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雲進了那間屋子後,便看見一箇中年女子端坐在窗戶跟前的暖炕上,穿着雲雁紋錦滾寬黛青領口對襟長褙子,素白潔淨,不染纖塵。花飾是衣料自有暗紋鏤花,連衣領袖口的刺繡也一併省去,整個人都在這種端莊寧靜中透出一絲雍容和貴氣。
一眼看去,蔓雲便覺得此人的身份呼之欲出,只是迫於一種本能的怯懦,她並不敢多說什麼,只上前去深深一福,輕聲說道:“奴家蔓雲,給夫人請安。”
女子平靜的看着蔓雲,只憑她福身在那裡,卻不叫起,也不說話。
蔓雲只好保持着那個難受的姿勢。幸好她從小受過嚴格的訓練,身體也吃過各種苦頭,這點小小的折磨對她來說並不算什麼,她還可以做到平靜以對。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端坐在暖炕上的女子方淡淡的開口:“你就是蔓雲?”
“回夫人,奴家是九霄閣的蔓雲。”
“果然不同尋常。”女子冷冷的哼了一聲,手中的茶盞啪的一聲蓋上,聲音也提高了幾分,“蔓雲,你可知罪?”
蔓雲依然保持那個福身的姿勢沒變,溫婉乖順的回道:“蔓雲不知,請夫人明示。”
“哼!你倒是挺會裝。”女子冷笑,把手中茶盞重重的放到一旁的矮桌上,然後理了理袖口,又冷冷的瞥了一眼蔓雲,“你勾引當今聖上,敗壞皇家聲譽,論罪當誅。不要告訴我你不知道那個人是皇上,元宵節晚上你和你妹妹陪皇上逛街,都逛到六部大臣的面前去了。你當天下人都是瞎子,都是聾子不成?!”
蔓雲早就想過,總有一天自己會難以逃脫這樣的罪名。只是想不到這一天會來的這樣早。
於是她慢慢的跪下去,平靜的說道:“蔓雲知罪,但求一死。請夫人成全。”
“死?”女子冷聲一笑,“你倒是大義凜然。你說——你若是死了,會不會有那些文人墨客爲你撰寫諘文,說你是爲了成全他人而殉情的烈女呢?”
蔓雲忙低頭說道:“奴家乃殘花敗柳,死不足惜,天下讀書人怎麼會爲奴家這樣微賤的女子揮灑筆墨,蔓雲的生命如螻蟻一般,生不會有人喜,死不會有人悲。”
“是麼?你妹妹呢?你死了,你妹妹也不會傷心麼?”
蔓雲一驚,驟然擡頭看着端坐在上面的女子,一臉的悲傷和恐懼,在看見對方冷漠的眼神時,她僅有的一絲從容已不攻自破,忙忙的叩頭求道:“丁香還小,只是個不懂事的毛丫頭,求夫人放她一條生路……夫人大恩大德……蔓雲永生不忘!來世必當牛做馬結草銜環以報,求夫人……”
女子從懷中摸出一隻小小的瓷瓶,擡手扔在地上。
地上鋪着厚厚的地毯,小瓶子扔在上面連一點聲音都沒有。但在那小瓷瓶落地的時候,蔓雲便覺得泰山壓頂,似乎頭頂的那片天都隨着那隻小瓷瓶落了下來。
“夫人……”蔓雲擡手撿起那隻小瓷瓶,只覺得溫涼如玉,此乃官窯燒製的上等貢瓷,在女子的懷裡呆的久了,似乎還帶着她一絲淡淡的香味。
那種味道,蔓雲曾經在一個男人的身上聞到過,據說那是西域進貢的上等香料,每三年一貢,每次也只有六兩。所以除了天下最尊貴的女子,誰也不配擁有。
“你知道自己該怎麼做?”女子淡淡的問道。
“是,奴家明白。”蔓雲將那隻小瓷瓶握緊,慢慢的低下頭去。
“下去吧。”簡單的三個字,便如同是閻王的緝魂令一樣,冰冷可怕。
“夫人!”蔓雲猛然擡起頭來,哀求的看着高高在上的女子,“求求你,一定要饒了我妹妹……”
“如果你在該去的時候去,她便不會有事。”
“是,蔓雲會在該去的時候,以該去的方式,去的……”蔓雲最後給女子磕了個頭,然後慢慢的起身,緩緩地退了出去。
第二日一早,九霄閣裡蔓雲的侍女沒聽見蔓雲姑娘喚人伺候,還以爲她睡得遲了早晨發懶。便輕手輕腳的起身,自己去洗漱。然等到辰時已過,還沒聽見裡面有什麼動靜,一時有些不解,便輕輕的推開門進去。
卻見紫色的紗帳內蔓雲一身盛裝直挺挺的躺在牀上,便納悶的走近前去掀開帳子,卻見蔓雲面色紅潤,嘴角噙着淺淺的笑意像是睡熟了一樣。只是這大冷的天,她身上卻連一層薄毯都沒蓋。
侍女皺着眉頭擡手去拉牀內的錦被,手不小心從蔓雲放在腹部的手上劃過,卻被手上的冰冷嚇了一跳,再伸手去慢慢的湊到蔓雲的鼻孔處,等了片刻卻沒試着一絲呼吸,登時嚇得魂飛魄散,尖叫一聲:“來人——”便轉身跑了出去。
九霄閣清靜的早晨被這一聲尖叫給打亂。上上下下的人都慌了。
老鴇一邊哭着一邊跑到蔓雲的屋子裡,在確定蔓雲的確是死了之後,頓足捶胸,嚎啕大哭。
皇上聽見蔓雲死的消息已經是五日之後了。
那天散朝之後皇上忽然想起有幾日沒出去逛逛了,便叫了跟前的總管太監拿了便服來換上,帶着侍衛和總管太監和往常一樣微服出宮。到了九霄閣門口恰好遇見穿了一身素服的丁香哭哭啼啼的從裡面出來,於是問道:“咦?丁香,你這是怎麼回事兒啊?誰死了?”
丁香見了英宗皇帝,立刻上前去跪在他的腳邊,抱着皇帝的腳哇哇的大哭起來。
英宗皇帝更是奇怪,問道:“你到底怎麼了?還不快說,只管哭什麼?”
丁香一邊擦眼淚一邊哭道:“姐姐——姐姐……姐姐她……沒了……”
英宗一愣,半天沒回過神來,還是他身邊的總管太監低聲問着丁香:“還不好好說話,好好地怎麼就沒了?什麼時候的事兒?你可別嚇着爺!”
丁香便從地上爬起來,嗚咽着把事情說了一遍。又把懷裡的包袱舉起來給英宗看了看,說道:“這些都是姐姐的舊物,我正打算拿出去替她燒了呢……”
英宗皇帝頓時覺得錐心的疼痛,他歷經了無數風雨,看慣了殺伐殺戮,一直以來都以爲蔓雲是一個最與世無爭的女子,況且她十分的懂得進退,並沒有得罪過誰,緣何會無故喪命?於是他忍着心痛抓住丁香的手,啞聲問道:“好好地,頭一天晚上還有說有笑,第二日爲何會死?有沒有報官?有沒有叫人把她身邊的侍女抓到大堂上審訊?”
丁香又哭道:“爺,怎麼可能報官?怎麼會有人把九霄閣的人帶去審訊?姐姐是什麼人……這樣的身份……死了也不過是一把火燒了……連個墳頭兒都不會有,怎麼會有人花心思去過問這些……”
英宗皇帝更是心痛不已,一時難以自持。總管太監又怕他過於傷心,忙勸着他離了九霄閣,帶着丁香另尋了個地方細細的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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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蔓雲之於英宗皇帝,不過是紛擾紅塵中的一方淨土而已。英宗從小生於皇家,看慣了你爭我奪爾虞我詐,甚至連親兄弟之間都是互相算計,恨不得你死我活。皇帝的寶座從來都是踩着鮮血和白骨登上去的。
而蔓雲卻只是一個沉靜的女子。雖然她出身青樓,但她卻從不爭什麼,這纔是英宗最愛她的地方。之於美貌,之於才情,之於琴棋書畫,她和後宮的三千粉黛比起來,樣樣不及。然後宮的女人們唯獨沒有她的‘不爭’之心。
如果蔓雲一直平靜的活着,慢慢的陪着英宗一起老去,或許用不了多久,英宗就會把她忘了。
畢竟對於一個帝王來說,一個平常到平淡的女子,也只能是一縷清風而已。沉悶的時候希望有清風相伴,但更多的卻是帝王的宏圖。清風可有可無,不過是冗雜政務裡的一點點清透而已。有則舒爽,沒有——日子也是一樣的過。
然而她卻在聖眷最深的時候死了。
她這個人也因爲她的死,而在英宗的心裡留下一個難以抹平的印記。
皇上這幾天心情不好,直接影響到朝中各個大臣及後宮的諸位妃嬪。
而盧峻熙作爲朝中唯一一個見過蔓雲的臣子,便成了皇上傾訴的對象。於是在朝後被皇上點名留下,拉着一起逛御花園去了。
正月末的天氣,春寒料峭。
御花園裡的臘梅花還沒有凋零,依着山石的迎春卻已經展開了點點鵝黃。
皇上和盧峻熙二人在御花園裡慢慢的散步,盧峻熙知道皇上心情不好,但不知道他爲何心情不好。於是勸道:“皇上不必爲國事勞神,今年是有些春旱,但目前來看尚不至於成災情。況且去年江南豐收,各地的糧倉有充足的糧食,縱然春荒,也足以賑濟災民,皇上還是以龍體爲重,放寬心懷啊。”
英宗陛下嘆了一口氣,看了看身邊越發丰神俊朗的盧峻熙,說道:“峻熙啊,你知道麼——蔓雲死了。是朕害死了她……朕這心裡……很不是滋味啊。”
盧峻熙一愣,心想蔓雲死了?怎麼會是皇上害死了她?
英宗見盧峻熙疑惑的看着自己,便嘆道:“那日元宵節看燈,回來後朕無意間跟皇后說了兩句,朕當時不過是覺得丁香那丫頭很是浮躁,居然想讓朕給她作保,把她許給你做侍妾這樣的事情有些可笑,誰知皇后卻把此事聽進了心裡,叫人查明瞭蔓雲和丁香的身份,用毒賜死了她。”
這種事情,皇上有心查明白自然會去查。因爲皇后身爲一國之後出宮不是小事,儀仗司一定會預備車馬,玄武門也會有記錄。皇后出宮第二日蔓雲便莫名其妙的死了。英宗想查這兩件事情有沒有聯繫一查便知。
但這伴事情卻沒有直接的證據。沒有人知道皇后到底見沒見蔓雲,更不知道蔓雲到底是不是吃了皇后給的毒藥才死。因爲蔓雲已經死了,一切證據都隨着她的死變成了謎團。
這正是英宗皇帝最鬱悶的地方。明明知道心愛的女人因何而死,卻不能給她報仇。
他總不能爲了一個青樓女子去賜死皇后吧?再說,他也沒有人證物證可以說明是皇后殺了人。那天皇后出宮的理由是去寶相寺上香爲太后祈福的。有寶相寺的方丈大師可以爲證。
盧峻熙的心思千迴百轉,卻不願摻和到這樣的事情裡。於是勸道:“皇上聖明。有道是細雨雷霆皆是君恩。臣想蔓雲姑娘此時縱然在九泉之下,也會感念皇上的一番盛情的。皇上就不要爲此事難過了。龍體要緊。皇上若是心裡煩悶,不妨把皇子們都叫來,查看查看皇子們的課業,或者命皇子們作詩聯句,享受一下父子親情,天倫之樂。”
英宗皇帝一聽這話,果然換了一副笑臉,嘆道:“哎!愛卿說的不錯。昨晚朕不思飲食,還是朕的大公主親自做了兩樣點心送來,朕才吃了幾口。今兒你又說道皇子們,朕也有十來天沒檢查他們的課業了。今兒正好有你這探花郎在,不如叫他們都來,也正好考考他們的詩詞曲賦。”
後宮之首,正宮鳳章殿。
王皇后聽了心腹太監從耳邊輕輕耳語一陣之後,原本焦慮的臉上露出了幾分笑意。微微一笑說道:“這個盧峻熙的確會做人啊。三言兩語就把皇上勸開了,難怪人家姑娘哭着鬧着要給他做妾。”
站在皇后身邊的內侍太監也悄聲笑道:“皇后娘娘說的不錯。奴才昨兒無意間聽見華貴妃宮裡的一個宮女說,華貴妃想要把自家一個庶出的妹妹許給盧大人做二房夫人呢。”
皇后一愣,立刻問道:“嗯?咱們華貴妃的妹妹給他一個四品官做二房都捨得?”
那太監忙道:“娘娘還看不出來?咱們皇上一開始就對盧大人格外的開恩。如今更是事事都不瞞他。盧大人聖眷隆重,高升指日可待。用不了多久恐怕就要入主內閣了!況且盧大人少年才子,英俊風流,家裡只有一個正室妻子,再無侍妾。給他做二房說着好像不怎麼好聽,可算起來卻一點也不吃虧呢。”
皇后臉上原本的笑意漸漸的凝固,眉頭微蹙,淡淡的說道:“華貴妃的算盤打得可真是響。”
太監躬了身子低下頭,不敢接話。皇后則長出了一口氣,說道:“對了,盧大人家的雪濤夫人有些日子沒進宮了吧?”
太監細細的算了算,說道:“自從祿王之變她中了毒差點小產後,據說便沒出過家門。怎麼,皇后娘娘想她了?”
皇后笑道:“可不是麼!那麼個心靈手巧的聰明人兒,怎麼能不想呢。”
“娘娘還有何吩咐?”
“本宮聽說雪濤夫人和謹郡王妃關係很好,二人小時候還結爲手帕交,如今都在京城,更是好得不得了。謹郡王妃和洛婕妤是親姐妹——此事我們就不出面了,你去請洛婕妤來一趟,本宮好久沒跟她說說知心話兒了。”
“是。”太監躬身退出去。
柳雪濤過了幾天舒心的日子,眼看着天氣暖了,迎春花也開了。她出了月子,身子也漸漸的恢復了。便抽空去自己的新宅子上轉了一圈,又叫人去查日子,看過了正月後哪天適合搬遷,好從那邊搬過來,再把老宅子收拾出來,準備給李氏和洛紫堇做私房菜館兒用。
這幾日洛紫堇也會抽空過來,和她細細的商議着私房菜館的菜譜。柳雪濤爲了自己能吃的開心些,又叫人弄了各色的食材來,逼着洛紫堇把之前的那些拿手好菜挨個兒的做了個遍。一連十來天,每天每頓飯都沒有重樣。
兩個女人整天嘰嘰咕咕的,不知不覺中,柳雪濤被洛紫堇給餵養的氣色紅潤起來,人也稍微胖了些,樂得盧峻熙整日誇讚謹郡王妃真是能人,恨不得天天把洛紫堇給留在自家。
自然,趙玉臻卻對此事恨得牙根兒癢癢,暗地裡把盧峻熙叫去談話數次皆不見效果,只差對盧峻熙拳腳相加了。幸好洛紫堇很是勤快,每次做的菜都要給老王妃送去一份,老王妃吃的也是不亦樂乎,很是支持洛紫堇多研究研究廚藝,又說郡王的脾胃也很不好,需要多多的調理調理。
洛紫堇爲了能夠得到趙玉臻的支持,又暗暗地使了些溫柔的手段,把趙玉臻給收拾的又愛又恨。愛的是她的溫存體貼,還有每天可口的飯菜,恨得是每次這些好吃好喝的都會分柳雪濤一半。
這日,洛紫堇一大早派人來找柳雪濤。柳雪濤還以爲是洛紫堇又做了自己愛吃的早點,誰知這次卻只是一封書信。柳雪濤有些緊張,忙拆開書信看時,卻是洛紫堇要自己換了進宮的朝服陪她一起進宮去看她姐姐。
柳雪濤心中暗暗地想着這位洛婕妤一向沉靜,雖然有三皇子卻不得聖寵。今日叫洛紫堇進宮不知有什麼要緊的事情呢?
來人卻催促道:“請夫人快些準備,奴才們來的時候,我們王妃已經換好了朝服,叫人準備了馬車呢。”
柳雪濤心想兵來將擋,此時也沒什麼好顧慮的了,於是忙吩咐翠濃:“快把我的朝服取來,香葛,弄水來洗臉,快些梳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