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血王侯之家,聽起來極爲煊赫,實則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尊貴身份。
軒轅十四姓氏,從國君以下,幾百年來已繁衍分支上千,若是細加打聽,天邊的農夫,街上的屠夫小販,說不定就是某位國君的十幾代傳人。
但術法界卻仍堅持這一不成文的規定,絕不收帝血王侯后裔爲門牆弟子。
衆人乍然聽聞,神秘孤傲的無塵公子,居然出身這一血脈,不免一陣驚奇,議論了好一陣這才平息下來。
惟有夢流霜在一旁若有所思,眼中閃過一道流光——
以無塵公子平時的談吐做派,其出身背景絕非凡俗……難道,他是哪一家諸侯的王子?!
這個猜想瞬間閃過她的腦海,讓她心頭一凜,一雙美眸更是深深凝向無塵公子,探究深思的冷光似乎要在他身上穿出個洞來。
藍玉繼續娓娓道來,“第二個理由,是你與清韻齋有着深仇大恨,前代天機宗主認爲收你爲徒,會把本宗、甚至是整個天門都捲入不死不休的戰火之中。”
這一點衆人先前已聽他揭穿,卻仍有竊竊私語,衆人目不轉睛的看向無翳公子,心中卻都在偷偷揣測。
無數宛如鍼芒的目光,停留在無塵公子的身上,他卻好似絲毫不曾覺得,脣邊甚至還帶有一絲微笑。
明滅不定的巨燭幽芒下,他一人孑然而立,一派從容閒雅,宛如玉瓊雪枝,傲然立於這濁世詭譎的冷眼之間。
藍玉凝望着他,或者說,是她,一如多年來,自己追隨她……逐漸癡迷,甚至是痛恨的目光。
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此時此地,你仍有份定力?
藍玉的心頭,彷彿升起了莫名的焦躁怒意。
彷彿感應到他的目光,無塵公子微微側過頭來,兩人目光碰了個正着。
五色蜃華的面具下,無法看到他的神情,但那眼角眉梢的笑意,雖然淡薄,卻仍是睥睨,甚至是輕鬆無謂的。
這一刻,他仍然笑得遊刃有餘。
他,不害怕,甚至,並不在乎。
恍惚間,藍玉感覺到自己脣齒間的痛感,隨之而來的,是淡淡血腥味。
彷彿是從一個沉溺已久的夢中驚醒破碎而出,又好似心心念念等待的驚喜,不過是小孩子手中的醜陋玩具,藍玉狠狠的閉上了眼,再睜開時,眼中只剩下單純的冰冷陰霾。
他輕咳一聲,頓時壓下衆人的私語議論聲,目光掃視之下,衆人皆靜,等待着他轉述的最後一個理由——高殿之中,竟是充滿死寂凝壓的氣氛,這一刻,衆人直覺,他仍有駭人聽聞的內幕留待最後。
“你師尊拒絕收你爲徒的最後一個理由,是因爲,你本是‘意劍’的傳人,卻叛出師門,轉投天機宗學習術法!這等欺師滅祖的行爲,我天門即使被稱爲魔道妖邪,卻也難以認同。”
什……什麼?!
這一刻,現場一片死寂。
宛如滅世浩劫在這一刻爆發,又似日出西方,天降紅雨一般不可思議,衆人在聽見這一句後,因極度震驚陷入了呆愕,現場寂靜無比,靜得連風聲都獵獵清晰。
夢流霜大驚失色,猛然站起卻是一個踉蹌,這位最重儀容的女宗主,這一刻卻將什麼顏面風度都拋到九霄雲外,顫聲問道:“他、他……他是意劍的傳人?!”
藍玉緊緊盯着無塵公子,不放過他眼角任何一點神色變化,他聲音低沉,卻是無比的清晰可怕,“命運的安排,真是可笑可嘆——你們眼前的這一位天機宗主,正是出身於‘意劍’門下,原本是一位天才的劍者,半路出身才改學了術法。”
衆人此時才如夢初醒,看向無塵公子的目光頓時變得怨毒憤恨,無形殺意瞬間高熾。
術法界對武者並沒有什麼偏見,有時還樂於將吸取武學的一些共通原理和招式,加入自己的修行之中。但因爲內力與術法無法並存,術者往往可操日月星辰,卻手無縛雞之力,爲了避免各位宗主受到近身暗算,宗主的左右二侍一般是一人習術,一人習武,取其均衡之道而已。
武者對術者一般敬而遠之,乃是覺得這羣
人詭異莫測,難以應付,但世上卻有一支絕高的劍者宗門,深恨世上一切術者,代代以剷除術法高手爲己任,讓術法界上下聞風膽寒,這一宗門每一代的嫡系傳人,便喚作“意劍“。
此時高殿之內卻是譁然一片,亂得不可收拾,羣情洶涌之下,全是喝罵詛咒之聲——天門中人行事多有偏邪詭異,每代都有人與“意劍”結下死傷深怨,此時衆人反應過來,皆是怒不可遏,喝罵之聲不絕於耳。
無塵公子眼中的輕笑,終於在這一瞬消失不見了。
他仍是孤身一人佇立,迎面而來的是衆人眼中的殺意怨恨,漫罵詛咒之聲宛如海天巨*,撲面而來——這孤零零的一個人,似乎瞬間就要被這怒潮吞沒。
然而——
無塵公子靜靜的,舉起了手。
他的五指長而纖細,宛如玉雕晶瑩一般,好似還帶着蓮瓣的香氣。
單手騰空,屈指結印之下,他的掌心頓時升起一團熾亮已極的光芒!
那光芒吞天奪地,一眼望去好似由無數繁密詭異的咒文凝合而成,一者爲金,望之如天之初始,光之華宇,另一爲玄,觀之如地之深淵,暗之盡宙,玄金二氣合爲一體,好似一團太極圓旋,又似一團星海浩瀚的微小宇宙!
光芒一出,衆人的怒喊罵聲,暴怒氣勢,都被湮滅其中,煙消雲散。
“你們……想說什麼?”
冷冷的疑問,從無翳公子口中傳出,響徹每一個人的心間,腦海。
“如此喧譁,你們究竟想說什麼?”
輕笑一聲,無塵公子又問了一遍。
無人敢開口,每個人皆是混身戰慄,以自身術者之力拼命抵抗着這充斥天地之間的絕高威壓!
“方纔這麼七嘴八舌的,我什麼都沒聽清楚,你們一個一個說!”
無塵公子信手一指,正好點中方纔情緒激越,鬧得最兇,衝在最前之人——他也是出自藍玉麾下的。
他眯起了眼,彷彿心頭慵懶歡娛,曼聲道:“把你方纔所說的,重複一遍。”
“我、我……”
無塵公子只是輕笑一問,那人如何敢答,卻是面容慘白失了血色,昂藏身軀顫得厲害,“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鮮血。
無盡熾亮的光芒將整個大殿照亮,所有人都覺得眼前刺痛,渾身戰慄之下,紛紛以自身修爲抵禦這強大恐怖到極點的力量!
無塵公子掃視四周,衆人一觸及他的目光,紛紛低下頭去,好似那雪玉清澄的雙眸是世上最殘之毒,最狠之刃。
高殿之上,再次陷入了寂靜,方纔洶涌激憤的怒潮,來得快,去得更快,宛如冰消雪融,不留半點痕跡。
無塵公子輕笑一聲,似譏誚又似讚賞,“看來,大家暫時是沒什麼想說的。”
一旁藍玉壓下微微涌動的氣血,冷眼看他的作爲,心中驚疑不定——無塵公子的九轉琉璃決,竟已進境至此,實力之強簡直是駭人聽聞。
但他擺出如此強悍之態,是要用強力壓服衆人嗎?
藍玉微微皺眉,眼中閃過一道深思的光芒。
不,這不是無塵公子的作風!
無塵公子雖然生性冷酷高傲,但他畢竟是一宗之主,深諳天門的種種規矩和人心流向。
術者以實力爲尊,今日他若是硬要以強力壓服,衆人敢怒不敢言,但對於“意劍”的憎恨和不服,將使無塵公子陷入微妙的孤立境地,對於他想達成的種種目的來說,卻是得不償失的。
他正在心思閃轉,卻見無塵公子緩緩收起了咒文術印,熾亮無比的玄金光芒逐漸隱沒於掌心。
衆人感覺身上一陣輕鬆,壓力驟減之下,尚來不及喘氣,卻聽無塵公子冷然一笑,道:“你們若是無話可說,就輪到我來說說此事了。”
他瞥了一眼藍玉,只是電光火石的一瞬,蘇幕卻發覺,他眼角那抹微妙笑意竟然加深了。
他心頭一沉,卻聽無塵公子輕聲一笑,道:“蘇宗主小時候真是身手敏捷,一些雞鳴狗盜之事做得真是流暢自如,連我師尊都沒發覺你在一旁偷聽。”
衆人想起方纔藍玉所說,他調皮搗蛋躲進長鼎裡,頓時面面相覷,偷眼望着上首冷酷邪魅,位高權重的天寰宗主,想象他如尋常混帳頑童一般爬竄的模樣,互相換了個眼色,拼命忍笑之下,嘴角抽搐得有些古怪。
藍玉的面色黑沉下來——並非單純因自己被人嘲笑的目光打量,他赫然發覺,經過這一打岔,方纔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不知不覺的鬆緩下來。
無塵公子半是玩笑,半是奚落挖苦的說了這一句,隨即大大方方道:“蘇宗主所說的…理由,確實是真,我師尊當時確實是以這三條拒絕收我爲徒。”
他滿口承認下來,竟是連半點否認辯駁的意思也無,衆人反而覺得離奇,都屏住呼吸,靜靜聽他說話。
藍玉心頭那種不妥的感覺更加強烈,高殿之上,只聽無塵公子毫無畏懼難堪之色,侃侃而談道:“但是我師尊是何等人物,高瞻遠矚自不在話下,明明提出這三條理由,最後卻仍將我收入門牆,各位不想知道箇中緣由嗎?”
衆人一聽這話,頓時心生好奇,議論聲逐漸停止下來,滿殿只聽無塵公子的聲音,輕笑嫣然,竟在不知不覺間蠱惑人心——
“我師尊的三條理由,我當時都予以辯駁,他認爲我言之有理,深思熟慮之下,仍然收我爲徒,並傳以衣鉢。”
“首先,我乃諸侯貴胄之子,這也沒有什麼好諱言的——但我反問師尊一句:如今這數十年的亂世中,涌現出來的新一代帝王,皆是出身草莽,他們若是又修術法,又登帝座,誰能阻攔他們永生萬世的統治天下?”
這一句言辭鋒銳,卻是直指問題的核心,衆人不覺啞然,細思之下,不覺汗溼衣襟——是啊,當今天子昭元帝便是出身微賤,他根本不是軒轅帝血後裔,不修術法的規矩對他起不了任何限制,若是這位天子想求長生,窺探術法之道,誰能阻攔?
“所謂天門的規矩,時至今日已起不了防範作用,根本已是腐朽陳習,毫無任何價值!”
無塵公子侃侃而談,眼中閃過自信高傲的光芒,言辭犀利之下,竟無人能辯難於他。
“師尊的第二條理由,是我與清韻齋有生死之仇,將來只怕要拖累宗門陷入仇殺——可我想問各位一句,今時今日,哪怕我天門與清韻齋無怨無仇,清韻齋那羣自命正義的人就願意從此放過天門,不再與我們敵對了嗎?”
“當然不可能!”
“是啊,他們見了我們就喊打喊殺的……”
“他們說什麼邪魔歪道人人得而誅之!”
衆人七嘴八舌,紛紛表示意見。
“正是如此!所以我天門與清韻齋,於生俱來便是立場相反,彼此之間乃是水火不容——一場大戰在所難免,又何必畏事退讓!”
無塵公子目光閃動着光芒,似興奮,似冷然,衆人觸及他的目光,卻都好似被點燃了心頭戾氣,氣血翻涌之下,竟是一片同仇敵愾之意!
無塵公子輕笑着展開他的紙扇,上面竟是一片傾城華麗的粉色桃瓣,飄飛輕揚間,好似有兩人依偎花間,妖嬈之外更添迷離攝魂。
他的嗓音飄蕩在衆人耳間,一點一滴,浸潤入心——
“至於最後一點,我也沒有什麼好辯駁的……”
他環視四周,清朗笑語宛如天人之音,卻帶着毫不掩飾的囂狂與犀利,“在加入天機宗之前,我確實師承‘意劍’門下,修習五載,得其真傳。”
衆人心中一凜,有人面浮怒色,卻生生忍住了,別說是竊竊私語,就連偷偷交換個眼色都不敢。
“當年,我長跪于山門之前,前任天機宗主卻堅拒不納,他也如諸位一般,對‘意劍’門下深惡痛絕。”
無塵公子眼角露出彎彎笑紋,似嘲諷,似悽然,更似——破釜沉舟的淡然無畏!
他看向藍玉,後者心頭驚然一跳,竟似有隱隱的鈍痛。
“蘇宗主,你不妨跟大家說說,我是如何懇求師尊的?”
“你……!”
藍玉面色霍然一變,好似想起了極爲可怕的場面,死死瞪住無塵公子,卻是欲言又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