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胤禛面前從來是不知所畏的,此時見他只是掃了眼自己,並無指責之意,便繼續說道:“年氏一族本是包衣出身,當年年仲隆科舉考中進士,整個年氏被編入漢軍旗,也算是翻了身了。年羹堯……是年家二公子?”
胤禛打量着她,她知道的還真多。記起還是在她幼時,皇阿瑪曾向佟妃感慨,靜慈爲何不是男兒身。想來,若她是男兒身,如今的太子恐怕早不是太子了吧?這樣也好,她不是男兒身,還可以他的好妹妹,還可以承歡於佟妃和皇阿瑪膝下,還可以與自己如現在這般談着前朝後宮的恩怨是非。
靜慈不知他在想些什麼,見他面色淡淡,只是安靜地坐着。從來,自己在他面前就如同一張白紙。而他呢?自己從來也讀不懂看不透,這不公平。
“前些日子皇阿瑪還說,會將佟妃娘娘冊封爲貴妃,掌六宮事,等回了宮就行冊封禮。纔想起來,跟你說一聲。”胤禛嘴角掛笑,不動聲色地想轉移話題。
她微眯了眯眸子,目光中卻帶着分篤定:“你方纔想的不是這事兒,這事兒早些時候我已經知道了。”
“……”他沉默良久,喉結動了動,知是已經騙不過她,只得道:“靜兒……汝,何爲女兒身?”
她愣在那裡,不想他竟會說出這樣的話,過了良久,卻只是不經意間的淡笑:“四哥在說什麼呢,未免太……”她住了口,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靜慈,歲月靜好,上次下孝。皇額莫生下她,本爲的是讓她安度此生,不攪進宮裡宮外的爭鬥中。如今她雖不能保證自己真如額莫所願,但只要有一點希望,她也不會忤逆額莫的心意。
她面色清冷,想來是從未把他的這句話當成一句誇獎。胤禛沒再說話,低頭喝着茶。靜慈,十二歲的你,始終是宮裡活的清醒的那一個。
康熙39年4月25日。殿試名次揭曉,年羹堯中進士。只是那時,胤禛與胤祥同大阿哥胤褆一道離京檢查永定河工時事,連帶着她的心也一日沒留心過宮中之事。如今已是七月,她才知道也不足爲奇。只是不曾想過,年羹堯會被皇帝授職爲翰林院檢討。旁人只是感慨年家福澤深厚,可她卻知道,這是四哥難得在朝中佈下的一枚棋子。轉念便想起了太子胤礽,有些猶豫地看向胤禛……難道,連四哥都不看好太子了?
“四哥這是要給這靜兒去哪兒?還一要穿成這樣?”已是過了年下,靜慈左右看看自己一身男裝打扮被胤禛拉出宮來,很是不解。再過些時日他和老十三就要跟着皇阿瑪去畿甸了,怎麼這會子還有閒情逸致拉着自己出宮。還有,這身行頭有事怎麼回事?
她雖出宮次數頗多,卻依舊有許多地方不認得。胤禛一路也沒答她,容她用着莫名的眼神看着自己。半個時辰後,掀起車簾的一角,看着外面的川流不息,道了聲:“快到了。”
靜慈瞧他半晌也不見他有個反應,此時聽他這話,更是不願搭理,只”哦”了一聲,低頭看着手中的書。
馬車穩穩停住,胤禛卻不急下車,視線定格在她手中的書上,良久,道:“從哪裡得來的?不記得官府有印。”
“官府沒印,就不許民間百姓一睹他的文采了?四哥可不要說什麼他的詞多是悲切之調,不許我讀。洛谷可是費了好些功夫才找到這一本。”她嘟嘴,畢竟還只是十三歲的小孩子,分明該是一本正經的分辯之辭,此時卻帶着幾分撒嬌耍賴的味道。
從三歲開始讀書習字起,她所看的書,從來都是胤禛一本本精細挑選的,此時聞言是洛谷壞了他的規矩,只覺這妹子是長大了怪不住了,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一手拿過她手上的書:“既已知道我要說什麼,看來是明知故犯。洛谷膽子愈發大了。”說罷,擡手示意她下車。
“帶我來這兒做什麼?”她探頭看了眼,“年府”二字端端懸在門上。這才反應過來,並沒有馬上下車,而是疑惑地看向胤禛。
胤禛沒有答話,率爾下車,負手想着內裡去了。她無奈,只得跟上。洛谷此時不在,跟他們一同前來的是胤禛府上的小廝顧宸。此人她雖也見過,知是有幾分身手的,卻也不如洛谷讓她覺着安心,此時所能依靠的,只有胤禛。細細想來,她倒也記得,納蘭容若有個女兒許配給了年遐齡的二公子年羹堯,不知是否同容若一般有才情。
“你在外面等我。”跟至正堂,卻被胤禛制止。靜慈心中雖有幾分不喜,卻也沒有辦法。畢竟是小女子,畢竟是她不該來的地兒。”顧宸,你陪小姐在花園等我。”見她雖應下卻不動,胤禛又吩咐了一直靜默着跟在他們二人身後的小廝一句,這才進去。
顧宸與洛谷同歲,都長着張不大卻沉穩的臉。可靜慈其實並不喜歡這樣的奴才,扭頭看了他一眼,隨着他往年家的花園去了,並未開口多說些什麼。
“年遐齡不是一直在湖廣任巡撫嗎?此時怎麼會在京中?”行至後花園,她太回過味兒來,康熙31年10月,年遐齡由左侍郎被授爲湖廣巡撫,二品封疆大吏。那年她才四歲,卻也是記得些事的,整個宮中都說,這年家了不得,區區漢民竟有如此本事。去年,湖廣畝稅新制施行,皇阿瑪很是欣賞此人。可是,爲什麼會在京中?
“這位公子有所不知,因着正值年下,加之小生中進士,承蒙萬歲爺擡愛,特許一家回京過年。”顧宸還未開口,便有聲音從他們身後傳來。靜慈回過頭去,見着一男子,雙手負於身後,步伐不急不緩地向着這邊走來,面上,盡數帶着”少年得志”的得意。一想便知,這是幾個月前她才與四哥說過的,年遐齡次子,年羹堯。倒也不覺什麼,只一拱手,禮數不亂地壓着聲音道:“小生,見過年兄。”
這年羹堯與胤禛同歲,不大的年紀就中了皇榜進士,正是得意的年歲,見她這般,卻也沒有怠慢,只淡淡笑道:“這位小兄弟多禮了。只是,年某還不知小兄弟姓甚名誰,哪家府上的,只得失禮了。”他是認識顧宸的,方纔也聽家丁說起是四貝勒胤禛在府上做客。有意避開那些禮數規矩,這才繞到後花園來,卻不想碰上這麼個面容清秀的小兄弟。
靜慈眨眼看他,一時間竟明白了四哥爲何讓自己女扮男裝而來。這少年,雖與四哥同年,相比四哥給人的冷明王的冰冷,多了分儀表堂堂、瀟灑公子哥的放鬆,讓她不禁多了幾分好感。想了想,道:“小生姓佟,單字一個靖。”佟靖,取的是額莫的姓,名中靜的同音。她隨胤禛出宮次數也多了,爲了防止不測,早有約定。這樣,即使他不在身邊,也不會有太多不便。
年羹堯一聽便有了幾分瞭然。佟姓在京中最有名的便是佟佳氏一族。想來,眼前這人,是與胤禛交好的佟佳氏哪位小少爺。
“佟小弟,喜歡賞花?”見着眼前的小少年正呆呆地看着園中的幾株梅花,不禁問道。
靜慈一笑,倒也不以爲意,左右閒着,便多聊
了幾句,道:“年府這幾株梅花倒是開得好看,只是,爲何有這麼多凋謝的、這個季節,難道不應是紅梅正盛的季節嗎?”
“佟小弟有所不知,爲着給母親賀喜,才特從別處移了這幾株開得正盛的紅梅來,合着雪色正是好看。可不知爲何,前幾日小妹呱呱墜地,這院中的紅梅就落了好些,你說巧不巧。”皇榜中舉,小妹出生,說起來是雙喜臨門了。家中本就是男多女少,父親喜歡女孩兒,前面有個妹妹就很是得寵,這會子,老來得女,年府上下更是喜慶。
“那可是要恭喜賀喜年兄了。出生之時,連梅花都自愧不如紛紛凋落,令妹長大定是傾城之貌。”她淡淡恭維着。這般話,若是放尋常,她定是不會說的,只是,既然四哥親自來了,想來是與年遐齡有事商議,這年家,她不會得罪,無聲無息地恭維奉承幾句也無妨,對她而言不過也只是話語間的是罷了。
“小靖,不過一會子的功夫,你怎麼跑這兒來了。”正說着,後院廊上傳來胤禛的聲音。靜慈笑笑,向年羹堯拱手行禮告退,拾階而上,一面走着一面道:“好端端的,貝勒爺怎麼訓起人來了,不是爺叫小的在這花園中等着呢嗎。”
胤禛瞥她一眼,心中這裝的還挺像。也不像身旁的年遐齡介紹她,只道:“還不快行禮,也不怕唐突了年大人。”
她依言,老老實實地向年遐齡拱手行禮,道:“小生佟靖,向年大人行禮了。冒昧造訪,給大人添麻煩了。”
年遐齡雖已盡六旬高齡,卻是精神矍鑠,目光炯炯,一面一手撫着下巴上花白的鬍鬚,一面不動聲色地笑道:“小少爺貴步臨賤地,是年府上下的榮幸,何來冒昧唐突。”
“佟靖年紀尚幼,還不懂事,年老不要這般捧他。若是把他說的不知好歹高低,可就不好了。”胤禛聽他此言,知他應是猜出了幾分,意有所指地笑道。又看了眼早已走至近前的年羹堯,道:“小弟沒給添麻煩吧。”
年羹堯先是行禮,繼而笑道:“貝勒爺,你這小弟年紀雖小,談吐舉止卻很是不凡。怎會添麻煩。”
胤禛卻只淡淡笑着,並沒有再就着這個話題說下去。又閒聊了幾句別的,便欲帶着靜慈離開,卻聽年羹堯突然開口問她:“今日難得,碰到與鄙人一樣喜賞花之人,不知佟弟喜歡什麼花?過些時日定送至府上。”
她一愣,看了眼面無表情的胤禛,繼而灑然一笑,道:“‘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沖天香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小弟,在此先謝過年兄擡愛了。”說罷,這才同胤禛一道離開。
待她二人走後,年遐齡斜眼看了眼這兒子,搖了搖頭,道:“小弟?你書讀了那麼多年,竟也讀傻了不成?竟敢在她面前託大?”
年羹堯被父親一通沒來由的訓斥弄得摸不到頭腦,囁嚅了一陣:“父親?”
“你難道就沒看出來,那佟靖是個女的?”年遐齡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全無方纔的鎮靜和從容:“你怎麼也不想想,四貝勒何時與佟家的人交好過?就算是有,你又何時見他會帶年家的小公子出門?”
“那……”年羹堯愣在那裡。那方纔那人到底是誰?
年遐齡沉吟一聲,言語中有些凝重:“想來,只能是她了……也只有她敢了。”他轉臉看向兒子,“那是當今皇上最寵的女兒,四貝勒親自手把手教大的公主,愛新覺羅•靜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