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幕錦繡,薰香嫋嫋,妝臺上鈞窯秘製的白瓷冰紋瓶中斜插一枝粉梅,正是初蕊綻放。
淑妃對着鏡臺端詳自己,但見鏡中如花似玉的容顏上,漸漸浮現一重淡淡哀怨。
已經掌燈時分,皇上不會來了……她心中不無苦澀的想到。
自從進宮之後,雖然得封淑妃,她在衆人面前,永遠是那般巧笑嫣然,精神煥發的模樣,可惟有自己知道,這份體面尊榮,意氣風發,是她咬緊了牙關支撐下來的。
比起宮廷冷落的嘉妃那邊,皇帝偶爾也會來她這裡坐坐,卻多是問及太后在五臺山禮佛的詳細情形,或是王氏族中的子嗣親眷,根本不曾對她有所眷顧。
多日來的空守宮闈,讓她心中的忐忑越發深重——自己這一生,難道就要埋沒在這錦繡千重的榮華虛名之中,宛如其他奼紫嫣紅一般,在無人關注的角落默默凋零,散落?
她狠狠的咬住下脣,看着因緊繃而失去血色的水色脣形,只覺得心中煩躁更盛,連平日裡能舒緩情緒的薰香也失去了效用。
猛然一揮手,她將奩盒拂到了地上,各格之中珠玉釵環叮叮噹噹的落了一地,淑妃伏在几案前,眼中卻沒有淚,而是狠狠地握緊了木質的臺沿,掐出深深的刻痕來!
那個女人……嘉妃庶出的五妹!
她眼中閃過一道冷光,宛如詛咒一般,將那個素來被衆人忽視的名字吐出脣齒之間。
風池國公主上官藍公主!
想起皇帝連着兩夜召她侍寢,這般不尋常的動靜,讓淑妃眉間的刻痕又深了三分,眼角微微上挑,嫵媚之外,更添三分凌厲!
夜風吹動重帷,名貴的天碧玉簾輕散飄揚間,一道模糊人影倒映在窗紗之上,隱隱綽綽看不真切,卻讓人心頭一寒!
“什麼人?!”
淑妃心頭髮冷,疾聲厲色的喝道。
窗外人影默然無語,身形卻時深時淡,宛如鬼魅一般飄忽不定。
淑妃大驚之吸收,正待喚人,卻聽窗格震顫不已,下一瞬,竟化爲齏粉!
淑妃驚得連手中梳柄都落到地上,只見夜風肆卷之下,一列燈燭被吹得明滅不定,瞬間暗了大半。狂風颳得人臉生痛,再睜眼時,眼前已佇立一道披着黑色斗篷的詭異人影。
“你是誰,擅闖宮中意欲何爲?!”
淑妃忍住牙齒咯咯作響,顫聲問道,心中卻是鬼使神差之下,想起宮中這幾夜流傳的殺人妖物的傳說——她只斥之爲無稽之談,此時真正遇上,卻是心魂不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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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
黑影直勾勾的盯着她看,隨即卻爆發出驚天動地的瘋狂大笑聲!
風吹得它身上的斗篷獵獵作響,黑布之下露出半張臉龐,卻是讓淑妃一瞥之下,已是嚇得肝膽俱喪,她想喊出聲來,喉嚨好似被無形之手掐住,發不出任何聲音!
線條優美的檀口中,露出的竟是一對雪白森亮的獠牙!
“哈哈哈哈哈……你看,我美嗎?”
披着黑斗篷的妖物發出嘶啞低沉的笑聲,夜風將它頭部的遮物全部吹開,幽暗燭光將它的面容映出清晰的五官來!
“是……是你!”
淑妃奮力壓制住全身的寒戰,好不容易纔吐出這兩個字。
“哈哈哈哈……你看,我美嗎?”
微弱的燭光氣流浮動下,阮七的笑聲由低沉變爲清脆悅耳,她反覆問着這麼一句,面容上連一點細碎疤痕都找不到了,細嫩肌膚宛如上好的玉瓷一般,只是雙頰泛着不正常的狂熱嫣紅!
她眼角眉梢間的神韻也有所不同,平日的英氣冷寒已全然不見——若是隻看上半張臉,一種清麗雋永的氣度渾然自成,然而脣邊的猙獰獠牙,卻把這種仙子般的風姿瞬間扭曲成惡鬼妖魅!
“你——你!”
淑妃眼見阮七已成妖物一般的可怕存在,又聽她反覆問着這一句,心頭卻是雪亮——前日自己率了衆宮眷嘲笑她相貌醜陋,卻還癡心妄想得到皇帝的寵愛,此番她竟是爲這報仇來了!
在她的瑟縮無助之下,黑影嘿然冷笑着,一步步逼近她身
邊,想要喊人,卻是一字都吐不出聲。
有着尖利指甲的手腕伸出,一把掐住她的脖子,淑妃就這樣被硬生生舉到半空。阮七不顧她雙腿在空中踢蹬掙扎,手掌宛如鐵箍一般,將她壓在牆上,手腕之力略始施三分,淑妃已是皮肉發紫,呼吸不能!
“真是冰肌玉骨的美人啊!”
阮七雙眼已成完全的腥紅之色,她似魔似魅的冷笑着,彷彿故意捉弄,要看她掙扎絕望的悽慘模樣,雪白獠牙緩緩逼近,彷彿極爲飢渴的野獸,正要饜足自己吞噬血肉的慾望!
就在獠牙入體的剎那,淑妃胸前的香囊頓時發出一陣白光,奇異香氣馥郁滿室!
白光一閃而過,卻形成一道渾然圓圈,將阮七擊出一丈開外!
阮七的身上頓時冒出一陣青煙來,滋滋之聲下焦臭味道隱隱傳出,她痛得嘶吼一聲,轉身躍出窗外!
半晌,驚魂未定的淑妃纔有力氣從地上爬起來,她顫抖着扶着鏡臺,雙手緊緊攥着香囊,好似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舉到眼前來細細端詳。
香囊用的是宮中常見的金紅絲線,只是所繡紋路有些怪異,香味頗有些怪異。
“這香囊是太后所賜,幸虧有了它,這才逃過一劫!!”
淑妃心有餘悸,卻又心下狐疑,“這是太后從五臺山禮佛時求下的,據說能多子多福,怎麼卻能將妖物擊退?!”
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淑妃恢復了些平靜,隨即大聲尖叫起來——
“來人啊!快來人啊!”
****阮七拖着蹣跚的腳步,來到那片矮樹林中。
繁密而陰森的百年之木,虯枝斜生,望之宛如鬼魅之爪,陰森可怖,更是遮擋住日月之光,給長年累月積下無數腐爛葉片,一步步都幾乎深陷其中。
“你……給我出來!”
她大聲喘息着,發出讓人心寒的低聲咆哮。
林間默然,只有蟲鳴之聲分外詭異。
“出來!給我出來!”
她含恨的聲調,迴響在密樹暗林之間。
下一瞬,白霧平空涌起,一陣牙板韻律響過,妙曼女音含笑開口道:“我們的交易已成,你還有什麼疑問嗎?
阮七踉蹌着,單手撐在樹幹之上,只覺得粘膩腥鹹的鮮血流入口中,灼熱苦澀得讓整個舌頭都麻了。
她大聲狂笑着,感覺身上的氣力也在隨着鮮血而逐漸流失,而身上被莫名咒力灼傷的部位,卻不似上一回那般快速痊癒,而是仍在嫋嫋冒着青煙。
她額頭沁出冷汗來,卻仍倔強地瞪視着前方,狠厲的目光,好似要將那片虛空的黑暗都刺破撕裂!
“我變成這般模樣……這又算什麼公平、兩相情願的交易?!”
她深深喘息着,雪亮犀利的獠牙在暗處發着幽幽的光,鮮紅欲滴的脣色更顯詭譎妖異!
“這當然是公平、兩廂情願的交易。”
暗處牙板輕敲,絲竹之聲靡靡而起,那魅麗女音輕聲一笑,宛如靡音傳耳,讓人心神爲之迷惑,“以七魄之一的伏矢,換取這樣一張傾盡天下男子的絕美容顏,這可是你親口應允的。”
“可自從交換之後,我一旦入夜就飢渴欲死,恨不能飽飲鮮血——這全是你從中搗鬼!”
阮七恨意滿胸,死死瞪着那一片詭異之暗,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
“七魄之一的伏矢,原本就是專門排出體內毒穢的,一旦失去了它,全身經脈之中便會充滿血毒,便會情不自禁的喝下潔淨新鮮的血。”
在靡麗悠揚的樂聲中,神秘女音含笑輕述,呢喃之下好似是戲中的唸白,聲調楚楚悠然。
阮七聽了這一句,頓時如遭電擊,渾身劇烈顫抖之下,露出了斗篷下那半張猙獰扭曲的臉,“你——你這個惡鬼、騙子!”
“哈……我夢流霜這一生,曾經無數次聽到這一句咒罵——可悲的,螻蟻一般的凡人啊,若是你們的怨恨能化爲實體,我此刻大概已被萬箭穿心了吧?”
巧笑嫣然,雍容淡定,天樞宗主夢流霜的妙曼笑聲中,滿是調侃的欣悅,“但是每一次,都是你們耐
不住誘惑,自願與我結下公平契約,到最後,又是這般氣急敗壞——無知的人啊,我禁不住要可憐你們了!”
阮七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嘯,森然長爪一出,竟要平空撲去。
“你是傷不到我分毫的,何必浪費時間呢——趁着你身上的傷還未腐蝕到全身,你還是把握珍貴的時間,儘量做你想做之事吧!”
聲音充滿魅惑,卻滿是惡意的慫恿,“比如,奪走你所愛之人的心,讓你的一切憧憬化爲笑話的女子……”
夢流霜笑着把話說完,配着一陣急促的琵琶冷弦,居然又一字一句的吟唱出聲了,“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不知是有意還是湊巧,她所唱的,正是阮七初次見她,被蠱惑沉淪時的那一句。
聲聲哀怨,滴淚含露,萬千惆悵化爲一句戲文歌吟,隨着夜風脈脈而來,迴盪在阮七心頭。
這一瞬,她只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色澤——暗林虯藤,月華清輝,只是模糊的黑色死物,連不遠處那重重宮闕,飛檐玉拱,彷彿也在眼前灰化齏滅!
木已成舟。
她的眼前白茫茫一片,心頭萬千亂念,到最後只剩下這四字。
絲竹輕喃,牙板聲聲,黑暗逐漸淡去,等阮七再擡眼時,眼前仍是那片寂靜的矮林深藤。
阮七重重地喘息着,身上被錦囊白光灼傷處,仍在嫋嫋冒着白煙。
劇烈之痛宛如跗骨之蛆,她的頭腦卻越發清明冷厲——
“奪走我所愛之人的心,讓我的一切憧憬化爲笑話……““哈哈哈哈——”
她隨後仰起頭來,發出一陣毛骨悚然的狂笑聲。
“風池國公主上官藍……”
她低聲喃喃道,隨即拖着受傷的腳步,朝着另一個方向去了。
****長夜寒峭,上官藍等三人住在耳房中,雖然地方狹小,卻也暖意融融。
正當中一個大桌,上面放有一隻錚亮的黃銅湯鍋,底湯乳白,上下翻滾着扇貝、鮮蘑、冬筍和牛肉等等的食材。
姬悠盯着直看,看得口水直流,禁不住伸勺去撈,卻不防湯水滾燙,飛濺而出險些破了相,他笨手笨腳的把湯勺放下,不滿的咕噥道:“老董不在身邊,實在是太過不便了。”
“你這個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懶蟲,也太過依賴老董了!”
上官藍看梅選侍又要發怒,連忙打圓場道:“明天等牆上的香椒丹紅一干,就可以搬回去了,到時老董小森他們也會回來的,左右也就今天晚上,就不要多計較了。”
見着美食,她也不落人後,舉起筷子正要下手,卻忽然停住了。
耳邊傳來風聲嗚咽,宛如人聲的嘯叫中,好似有什麼難以覺察的玄音。
“嗯?!”
上官藍雙目驟然一睜,雖然還是在笑着,眼中光芒卻是一盛,身邊的加菲好似也覺察到這一份異樣,直起渾身絨毛,顫巍巍叫了一聲,“喵——!”
隨即它一躍而起,上了桌臺,竟將這鍋湯水給踹翻了去!
“我的熱湯啊!”
姬悠抱頭哀號道。
加菲好似發了瘋一般,咬住上官藍的羅裙下襬,便要拖着她走出門。
一旁的梅選侍愕然不解,剛說了一句“這是怎麼了?”,加菲便回過頭來,也扯着她的裙角不放。
上官藍睜圓了眼,左右打量了一陣,這才遲疑道:“它好似急着拉我們出門?”
她隨即垂下眼,以隱秘的角度拋給麻將一個“幹得好”的讚賞眼神。
梅選侍隨即一驚,“我家裡也曾經養過貓狗,這一類小東西最是靈性,加菲可能是要讓我們去看什麼物件?”
上官藍立刻點頭不迭,“是啊是啊,我們家麻將的鼻子最靈敏了——要不,我們就跟着它出門看看?”
三人正要出門,上官藍卻輕盈地跑回屋裡,將倒地的桌椅扶起,口中說道:“地上太溼,木料要是壞了太可惜了。”
有意無意間,她將桌椅、屏風擺成一個圓圈,中間暗含九宮天罡陣法,臨走時,袖中還飄出幾片紙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