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了你去管這個縣的水利,這條河也不會四季綠水長流。”
一個突兀的聲音從河岸上傳來,把柳雪濤和兩個丫頭嚇了一跳。三人急忙回頭看時,卻見一個農夫打扮的男子肩上扛着一把鐵鍬站在柳樹下,目光沉靜如水,從柳雪濤的身上掃過之後,又看向小河水源的那頭,那沉靜的目光卻在遠眺時變得迷茫了許多。
“哪裡來的魯莽村夫……”碧蓮緩過神之後便要質問,卻被柳雪濤喝止,“放肆。這裡本就是阡陌田間,沒有村夫難道還有權貴不成?”
碧蓮趕忙低下頭去不再說話。
柳雪濤便對着那農夫拱了拱手,說道:“這位大哥,你剛纔的話,聽起來好像頗有隱情,不知道可不可以說一說?”
那農夫不屑的看了柳雪濤一眼,淡淡的說道:“看你這樣子,定是城裡哪家貴公子偶然到了這裡。這些事情也不屬你管,你別操這份閒心,莊子裡的事情自然有莊頭兒做主,再不濟也有東家管呢,何必多說多問?”
柳雪濤見這人說話大有憤世嫉俗的意思,便好奇的問道:“這位兄臺,恕兄弟我冒昧的問一句,你是這井家峪的人麼?”
農夫原本已經要走了,聽見柳雪濤問又止住了腳步,點點頭,看了他一眼說道:“你有事?”
柳雪濤便從河牀裡慢慢的爬上來,走到那農夫面前,再次很是誠懇的拱了拱手,微笑着問道:“請問兄臺貴姓?”
“我姓賀,村裡的人都叫我賀老三。你也叫我賀老三吧。”
“賀兄。”柳雪濤很文靜的衝着賀老三點了點頭,“我姓柳,排行也是老三。我這個人平日裡不喜歡讀書寫字,唯獨對水很感興趣。算命先生也說,我這一輩子必定與水結緣,所以便想託親戚在衙門裡謀一官半職的,別的做不來,也只好研究一下咱們紹雲縣的水利改造。剛剛聽了賀兄的話,好像這條河秋冬春三季不通水,是有原因的,不知能否告知一二?”
賀老三見柳雪濤一再禮貌謙虛的詢問,便不好再傲慢無禮的對人家,又見這少年眉清目秀,跟個女孩兒一樣的文靜秀氣,心中也不忍用那些鄉野村話說他,於是指着河牀說道:“這條河叫五月河。因爲每年五月裡這河纔有水,過了十月,就已經幹了。所以村裡人都叫它五月河。這是河的下游,再往前去二十里便是山地,那座山是座紅土山,山上土質特殊,每年下雨都往下淤積紅色的土沙,前些年幾欲成災,東家爲了保住這一片土地,特地花錢從別的山上運過來一些大的石塊,把這座土山給圍了起來,這兩年雨水也少,那紅土沙倒沒怎麼淤積,但這山和別的山不同,山裡是沒有泉水的,所以這河到了山根兒就到了頭。”
柳雪濤順着賀老三指的方向看了看,那二十里路以外的山看上去只有個模糊的樣子,遠遠地看上去的確有些光禿禿的,縱然有些灰綠色,也不知道長的是什麼植物。總之定然是一座荒山。
賀老三見柳雪濤聽得認真,又指向河牀的另一個方向說道:“五月河往那邊去,是水源之地,但出了井家峪那邊便是柳家坡。柳家坡和咱們井家峪不是一個東家,他們的東家姓柳,跟你倒是本家。”
柳雪濤聽了這話一愣,目光不自覺的看向紫燕。紫燕笑笑,對着柳雪濤點點頭,柳雪濤立刻明白,那柳家坡應該是自己本尊孃家的土地。這倒是真的很以外,想不到柳家的土地還跟盧家的毗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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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老三不知主僕二人對視這一眼是什麼意思,只管接着往下說:“這條河在人家柳家坡根本不叫這個名字,小兄弟若是不信,現在便可以去看看,人家柳家坡那裡,此時便有河水,縱然水源不旺,但也足有兩米多深。哪像咱們這裡,乾的這枯草都能點着火。”說着,賀老三重重的嘆了口氣。
“這是爲何?”柳雪濤驚訝的瞪起了眼睛。緊挨着的柳家坡便有河水,爲何井家峪便沒有?
“這河道乃是官府所修,當時耗費了極大的人力物力,挖了好幾年才挖成了這條河。這條河上游接着秦水河,到那邊山下爲止,一共縱穿了八大莊園,河道在中游又挖了好多分支,縱橫交錯覆蓋了兩千多傾土地,是紹雲縣城西良田的主要灌溉河道。據老人們說,爲了防止河水往下滲漏河底全都用青石鋪砌,也算是上等的工程了。柳家坡的莊主每年都會組織莊裡的男丁挖河清淤,把夏天漲水時從河道上游衝過來的淤泥和石子都清理出去,保持河道通暢,這樣,就算冬天氣候相對乾燥,那秦水河的水也可以或多或少的流到莊子裡一些。可你看看井家峪的河牀,淤泥石子之類的東西已經積攢了五六年,這河底恐怕比人家柳家坡的河底都要高出三四米了,冬季水量減少時,那河水又如何能流過來?所以,只到了村口,也就罷了。”
賀老三說完,又重重的嘆了口氣:“原來老莊主在的時候,哪一年冬天不組織村子裡的男人下水清淤?和如今——他孫老虎每天都在算計着如何能多往自己家裡弄些稻米糧食,趁着冬閒時節又聚衆賭錢,何曾做過一件正事?這井家峪五十三頃良田恐怕再過幾年也就成了薄沙田了。如此下去,這五月河恐怕到了六月雨季,也沒有多少水了。”
柳雪濤聽完,胸中怒火勃然上竄,粉拳緊緊地攥着,咬牙切齒的罵了一聲:“這個混蛋!”
賀老三原是個老實的莊稼人,一時遇見柳雪濤關心着河水的事情,便把心裡憋悶了許久的話都說了出來,一說開了話,便少了許多顧及,忘了面前這少年本是陌生人,自己原不該跟他說這麼多。此時柳雪濤咬牙切齒的罵人,他才恍然回神,略顯驚慌的問了一句:“小兄弟,你怎麼生這麼大的氣?”
“我當然生氣!這個廢物莊主,老孃今天非得廢了他不可!”柳雪濤一氣之下說話沒了遮攔,直接連髒話都出來了。
賀老三一怔,莫名其妙的把面前這個粉團般的少年上下左右重新打量了三遍,方吶吶的問了一句:“你說什麼……老……老孃?”
柳雪濤頓時臉紅,不好意思的笑笑,擡手摸摸腦袋,轉身求救般的看着紫燕和碧蓮倆丫頭。
紫燕便捂着嘴巴上前來,對賀老三說道:“你的好運來了呢,眼前這位可不就是你的東家,盧家大少奶奶?還不快給主子請安,傻愣愣的站在這裡,等着主子賞你呢?”
這下輪到賀老三傻了。
這老實巴交的莊稼人一把扔了肩上的鐵鍬,眨巴着眼睛使勁的看了柳雪濤兩眼,在衣服上搓搓手,撲通一下跪倒在地上,剛纔那股不可一世的孤傲之氣蕩然無存,傻乎乎的說了一聲:“小的給少奶奶請安。小的天生愚鈍,有眼不識泰山,不知道是大少奶奶大駕光臨,胡說八道一通,衝撞了大少奶奶,請大少奶奶莫要怪罪。”
柳雪濤撲哧一聲笑了,推了一把紫燕罵道:“死蹄子,怎麼沒有一句正經話。他一個老實巴交的莊稼人,看你把他嚇成什麼樣子了?”然後又對賀老三笑着說道:“你起來吧,我原本是扮了男裝出來走走,看看你們這些人衣食住行可還說得過去,今年的收成怎樣,並不是尋你們的罪過來了。這眼看着已經晌午了,你總不能讓少奶奶我在這裡啃這硬邦邦的河離子吧?”
“小人的家就在前面村子口上,少奶奶若是不嫌棄,請到家裡喝碗水。”賀老三的確是個老實巴交的莊稼人,客套多餘的話一句也不會說,柳雪濤叫他起來,他便從地上爬起來,撿起自己的鐵鍬,便邀請柳雪濤去家裡喝水。那副憨然的神情跟剛纔說起五月河的事情來簡直判若兩人。
柳雪濤暗暗地思忖,這人看上去並不是那種奸猾之輩,這副模樣也不是裝出來的,可就他剛纔說的那番話,竟然對這條河的狀況瞭如指掌,說不定這個賀老三便是天生的治水之才。我正需要這樣的人才,看他身上穿的衣服如此樸素,家境定然不好,幸好子在這裡遇上,不然就算是懸賞尋找,恐怕也找不到這樣的人才。
於是柳雪濤便擡頭看了看已經到了正南方的日頭,暖暖的曬得人身上有些酥麻。便微笑着點點頭說道:“走了這半日,正是口渴的很。如此,便去你家裡討碗水喝。”
碧蓮和紫燕忙跟上來,主僕三人隨着賀老三往村子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