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巡很想把沈彧糾出去，問問他是不是做過土匪，但眼前的情況下卻不行。如果他表示異議，會讓使者認爲清河城內的人心不齊。就在猶豫的時候，沈彧開出了條件：“十萬支箭！”
“十萬？”使者暗笑，這個年輕人簡直是獅子大開口。不過，他並沒有決定權，於是說道：“你們開出的任何條件，我都要回去稟報燕王，同不同意要看他的意思。不過，我個人覺得，這個條件太苛刻了。兩軍對壘，十萬支箭幾乎可以決定勝負了，燕王絕對不會答應的。如果你們有誠意的話，我建議你們還是謹慎地提出自己的條件。”
“就十萬只箭，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沈彧斬釘截鐵地說道。
使者道：“好吧，我會稟報燕王的。”
沈彧道：“如果陸山答應的話，就讓他派人把劍射到城中。我會讓人在城中樹立一杆大旗，你們只能往那個方向射。如果你們心懷不軌，射死我城中一個人，我就會下令殺一個人質。”
使者覺得燕王一定不會答應這個無理要求，沒有在意他後面的話，便起身告辭了。李巡按排人送使者離開之後，問出了一個一直憋在心裡的問題：“你跟我說實話，以前是不是在土匪窩裡呆過？”
沈彧笑道：“老師說得哪裡話，我這也是爲了守城着想。守城最重要的武器就是弓箭，您不想要那十萬支箭嗎？”
李巡苦笑道：“我當然想要，如果真有十萬支箭，我就有把握堅守一年。可是，陸山不是傻子，他絕不會答應的。想當年，楚霸王項羽抓了劉邦的父親，威脅劉邦要把老頭煮了吃。你猜劉邦說了什麼？”
沈彧笑道：“老師又考我，劉邦那廝說了，如果真要把他老爹煮了，可以分給他一塊肉嚐嚐。”
“對呀，陸山雖然無法跟漢高祖相提並論，但也是一代梟雄。你覺得他會爲了自己的部下而資敵十萬支箭嗎？”
“當然不會！”沈彧笑道，“但是，我覺得他可能會自作聰明。”
他故作神秘地湊到李巡的身邊悄悄耳語起來。
李巡聽着，臉上的表情很豐富，時而皺眉，時而又綻放出詭異的笑容。
第二天，使者又來了，帶來了陸山的口信，說是答應了這個條件，讓李巡把令狐潮的家人帶到城頭，以確認他們還活着。然後，他會命人往城中射箭。之後，李巡必須把人放出來，不然的話，就只能玉石俱焚了。李巡欣然答應。
當日中午，李巡派人把令狐潮的家人綁在了城頭上。叛軍果然按照約定往城中的指定的地方開始射箭。但射着射着，就出現了意外。一些箭矢竟然射到了人質的身上。
叛軍之中，立即奔出了一個人，阻止了弓箭手。此人正是令狐潮。他阻止了弓箭手之後，又回到了中軍大帳，惱羞成怒地質問坐在主位上的燕王陸山：“這是你的命令嗎，讓人射死我的家人？”
如果柳晏在的話，一定能認得出來，這個叫陸山的人，其實還有另外一個名字——秦明。
“我怎麼會下這種命令呢！”秦明站了起來，一臉的驚訝，誰也看不出來他是不是在說謊。
“來人，立即停止射箭，把那些誤傷令狐大人的士兵給我抓起來，就地處決。”他爲了表示清白，立即下令。
“我自己去！”令狐潮一定要查個清楚，到底是個別的士兵失手了，還是秦明有意爲之。
可是，等他再回到士兵們中間的時候，卻得知那些失手射殺人質的士兵已經被處決了。
“欲蓋彌彰！”令狐潮幾乎可以肯定，這就是秦明耍的小聰明。好在他看得清楚，自己的妻子和女兒都沒有受傷，不然他真的會找秦明拼命的。冷靜下來之後，他也明白了秦明的意思——這是對他的警告，秦明絕不會爲了他的妻子和女兒而耽誤奪取天下的大事的。這本是預料之中的事情，他不應該存有任何的幻想。
看着城頭上的妻子和女兒被帶走，他頹然坐在地上。他很後悔又跟秦明攪在了一起。
當年，跟着秦明回到了風陵山之後，他就離開了那個傷心之地。一個人遊蕩了幾年之後，他遇到了一個女人，重新組建了家庭，並順着妻子的意思，參加了科考，當上了清河縣令。在清河的這幾年，是他最安心的日子。做過風氏上卿的他，治理一個小縣的很輕鬆。所以他大部分時間都陪伴着賢惠的妻子和可愛的女兒。
可是，這樣的日子過得很快。幾個月前，秦明又找到了他。這時，他才得知自己能被朝廷錄取，並被委派到清河當縣令，都是秦明在幕後操縱。甚至連他的妻子也是秦明的心腹。
弓箭手都退了下去，秦明則騎着馬來到了他的身邊。
“其實你不用這麼緊張的。李巡是個正人君子，不會對婦孺下手的。這一次是你自己弄巧成拙了。”秦明從馬上跳下來，說道。
令狐潮爬了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塵土，然後看着清河的城頭，說道：“我緊不緊張無所謂了，我倒是覺得你應該緊張了。”
“我緊張什麼？”秦明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令狐潮道：“使者沒跟你說嗎？李巡的身邊有一個年輕人，大約十六七歲，叫沈彧。”
“是有這麼一個人，怎麼了？”秦明還是很疑惑。
令狐潮看着他冷笑起來，“儘管你活得很長，但終有老的一天。人老了，就容易健忘了。你真的想不起來，沈彧這個名字嗎？”
秦明仔細想了想，還是沒有想起來，不耐煩地說道：“姓沈的，我只記得沈凌一個。難道他是沈凌的後人？”
令狐潮搖了搖頭道：“這也正是我擔心的。”
秦明雅言失笑：“如果他真是沈凌的後人，反倒好了。我們可以認認親了。”
令狐潮盯着秦明，覺得他真得老了，思維也變得遲鈍了。“沈戈一家死後，沈凌已經絕後了。”
“你到底想說什麼？”秦明問了一句，卻突然想起了什麼，“沈戈——慧心——柳晏——沈彧……我想起來了，當年柳晏的家人在沈家避禍，便讓他的兒子隨了沈姓，好像就叫沈彧。你是說，這個沈彧就是柳晏的兒子？”
令狐潮冷笑道：“你總算還沒有老糊塗。”
“不會這麼巧吧？”秦明往清河城的方向看去。
令狐潮道：“我跟香兒相遇，是個巧合嗎？”香兒就是令狐潮現在的妻子，她也是秦明的心腹，經過秦明的精心安排，跟令狐潮偶遇。令狐潮是藉着自己的事情提請秦明，這世間的事情，從來就沒巧合。
秦明愣住了，癡癡地盯着清河城頭那個看不清的身影。如果那個少年真的是柳晏的兒子，這一切必然是柳晏的安排。他把自己的兒子安排在敵對陣營中，是向自己表明某種態度嗎？
關於柳晏，神州有很多傳說。有的說，他在拯救神州的過程中犧牲了；有的說，他不僅沒有死，還被證實是神的兒子，隨着神去遠遊了；還有的說，他已經接替了神的位子，成爲新的神。
“即便他成了神又怎麼樣！”秦明突然激動起來，“我所做的，是正義的事業。神州只有在我的統治下，才能永遠安定下去……他不會是想讓自己的兒子當皇帝吧？”
聽見他語無倫次，令狐潮覺得他瘋了。這廝做了一輩子的的皇帝夢，堅持過，也放棄過，眼看着來日無多，終於把自己逼瘋了。柳晏如果真的成了神，還會瞧得上區區一個神州的皇位嗎？
他不願再跟這個瘋老頭多說一句話，轉身離開了。
秦明拔出劍來，直指蒼天，怒吼道：“這一次，沒有人能阻止我，即便是神也不能。”
吼完了之後，他又把自己的部將叫了過來，命令道：“加緊準備，明日一早立即攻城。拿下這個小縣城，我們就能直取神都。到時候，我就給你們封王拜相。”
對於這些叛軍的將領來說，沒有比這句話更實在的了。而且，他們也相信秦明能做到這一點。至少到今天爲止，他們未嘗有敗績。眼前的這個小縣城，更不會成爲他們前進道路的阻礙，只會給他們增添一點微不足道的功績而已。
……
入夜後，清河城上垂下一道道繩索，一些人影順着繩索降下，手裡都拿着明晃晃的戰刀。
負責警戒的叛軍斥候發現了這一幕，立即稟報秦明。不用多想，這是想夜襲啊！秦明冷笑起來，隨即下令：“先射回去再說，等天一亮我們就推平這個小城。”
雨點一般的箭矢從叛軍的陣營裡射了出去，從清河城中潛出來的士兵紛紛中箭。哀嚎聲一片。有些人開始往城上爬，城牆上開始變得擁擠不堪。
“既然出來了，就不要想回去了！”秦明遠遠地看見，隨即下令，不惜一切代價把企圖襲擊他們的敵人射死。他要讓清河城裡的人看到，這些人死得多麼悲慘。
箭雨射了一夜，哀嚎聲也漸漸稀疏起來。只是聽聲音，就知道剩不下幾個人了。
“大人，我實在喊不動了。”城頭上，一個聲音嘶啞的士兵對巡視的沈彧說道。
“不用喊了，你們早就應該死光了。休息一下，趕緊把牆上的草人拉上來，然後把箭整理好，分發到各處。”沈彧吩咐道。
清河城確實被射死了幾個人，但那是被流矢誤殺的。大部分人都躲在安全的地方，拉着繩子喊了一夜。繩子上綴着一串打溼了的草人，草人上插滿了箭矢。
“古有周郎草船借箭，今有沈郎草人借箭。等這場戰亂結束之後，一定會傳爲美談的。”李巡毫不吝惜對這個學生的讚美。
當初，沈彧就跟李巡說過，他決不相信叛軍會拿十萬支箭來換令狐潮的家人，反而會接着這個機會把他們殺死，消除這個顧忌。這是件挺虧心的事情，所以陸山一定做賊心虛。當日晚上，清河城作出夜襲的樣子，他很有可能只是讓人射箭擋回。事實也就如他預料的一樣。
城中士兵清點了一下，雖然沒有十萬之數，也足足有五六萬，足夠清河城消耗一陣子了。
箭矢也不都是射在了草人上，沈彧又組織一些膽大的士兵出城蒐羅了一些，又得到了上萬支。
天亮以後，秦明纔得到消息，臉色頓時沉了下來，把手中的金盃捏成了一團金疙瘩。
“給我推平這個小城！”他怒吼道。
……
真正殘酷的攻城戰提前暴發了。
進攻的一方只能冒着箭雨和滾木礌石衝撞城門，攀爬城牆。但很快都箭矢充足的清河城守軍擊退。這一天的戰鬥，幾乎沒有任何的懸念。所以，李巡沒有允許沈彧上城。沒有懸念並不意味着沒有意外，每天都有百姓或士兵被流矢擊中，或受傷或慘死。
閒來無事的沈彧去“拜訪”了令狐潮的家人，他對這家人有着濃厚的興趣，尤其是那個跟自己年紀相仿的小姑娘。當初，被綁在城頭的時候，大人們都嚇得瑟瑟發抖，唯獨她面不改色，給沈彧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因爲他的特殊關注，令狐潮一家人沒有受到虐待，只是被軟禁在自己的家裡。守在門口的士兵見沈彧來了，趕忙行禮。他們都是南雲的手下，一舉一動都非常規矩。
“沒出什麼事吧？”沈彧問。
“回稟大人，出了點事。”士兵答道，“剛纔有流矢射進來，點燃了一間屋子，但是被我們撲滅了。可是，我們清點人數的時候，發現少了一個人——令狐鵑不見了。”
“爲什麼不報告？”沈彧沉下臉來。
士兵忙道：“伍長已經去報告了。”
沈彧沒有繼續追究，說道：“你們吧事情的經過跟我講一遍，任何一點都不要遺漏。”
“是！”兩個士兵你一言我一語講了起來。
沈彧聽完了之後，又到現場去看了看，拿到那個引起火災的箭矢之後，似乎明白了什麼，臉上帶着得意地笑容。如果真的是這個火箭引發了火災，它就不可能保存的這麼完整。唯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令狐娟這個丫頭藉着這個機會製造混亂，然後藉機逃跑了。
如今城門四壁，她不可能跑的出去，只可能藏在城中某處地方。要想找到她，全程搜查是最簡單的方式。可是如此一來，勢必搞得人心惶惶。
“派人去城中傳信，就說要處決令狐家的人。”沈彧想到了一個更簡單的方式。除非那個丫頭夠狠心，不然的話，她一定乖乖出來自首。
果不其然，當士兵們敲着鑼宣佈這個消息的時候，令狐娟趕忙從藏身之地跑了出來。
正當沈彧自鳴得意的時候，李巡卻讓人把令狐家的人抓了起來，準備當着全城將士和百姓的面處決。
沈彧趕忙找到李巡，向他說明，這只是他逼迫令狐娟現身的計謀，當不得真的。
“你所說的每一句話，都代表我的意志。因爲這座孤城只能發出一個聲音。如果朝令夕改，我們會失去將士和百姓的信任。今天這一戰，雖然大獲全勝，但也有犧牲。這些犧牲的人都是當地的百姓。你聽聽，是不是能聽見城中傳來的哭泣聲？”
“可是……”
“千不該萬不該，你不應該拿殺人這種事開玩笑的。城中的百姓恨透了叛軍，自然也包括令狐潮和他的家人。這種時候，他們渴望報仇雪恨，而你恰恰滿足了他們的要求。”
“不，我會跟他們解釋的！”
沈彧萬萬沒有料到，自己自鳴得意的計謀竟會是這樣一個結果。
“解釋？你跟誰解釋？”李巡低聲說道，“你忘了，我跟你怎麼說的。老百姓值得我們尊敬，但在某種特定的情況下，他們又是一羣沒有理智的烏合之衆。即便你說得再有道理，但是他們壓根就不會聽的。到時候別說是那個丫頭，即便是你，我也保不住。”
沈彧還要分辯，被李巡喝止：“好了，不要說了。天亮之前，不許說話。”
說罷，李巡毅然下令，將令狐潮的家人全部處死，並懸掛在城頭。但他並沒有殺掉令狐娟。作爲過來人，他很清楚這個年紀的沈彧在想什麼。如果他殺了令狐娟，一定會在這個不可多得的學生心裡留下深深的陰影，他們的師生關係也會受到不可挽回的影響。
李巡把沈彧和令狐娟關進了縣衙大牢裡。如今的牢房裡只有他們兩個，原來的那些犯人要麼被編進了陷陣營，要麼因爲不願進陷陣營而被處死了。
“騙子，你是個大騙子！”令狐娟歇斯底里地叫喊着，“我都自首了，你們爲什麼還要殺了他們……”
“我只是讓人宣佈要殺了他們，並沒有說你自首了，就不殺他們。”沈彧本可以辯解，這不是他的本意，但事情畢竟是自己引起的，他不能讓李巡背上這個黑鍋。
他們不在一個牢房，但令狐娟還是隔着柵欄抓住了他，瞪着通紅的眼睛，咬牙切齒地說道：“只要我不死，遲早有一天，我會殺了你們，替我母親報仇。”
“你不該恨我的！”沈彧冷冷地說道，“要恨就恨你父親，是他拋棄了你們。縱然你們不死在今天，也活不了多久。”
“我就恨你，就恨你，我恨死你了。”令狐娟又抓又撓，好像瘋了一樣。
沈彧被她抓了一下，臉上頓時出現兩道血痕。他抓住令狐娟的手，將其控制住，然後說道：“放心吧，我會給你這個機會的，但不是現在。如果你想活下去，就聽我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