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趙芃芃拉開窗簾，她探身看了看，只覺窗外也不是特別敞亮。
天上飄着厚厚的雲層，擋住了升起的太陽，只偶爾能從雲間空缺處見到太陽不那麼紅通通的身影。
週末，這樣的天氣，實在適合睡個懶覺的。
趙芃芃做了個伸展運動，回頭歉意的看一眼身後。
陳愉洗漱完畢正打着哈欠進門來。
“要不是餐廳那次你來救我，我發過誓要對你再好點，趙芃芃我纔不會週末一大早起來，陪你出門。”
陳愉拉開揹包拉索，懶洋洋的拿了東西往裡塞。
趙芃芃回身幫她遞東西，騰出一隻手拍拍她的肩膀：“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以後愉貴人有什麼要差遣的，儘管吩咐就是。”
陳愉：“孺子可教，孺子可教，芃公公前途不可限量。”
趙芃芃伸手戳戳她的額頭，陳愉朝身後的書桌一躲，忽聽身後的電話響，她側頭瞧去。
“顧……獄友？顧方舟？”
趙芃芃點點頭。
趙芃芃虛虛揩一把鼻下的汗，瞅她一眼，手撈過桌上的手機，轉身面向牀鋪，盯着牀單上的紅白小格子聽着聽筒裡的微微有些急的呼吸聲。
“喂，找我幹嘛？”趙芃芃的聲音因爲剛跟陳愉調笑，話聲裡還不免殘留了些笑意，聽起來有些輕快。
但對面一直沒人應。
她又餵了幾聲，最後纔拿下手機，看着通話時間不斷疊加的數字，皺了下眉頭。
再次將手機放上耳朵，聽了一瞬若有似無的呼吸聲，她拿下手機，手頓了下掛掉了電話。
“怎麼了？”
“大概是不小心按到了吧，沒人說話。”趙芃芃說着將手機塞進自己揹包裡。
心往下沉了沉，她還以爲，她昨晚關機一晚上，讓他有了點心情波動，一早就來找她，誰知道……
顧方舟拿下耳邊的耳機，擱在面前的茶几上，轉頭朝門口穿鞋的彭姨看去。
“彭姨，今天做生醃瀨尿蝦吧，好久沒吃了。”顧方舟漫不經心道。
彭姨擡起頭看看他，心想趙芃芃不吃這東西，她是很久沒做過了，而且顧方舟之前也不是特別喜歡吃這道菜，今天卻主動提出要吃，她不是不納悶，但嘴上還是應了個“行”字。
彭姨出門，一會兒又回來，從門口的雨傘桶裡抓了把傘，邊自言自語了句“天氣預報說要下雨，還是帶着傘保險一點”，然後又出去了。
顧方舟將手機丟進兜裡，起身跟出去，他站在門口擡頭看了陣天上。
雲層是厚了些，不過太陽依然沒放棄掙扎，不斷透過雲間縫隙灑下陽光，死命想要衝破阻攔要露出臉來。
顧方舟隔着衣料摸摸口袋裡的手機。
“她應該會帶傘的吧？”他心語一句，轉頭看看屋後的方向，他擡腳下了臺階，沿着屋子朝屋後走。
他來到養着趙芃芃那隻鴨子的籠子跟前，停下，彎下身來。
籠子裡原本黃黃的鴨子，絨毛半褪，要黃不白的，醜得他不忍直視。
顧方舟用手指戳戳鐵籠子，鴨子朝後退了兩步，衝他“嘎嘎”怯怯的叫了兩聲，而後靠在籠子裡側蹲下，藏住兩隻小腳。
顯然跟他不熟。
這也是自然，這一段時間以來一直都是彭姨和趙芃芃負責在餵養。
顧方舟朝籠子裡白色的食盆看一眼，霸底的是黃黃的像泥一樣的東西，中間摻着青菜葉，看起來還挺幹。
他仔細回想了下，想起之前喝水時聽彭姨和趙芃芃的對話，說拌給它吃的是玉米麪。
拌東西給它吃，光是想想他就覺得麻煩，給加點水還可以。他提起旁邊澆水用的花灑，往它乾透的水盆裡倒滿水。
醜鴨子倒還真是領情，果然起身去喝水。
“越看越覺得你跟趙芃芃很像，我來給你起個名字吧，”顧方舟頓了頓，“小趙怎麼樣，或者芃芃？要不草凡？草凡。”顧方舟說着說着自己先笑了，他起身朝屋裡走。
過了一會兒他又來到鴨籠跟前，手裡拿着張套了一條繩兒的硬卡紙，臉上帶笑的將名牌掛在籠子上，上歪歪扭扭又有些潦草的寫着兩字：草凡。
掛完他兀自欣賞了下，點點頭拍拍手起身，心滿意足回屋。
剛走上臺階，就見一身黑的趙芃芃進了園子。
兩人對視一眼。
顧方舟率先別開，擡腳上階梯進屋，留給她一個好生冷酷的背影。
趙芃芃嘆口氣，看了眼時間還早，她也不急着進門，就先繞去屋後看鴨子。
她站在鴨籠跟前，愣愣看着籠子上的名牌，真是氣笑了。
這顧方舟真是有夠幼稚，她一把將名牌拿下來，拎着往屋裡走。
“顧方舟，你今年到底幾歲啊？”趙芃芃將名牌丟在書桌上，問在書架前裝模作樣找書看的顧方舟。
顧方舟打從她進門就已經發現了她手上拎着的東西，但面上他狀似纔剛發現的樣子回頭看她，“上次我剛過完17歲生日，你不是也來參加了嗎？哦，對了，你還別出心裁送了我一隻活的鴨子，你失憶了？”
“……”趙芃芃掏出包裡的水瓶，擰開蓋子喝下一口，惡狠狠的瞪着他。
“要是沒看錯，那名牌好像是我的。麻煩你在哪兒拿的，還是照樣給我放回哪兒去。”顧方舟乘勝追擊道。
趙芃芃垂頭看看桌上的名牌，再看看手上的水瓶，脣角一勾，將水瓶放在名牌上。
手一撥，水瓶立即翻到，水灑了出來，順着名牌流到地板上。
“哎呀，不好意思，弄溼了你了名牌。”趙芃芃故意加重“你的”兩個字，將水瓶扶起來，蓋上蓋子，掏出紙巾用力的擦水。
名牌是卡紙做的，雖然比一般的紙張要厚些，但也經不起這樣的溼擦。沒一會兒那卡紙表面上的一層就被擦得成了一條條的紙疙瘩。
趙芃芃就當着顧方舟的面，將紙疙瘩彈進垃圾桶裡，將一個字也沒留下的名牌就拍在顧方舟的座位上，“還給你。”
跟着她便坐下，掏出書和筆記本準備看書。
紙的果然不好，得做個木牌，不，木牌也能燒掉，乾脆做個鐵的。
顧方舟這樣想着，忽然就笑了，他走到位置上坐下，擱下手裡的書，偏頭向她。
“大姐，我也想要問問你，你今年幾歲啊？”顧方舟瞅瞅桌上的名牌，反脣相譏。
趙芃芃輕哼一聲，將數學課本翻一頁，眼皮都沒擡一下，“我陽曆三月出生，今年17歲半，你陽曆11月生，算起來我比你大上半歲，這一聲姐我還是受得起的。”
趙芃芃就發現了，要想對付顧方舟，只用順着他的話，比他更加不要臉，更加無賴，更加幼稚，就準贏無誤了。
顧方舟果然一時沒想到回她的話，就在這時，補習老師業已進了書房。
“早啊。”數學老師跟兩人打招呼。
趙芃芃笑着應一聲，“老師早。”心情真是出奇的好。
顧方舟讓人習以爲常的沒有給出任何反應，數學老師也不在意，站在長桌前，擺出教案，開始準備上課。
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和觀察，趙芃芃發現顧方舟雖然看起來像個沒規沒矩的人，但補習的時候，該上課他雖然不聽，倒也不會搗亂使壞。
她不是沒納悶過，董老師人不在到底是如何能管得住他。有天問彭姨才知，原來是個俗之又俗但又百試不爽的手段——扣零花錢。
但趙芃芃想應該也不全是零花錢的功勞，顧方舟本人骨子裡其實也是個懂事兒的人，只是很多時候，他總要做些事情出來，給人一個他很壞的假象。
卻不知道是爲什麼。
這一天的補習，顧方舟一直有點打不起精神……睡覺。
趴下想睡卻是清醒得跟個什麼似的，耳邊總是不住想去聽趙芃芃的動靜。
她寫字時刷刷的輕響，她跟老師討論問題時，不疾不徐，條理清晰的話語聲，還有她筆掉地上的脆響，以及她兜裡手機振動的嗡嗡聲。
嗯，不對，好像是他口袋裡手機在振動。
顧方舟將手機掏出來，低着頭看信息。
“臥槽，林嘉家剛被打了，今天一早他去五中踢球，又遇到那幫孫子搶地盤，這氣咱們得出。”旺仔的氣憤，通過文字傳達給了顧方舟。
顧方舟皺緊眉頭緊緊捏着手機，下意識朝趙芃芃的方向看一眼。
他跟董明有約定，如果她能讓他成績提升還不出去闖禍的話，董明就答應給她加工資。
可是林嘉家這事兒，本來大家是八杆子打不着的關係，因爲他才結的怨，他哪裡能咽得下這口氣，應該是比這頓打在他自己身上還要難以忍受。
趙芃芃見顧方舟看她，她也側過頭去看他，眼角和眉頭同時挑了挑，用眼神詢問他什麼事兒。
顧方舟沒給她什麼迴應，立即收回視線，將手機重新塞回兜裡，轉頭看向窗外。
外頭早上看還有要出太陽的徵兆，這會兒卻陰沉下來，像是要下雨。
中午吃飯，趙芃芃看着自己面前那一盤生醃瀨尿蝦，有點暈菜。
她起身端着蝦看向老師，“我記得老師你是吃這個生醃蝦的哈，要不把您面前的青菜跟這個換一下，桌子太大，我怕您夾不到。”
數學老師自然是換的，趙芃芃端着青菜放下後矮身坐下，下意識擡頭開了眼對面。
原本以爲好擡槓作對的顧方舟會有點反應，但他卻只是埋着頭吃飯，眉頭從剛纔看過手機就一直沒舒展過，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趙芃芃懷疑自己是有受虐傾向，怎麼顧方舟突然不跟她來勁了，她反倒覺得有些失落。
她端起飯碗，偏頭看看身旁的彭姨。
彭姨也一臉不明情況的看看她，又轉頭看看心不在焉，一臉黑的顧方舟。
彭姨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不好在飯桌上問，只得同趙芃芃再遞個眼神，無聲的吃起飯來。
下午的課，顧方舟依舊是一副“身未動，心已遠”的狀態。
老師都走了一陣了，趙芃芃才認命的抄完了兩份筆記。
中途，彭姨見顧方舟上了樓，以爲書房裡已經沒人了，跑來想要關燈，“咦，我還以爲你走了，你最近留得越來越晚了，早點回去吧，天黑下來了，怕是很快要下雨。”
趙芃芃點點頭，轉頭看看窗外的天。
是陰沉，跟顧方舟心事重重的臉似的，不過跟早上也差不多。
她低頭寫完最後一道題，然後起身。
她之所以這麼鍥而不捨的抄筆記，是因爲顧方舟上升的成績顯示，他雖然課上不聽，但他還是有看她做的筆記。
於是她的筆記就做得越發詳細，下課後留的時間就越是長些。
趙芃芃出門時，她朝雨傘桶裡看了兩眼，回頭又看看屋裡。
“彭姨，彭姨。顧方舟，顧方舟。”
沒有一個人給她迴應，顧方舟不知道在不在家裡，彭姨這一會兒也不知道去了哪兒，她也不好意思不吱一聲就擅自取用人的傘。
她站在門口擡頭看了會兒天，心想這雨一時半會兒應該也下不下來，她捏捏揹包帶子，大踏步出了門。
顧方舟正在網上下單訂做名牌，正用手比大小，就若有似無聽到趙芃芃叫他。
這個點兒她應該早就走了。
他朝身後的房門看一眼，回頭繼續跟店主交涉，打了幾句話說了自己的要求，他終是忍不住起身。
開門走下樓來，廳堂裡空空的，他的心也跟着空了下，他又看看沒開燈的書房，顯然趙芃芃不在這兒了。
幻聽了？
下都下來了，他索性去倒杯水喝。
剛放下杯子出來，就聽見“嘩啦啦”的一陣響。
雨終於還是下來了，又急又猛。
彭姨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也不知道趙芃芃帶沒帶傘，要是沒帶，這會兒剛走怕是淋個正着。方舟你餓不餓，不餓我就先出去看看她，一會兒再回來給你做飯。”
顧方舟看看外面連成線，一點不見斷的雨，回頭，“麻煩精。我去吧，外面滑，你之前摔過纔剛好。”
彭姨衝他笑着點點頭，心裡頭卻跟明鏡兒似的。
他從來都是口是心非。
他打小就知道自己家庭特殊，每回姐姐顧方圓犯病，父母要丟下他離開，他從來不願意在父母面前露出一點難受。久而久之就習慣了口是心非，明明關心着某人，卻非要打着他人的幌子。
她也不拆穿，只順手將傘遞到他手裡。
顧方舟接過，聽着傘布上“噼裡啪啦”的聲音，緊鑼密鼓的朝門口走。
大概是走得太快，腳下的水一連串的打在他的褲腿上，他也顧不上理，越發加快腳步朝外行去。
路上遇見個淋成了落湯雞，站在路邊樹下躲雨的女孩子，身形跟趙芃芃有點像，他停下仔細瞧了瞧又不是。
心中還是生出點憐憫，轉眼想起管了閒事惹上的黃夢，他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緊了緊手上提着的另一把傘，狠狠心繼續朝前走。
他是在接近門口的假山底下尋到避雨的趙芃芃，她還算有些常識，不像剛纔的女生待在樹底，危險不說也避不了雨。
天已經黑下來，她也穿着一身黑，在一片灰乎乎的假山裡，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一眼瞧見了她。
雙手抱臂，盯着面前的水池發着呆的她。
他快步朝她走去，一把將手中傘扔給她。
趙芃芃險險接住，傘柄在鼻樑上撞了下，生疼，她眼淚都要出來。
她擡頭瞧他，他卻是一臉鐵青，眼皮低垂着不知在看什麼。
趙芃芃順着他的視線向下，瞧見自己下半截褲腿，因爲溼了水，顏色變成了深深的黑色。
她有些侷促的動動雙腳，擡頭想真誠的跟他道謝，卻見他一語不發的背轉了身去。
趙芃芃低垂着頭，正好見到他褲腿上成串的泥漬，她心頭不由得一軟，擡起頭來望着他被雨傘遮住頭的背影道：“謝謝。”
“謝彭姨去，要不是她，我纔不會出來找你。”顧方舟聲音像根硬梆梆的木頭一般，直來直去。
“我知道。”趙芃芃語氣放輕，音調下沉，心口也跟着發起悶來。
顧方舟停在原地，身子晃了下，被雨傘遮住的頭朝後偏了偏，這才擡起步子轉身往回走。
“嗒，嗒，嗒。”踏水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趙芃芃這才撐開傘，聞着魚池中的淡淡腥氣，在“噼裡啪啦”的雨聲裡踏出假山。
她行到正路上站定，猶豫了兩秒，終是忍不住偏頭朝他離開的方向看去。
只見他就站在那兒，朝路邊一棵樹底下的女孩遞出手中唯一的一把傘。
那女孩兒沒接，小兔子一樣蹦了兩下，躲進雨傘底下。
趙芃芃心裡越發堵得慌，就連空空的胃，都痙攣了兩下，弄得她整個人都有點發慌。
大概是餓的。
趙芃芃低頭看一眼自己的胃，暗暗告訴自己。
再一擡頭，只見女孩兒終於伸手接了傘，而顧方舟則冒雨離開了那處，
趙芃芃的視線隨着顧方舟漸漸遠去，終於模糊成一片。
她視力不好，一直沒去配眼鏡。一旁的樹和花草在她眼中徑自糊成一幅寫意山水畫，但這之中，顧方舟的背影，挺拔俊氣，卻異常寫實。整個畫面，仿似山水和油畫的混搭，恰到好處得有些奇特。
趙芃芃就這麼呆呆看了一陣，收回的視線半路與站在樹底的女孩兒的視線相遇。
她看不清女孩兒的模樣，全身卻莫名打了個寒噤。
帶着這股寒意，她與女孩兒同時轉身，一人向左一人向右，繼續朝着自己要去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