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是真的,我保證。”我說。
天下所有合作,沒有永遠的朋友或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
只要有足夠的利益,即使是針尖對麥芒的仇敵,也會有合作的契機。
“好,祝願大家合作成功。”冰夫人趁熱打鐵,分別向我和沙洛伸出手來。
“哼哼。”沙洛冷冷地搖頭,拒絕了冰夫人的笑臉。
冰夫人不愧是政壇老手,當面遭人拒絕,居然不以爲意,微微一笑,擡手撫摸鬢髮,將這份尷尬無聲地化解開去。
“我們不一樣。”沙洛盯着我。
“對,不一樣。”我明白他的意思。
保皇派算是新的****,而冰夫人代表的卻是**意志,兩者有政治立場上的根本不同。沙洛的意思是,他只代表自己或者保皇派,與我的合作也是保皇派的意思,而非**意志,更不是被**號令而來。
玄學人士有沙洛這種傲氣的已經不多了,大部分都已經倒在**的權威大棒與懷柔政策之下,成了**的喉舌與走狗。
他有這種氣節,我就更放心了。兩種玄學人士的直接合作,不侵犯也不涉及**秘密,相對容易把握。
“跟我走吧。”沙洛說。
他離開雪牆,另外兩人也低頭跟隨,一語不發。
“失陪,好好照顧簡戎。”我向冰夫人點點頭,隨即跟在三人後面。
沙洛帶頭走向靺鞨神廟,三人步伐一致,起落之間,彷彿是一個人的六條腿那樣,極度整齊,毫釐不差。
街道已經被雪掩埋,冰夫人帶來的特警雖然躲在房屋、牆壁的拐角後面,卻被天地間的白雪映照得一清二楚,幾乎無法藏身。
我向神廟上方的山坡望去,如果那邊出現敵對方狙擊手的話,就會將特警們一一射殺,不留一個活口。
這種情況下,米楊科夫、冰夫人再亡,北方大國就真的陷入國家無主、混亂不堪的局面了。
我有種感覺,米楊科夫的政治格局太小,不足以承擔這個超級大國的頂尖權力、最大責任,而冰夫人又私心太重,目光短淺,更是困於芝麻小事,無法跳出圈子來化解當下的危局。
時勢造英雄,英雄造時勢。
電隼與北方大國的崛起是相輔相成的,他藉助大國成爲舉世矚目的梟雄,而大國也因他的出現,而重返超級大國行列,不至於永世沉淪。
離了電隼的大國,就像切掉了一根翅膀的大雁,再也不能展翅南飛了。
行走於沒過膝蓋的積雪中,我聯想起很多,包括大國保皇派的歷史。像沙洛這類江湖高手,都是直接效命於沙皇的,雖然沒有職位,卻擁有先斬後奏的重權,相當於中國明朝時期的東廠、西廠的廠公、督公。
他們的眼中只有皇帝,是鐵桿保皇派。
皇帝失勢,這些人如喪考妣,一旦有復辟的機會,必定前仆後繼,誓死追隨。
到了神廟前的坡下,沙洛站住,仰面向着小樓凝視。
小樓外表平凡而破敗,既沒有牌匾,也沒有碑刻。若是外地人至此,恐怕根本想不到它是一座詭異莫名的神廟,而且是來自於古老的靺鞨民族。
“它是什麼?”沙洛忽然問。
跟隨他的兩人如同傀儡,那麼這一句話一定是問我的。
“小樓是外衣,遮掩着真相。”我回答。
“不是。你再看看,它是什麼?”沙洛搖頭。
我凝聚精神,上下打量小樓。單從外表看,的確乏善可陳。真正可說的,就是二樓的兩塊石壁。
“我看不出。”我沒有掩飾自己,實話實說。
“它是怪獸,一隻來自黑水靺鞨的怪獸。古書裡說,它的身體全部藏在高加索山下,只露出一對生殺眼、一張蛤蟆嘴在外面。眼睛看到的一切,都能執掌生死;嘴碰到的一切,都能吞噬下去,滋養高加索山。”沙洛說。
《隋唐史》中記載,黑水靺鞨以遊牧、射獵爲主,民族剽悍,敢於天地間萬禽萬獸爲敵,並且收服了遠古神獸作爲民族圖騰,名爲“伏馱”。
伏馱神獸長着一雙生殺眼,一眼主永生,一眼主立死。被它的右眼看見的,可以逃出生天,反之,被它左眼看見的,就會成爲腹中之餐。
唐朝幾代皇帝派出使者巡視黑水靺鞨,就曾親眼見過伏馱怪獸,並畫成了圖冊,載入史冊之中。
“伏馱怪獸能活到現在,年齡早就超過千年了吧?”我問。
“千年?不知其來處,不知其歸期,何止千年?如果用碳十四去檢測,它的年齡遙遠到無法估量,只怕是比遠古更遠古。”沙洛回答。
我無法想象遠古怪獸被壓在高加索山下的情形與原因,但是,沙洛這樣說了,一定有其來源與依據。
“我要救簡戎。”我說。
事情緊急,我沒有時間和心情討論遠古時代的如煙往事。
“別忘了你答應過的。”沙洛陰沉沉地說。
“那是交換條件,彼此對等,你也別忘了答應我的。”我說。
“走吧。”沙洛說。
我以爲他要進入神廟,但他到了樓前五步,便再次停下。
藏在暗處的特警閃出來,四支**呈扇面形對準我們。
“我們不進去,只是站在這裡看看。”沙洛說。
特警們十分警覺,後退兩步,***仍然指向我們。
“一定要找到根源,單純觀察表象毫無意義。”沙洛又說。
“不需要進去?”我問。
沙洛搖頭:“當然,當然,糾結於一片樹葉,怎麼能看到森林和高山?”
他說的,自然就是中國成語“一葉障目、不見泰山”的意思。
我的視線越過小樓,仰望遙遠的山巔。
如果那怪獸被壓在山底,則高加索山就成了一座庇佑人類平安的神山,值得世人頂禮膜拜。
“你們中國人有一本古書,曾經講過一隻猴子的故事。那猴子也被壓在山下,壓了五百年,一朝脫困,天下震驚……”沙洛喃喃地說。
他說的是《西遊記》裡的齊天大聖孫悟空,一隻源於石頭的猴子,天上地下,僅此一隻。
伏馱不是猴子,高加索山不是五行山,所以兩者之間並沒有可比之處。
我沒有回答沙洛的話,因爲我覺得,他幾次都在顧左右而言他,並沒有自己的行動目標直說出來。
神廟的二樓死氣沉沉的,看來米揚科夫、冰夫人已經束手無策,毫無頭緒。
“沙洛先生,如果你想做什麼、能做什麼就趕緊進行吧,我們的時間並不寬裕。”我說。
“你的心亂了,那是個**煩。”沙洛搖頭。
我惦記着簡戎,心當然會亂。否則,又何必與米揚科夫、冰夫人合作?
“有沒有溺過水?”他問。
我搖頭,雖然心頭焦躁,但卻不動聲色。
“溺水之人知道自己必死,心無旁騖之時,渾身放鬆,自然就從水底浮上來了。真正能夠逃生者,是因爲了無生意,一心求死。正因爲專心,反而窺見了生命的最高法門。”沙洛解釋。
我知道這些話裡包含的真理,但是,簡戎的生理特徵已經消失,處於完全的“僵化、石化”狀態,不知道還能堅持多久。她唯一的生之希望在我,我若不抓緊時間想辦法,她就完了。
更重要的,我聽到了她的聲音。她說過,顧傾城也在那種奇怪的環境之中。也就是說,顧傾城消失於莫高窟112窟之後,也是一直處於混沌被困的狀態,同樣等着我去營救。
“兩個人,你心裡裝着兩個人?”沙洛回頭,深深地凝視我。
他的目光如同一隻發怒的刺蝟,鋼針根根直豎,向我的思想刺探過來,令我無處躲藏。
“對。”我點頭承認。
“你不可能擔起這麼大的責任,即使是你們中國的巨人夸父也不能。他妄圖追上太陽問個明白,最終卻徒勞無功,倒在向西的路上。一個男人只能撐起一個女人的希望,你若勉強爲之,兩個女人都得死。”沙洛說。
我不敢自比逐日的夸父,捫心自問,沙洛所說的極有道理。如果顧傾城、簡戎同時倒在我的面前,而我只能救走其中一個,該當救誰?
他的話是一種警告,讓我猛醒。
既然無力同時救起兩人,我就算跟着沙洛找到營救之地,豈能兩全其美?
“大師,受教了。”我的後背上突然冒出了一層冷汗,彷彿疾馳中的賽車猛地急剎車那樣,思想掉頭,眼前豁然開朗。
退一步海闊天空,正是這“一退”,我遽然發現了,自己一直試圖解救簡戎的行動,實際是把自己逼上了進退兩難的絕路。
“你有答案了嗎?”沙洛問。
“救一個人,棄一個人。”我坦然說。
“那麼,救誰、棄誰也有明確選擇了對嗎?”沙洛追問。
我點點頭:“對,心中明燈一盞,不以風吹而亂。”
人的一生將會面對無數精彩女子,但所愛的唯有一人。對於我來說,那個人就是顧傾城。
冥冥之中,我從港島遷居敦煌,就是等待她的出現。在112窟的偶遇是命運的安排,都是由那幅反彈琵琶圖的壁畫牽引着,直至準確相遇,緣分已到,功德圓滿。
除她之外,別的女子都是水上月、鏡裡花,過眼煙雲,隨手而散。
該放棄的不僅僅是簡戎,還有一路走來遇見的黃花會衆姝。
“你想通了,就該走了。”沙洛泥塑木雕般的臉顫抖了一下,似乎有了笑意。
他帶着我向右繞過神廟,沿着斜坡向上。
山坡上積雪更深,有時候一腳下去,半條腿都陷入雪裡。
“喂,龍先生,山上危險,有雪崩……”守在神廟前的特警叫起來。
我沒有回頭,對於他們來說,雪崩是最大的威脅,但是對我來說,任何來自大自然的可見危險都不足爲懼,只有那些看不到、摸不着、聽不見的危險才最可怕。
很快,我們攀登到了半山腰。
再回望時,契卡鎮已經如同小小的棋盤,座座房屋變成棋子,而那些被大雪覆蓋的街道,則變成了棋盤上的單調格子。
沙洛停下,向山下指着:“像什麼?”
我抹去了睫毛上的冰花,手搭涼棚,凝神細看。
契卡鎮的民居分佈相當怪異,距離神廟最遠端的地方房屋較多,形成了一個近似的圓形。該圓形的直徑約七十米左右。
離神廟近的地方,民居呈直線型,順直地排列於公路兩側,一直延伸到神廟門前。
“像一個長頸的花瓶。”我回答。
沙洛不響,默然凝視。
我明白,這答案不是他想要的。
我不禁又一次焦躁起來,彎下腰,攥起一個雪球,遠遠地扔出去。
雪球嘯風,砸在一棵松樹上,震得樹枝上的積雪簌簌而落。
積雪因風起舞,給我帶來了瞬間的啓迪——“反彈琵琶舞……琵琶……樂器……契卡鎮像一把琵琶,或者是像琵琶的長頸樂器。”
明白了這一點,我並沒有大喜過望,而是覺得未來更充滿了不確定性。
“爲什麼會這樣?這個小鎮的民居佈局爲什麼會像琵琶?契卡鎮與莫高窟相隔千山萬水,爲什麼有這樣千絲萬縷的抽象聯繫?”我真的無法理解,但事實就擺在眼前,容不得否認。
“球體的兩面靠着什麼連接?尤其是這個球體分爲很多層次,地幔、地核、地心熔岩……還記得那些偉大人物說過的話嗎?太平洋足夠大,容得下美國和中國。同樣的,北極同樣大,容得下任何一個聰明教派,大家總是能找到屬於自己的合適位置,或沉眠,或養生,總之都活得好好的,綿綿不絕,生生不息。”沙洛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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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洋足夠大,地球足夠大……”我跟上沙洛的思維步調。
人口學家妄言,地球表面容不下一百億人口。所以,當人類總數量超過六十億,很快逼近一百億的時候,地球就危險了。
可惜,這些人口學家沒有學過立體幾何學。他們完全不知道,地球可以像一座超級摩天大樓一樣,在十幾層、幾十層的摺疊、摞放形式下生存發展,容得下一百億、兩百億甚至一千億以上人口。
這就像現代化城市一樣,平房佔地太大卻住人太少,於是城市裡便拆除平房,大量修建小高層、高層、摩天大樓,在同樣的地表面積上住進了幾百倍人。
“人類通過地表連接,地表之下的人通過地下通道連接,是這樣嗎?”我大概明白了沙洛的意思。
從地表看,莫高窟與契卡鎮相隔遙遠,但兩地之間的地下假如有一條更短通道,那麼顧傾城就會出現在契卡鎮的靺鞨神廟,而古代敦煌人也可能在修建莫高窟之後轉戰靺鞨神廟,創立了契卡鎮,再以“琵琶”爲圖騰標誌。
“看懂了沙皇的袈裟,你就看懂了一切。”沙洛又說。
“那是什麼寶貝?”我問。
“那是天機,屬於沙皇的天機,也是屬於你們中國禪宗的最高智慧。你不懂,我也不懂。走吧,到那裡,你就能看到了。”沙洛轉身,向着飛雪橫飄、寒霧瀰漫的高加索山頂遙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