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愣地聽着,半晌說:“你這算什麼,好像再也不回來了一樣。”
“回來不回來,總要離開一段日子,不交代清楚,不放心你。”
“那麼,你說到託付不託付的,陳言呢?”
她微笑:“陳言是誰?”
我也笑,不說話。
“如果有一天你見到他,替我轉告他:當年那句‘自生自滅’,我聽到了,在心裡記了這幾年,每次深夜突然想起都是一身冷汗;那麼也讓他記住:我只會自生,不會自滅。就算有一天我又折騰得身無分文,只要還有一碗茶泡飯吃,我就能去陪酒、賣笑、教英語、做前臺、送快遞、傍大款、當槍手、賣大麻。陳白露永遠打不死。”
~10~
12月。天寒地凍。
薛先生擺酒席請我、楊寬和路雯珊,給陳白露餞行。
她給我留下了足夠的錢和食物,我開玩笑:“要帶禮物回來。”
她坐在我對面,埋頭往荷葉餅裡卷烤鴨,笑着直點頭,說:“給你帶很好喝的啤酒。”
她對楊寬說,開春後大家一起去北海道看花、坐在早市裡穿着皮圍裙吃魚生。
她蹲在酒店門口的臺階上開箱子,取出一頂香檳色系寬緞帶的遮陽帽,那是在熱帶才用得上的。她穿着白色的羊絨上衣,戴着這頂帽子,說說笑笑地走到雪裡了。
她走的時候,天空裡有薄雪紛紛揚揚地落下。
是疏忽還是天意,無從考證。入境的時候,她像第一次一樣沒有打疫苗。
她染上了瘧疾。加上沒有痊癒的肺病,從發病被村民送進診所,到生命垂危,只有一夜的時間。
尼婭用口音很重的英文在電話裡講給我聽。
尼婭說,她臨死前意識很清醒,診所通知了使館,萬象的醫院已經有車在朝鎮子上趕,但是她一直搖頭,手指着診所隔壁的村廟。
他們把她擡到村廟裡,天快亮的時候,她走了。
我問尼婭:“她提到過什麼人嗎?”
尼婭說:“她的孩子。”
“別人呢?”我不甘心。“她的爸爸媽媽?陳言呢?薛先生呢?我呢?”
尼婭說:“沒有,只有孩子。”
薛先生把陳白露接回來那天,我在機場等着。
滾滾紅塵,茫茫人海。我在這裡把陳白露弄丟過,當時有多慌?只覺得她不見了,天都要塌了。
可她後來不還是回來了?比從前更加活潑漂亮。
我根本不相信那個什麼尼婭。千山萬水的,誰知道電話那頭是不是一個惡作劇?說是騙子也不一定呢!
我焦心地等着、等着、等着。
航班上的乘客要散盡了,他們還沒有出現。
我穿着雪地靴,站得發僵的腳趾在暖和的羊毛大衣裡抽動着,對他們連幾百米的路都走得這麼慢感到十分不滿。陳白露不是個好姑娘,陳言、楊寬和薛先生都親口抱怨過“她真是被慣壞了”。連她自己也親口承認,她是嬌生慣養長大的。所以即使到這種時候還要做遊戲、要把戲份演足,而根本不顧我是否焦心、能等多久。
誰讓她一直是主角呢?即使在最窘迫的時候、最奢侈的場合,她也是最光彩照人的一個。
人羣散盡很久以後,我纔看到薛先生。
我眯起近視眼踮着腳看,薛先生走得很慢,左一晃,右一晃,像個七十歲的老人。他懷中抱着一隻小小的木匣,脖子伸着,嘴脣動了動,說不出話來。我從他懷裡接過木匣,攙扶着他朝機場的出口走去,三天沒見,他的頭髮全白了。
~11~
南宋高宗時,臨安府有一個新上任的府尹,名叫柳宣教。柳府尹年輕高才,娶的是高判使愛女,又是高宗御筆授官,一時風頭無兩,上任時城中有名吏師、儒生、商賈、僧道都來恭賀,只缺城南水月寺住持玉通禪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