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躺在牀上,雙目微閉,其實她的心裡清醒的很。外邊衆人小聲的說話她都聽得一清二楚。就是全身一絲力氣也沒有,甚至連睜開眼皮也不能。一肚子話說不出來,她一生都爭強好勝,到了這個時候才覺得自己這輩子真是無比的悲哀。
柳雪濤慢慢的掀起帳子,看見王氏蠟黃的臉上毫無生機,微閉的雙眼有細碎的水光映着昏黃的燭火漸漸地隱入兩鬢之中。看她不過是三十多歲的年紀,卻已經是形容枯槁,心裡更是一陣陣的酸楚。
“母親。”柳雪濤輕聲叫着,手臂已經緩緩地探到她的脖子底下,用盡了力氣把她搬起來,拉過一個大靠枕墊在她的腦後。
盧俊熙泣不成聲,此時擡起頭來淚眼朦朧的看着自己的生身母親,一甩袖子抹了一把臉上的眼淚,從腳踏上爬起來跪倒了牀上,摟着王氏連聲的叫着:“娘……娘啊……你不要走,兒子一個人好怕……”
“大少爺……大少爺……”林謙之已經無法自持,趔趄着撲上來拉着盧俊熙,痛苦的勸道:“你別這樣,你這樣大奶奶走了也不安心啊!她爲了你操碎了心,都到了這會兒了,你就讓她平平靜靜的走吧……”
“你走開!都是你!都是你……你……你……”盧俊熙揮手推開林謙之,目光裡全都是憤恨,卻指着他多一個字再也說不出來。
林謙之被盧俊熙突然發難震了一下,繼而生氣的反駁:“是我麼?是我麼?!少爺捫心自問,大奶奶這一聲的心血都是爲了誰?爲了誰呀?!”
柳雪濤見這兩個因爲同一個女人即將離開人世而悲痛的失去理智,一樁深宅大院的醜聞即將在這樣水深火熱的時刻揭露出來,於是立刻斷喝一聲:“好了!這是什麼時候你們還這樣?!”
“嗯——”
斷喝之後,是一聲細微幽怨的嘆息聲。宛如一絲幽靈的輕嘆,把盧俊熙和林謙之二人的心魂全部震碎。
“娘!”盧俊熙大叫一聲把自己的母親摟進懷裡,急切的叫着,“娘,你醒醒,我在這兒啊……娘……”
“雲芝……”林謙之站在牀前腳踏之外,呆呆的看着被牀上的少年夫婦簇擁着的毫無生機的婦人,低低的念着那個許久不被人提及的名字。
王氏似是聽見了那聲呼喚,悠悠的睜開眼睛,無神的目光帶着幾分渾濁的哀怨,默默地在盧俊熙的臉上掃過,又看了一眼柳雪濤,最後落在林謙之的臉上。
“大奶奶……”林謙之一陣驚喜,急忙上前撲過來,卻又被柳雪濤默不作聲伸出的一條腿給擋了一下,重重的跪在腳踏上。
王氏的嘴角終於露出一絲悲涼的微笑,她靠在盧俊熙的懷裡,看着跪在自己面前這個近在咫尺的男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有氣無力的說道:“謙之啊……這些年,委屈了你了!”
“大奶奶……”林謙之終於淚如雨下,一頭碰在硬邦邦的牀沿上,低聲痛哭,像是一個流浪了許久終於看見家門口那棵歪脖樹的孩子。
“謙之啊,不要哭……”王氏喘着氣,用力的伸出手或許是想去拍拍趴在牀沿上那個男人的肩膀,可手指一伸出去便被盧俊熙攥在手裡,並伴隨着一聲提醒似的低喚:“娘——”
柳雪濤見狀,覺得自己不適合留下來聽那些不該聽的話,於是小聲問了一句:“母親,媳婦給你端點水來,您想說什麼潤潤嗓子慢慢的說。”
王氏側眼感激的看了一眼柳雪濤,再次感慨自己的眼光——多麼玲瓏剔透的女孩兒啊!別人一個動作一個眼神,她都能看到人家的心裡去。新婚第二天一早敬茶的時候,她已經感覺到了柳雪濤看林謙之的目光帶着一絲不同,如今只怕什麼事兒都瞞不過她的眼睛去了吧。
盧俊熙見母親只看着柳雪濤不說話,於是忙勸道:“娘,您老心裡有氣只管罵人,打誰兩下也沒什麼。可別窩在心裡讓自己不痛快……”
“住嘴……”王氏轉頭看了盧俊熙一眼,又吃力的擡手拉住想要下牀的柳雪濤,“雪濤……俊熙比你小兩歲……別看他……是個男人整天在外邊跑來跑去,實際上啊——他還是個孩子。往後的日子長着呢,你們小兩口一定要好好地……過日子。他……若是有什麼……衝動的事情,你可要……勸着他呀……”
柳雪濤心裡暗暗地想,這事兒我可不能答應你,他是你的兒子又不是我的兒子,我憑什麼爲他負責一輩子啊,將來的大好時光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呢,雖然這會兒很捨不得你死,可我也不能給自己弄這麼個累贅包在身上揹着。再說,你兒子眼高於頂根本沒把我當回事兒,我管那麼多閒事幹嘛呀。於是她面帶恭順卻吞吞吐吐的說道:“母親……夫婦綱常……媳婦自當遵從的……”
“不是那個意思!”王氏急了,身子猛地往前一探,擡手吃力的抓住了柳雪濤的手腕,“你……我兒……我……”
“娘!娘啊——兒子知道了!兒子以後凡事都跟雪濤商議,您彆着急,彆着急!”盧俊熙狠狠的瞪了柳雪濤一眼,彷彿她再猶豫下去就是他的弒母仇敵一樣。
柳雪濤無奈的回了盧俊熙一眼,只好低聲勸道:“母親,您放心,媳婦一定一心一意維護咱們盧家,決不讓人把您辛辛苦苦這些年的成績給抹了去。”說這話的時候,柳雪濤在心裡一遍遍的唸叨着,我說的是家業可不是您的兒子,我負責保住你們盧家的家業,可管不了你的兒子啊,你可要清楚了……
王氏長出了一口氣,滿意的微微笑了笑,靠在自己兒子的懷裡平了幾口氣,又看着林謙之,良久方道:“芳菲那孩子,從小兒在我身邊長大,雖說是補的丫頭的份兒,卻和我的女兒差不多。如今她還小,我卻不中用了。想看着她出嫁是不能了,我給她留了一份嫁妝,在後面的箱子裡。雪濤啊,這事兒我交給你了,回頭你要親眼看着她們交到芳菲那孩子的手裡……”
柳雪濤忙點頭答應。
王氏的臉上卻隱隱的泛出一絲紅暈,精神也好了許多,眼神也明快起來。
林謙之知道這不過是迴光返照而已,於是立刻慌了神,忙磕頭道:“大奶奶,謙之替芳菲那孩子謝謝您的大恩大德。”
王氏看着林謙之的臉,眼睛裡洋溢着幸福且哀怨的神色,搖搖頭,繼續說道:“我死以後,大管家林謙之不再是盧家的奴僕。實際上那張賣身契約早在七年前就已經被我燒了,只要我嚥了這口氣——謙之,你隨時都可以帶着芳菲離開盧家,這些年你也有些積蓄,想在外邊置辦些田地也是能的。城西吳家莊有十幾間房子,去年我已經叫人過到了你的名下。你賣也好,住也好,就算是這些年跟着我辛辛苦苦打理盧家應得的一份酬勞吧……”
“大奶奶……”林謙之一下子哽住,低下頭再多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謙之……這輩子,是我欠了你……來生……吧!”
一聲無力的嘆息之後,柳雪濤只覺得握着自己手腕的手猛地沉了下去。她的心也跟着猛地一沉,轉頭看見王氏已經無力的倒在盧俊熙的懷裡,雙目微閉,嘴角帶着一絲淺淺的笑容……
“娘——”
盧俊熙痛哭失聲,摟着王氏的屍體暈厥過去。
林謙之以頭搗牀,碰的牀沿‘砰砰’直響。而他自己的額頭也已經青紫一片,更有血珠滲出來,額頭上猩紅粘溼一片,慘不忍睹。
外邊的僕婦丫頭們聽見動靜,立刻闖了進來,噗通噗通跪倒一片,哀聲絕決。
柳雪濤看看這一羣哭的暈天暈地的人們,心中無奈的嘆了口氣——哎,這樣明天是不是可以不會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