桌子飯菜的靜慈,搖了搖頭。如今,對於她,連皇阿瑪都聽之任之放縱不管,自己又能有什麼辦法。”靜慈,你知不知道你在幹些什麼。”他揉了揉宿醉的眉頭,靜慈,你就不能讓人省點兒心。
“我知道……就當是四哥幫幫靜兒行嗎,靜兒不想任別人宰割。”她可憐巴巴地看着胤禛,看的胤禛只剩下無奈:“你回去吧。最近不要再來。”不要再來,我們不要再稱謂彼此的負擔和牽絆。
她安靜地吃完最後一口早飯,起身離開,連一句告別都不曾有。
“主子也別太着急上火了,四爺總歸是會想明白的。”回宮的馬車搖搖晃晃的,洛谷一面跟着,一面勸道。主子的心思,他盡數明白,所以不信四王爺會什麼都不懂。那個位置,當是賢者才坐的上的,太子既然無能,理應讓賢。
馬車忽地被勒住,靜慈險些撞到馬車的門框。”什麼人?”不滿地皺起眉頭,什麼人敢在天子腳下攔她的轎?
“奴才一等侍衛行走隆科多,不知是公主車轎,無意驚擾,請公主恕罪。”車轎外傳來男子一聲接一聲告罪的聲音。她靜聽了會,突然反應過來:“可是,佟家的隆科多舅舅?”
那一等侍衛行走聽她此言有些驚訝。若非趕車的奴才低聲說他驚擾的是公主的車轎,他定是不知轎中是何人。可這麼一聲”舅舅”,卻是讓他一愣——難道,他今兒撞了大運了,驚擾的是十四公主的轎子?要知道,這京中的十四公主,可是多少人求着相見一面都見不到的。
“奴才卑賤,當不起公主這聲舅舅。”他忙不迭地說道。
此處正是鬧市,不宜久留,她自也是明白。隔着轎簾向洛谷低聲交代了幾句,帶着幾分歉意道:“本宮還有事,先告辭了,舅舅慢走。”說罷,馬車起步離開,卻留下洛谷立在原地。
隆科多拍了拍膝上的土站起身來,有些愣怔地看着洛谷走近他,恭恭敬敬地說了句:“我家主子在前面沁芳齋等着大人,還望大人賞臉。”說罷,不等隆科多反應,轉身離開。
沁芳齋的雅間中,杯盞中的茶還是熱的。待隆科多進去時,正看見一面容娟秀的女子安靜地坐在椅上,思緒不知飄去了何方。”東家之子,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一時間,他竟明白古人詩中所寫的是個怎樣的女子。外面對於這位十四公主的猜測太多,提起最多的一句就是
”養在深宮只問其名”。更有人傳,這位皇帝的十四女是因相貌平平與其他女兒相比實在沒有什麼特別之處而從不見人。家族中的長輩們也曾私下議論過,自己的先後入宮伺候的兩位姐姐,孝懿皇后和現在的佟貴妃,都是相貌絕豔之人,怎麼想都覺得,這十四公主不會相貌平平到哪裡。果然,市井中的傳言都是謠傳。
“舅舅方纔說,官至一等侍衛行走?”趁着他愣神的檔口,靜慈已先一步開口發問。她雖還不至於走在街上隨便抓一個人就扔到四哥身邊去,不過其實也差不多了。只是趕巧,這從街上撿來的人,是她的親舅舅。”行走官場多年,族內旁的人都身處高位,舅舅卻只是個侍衛行走,這樣的日子,舅舅還打算過多久呢?”
隆科多愣怔地瞧着眼前的女子。分明是安靜地坐在那裡,爲什麼叫他覺得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勢?他聲音有些顫抖地說道:“人各有命,公主始終處於高位,自然不懂。”
“如今有一份好差事,不知舅舅,可否願意。”她狡黠地看着隆科多。一時明白爲何這麼多年他不被重用。年歲不小,卻衝動莽撞。她皺了皺眉頭,這從街上撿過來的人,到底能不能用啊,她連自己都開始懷疑了,“有一份步軍統領的差事,不知舅舅可否感興趣。”
他沒想到,眼前這個論輩分是他親外甥女的人會說出這樣的話,言之鑿鑿,似乎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步軍統領,多誘人的差事,能掌握京師所有警衛武力。可是,他雖莽撞,卻不愚蠢。無功不受祿,他不知道,這位公主,要的是什麼。”奴才不明白……”他嚥了咽喉嚨。心中不願拒絕,可是,卻又不敢隨便答應。
“本宮能給舅舅這個差事,自然是有求於舅舅。”她直言不諱道。”本宮知道,舅舅的兩位堂哥還有本宮的外公都是八哥那邊兒的人。舅舅因爲不喜那些人的巴結纔沒有同他們一道,卻也因此官途多舛……”她笑音溫婉,當真是以一個外甥女的身份在對眼前的隆科多說話,“本宮求的不多,只求舅舅在必要時幫四哥一把。當然,本宮幫舅舅這一把,以後能走多遠,還靠舅舅的本事了。”
隆科多一時釋然。是了,他就說,天上沒有掉餡餅的好事,不過好在,她要求的似乎並不多。前後思量了許久,他站起身來一揖:“那奴才,就先謝公主擡愛了。”
她只淡淡笑笑,擡手在桌上留下一兩金錠,起身率人離開。臨走前對他淡聲道:“等舅舅思量清楚了,可去找洛谷。”
隆科多又是一揖,隆重地將她送出去。似乎覺得,自己的以後,也算是有了指望了。
車轎又搖搖晃晃地上路,這次是真的要回宮了。靜慈懶懶地倚在車中,聽着外面早已把趕馬小廝趕走、親自驅馬的洛谷狐疑地問道:“公主從小到大從未與佟家有過交集,況且如今這佟家的心思全都在八爺身上,主子當真也敢用他?”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隆科多這人,人怎麼樣我雖不清楚,但有一點可以確定,他不得志,且急於找個前途光明的路子。這檔口,誰給他條路子,誰就是他奴才。”她雙眸微閉,淡淡說道。
“主子英明。”洛谷不鹹不淡地說道,心中卻是不以爲然。沒關係,若是隆科多有什麼不妥之處,他命人看着就是了,哪裡需要主子親自動手。
“靜兒對結黨營私之事怎麼看?”用過早膳,藉着靜慈研磨的空檔,玄燁看着奏章順便問道。
她手上動作一頓,卻並未擡頭,繼續爲他研着磨:“阿瑪想聽靜兒說什麼?”
玄燁覺得好笑,頭一次聽有人敢這樣問他,當真笑了出來:“聽實話。”如今這宮裡,敢在他跟前說實話的人已經不多了,可偏偏,他只想聽實話。
她微一福身算是告罪,接着說道:“朝臣爲保自身前程,紛紛投靠哥哥們。這本無關痛癢,可若是爲此而使些本心思純正的人斷了官路,那可真是罪過了。”
聽出她話中有話,玄燁淡問了句:“比如?”便等着她的下文。
“靜兒斗膽,想爲一人求個恩典。”瞧着他今兒心情還算不錯,她索性壯着膽子把能說的話都說完。
玄燁一時倒有些好奇了。她出入乾清宮橫豎已是十年有餘,從未爲誰向他求過恩典,就連當年他把胤祥圈禁,她日日伴與乾清宮,卻也沒替胤祥說過半句求情的話。如今,倒是誰有那麼大本事,能讓她開口求恩典。
“靜兒前些日子,在外面碰到了隆科多舅舅。出身堂堂佟家,如今卻只是個一等侍衛行走。靜兒一時好奇便多問了幾句。舅舅卻是說,因着如今上面的幾位哥哥都拜於八哥門下,才使他處處不順。”
“隆科多?”玄燁想了想,似乎是有點兒印象,是佟國維的兒子,孝懿皇后和當今貴妃的親弟弟,也就是靜慈的親舅舅。如今佟國維、鄂倫岱、法海在朝野之中地位都不低,可佟國維的這個親兒子,也確實是不怎麼如意。
“託合齊被圈禁,空出來個步軍統領的缺兒,叫他補上吧。下不爲例。”玄燁點了點頭,算是允了。反正也找不到合適的人,不如就聽了她的建議,不過……”隆科多若有任何不妥之處,朕便全都算到你頭上。”最終還是不忘教訓道。
“兒臣明白。”她笑着應下,謝恩行禮告退,嘴角掛着難得一見的笑容。自那年一廢太子之後,她很少再笑過,或者說,是很少再這麼明顯的笑過。如今見着她笑得如此耀眼,玄燁忽然覺得,答應她一件小事,還是挺值的。
這邊的事情辦妥,另一邊,隆科多的字條也已遞到了她手中,寥寥幾字”謝公主成全”,倒也算是了了她一樁心事。
“隆科多步軍統領的職位,是你安排上的?”絳雪軒中,進宮來請安的胤禛淡聲問道。進宮來尋她,尋了一圈也沒見到個人影,最後還是繞到了御花園才找到了正在看着不知道什麼景色的她。大冷的天兒,跑到絳雪軒來賞景的也就只有她一人了,真的也是不怕凍到。
將身後所跟的侍從手裡拿的披風披在她身上,胤禛坐的離她稍近了些。腳下的那盆炭火燒的還算熱乎。她悠哉哉地撥了個桔子往自己嘴裡塞,吃了一半,纔想起他來,把剩下的一半遞到他眼前:“你要不要?甜的。”
胤禛無語,接過那一半桔子,卻沒忘了自己是爲着什麼來的,藉着問道:“隆科多前些日子來過我府上。”
“什麼隆科多?叫舅舅,就算你不認,那好歹也是我舅舅。”她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兒地說道。
“是,舅舅。”胤禛覺得好笑,倒也沒反駁什麼,順着她的話說道,“前幾日他確實來府上拜訪過,什麼都沒說,只一個勁地謝恩。我還覺得奇怪,怎麼好端端地就出來一個人磕頭謝恩。他一提說是步軍統領,我大概也就懂了,橫豎想來是你乾的。你如今是越來越本事了。”她真的是長本事了,連這樣的官位都能求到,還有什麼是她做不出來的?他不知道,如今是該勸她收斂些不要再出風頭,還是叫她保持現狀就好。
“年羹堯這麼多年一直在外面,四哥在京中無人,靜兒很擔心。”比起小時候,她在康熙身旁的話語權越多,對於胤禛的教訓便也就越不在意。身處高位,她身上帶着上位者的不怒自威,連胤禛都不敢再多提什麼。瞧着她的模樣,知她是爲着自己擔心,便也不再說什麼。
靜慈也是有自己的打算的。自己不可能永遠呆在雍親王府,也清楚自己在皇上面前的恩寵容不得她見天兒沒事兒出宮進宮。康熙之所以如今還能容她在身邊偶爾對朝中官位方面說上兩句,就是因着她不參與皇子間的紛爭。她不能爲胤禛在皇阿瑪面前說上什麼話,那麼,總得有人能爲他說上話,就算不能有什麼用處,也總比被皇阿瑪忘記強。
“你一直想知道的江南科場案結果出來了,你還要不要聽?”斟上一杯好茶,小爐上的熱水也已燒沸。胤禛在茶壺中重新添上水,一併將靜慈手中的湯婆子也添上了熱水。
她接過湯婆子,卻是搖了搖頭:“沒什麼可聽得了。如今皇阿瑪重視名聲,我早就該料到,這事兒雖民聲如沸,但最終的處理方法也只是不痛不癢地罷了。皇阿瑪年歲大了,也不願再去招惹麻煩。”她這些年,在乾清宮中看得都清楚。皇阿瑪如今一心只想着保住自己”千古一帝”的名聲,對很多事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她自己也是料到了這一點,纔敢放心大膽地爲隆科多求官職。
一陣北風吹過,她不經意一扭頭,目光定格在胤禛手中的那一盞紫砂壺上。風將氤氳的水氣吹散,彷彿整個壺身都被仙霧包裹。”四哥這壺好雅緻。這些年靜慈聽說,宜興出了個紫砂藝人,紫砂壺做的一絕。你這壺可是出自他之手?”
“難得你看走了眼。”胤禛難得有些得意,手中把玩着那盞茶壺。
她歪頭想了想:“那是李忠芳的壺?”她對茶壺的研究並不深,所知的紫砂大家也就那麼幾個。仔細想了想,實在不覺得會是時大彬的作品。李忠芳的壺已經很難得了,四哥就算再怎麼愛好風雅,也不可能有那個本事尋到時大彬的壺吧?
胤禛又搖了搖頭,面上的笑意難掩:“是時大彬的壺。你瞧這線條輪廓,多好看。”
“爲了一盞壺,你說去了多少地方。”說起來,誰沒個什麼奇特的愛好啊,可是她是在覺得,四哥這愛好的代價也太大了吧。打眼看向那盞茶壺,確實好看,與宮中造辦處的富麗堂皇相比,多了幾分山水自然間的靈秀氣息。別說,真是個越看越好看的作品。
“喜歡拿走。”見着她眼睛一直盯着自己手上的茶壺,錯都沒錯開一下,胤禛索性放下,推到她眼前。連說出來的話都是這麼大方。
“你辛苦得來的,我這麼拿走算什麼。”她搖了搖頭,又推回去。無功不受祿,她纔不要莫名其妙地收他的東西。
“回頭,從你那兒有什麼好的,再送來就是了,又不是白送你了。”他擺了擺手。再怎麼喜歡的東西,也不過是身外之物。更何況,凡是被靜慈看上的東西,他從來願意拱手相送。
她搖了搖嘔頭,還是拒絕:“可惜我對時大彬的作品委實不感興趣。四哥若是當真想送,就去尋把陳鳴遠的送我吧。”奉旨呈進宮的那些無一不帶着阿諛奉承的味道,那樣的東西,她纔不要。
“好。”他今兒心情不錯,萬事都依着她。只是不同於以往,他淡淡開口問了句:“幾時回宮?”以前,這樣的話他從不會問,可惜,今時不同往昔。靜慈,已不再是他一人的靜慈。
“明天。”她的話語同樣也是淡淡的。從康熙50年年底到現在,又過去了一個元宵一個年,即使是有節日的襯托,宮裡也沒有半分節日的祥和之氣。到現在,都是二月底了,她看着乾清宮上下侍從們一個個都是人心惶惶,連大氣都不敢多出,好像生怕皇阿瑪把怒火撒到他們頭上一般。她雖進出乾清宮自由無阻,可心情卻也再不似曾經那般輕鬆。好在,以後朝中多了個隆科多,她也能算安心幾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