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方舟在廳裡擦藥。
彭姨切了水果出來,就見他往手上抹了一層又一層的燙傷膏,抹的指甲蓋上都像糊了一層白白的豬油。
她奇怪地彎腰看他一眼,只見他兩眼直盯着桌上的花瓶瞧。
彭姨也轉頭看一眼花瓶,瓶中水已經有些渾濁不清,她心中頓時心虛。
她這兩日犯懶,就沒給花瓶換水,怕是讓這小子看出來,不高興了,她默不作聲地拿起花瓶往衛生間走。
彭姨拿起花瓶的聲音驚動了顧方舟,他一回神,朝手指上一望,手一頓,丟掉手中的棉籤,抽了紙巾來擦手。
趙芃芃站在門口的書架跟前捧着書。
往常,眼一溜,內容就能入眼入腦,今天卻散亂得很,她一行字看了不下十遍,還是轉眼就忘記說的什麼。
她摸出手機看一眼,沒有更多消息,又塞回去。
齊右的那條消息……
印象中,他好像從來沒有這樣跟人說過話。
好像嗎?她也不知道,她忽然間覺得,自己是真的不太瞭解他。
如果不拍齊右,那麼……
她捧着書,稍稍站離書架,回頭看一眼政治家教老師。
他正埋頭寫自己的東西,無暇理她。
她稍稍放下心來,又退開兩步,站在正好能從門口斜着看到廳中的沙發的位置。
以書半遮面,手指在書棱上無意識的輕輕撥動着,她放眼朝廳裡望。
顧方舟背對着書房門口坐着。
她只能望見他的一個後腦勺,這個後腦勺是個挺好看的後腦勺。
線條飽滿,形狀上大下小,上蓬下收,她眯着一隻眼,偏着頭,取了個景,他應該挺上鏡的。
喜歡拍照的人,大概看到什麼都想框一框,看看這個角度那個角度好不好看。
趙芃芃腦內開始遐想,他穿着淺藍色的襯衣,滑着滑板,在環島路上緩緩行進。
左邊一排高大的椰樹,椰樹後頭是文藝的民居,房子有白的、黃的、藍的,最顯眼的一棟上寫着,“和有趣的人做一些有趣的事”,右邊是一望無際的海岸線,海水很藍,浪花很白。
風也很柔,吹得他前額細碎的髮絲舞動,像在彈鋼琴,也吹得他身上的襯衣,上浮下落,不停翻飛,像極了放風箏。
少年臉龐白皙,眼神清澈,眼一笑,陽光燦爛,眉一皺,萬事黯淡。
啊,多好的少年啊,多美的時光啊……如果少年好看的杏眼不用來朝她翻白眼的話。
趙芃芃被進門來的顧方舟白過一眼後,整個人瞬間恢復正常,將手中書一合擱回書架,回身坐進自己座位。
她微微側過頭,眼角的餘光朝他的右手瞄一眼,紅紅的一片,她整顆心都爲之揪成一團。
道歉?補償?感恩?
她腦中冒出這幾個詞,但她又實在拉不下這個臉來,於是盡力專心開始接下來的課程。
顧方舟彷彿將書房當成了睡覺地,進來沒多久就趴下開始睡覺,睡得昏天黑地。
趙芃芃這次不敢去招他,只是頗爲認命地拿過被他撥到一邊的學習資料,將解題步驟和要點都抄上去。
抄完,她在旁邊用紅筆寫了個“要考”畫了三個感嘆號,並畫一個圈將字和感嘆號都圈住,在老師出門前整齊疊起試卷放在他腦袋邊。
視線掠過他臉上的一道紅印兒,她火速收回來,跟着又忍不住轉頭看他。
他睡這一覺,睡得臉上白裡透紅,皮膚上一點毛孔都不見,細膩得好多女生都要自慚形穢。
她手中慢慢收着筆,暗暗想有些人真是被上帝寵到大的,她相信,即使他臉上就是被摸上污泥怕也是超過一般人的好看,紅印兒又算得了什麼。
只是這樣好看的面容,若是能跟自己扯上點什麼關係,比如當她的模特被她一通拍就更好了。
趙芃芃拉上筆袋,拿着手機點開相機,對着他的臉開始取景。
燈光剛剛好,角度剛剛好,木色的書桌和他的着裝很搭調,背景的書架也很有文學氣息,顯得他十分有內涵,讓人一看就是少年拼盡全力學習後累趴在桌上的感覺,很貼合這次活動的主題了。
趙芃芃還在研究着,鏡頭裡的某人眼皮像蝴蝶翅膀扇動兩下,就要醒過來。
她一陣心虛,手忙腳亂,垂下手想將手機揣進兜裡,中途興許是手汗變多,手一滑,手機就掉落地板,在地板上拖出一道長長的尾巴。
……
“你在拍我。”顧方舟剛剛醒轉,沙啞的嗓音,透着一絲性感,語氣並非詢問,而是篤定。
趙芃芃彎身拾起手機,擡頭看他,“沒有,就試了個鏡頭。”
“哦?”顧方舟站起身來,挑起一邊眉毛,居高臨下的看着她,一臉的“你當我傻?”
趙芃芃對於自己剛剛纔找到的模特很是滿意,她妥協下來,儘量拿出自己的十二分耐性,在臉上掛出自己最親切的笑意,也不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問道:“我沒拍,倒是想拍,你要不要給我試試?”
若是有鏡子的話,她很想確認一下,自己露出的是否是八顆白牙,讓他好好瞧瞧她的誠心誠意。
她現在做補習助手,時間上來說,他們最搭,沒有衝突,而且這別墅還可以做拍攝場地,現成的。
再加上,在一溜風景照裡,若是有人像,鐵定先點人像,若是一溜人像裡,絕對會選擇先點長得好看的。
顧方舟的長相,在這個看臉的世界裡,真的是加分項。
“你看我像有病的人?”顧方舟冷酷的回她。
趙芃芃一句話鯁在喉嚨,看着他大踏步走出書房。
她的準模特喲,走路帶風,風衣輕動,除了衣角有點皺,其餘真是沒有一點毛病,簡直瀟灑得一塌糊塗。
不愧是她相中的人。
飯桌上,趙芃芃一改往日的默不作聲,看顧方舟夾自己面前的這道菜比較多,她腆着笑臉,將菜碟主動挪到他面前,結果這貨實在不夠善解人意,真真是不領情,自打她挪過碗碟之後,他就再也沒動過那道菜。
實在是熱臉貼了冷屁股也,涼颼颼的。
好事多磨,趙芃芃深感自己是個做大事的人,不能被這些小說絆住腳。
於是,在午間,她見顧方舟與英雄在泳池邊玩,便主動上前。
“英雄的毛色真是油亮哈!”人與人之間最快拉短距離的方法就是微笑和誇讚了。
她大方,兩樣都齊齊給他。
她希望人和人之間,能以真誠換真誠,希望他能不吝賜予兩個微笑。
但,顧方舟此人,好像全身上下都包覆着一層絕緣氣體,能將人的好臉色全全隔絕開,自顧自玩得不亦樂乎。
不生氣!
趙芃芃輕吐氣息,自我調整,也不理他是不是拿後背對着她,道明訴求:“我參加了一個攝影比賽,需要一個模特,像你這樣高大帥氣,英俊瀟灑,器宇不凡,善解人意的人,就是最好的人選。”
心口疼。
趙芃芃笑得一臉僵,活到這麼大,第一次如此昧着良心說話。
顧方舟努力收着脣角板起面孔來,擡頭挑眉,“所以,關我屁事?”
“……”
忍。
“你能不能幫我這個忙,當然不是白幫,條件你提,我做得到的一定做,”趙芃芃說着停頓下,又小聲補一句,“當然,錢除外。”
她窮,這所有的一切都是窮逼的。
她算了下,即使一個月的補習助手費都拿到手,她也沒法這麼快還清陳愉的錢。
但下個月陳愉中意的一個學長過生日,借出來的錢原本是要拿來給那學長買禮物的。所謂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嗯,四捨五入,她這也跟毀人姻緣差不遠了。
缺德事兒,不能幹。
這次的攝影大賽,就是三等獎也有1500元的獎金,她可有興趣了。
“沒興趣,再說,你能幫我做什麼?”顧方舟故意將飛盤丟在趙芃芃腳下,輕蔑道。
英雄跟着飛盤一起撲過來,趙芃芃猛地朝後退兩步,動作太快太大,扯得傷口痛,她抽了口冷氣。
“你想出去嗎?”趙芃芃站定,直截了當道。
顧方舟接過英雄口中的飛盤,果然頓了一下,轉頭看她。
“我要是想出去,早就出去了。”
“我說的不是偷溜,而是正大光明的出去。”
“你只是個補習助手,董明能聽你的?”
“這是我的事,你只管說你想不想出去吧?”
顧方舟兩眼裡閃着光,有些動容,但很快他又將其壓下,隻字不說。
趙芃芃輕咧嘴角,繼續吹風,“我既然說出這話,就是有辦法,你若是答應我,我明天就可以立馬帶你出去。”
在顧方舟一句傲嬌的“你辦一個給我看”的話後,兩人不言而喻地達成了協議。
就在此時,老天爺待趙芃芃不薄,降下一個助攻——她電話響了。
趙芃芃看一眼手機,朝顧方舟露出會心一笑,轉身一瘸一拐的朝一邊的泳池走,邊走邊接起電話。
“喂,董老師。”
顧方舟朝前走幾步,一把捏住低吠的英雄的嘴,豎着耳朵聽趙芃芃講電話。
“對,省內最出名的一個生物實驗室,五年纔對外開放一次,可以體驗,是的,活動主辦方是教育局,上個月中的時候放出來的通知,我也是聽我媽說的,就明天,報名截止下午5點結束。有的,活動結束後要上傳一篇學後感,嗯嗯,好,我等下就把活動鏈接發給您看看。”
趙芃芃打完電話,切換至微信將活動鏈接發給董老師,一擡頭就見顧方舟將飛盤一把朝自己身邊的泳池扔來。
她側身閃開。
但這英雄也是個實在的狗子,飛盤往哪兒飛,它就往哪兒跳,也不理前頭是水坑還是土坑。
“撲通”一聲響,水花四濺,濺得趙芃芃滿臉滿身的水,她無語地抹一把臉,回頭瞪始作俑者。
“你有毛……”趙芃芃瞅一眼他微挑的眉毛,見他一副“你可以罵一句試試”的表情,瞬間偃旗息鼓,“……線嗎?”
不能快意恩仇,趙芃芃心口滿滿堵着的都是鬱氣。
她咬着後槽牙趕緊離這是非之地遠遠的,一瘸一拐的朝屋裡走去。
她回來就坐在書房的椅子裡,跟董老師發信息繼續溝通。
董老師:你們相處得怎麼樣?
趙芃芃:我們相處得挺好的。
董老師:那就好,我還擔心你撐不過三天呢。
趙芃芃:怎麼會?
董老師:自家孩子,是個什麼樣兒,心裡還是有數的。
趙芃芃:微笑.jpg,其實顧方舟如果認真學習的話,成績應該還挺好的。
董老師:你真的是第一個這樣描述他的。
趙芃芃:微笑.jpg
趙芃芃思及他在廚房救她的一幕,在輸入框裡打下一行“他本質不壞”,還沒來得及按發送按鈕,窗戶上就傳來“叩叩”的聲音。
她側頭看去,顧方舟嘴角噙着笑,正朝她勾勾手指,隔着玻璃窗說着什麼,她大致看了下他的口型,說的是“馬上出來”?
她不確定,倒是沒耽擱,放下手機就起身出去。
一到廊檐下,她就傻眼了。
顧方舟接下自己扔上天的飛盤,轉頭,“你把英雄洗了,咱們的交易好商量,畢竟我的手因爲你燙傷了!”
趙芃芃眼睛跳了跳。
視線掃過英雄一副灰頭土臉,滿身黃泥的樣子,再看看泳池邊的草地上被拱出的一處黃土,她直覺就朝後退了退。
“英雄,去吧。”顧方舟一聲令下,與此同時將手中的飛盤往趙芃芃一扔。
趙芃芃避無可避,硬着頭皮接下,她還來不及看一眼,頭皮就開始陣陣發麻。
說時遲那時快,只聽英雄口中輕輕一吠,便朝她撲上去。
“別過來,別過來,啊!”
彭姨聽見叫聲,從自己房間的窗戶裡探出頭來。
顧方舟笑了得正起勁,轉眼看到彭姨的頭,他猛地收起笑,板着臉,進屋。
彭姨回身關上窗戶,不自覺便咧嘴笑起來,同時朝身後的門口看一眼,又替趙芃芃捏一把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