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歲您怎麼了?”
左相大驚之下,連忙伸手攙扶。
“朕無事。”
西門暗擺了擺手,已然恢復了常態,他站直了身,以手背輕觸自己額頭,卻是略微一怔,“怎會突然頭暈?”
左相心頭一凜,隨即出手如電,扣住了他的腕脈,凝神細探。
西門暗靜靜等候他診脈,待左相雙眉越皺越緊,終於放開自己手腕的當口,纔開口問道:“朕的身體是怎樣了?”
“萬歲龍體康健,毫無任何異樣。”
左相搖了搖頭,神色之間卻更見凝重驚疑——自己於醫道之上也算頗有造詣,仔細探脈之後卻毫無發現,難道是……?
“也許是最近累着了,朕好好歇息一陣也就是了。”
西門暗發覺左相神色不寧,好似在苦苦思索,於是以這般理由寬慰了他。
左相皺着眉頭,對他的話不置可否,目光卻有些陰鬱,他突兀的換了個話題,“前夜鬧得沸反盈天,倒是沒來得及與恆公子徹夜深談。”
“他如今還住在驛館之中,你若是要與他切磋辯才,大可前往拜訪。”
西門暗想起那晚的脣槍舌劍,頓時大笑出聲。
左相翻了翻白眼,以很不恭敬的眼神斜睨了一眼,隨即恢復了他那萬年冰身的客套冷淡,“此人還要在京城逗留些許時日,他最想施展脣舌功夫的人,可還是萬歲您啊”
西門暗失聲笑了起來,“笑話,他想跟朕舌戰一辯,朕就必須應戰嗎?他們晉國一向自恃血脈淵古,張口閉口是上古儀禮,朕在他們眼裡就是一個粗通文墨的武人——所謂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朕說不過他,難道不會蠻幹?”
自他登基以來,已鮮少露出這等狠辣如匪的說笑,左相正在飲茶,頓時笑得岔了氣,嗆得連連咳嗽。
兩人對視一眼後,又大笑了幾聲,這才說回正事。
“恆公子此時出使,就是想逼朕從魏國收兵,不再計較魏王的無知無禮——真是笑話,魏國本就仗了他晉國的勢,這纔敢公然忤逆我朝,朕只要‘寬宏大量’了半分,天下人便會以爲,連朕也要忌憚晉國之勢”
西門暗冷笑了一聲,“他愛逗留天都,那就多住個十天八天吧——這裡酒肆畫肪頗爲不少,他那般俊俏的少年郎,只怕是‘滿樓紅袖招’,風流旖旎上好一陣了。”
他的話音譏誚冷寒,好似對這位恆公子頗有怨念,左相敏銳的聽了出來,卻是一頭霧水——這位氣度可親的恆公子,到底是怎麼得罪皇帝了?
西門暗卻是皺緊了眉頭,想起夜宴之時,那位恆公子盯住上官藍看個不停,那般閃亮含喜的目光,就讓他胸口一陣憋悶不爽。
小白臉登徒子完全沒猜出自家主君正在吃起了飛醋,左相咳了一聲,又恢復了嚴肅冷然的神情,“眼下也正是多事之秋,各方勢力彙集京城,正是一觸即發的危局——不說別人,那一晚的刺客,身手就非同小可,若是不把他的行蹤搜出來,微臣簡直不能安寢”
“他那一劍,實在是太過驚人了——多年來都未曾遭遇如此強敵,讓朕體驗到生死一瞬的感覺。”
話雖如此,西門暗居然還是面帶笑容,他以指尖輕敲桌面,卻是絲毫沒有懼色。
“那人的來歷身份,查清楚了沒有?”
他這一句問話,頓時讓左相面色一變,惟一的一絲笑意也消失不見了。
“這個人,薛汶說他倒是有些印象……”
左相緩緩說道,語氣卻有些肅殺沉重,“天下間有此劍上造詣的,不過寥寥幾人,所以顏雨一聽我描述,便猜出了十之八九……”
“他到底是誰?”
西門暗見他如此,顯然是怕自己急怒——自己一直耽於軍中,江湖上根本沒什麼仇人,看左相的神情,難道是……?
“那人名喚寧非,先前是意劍一門的大弟子,後來突然叛出師門,做了如今這位清韻齋主的隨侍護者。”
只聽砰的一聲,卻是昭元帝一掌拍在桌上,頓時金絲楠木書案被震塌了一角,碎屑殘木激飛而起,亂落了
一地。
西門暗面色似冰,雙瞳閃着憤怒的凜光,讓人不寒而慄,“又是清韻齋”
左相跟隨他很久,自然知道他與清韻齋新任聖女羽織的一段情愛糾葛,見他如此震怒,便只是默然無語,靜靜的喝着手中那盞熱茶。
“一而再,再而三的要撼動朕之江山,這次乾脆派絕世高手行刺,好一個清韻齋,好一個明瑤華”
他語氣狠厲陰沉,說到明瑤華之名時,幾乎是咬牙從齒縫裡吐出的。
“聽萬歲的語氣,似乎見過這位新任齋主?”
“哼……不僅見過,而且印象極爲深刻,這一生一世我都不會忘記。”
西門暗咬牙冷笑着,眼中閃過幽沉戾色,“十八年前,就是這位明瑤華,巧言蠱惑了羽織,讓她死心塌地的加入了清韻齋”
他閉上了眼,想起當時那一幕,太陽穴仍是突突亂跳,積蓄多年的怨怒,此時全數爆發開來——
“自從在市集上偶然遇見羽侄,當時已是聖女之尊的明瑤華,便非要渡她入門,說她乃是術者中難得一見的良才美玉,只要十數年的工夫,便會有非凡的成就,就連這聖女之職,未來也是羽織的囊中之物——如今看來,她的預言倒是成真了”
西門暗想起當時的情形,心中無名怒火就一簇簇涌了上來羽織那時才十三四歲,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自己見纏着她說個沒完的是個容貌美麗的道裝女子,也就沒有多加警惕,誰承想,她這一翻舌燦蓮花,卻是徹底將羽織迷得神魂顛倒。
幾日之間明瑤華不時來找羽織密談,羽織的神色也越發恍惚,最後竟不顧自己的勸阻,收起包袱來,就要跟明瑤華回到清韻齋中。
憤怒而摸不着頭腦的自己,當時還是倔強性急的少年,驚怒交加的起身阻攔,卻被明瑤華輕動拂塵,頓時一道白光疾射而出,將自己壓制在地,匍匐着不動動彈。
那樣明麗絕美的女子,宛如天上仙人,卻是以那般冷然睥睨的目光,掃視着狼狽趴倒在地的自己——
“羽織身有慧根,原本就不屬於這凡俗之地,你與她雖是青梅竹馬,從此後卻是身份懸殊,可說是天上地下——你,還是不要再存任何妄想了。”
那一刻,她淡然卻輕蔑的語氣,宛如一道含着毒液的利刃,在他心頭刻下了狠狠的一道。
全然壓制的陌生力量讓人無法掙脫,即使是少年時就勤習武道的他,此刻卻只剩下仰起頭,緊緊的咬住牙關,絕不低下最後一點的尊嚴。
回憶在腦海裡一閃而過,西門暗面上陰霾更盛,森然語氣讓人心頭一跳,“當年,明瑤華從我身邊奪走了羽織,這次,她想要的,卻是朕這條命”
語氣淡寥,呼吸之間,卻驚得案木碎屑飛散四方“恕臣直言,她最想要的,應該是這九五至尊的寶座。”
一旁的左相靜默而坐,此時突然插言,“清韻齋不會容許天子的人選脫離她們的控制,看這架勢,若不能將皇位掌握在手心,她們是不會罷休了。”
他又喝了一口熱茶,道:“清韻齋之前便頻頻出手,幸虧有我們那位國師……”
他說到此處,口氣似譏似褒的輕笑一聲,繼續說道,“國師雖然行爲狂妄乖謬,但在術者的爭鬥之中,卻也沒讓清韻齋佔了什麼便宜,只是這次清韻齋改弦易張,讓寧非這樣的絕世劍者出手,倒是防不勝防,也難怪國師沒有發出警示了。”
他的話說得皮裡陽秋,雖然對國師也有三分肯定,但言下之意,卻還是隱隱在責怪無塵公子不夠盡力。
西門暗深知他向來與術者不對盤,聞言只是淡淡一瞥,沉聲道:“國師畢竟是客卿,襄助乃是該然,但若是要全盤倚仗他,朕養你們這些百官重臣還有什麼用?”
這話意聽起來是頗重的了,但左相卻絲毫不見難堪驚慌之色,他靜靜的笑了笑,有意無意的撫摸了一下指間的玄金圓環,“所謂食君之祿,分君之憂,臣等當然會爲陛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西門暗迎着他的目光,也落到那枚非金非鐵的指環上,“哦?如此自信嗎?”
左相點了點
頭,華冠在他頭頂熠熠生輝,白髮蒼然如雪,倒更襯得他一身冷凜,“我與顏雨專心研究此物已經一年了,再加上對新進人員的培養調教已見成效——再過不久,必定能爲陛下剪除心腹大患。”
他的目光凝聚在一點,卻並不是在看西門暗,而是投向不知名的遠方——
“有了這個,術者們的肆意妄爲便能被剋制,百姓才能安居樂業,不受蠱惑,陛下也可以一勞永逸了。”
他發出低沉的冷笑,眼底亦是冰封一片,“這個世界,根本不需要那些飛來高去,以妖法亂世的術者只要他們消失,天下自能靖平”
春日的涼風吹過他的白髮,簌簌而動之下,冰冷之外,卻更有一種決絕悍烈的氣質,此時的左相,好似一柄出鞘的寶劍,鋒利,然而危險。
西門暗微微頷首,正要再說,此時靜閣外有人聲微微喧譁,西門暗略一示意,頓時有近侍出去看個究竟,隨即匆匆回來稟道:“皇上,新封的賢妃娘娘醒了。”
西門暗臉上露出一道歡暢笑意,彷彿一道陽光照亮了他那冷峻的面容,他驀然起身,振衣離座而起,朝着門外匆匆而去。
只怕連心魂都飛到那個小丫頭身上去了……左相靜靜安坐,心中如此想到。
他皺了皺眉,但想起那日上官藍奮不顧身,擋在皇帝身前的模樣,眉心的那道紋路就略微舒展些了。
“沒想到,這麼一個瘋瘋癲癲的小丫頭,居然有這等魄力”
他似笑非笑的嘆了一聲,不知怎的,心裡卻終歸有一種怪異的不妥。
“不知怎的,我每次見到她,有一種說不出的怪異感覺……”
就象是,冥冥中遇到了十分危險的妖魔鬼怪……
他搖了搖頭,自嘲的將這個念頭甩去,取過案間的薰香盤,緩緩的調了起來。
傍晚的日光金燦中略帶黯然,照得他身上一圈金光,暮色卻是越來越重了。
調香的手十分穩然,比起平日,卻握得有些緊了。
“寧非……”
他把玩着香浮小球,喃喃低念着刺客的名字。
“滄海桑田,人世變化,想不到威名赫赫的意劍一門,竟因爲一個叛逆而分崩離析……”
他低低的笑了一聲,笑聲複雜難測,卻自帶了三分苦澀。
“加菲你膽子真肥了,不想活了是吧”
“快給我下來”
“要是把我剛梳好的髮髻弄亂了,我就拔光你全身的貓毛”
“死貓你抓疼我頭髮了”
西門暗未進偏殿,便聽到裡面一疊聲的嬌斥忙亂,簡直是雞飛狗跳一般。
他脣角略微上揚,大不走進寢殿,迎面而來的果然是紗帳亂舞,鵝毛四散,上官藍只着月中衣,青絲半散——她的頭頂上,赫然趴着一隻肥嘟嘟的貓團一旁的鵝絨枕被撕了個大口氣,裡面的鵝毛四下亂飛,引得一個宮女不斷打起了噴嚏,罪魁禍首卻絲毫不見怯意,反而爬在主人頭上耀武揚威上官藍見他進來,眼珠子一轉,輕聲恐嚇道:“你看你看,墨玉的主人來了,你要是再兇再使壞,他就不把墨玉嫁你了”
下一刻,西門暗見識了一隻舉止得體,很會裝蒜的文雅之貓。
他忍住笑,一把將加菲拎了下來,扔給一旁服侍的侍女,揮手示意之下,四周伺候的人便極有眼色的退了下去,只剩下兩人獨處。
他端詳着上官藍,初到掌燈時分,她就那般隨意斜歪在牀頭,慵懶中帶些嬌弱。
“你感覺怎樣?”
他將手覆在她額上,感覺沒有什麼異燒,卻仍不放心的問道。
“沒什麼異樣,就是胸口有點悶。”
她蹙起眉頭,開始向他抱怨,“才醒來,這些侍女就大呼小叫的,最可恨的是加菲這個沒良心的,趁着我沒法下牀,居然給我搗亂——”
她的嬌嗔,被突兀壓下的陰影打斷,西門暗一把將她抱住,穩穩的環在胸前,靜靜感受着她的心跳和呼吸。
兩人貼得再無一絲空隙,燈火明滅間,她的面龐雖然蒼白,卻也染上了一絲桃花的嫣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