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原因？”阿措盯着他。
柳晏擡頭看了一眼屋頂，做了個深呼吸，然後說道：“此事事關重大，你一定不能跟任何人說。”
阿措連連點頭。
柳晏道：“我曾經和竹兒一樣，都是被權力爭奪的遊戲殃及的無辜孩子。”
阿措瞪着清澈的眼眸，等着他繼續說下去。
“許多年前，當女皇還是個妃子的時候，在她的上面還有個皇后。這個皇后姓王，出身於琅琊王氏。王氏也因此飛黃騰達，盛極一時。後來，這位王皇后在跟女皇的爭寵鬥爭中慘敗，王氏也因此遭殃，最後竟被滅族。”
柳晏訴說的時候，顯得極爲冷靜，但阿措卻聽得心驚膽戰。
“你是王家的人？”她似乎明白了柳晏的意思。
柳晏笑道：“是，不過，我們家只是旁系。王家發達的時候，我們沒有得到任何好處；王家獲罪之後，我們家卻沒有逃過被株連的命運。”
他笑，阿措卻忍不住掉淚。
她伸手撫摸着他的臉，試圖給他一點安慰。
“我們家有上百口人，最後只剩下兩個人。”柳晏說道這兒的時候，聲音顫抖起來。
阿措忙道：“一個是你，還有一個呢？”
“還有一個小妹，可是在逃亡途中被我弄丟了。”柳晏的聲音變得更加顫抖，抖得讓人揪心，“當時，她跟竹兒的年紀差不多大……”
阿措這才明白爲什麼他如此疼愛竹兒了。
“我到處飄蕩，找了她很長時間，卻一直沒有找到。”柳晏終於繃不住，哽咽起來。
阿措不知如何安慰他，也只能陪着他哭。
哭了一陣，柳晏接着說道：“後來，我想着她也許也在找我。爲了讓她能找到我，我便到處拜訪名師，苦學文武之藝，不遺餘力地讓自己變得更出名。我想，只要我的名氣大到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她便能找到我了。”
“可是，你已經改名換姓了！”阿措忙道。
柳晏含淚笑道：“我之所以取這個名字，就是爲了讓她注意到。我母親姓柳，而‘晏’字本來是她的名字。”
阿措道：“即便如此，怕也不易。”
柳晏道：“還不止於此。當年我父親本來是入贅柳家的，但外祖父後來又生了個兒子，於是父親又改回了本姓。也就是說，小妹本來就是叫柳晏的。母親在世的時候，也經常拿這件事說笑，小妹雖小應該能記得這件事。”
阿措忙道：“要是這樣的話，她一定能記得的。如果換做是我，必會如此。”
柳晏笑了笑，知她實在安慰自己，但這個安慰很管用。
阿措突然想起了什麼，笑道：“我明白了，你去參加那個才子集會，也是爲了揚名。”
“當然，這麼好的機會我怎麼能錯過呢？只是沒有料到這場集會另有目的。”柳晏道：“我來神都，先後試圖拜上官宏、崔玄微和英國公爲師，都是爲了揚名。只可惜，我的名氣還不夠大，不然的話小妹爲何還沒來找我呢？”
阿措握着他的手說道：“別灰心，早晚她會知道的。”
……
暢聊一宿，柳晏剛剛睡着，卻接到女皇旨意，命其進宮面聖，阿措和上官蝶也要同行。但進城入宮之後，他卻被單獨召見。
“柳晏！”女皇唸叨着他的名字，臉上掛着冷笑。
柳晏隱隱感到一些別樣的氣氛，這才注意到宮闈之中竟隱藏着許多侍衛。而且這些侍衛都是氣息沉穩的頂尖高手。
“朕無論如何都想不到，你竟會是王家的人！”女皇冷冷地說道：“你隱藏的可夠深的，而且別出心裁。像你這樣的漏網之魚，一般是隱姓埋名，找個沒人的角落藏着，你卻反其道而行之，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出盡了風頭。”
話已說得夠明白了，柳晏當然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和阿措的對話，被人偷聽了。
女皇繼續說道：“之前別人提醒朕，說你不忠不義的時候，朕還替你辯解，說你和當年的英國公一樣，是個性情中人，故而特立獨行。現在朕明白了，你這樣的逆賊怎麼會對朕有絲毫的忠心呢？”
柳晏無奈地閉上了眼睛，這種時候，任何的解釋都是徒勞的。
“逆賊！”女皇見他不說話，只當他是無話可說，於是大喝一聲，“朕本該將你立即拖出去千刀萬剮，但朕還有些話要問你。如果你如實回答，朕倒是可以考慮給你留個全屍。”
柳晏仍舊不語，這種情況是他所沒有預料到的。
“說，崔玄微和英國公是否知道你的身份？”女皇問道。
柳晏忙道：“不，他們都不知道。”
女皇顯然不信，冷笑道：“他們兩個，一個是萬里挑一的老狐狸，一個是百年難遇的人精，怎麼可能不知道？”
柳晏道：“英國公一生追隨陛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他知道的事，陛下一定不會不知道。崔閣老被人稱作老狐狸，他若知道我的身份，即便不立即舉報也會跟我保持距離，斷然不會將我這個隱患收爲入室弟子。”
女皇不置可否，依舊冷冷地觀察着他。
宮殿裡安靜下來，安靜地足以聽見衆人的心跳和呼吸。
“你如此替他們兩個辯解，爲什麼不替自己辯解？”女皇又打破了安靜，聲音在宮殿裡迴盪着。
柳晏苦笑道：“我不知道陛下是否得到了完整的報告，故而不知如何辯解。”
女皇的眼神遊離了一下，柳晏和阿措的談話內容，她皆已知曉，也差點被感動了。但她終究不是一個喜歡打聽東家長西家短的老太太，而是一個時刻提防着各種敵人的皇帝。
宮殿裡再一次安靜下來。
“宣崔玄微覲見！”女皇突然命令道。
“遵旨！”一個蒼老的聲音應了一聲。
柳晏餘光一瞥，是女皇身邊的老太監。這個老太監總是站在女皇的附近，但總是沒有人會注意到他。他彷彿就是女皇的影子，沒有人會在意別人的影子。老太監的身形已經佝僂，無論站着還是走路都低着頭，從來不願意擡頭多看別人一眼。但這一次，他卻擡起頭來，用那雙鷹一樣的眼睛掃視着柳晏。那雙眼睛如此犀利，彷彿一下子就能看穿人的心肝脾肺。
……
崔玄微來了，還沒來得及跪拜，卻聽見女皇低沉的聲音：“崔玄微，你可知罪？”
崔玄微並未慌張，這種問話他不知經歷了多少次。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柳晏，料想這個小子肯定又惹禍了。於是他從容地跪了下來，恭敬地行禮，然後吐出了四個字：“微臣不知。”
“你窩藏叛逆，還敢說不知？”女皇厲聲道。
崔玄微道：“不知陛下指的是誰？”
女皇怒道：“這殿中還有誰？當然是你的得意弟子柳晏……不，準確地說，他姓王，琅琊王氏的王。”
崔玄微少有的露出了驚異之色，他看着柳晏，很快從柳晏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但是他並沒有着急喊冤，而是嘆息一聲，然後對女皇說道：“微臣知罪。”
女皇再次沉默起來，眼神有些漂移，彷彿沒有拿定主意。
沉默片刻，女皇說道：“朕有些乏了，你們先退下吧！”
崔玄微和柳晏隨即行禮告退。
離開宮殿後，柳晏默默跟在崔玄微身後，來到他當值的鳳閣內堂。
崔玄微坐定後，柳晏跪倒，拜了拜，卻沒有說話。
崔玄微喝口茶，看着柳晏，淡淡地說道：“你我師徒情誼已經走到了頭，你好自爲之吧。”
柳晏再拜，然後站起身來，向外走去。
當他走到門口的時候，崔玄微試圖叫住他，卻只是伸了伸手，沒有張開口。
……
皇宮內殿，女皇撐着額頭沉思，老太監依舊站在她身後不遠處。
“他是來複仇的嗎？”女皇問道。
老太監像一根木頭一樣一動不動，蒼老的聲音響起：“老奴……看着不像。”
“他說他所做的一切只是爲了尋找失散的妹妹……世間有這麼單純的人嗎？”女皇又問。
老太監突然擡起頭，眼睛依舊閃亮，“誰人不曾單純過？”
“他不恨朕嗎？”女皇顯然不信。
“恨，在所難免。”老太監似乎總是那麼言簡意賅。但他停頓了一下，又繼續說道：“但老奴想，他至今都不知道該恨誰。也許是陛下，也許是連累他的那個人，也許是琅琊王氏，或許還包括他自己。畢竟，是他自己把唯一的親人弄丟了。”
“朕很爲難！”女皇開誠佈公地說道：“朕從沒覺得如此爲難，哪怕是面對自己的兒子。爲什麼會這樣，難道朕真的老了嗎？”
老太監竟然挪動了一下，靠近了女皇一點，但隨後又退了回去，說道：“陛下說過，此子頗類英國公，您大概是想念故人了。”
女皇回頭看了老太監一眼，指着身前的位置說道：“站到這兒來，朕跟你說話脖子疼。”
老太監趕忙挪到女皇對面，依舊弓着身子。
“英國公若在，朕不知要省多少心。”女皇嘆道：“可惜朕福薄，留不住他。”
老太監道：“老奴想，以英國公之睿智和手段，定然不會不知道柳晏的真實身份。但他不但將自己的衣鉢傳給柳晏，還將自己最喜愛的孫女嫁給他……這便已經很說明問題了。”
女皇擡頭盯着老太監，等着他繼續說下去。
老太監擡了擡眼皮，繼續說道：“英國公臨終前，陛下親往探視，詢問何人可接替他。英國公卻顧左右而言他，只說此生忙碌，顧不上享受天倫之樂，尤其說自己的孫女楊鶯如何如何……”
女皇眼睛一亮，似乎回憶起來。楊鶯，她是見過的，並沒有什麼出奇之處，也就沒放在心上。如今想來，英國公乃是借楊鶯而論柳晏。
“柳晏身份特殊，英國公不便直言，便借楊鶯說事。或許他早料到會有今日，希望陛下看在往日情分上，能夠寬宥一二。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的兒子沒有那樣的胸襟氣魄，見到柳晏失勢便毅然解除了婚約。設想，如果柳晏現在仍是英國公的孫女婿，陛下還會如此爲難嗎？”老太監波瀾不驚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