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地,側門“亮”了起來。
那扇不鏽鋼門是不透明的,房間內沒開燈,它絕不會被照亮。就算是門外亮燈,光線進不來,它同樣是暗的纔對。
現在,它“亮”了,變成了一扇半透明的門。
一個挺拔的影子出現在門上,仔細分辨,那影子頭上戴着一頂三疊的王冠,身上披着僧袍,腰間束着帶子,渾身都透着幹練,與普通僧人低頭、彎腰、謙遜、淡泊的形象完全不同。
“你們說得對,如果分不清善惡,做得越多,錯得越多,南轅北轍,不辨東西。如果我告訴你們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你們反而會覺得我是在欲蓋彌彰。關於轉世和靈童的淵源,你們知道多少?”那影子說。
那是朽玉上師的聲音,我此前已經聽過。
顧傾城沉聲回答:“略知皮毛,不得要領,請上師指教。”
這句話說得十分得體,轉世、靈童是藏區特有的玄學現象。作爲藏區以外的普通人,即使對紙上資料研究再深,也僅僅稱得上是“皮毛”,欲窺其妙,差之千里。
尤其是在朽玉上師這種本身就有“轉世”背景的世外高人面前,妄談轉世,無異於班門弄斧。
“三世之前,我從十五歲起鑽研轉世知識;三世之後,我今年四十有二,仍然夜以繼日地研究同樣課題。算起來,數百年如一日,殫精極慮,廢寢忘食,仍然不能洞悉轉世中的奧妙。只不過,我對於‘善惡’已經有所領悟。”朽玉上師淡淡地說。
他的頭高高地昂着,下巴微微向上擡起,如一頭孤傲的獅子。
普通人一生的學習時間滿打滿算不過七十年,即從五歲起,至七十五歲止。對比朽玉上師,他能在三世內研究同一課題,理解深度至少是普通人的三倍。
“什麼是善?什麼是惡?官是善賊是惡,抑或反之?”顧傾城問。
我覺得她話裡有話,似有所指,下意識地向着擔架車望去。
明水袖是亡明公主,在她的價值觀中,農民起義軍如李自成、張獻忠等人是賊寇,是邪惡勢力,而她所敬愛的父皇、母后則是朝廷代表,是官,是正義一方。縱觀歷史,李、張二人揭竿而起,打土豪,分田地,給老百姓帶來了活下去的希望,並且加速了腐朽的明朝政權的毀滅,他們纔是正義之師。
顧傾城所問的,正是今日這件事的善惡對錯。
“你們錯了,‘人之初、性本善’這句話並不適用於轉世靈童。去年,北方邦連續發生了十幾起‘嬰兒反噬其母’的怪事,被全球媒體廣泛報道。我不想過多解釋,你們低頭反思一下,就知道今日我藏密爲了這嬰兒興師動衆的原因了。或者,你們問問鐵鏡王,他可知道這嬰兒的來歷?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危機近矣,唉……”朽玉上師長嘆。
我心頭豁然開朗,要想知道嬰兒的善惡,那麼只要追溯其源頭即可。就算他是轉世靈童,其前一世所作所爲,也是今世判斷其善惡的參照之一。
他當然不是鐵鏡王的孩子,這一點從鐵鏡王說的話裡就能聽得出來。
鐵鏡王深愛妖不花,口口聲聲把她稱爲“朕的女人”。於是,他能容忍妖不花跟另外一個男人有了後代,更能大度地爲了保護這嬰兒而與藏密數百人爲敵。
這樣的愛,方稱得上是“真愛”。
現在,只需知道“另一個男人”是誰,嬰兒來處,也就瞭然了。
“好,我去問他。”顧傾城答應。
“是啊,你去問他,你去問他,呵呵……鐵鏡王自稱是橫行北方邦的大英雄,鐵骨錚錚,心如明鏡,平生不做後悔之事,可是這一次,他一定明白自己錯了,但就是不敢承認。”朽玉上師輕輕冷笑起來。
他是如此孤傲,與鐵鏡王的豪邁激昂本質上是相同的,都是自成一派,不肯居人檐下。
世間英雄都是成對出現,有鐵鏡王那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野性豪俠,就有朽玉上師這種“閱盡人間、視天下英雄如芻狗”的無上智者。雙雄並立,固有一死,這是無可避免的慘事。
身爲局外人,我判斷得很清楚。與藏密一戰,鐵鏡王絕無勝機。
“且慢!”霍總管突然出聲,從桌後一躍而起。
“米粒之珠,也放光華?”朽玉上師昂然冷笑,“在這裡,豈有你說話的餘地?”
霍總管將那把獵刀雙手舉過頭頂,慢慢地向顧傾城走過來。
我知道,他有極重要的話,要告訴我和顧傾城。這些話一定比他的性命還重要,否則不會冒着遭朽玉上師的危險跳出來。
“霍總管,有話,就說吧。”顧傾城淡定地說。
霍總管站定,距離顧傾城三步,雙臂平伸,雙手捧刀,送到顧傾城面前。
“顧小姐,我以下所說,句句屬實,如果有一個字的謊話,就請斬我一刀,或者我自斫一刀。”霍總管一字一頓地說。
顧傾城揮手:“霍總管言重了,實話實說是我輩江湖人的本色,只要是真話,無不可說。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者足戒。”
這種情形下,我們無法搶先向藏密發難。
朽玉上師的強大之處在於根本不露絲毫破綻,只通過擺道理,就已經從道德層面消解了我和顧傾城的戰鬥力,正是“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最高境界。
“如上師所言,王爺的確不知道王妃腹中的嬰兒來自何處。他曾差遣我們兄弟四人訪遍了北方邦、藏南、雪山西、尼泊爾的所有村鎮寺廟,只要是王妃有可能去過的地方,我們都馬不停蹄地走了一遍。一個女人好端端的,不可能自己受孕,一定存在另外一個男人讓王爺蒙羞。當我們經過六個月的訪查無功而返時,王爺已經默許了這件事,並且甘願陪王妃誕下這個嬰兒。作爲一個男人,這樣的犧牲……我只恨智力淺薄,無法爲王爺分擔痛苦。我們當然都看得出王爺的痛苦,當王妃提出必須到敦煌莫高窟來待產的時候,王爺滿口答應,不帶任何隨從,隻身一人陪着王妃過來。我們四人受命鎮守王府,如果不是大獵命師察覺到‘王爺有難’的天象凶兆,我們仍然會按兵不動,老老實實看家,等待王爺、王妃回去。兩位不要去問王爺這件事,真實情況就是這些,如果再有人重提此事,令王爺蒙羞,我們四個就跟他拼了!”霍總管語氣沉痛地說。
“哼哼。”門上,朽玉上師的影子冷冷地笑了。
沒有人知道嬰兒是誰的,這就是事實——儘管無法解釋。
“王爺不能再受打擊了,他那麼愛王妃,就算王妃做了對不起他的事,他仍然全心全意呵護,跟從前一模一樣。這樣的好男人,天下找不出第二個來。我冒死到不死勇士堡去偷盜‘忘情水’,爲的就是治療王爺的病,讓他恢復本心,不再爲愛一個女人而癡狂。”霍總管補充。
原來,他到不死勇士堡去是“偷盜”,而不是座上嘉賓。很顯然,他的行藏敗露,搞得十分狼狽,又被顧傾國親眼看見。於是乎,顧傾城一提不死勇士堡的事,他便滿臉通紅了。
“這是一個必須弄清楚的問題。”顧傾城略顯爲難。
鐵鏡王的臉面重要,嬰兒的身份與歸屬更重要,否則就無法平息今日的爭端。
“我有解決之策,把嬰兒給我,我馬上離開敦煌。這樣一來,鐵鏡王和他的王妃之間就再也沒有矛盾了,繼續過他們的好日子,豈不兩全其美?”朽玉上師說。
我捕捉到了他話裡的潛臺詞,隨即追問:“上師,您應該知道嬰兒的來歷。不要藏私了,還是在這裡一起說出來吧?”
我並非故意追問他人隱私,而是要用這句話來擾亂朽玉上師的思想。
“這件事非同小可,三言兩語說不清楚。”朽玉上師回答。
“那藏密苦苦追尋嬰兒,又是爲了什麼?上師,你要服人,總要講出能服人的道理來吧?”顧傾城領會了我的意思,發聲相助。
“那是藏密中的事,不便向外人說。況且,藏密深如九淵之海,不經過細緻的翻譯,勉強說了原話,你們也不會懂的。”朽玉上師迴應。
當他反覆拒絕回答問題時,殺氣就自然而然地消退了。
“我們無法把嬰兒交給你,抱歉。”顧傾城說。
朽玉上師連連冷笑:“拒絕藏密的要求,就要有拒絕的能力才行。藏起一個嬰兒,你們需要另外付出的代價就太大了——”
那影子晃了晃,緩緩消失,另一個影子慢慢顯現。
“孟喬!”我的心猛地一沉。
那正是孟喬,一杆長槍指着她的後腦,隨時都有被射殺的危險。
朽玉上師的查找線索的能力極強,短時間內不但叫出了我的名字,而且迅速找到了孟喬,將她擒爲人質。
“宇宙蒼穹之下,萬物皆爲螻蟻。保哪一個,丟哪一個,都由你們自選。不過,做出決定之前,你們好好想想,免得過了後悔。”朽玉上師的聲音冷冷地飄來。
我無聲地笑了,天下皆是江湖,無論黑白兩道還是佛道僧俗。所以,人類做事方法大同小異,爲達目的,不擇手段。
“上師,你明明知道,這些手段對我們毫無用處,何必強人所難?”顧傾城仍然淡定自若。
我凝視門上孟喬的影子,忽然覺得,不該任由她跟着從港島到敦煌。如果三年前大家分開,她或許早就應該嫁做人婦,過安定閒逸的生活了。
那纔是她應得的,從一開始在孤兒院認識她,她就一直抱着那樣的夢想。作爲孤兒,從身到心都是冷的,渴望有一個人來徹底地、永遠地溫暖她,白頭偕老,天長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