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片拉曲線拉得她手有點發抖, 總也拉不到合適的位置,眼前的電腦屏幕也開始一震一震的,趙芃芃猛眨了兩下眼睛, 朝吧檯和窗前各看一眼。
吧檯上那個圓形的魚缸裝了大半缸水, 水裡懶懶遊着幾尾金色的小魚。而窗前米黃色沙發跟前擺着的2米長桌, 桌上那個大肚的玻璃花瓶裡養着綠、白兩色桔梗。早晨她來時澆的水, 現在還賴在花瓣上不肯落下。
鬆開鼠標, 趙芃芃動了動兩個緊繃的蝴蝶骨,一陣酸爽襲來。
從抽屜裡拿出眼藥水,擰開透明瓶身頭上紳士帽似的黑色瓶蓋, 仰頭熟練的往眼睛裡滴了兩滴。
閉着眼睛左右偏了偏腦袋,又轉了轉眼珠, 讓那股清清涼涼的感覺流遍眼睛的角角落落, 她方覺好受了些, 睜眼任多餘的藥水從眼眶裡自由的流下來。
這時門被推開,快遞小哥進了門來。
“這是遇到什麼傷心事兒了麼, 哭成這樣?”快遞小哥送他們這兒送得多,人也健談,一來二去熟悉了,每回到了三月橙都有種到了快遞站的親切,見到趙芃芃也總想撩她說兩句話。
“我在這兒坐一天了, 也沒個客戶上門來, 可不就是傷心。”趙芃芃真真假假的道。
“改天我找個女朋友, 讓她來你這兒拍一套。”快遞小哥熟門熟路將快遞放到吧檯前的地上, 拿了杯子在門口裝的淨水器接水。
“快遞哥哥專屬加水站, 不用客氣請自助。”
他每回接水總要瞄一眼淨水器上掛的這個牌子。上面這句話,就像店主對人的態度一樣, 既像春天裡的陽光溫暖着人心,又像夏日裡的冰水驅逐了酷熱。
“那敢情好,到時我給你個友情價。”趙芃芃用紙巾擦掉眼藥水,嚥了咽口水,品到一股藥水的怪異回甜,她皺了下鼻子。
“我說真的。”快遞小哥擰緊瓶蓋表情還真如其話一般,格外的認真。
“我也說真的。”趙芃芃笑道。
快遞小哥走後,她從椅子裡起身,抱着電腦坐進窗邊的沙發裡。將臉貼在桌上趴了一會兒,窗前豁然出現陳愉和董映雪的臉。
陳愉偏着腦袋與她平視,那垂下的黑髮,被風吹得輕輕擺動,煞是好看。
怎麼她身邊的女孩兒都長得這麼好看?趙芃芃不禁咧嘴笑起來,直起身子回頭迎接兩人進門。
真好,曾經的三劍客又重新合體了。
“芃芃,我們來的路上碰見兩個人,這事兒,我想了想還是要告訴你。”
趙芃芃看看陳愉有些凝重的表情,想想兩人來的路線,勢必要路過街頭的于思彤工作室,她一臉無所謂的挖一勺冰激凌,抿下肚後擡起頭來看着陳愉等着下文。
“我們走到街口附近的奶茶店,在裡頭看到小昭和一個女孩兒坐在裡頭。那女孩兒不是別人,就是那天在遇有門口和雯子起爭執的那個。”
“哦,這樣。”
“哦,這樣?”陳愉和董映雪對視一眼,驚奇的看着她。
趙芃芃舔了舔脣,這事兒她一早就料到了。
小昭跟了她快一年了。
工作室裡沒其他人的時候,小昭會跟她聊天,聊起學習、工作還有朋友。
“我好羨慕你有這麼多朋友,個個都這麼要好。”小昭有天跟她說,“不像我,從前的那些朋友,走一個地方丟一個地方,玩得都一般,現在都沒了聯繫。”
而昨天小昭卻發信息跟她說,有個朋友要來……不過是個託詞而已。
只是她沒想到兩人這麼不避諱,竟然選在這條街附近談錢的事兒。
“你這反應,算了,我先說完,勁爆的還在後頭。”陳愉吞口口水繼續說,“我們在便利店買了東西準備走的時候,看到小昭追出店外,扯回那女孩兒,然後將手裡的奶茶一把潑到那女孩兒臉上。兩人當街打了起來,互相撕扯衣服和頭髮,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趙芃芃猛地從冰激凌盒子裡擡起頭來。
她一直設想着,臭名昭彰的于思彤工作室,會讓小昭吃悶虧,卻沒想到兔子急了真咬人。
“能讓兩個女孩兒當街不顧形象打架的,除了男人就是利益了,你工作室的單子被搶,會不會跟她有關係啊?”
“嗯。”趙芃芃點頭。
“看你這鎮定的樣子,早知道了?”陳愉往沙發背上一靠,斜着眼睛瞅她。
“就是那天才知道的。”趙芃芃說完又往嘴裡塞了一口冰激凌。
“把你店裡的單,你的客人往外挖,”陳愉說着將頭髮全部撩到腦後,將後腦勺靠上沙發,然後繼續道,“這樣的人,你還敢繼續用啊?”
“那個工作室也忒不是東西了,要不要上門瞧瞧去?”
“隨他們去吧,夜路走多了,總能碰見鬼的。我想我們做人,並且都做好人。至於那些能被人挖走的單和客人,只能說明我這兒做得沒別人好。我有那時間,還不如把時間花在修煉內核上,對吧?”
生活裡可不像打臉爽文,有那麼多打臉和需要打臉的場景,大家都是看着自己眼前的生活往前走,他人的事,他人自己擔。她雖然有點不是滋味,但還想得通。
“這三年,你還真的信上佛了,難怪人說你去廟裡抄經書去了。”
“誰說?”老董問,她三下五除二吃掉一盒冰激凌,只覺甜齁了,趕緊丟了盒子,灌了半杯水下去,才覺好受一點了。
擡頭見趙芃芃也正咬着勺子,等着陳愉的回答。
陳愉看看這倆人,“裴璐咯,有一年三月,他在他們那邊的廟裡見到你,盤腿坐在蒲團裡,拿毛筆蘸墨汁在矮桌上一筆一劃的抄寫經書。”
“你倆還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顧方舟這怪物也是每年3月27,都跑去廟裡燒香拜佛的。我後來才知道那天是你生日。”
“你倆哎,叫人說啥好?”
人生總有無能爲力的事情,但又想爲對方做點什麼,什麼都不能做的時候,就想到迷信積德祈福什麼的,以此爲寄託而已。
趙芃芃悶頭想,只要他健康安好,就好。
這默契和心思,他怕不也是這樣想的?她咬着脣偷偷笑了笑,胸口像個裝滿了蜜糖的蜜罐,不用再挖冰激凌往口中塞,嘴巴都是甜甜的,是從心裡甜出來的蜜。
得意能忘形。
趙芃芃看看陳愉,兩人“相認”這麼久了,她還沒來得及問這三年的情況,趕緊將話題從自己身上扯開,“你呢,你和裴璐現在咋樣了?”
“也沒咋樣,我走後異地根本經不起考驗。大家就做朋友唄,想起來不冷不熱說兩句,想不起來就各自忙各自的。”陳愉從沙發背上回擡頭來看兩人,見兩人都一副悲天憫人的表情望着自己,她板起臉來,“喂,別用這種眼神看我,我想我大概也不太喜歡裴璐,都不怎麼傷心。還是那時候好,那時候我們幾個人,圍坐在顧方舟家的地毯上,多開心。”
“沒有我。”
“叫你那天放我們鴿子。”
“那天有事兒,沒辦法。”董映雪說着朝趙芃芃看一眼,恰好見到趙芃芃也偏頭正看着她。
兩人對視一眼後,又默契的都低下頭。
期間,陳愉去上廁所,趙芃芃斟酌又斟酌纔開口問:“老董,有個問題,我一直想問你。”
“想問你就問吧,反正答不答我說了算。”董映雪說着調皮笑起來。
“嗯。”趙芃芃跟着笑下,又嚴肅着說,“我一直覺得董老師對顧方舟的照顧有些超出一般舅舅的範疇,而你姑姑去世的時候,爲何顧方舟都沒叫,反而叫了你。你也可以不答我,我挺怕我這樣問會讓你不舒服。”
“沒什麼不舒服的,那次是我自己硬要去的。我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我姑對我好,我把她當媽一樣,她去世我當然要去。再說,我腎不好,方圓姐去世的時候,把腎給了我……我怎麼都是應該去送送的……
所以,我爸管顧怪物比管我還上心。
前兩年,顧怪物整天悶在家裡,我姑父不想顧怪物步我姑和方圓姐的後塵,怕他整天關着憋出病來,想讓他去學經貿,跟他一起做生意多和人打交道。我爸在中間勸了好久,帶他去看顧怪物踢球,又帶他去看顧怪物自己經營的花店情況,看他那樣積極的融入社會,我姑父才鬆了口。”
“那花店原來你姑父不知道的呀?”陳愉從廁所回來聽到兩人說的話,驚訝的插了句嘴。
“知是知道,那店最早是我姑開的,後來她出國轉給了別人。顧怪物後來偷偷把那店給拿了回來。顧怪物以前啥都不上心,就唯獨畫畫設計很厲害。經人介紹幫人畫稿,也賺了好些錢……”董映雪開始講顧方舟的故事。
她對顧方舟不甚瞭解,一直以爲像他這樣的富二代,能做什麼都不過是因爲家裡有錢。她家但凡那時候有錢一些,她也差不到哪裡去。
她那時家境在一羣人裡最是不好,有點自卑的酸葡萄心理。她此時想來,還會爲自己暗暗生出的那種心思,而臉上一熱。
陳愉接下來沒怎麼注意聽,她現在心裡總盤桓着趙芃芃剛纔的那句話。
“我想我們做人,並且都做好人。至於那些能被人挖走的單和客人,只能說明我這兒做得沒別人好。”
是不是那個時候,趙芃芃也是這樣想的?認爲問題在自己身上,不在別人。所以在她羞愧躲了三年後再次出現,這麼容易就跟她和解。或者說是,提供了一個契機,讓她與自己和解?
陳愉偷偷掃一眼趙芃芃,見她只是靜靜在聽着,兩個手交握在一起,大拇指繞着,像結的什麼印,整個人看起來很是平靜。
她坐在那兒,就像一幅畫,讓人總想朝她多看兩眼。看她眨眼,看她抿脣,看她笑。
可當初,她大概是被豬油蒙了心,纔會幹出那樣的蠢事,去傷害這樣一個人。
她再次想起那天在醫院,自己在開水房和老潘說的話,心抽抽的難受。
“怎麼你就是跟你說不通呢,你就當我有病不能跟你在一起,比如跟芃芃一樣有哮喘,畢竟沒有哪個家裡會同意這樣的人跟自己的孩子在一起,指不定哪天就不在了。這樣的話,你心裡是不是會比較能夠接受一點?”
有的人本無罪,但懷璧其罪。
趙芃芃漂亮,人優秀,還有那麼多人喜歡。
她每次站在這樣一個人身邊,像個小陪襯,小跟班一樣,心裡很不是滋味,她也希望別人能看得到她。其實好些上來搭訕的男生,她都覺得挺好,她總是忍不住想要是那個人喜歡自己就好了……但趙芃芃總是將人拒之於千里。
就連自己的老媽都總是拿自己跟趙芃芃做對比,說她事事不如人家……
她心裡的結,大概早就生了。
她不喜歡那時的自己,像農夫救下的那條蛇。
所以在得知趙芃芃的感情進展不順後,她多少有點幸災樂禍。人家對她的好,她早就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圖了一時的痛快,說出了那句十分惡毒的話。
憋着的委屈,終於藉着那樣的機會發了出來。可她在看到趙芃芃離去的背影時,心裡只出現兩個字,“完了”。厚着臉皮上門來找趙芃芃,聽到趙芃芃的那句“你還知道有我這個朋友”時,心裡有塊石頭頓時落了地。
“他就表面上看着挺拽,做的事兒卻都挺傻氣的一個人。”陳愉整理完自己的小九九,聽到董映雪的這句,她正想開口說,趙芃芃又何嘗不是,卻被董映雪搶先了一步,“你倆都是不說悶頭做的一類人,以後就好好在一起吧。我先叫你一聲表嫂,替他把你給定下來。”
“哪有這樣的?”陳愉抗議,朝董映雪身上丟了個枕頭,丟得順手,她又朝趙芃芃丟了一個。被趙芃芃接個正着。
“這人欠揍,從三年前開始就欠揍,不打你一頓,我難解氣。”董映雪操起抱枕對趙芃芃示意。
“今天可是你自己撞槍口上的。冤有頭,債有主,有仇報仇,有怨報怨。”趙芃芃果然附和。
“喂,別打頭,本來也不聰明……”
“哈哈哈哈……”
三個人笑着鬧着,又好似回到了從前那段親密無間的舊日時光。
鬧累了,三個人肩並肩,頭挨頭靠坐在一起,聽着店裡音響傳出的音樂聲,陳鴻宇的大叔嗓輕輕緩緩唱着:
“趟出這片枯寂就趟過生長,遇見風起水浪就遇過虛妄,忍住頃刻回望就忍過恓惶,一如年少模樣……”
心跟着樂聲也慢下來。
趙芃芃臉向着窗外,躺在陳愉的懷裡,看着藍天白雲下明晃晃的灰白色馬路上,人來人往,車停車開。
陽光正巧,就打在窗前的地板上。無阻擋的地方明晃晃的亮眼,透過白色紗簾的光,呈現一種紗網的質感,又像是夏日透過裝了水的杯子折射出的陽光的樣子。好看,浪漫,讓人想到喜歡的事物和人,想到他。
有些想見他了,比任何時候都想,她這麼一想。
然後,一輛白色的車子停在窗前,車裡豁然出現的就是他的臉。
他就坐在車裡,靠在車椅背上,隔着玻璃窗和車窗望着她笑。
她一時情動,鼻頭一酸,眼淚竟落了下來。
想做的事正在做,想回去的舊時光回得去,不想它發生的事情沒發生。
上天厚愛,把她寵成了一個愛哭鬼,這次她可以放心的偶爾只做一個不需要堅強的小孩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