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大爺深覺被人抹了面子,臉色有些陰沉:“你是什麼貨色?敢攔在本大爺面前?!你知不知道我是誰?!孝敬那點子錢,就敢甩我臉子?你活膩了是不是?!”
他話音剛落,幾個牛高馬大的跟班就圍了上來,春瑛與胡飛被困在當中,顯得格外勢單力薄,附近的攤販與行人早已悄悄躲避開去,生怕招惹了這幫惡人。
春瑛有些緊張地看向胡飛,後者沉着臉道:“小的不敢,只是這條街上的規矩是老太爺定的,小的兄妹本本分分地照着做了,不知慶大爺爲何還要跟我們過不去?”
“我呸!”那慶大爺踢了貨箱一腳,“這裡是我家說了算,規矩也是我家定的,我想跟誰過不起就跟誰過不去!臭小子,本大爺不過是見你妹子長得有幾分水靈,纔有興趣跟她玩玩兒,誰還把她當天仙了不成?不過你既然不識相,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來啊,給我把人抓回去!”
跟班們齊聲應了,春瑛聞言大怒:“你們這樣還有沒有王法了?!以爲什麼人都能隨你們亂抓的嗎?!”她可是慶國侯府的家生子,這慶大爺也不知道是什麼背景,不過看他的穿着打扮與說話行事,就知道地位高不到哪裡去,憑這樣也敢招惹侯府?她雖然只是一個地微的小丫頭,可這並不代表侯府的主人們會忍受阿貓阿狗踩他們的臉!
她見那些狗腿子要撲過來,正準備大聲說出自己的身份,卻看到胡飛抽過扁擔揮了過去,將狗腿子們擋開了。他抓着扁擔避開衆人,怒道:“你們既定了規矩,又自己推翻,出爾反爾,真當這裡沒了王法不成?!”
慶大爺更生氣了:“在這裡,我就是王法!”說罷一揮手:“上!給我好好教訓他!往死裡打!”
狗腿子們一擁而上,胡飛不斷揮動扁擔,但他始終體力有限,被其中一人一拳擊中左臉,臉頰立刻紅腫了起來。春瑛驚叫一聲,隨手抓起一個抽屜就摔了過去,那打人的狗腿子被砸了個正着,痛得大聲嚎叫。
其他人都愣了愣,胡飛立刻趁機砸了那些人幾扁擔。他下手極狠,幾個狗腿子的臉上、手上都出現了幾道傷痕,不得不後退了。
慶大爺氣得哇哇叫:“臭小子,你活得不耐煩了!看我不打死你……”不等他說完,胡飛便吐了一口血沫,咧嘴笑了笑,道:“活得不耐煩的人是你!這裡可是天子腳下,你居然敢說你是王法?這裡是你家說了算?你把皇帝放到什麼地方去了?你不就是有個守衛東直門的老子嗎?橫什麼?小小的武官,在京城裡算個屁?!你惹惱了我,我就到劉御史家門口喊冤去!看到時候死的是誰?!
劉御史是京城中有名的倔脾氣清官,專門跟達官貴人過不去,一年到頭,總得參上二三十個高官顯宦,在朝中極不得人心,偏偏皇帝又信任他,無論別人怎麼說,都不肯撤了他的職,劉御史深感君恩深重,參人的動力更足了,他的大名也因此而響徹全京。
慶大爺能在東直門大街上作威作福,原因正如胡飛所說,是有個擔任東直門守將的老子。東直門大街位於平民區,少有達官貴人在此居住,慶大爺的父親就變相成了這裡的主宰,他家的人也利用這一點,從附近的平民或商人身上剝削錢財,作威作福,沒人敢跟他們作對。但這一切都是建立在慶大爺父親的守將身份上的,如果那劉御史真的參了他一本,這一切都會成爲泡影。
慶大爺雖然囂張了些,卻不是笨蛋,聽了胡飛的話,也有些慌了,但心裡更多的是憤怒:“你小子居然敢威脅我?好,我這就叫人打死你,看你還怎麼去告狀!”說罷就命令手下的狗腿子們再上去打人。
胡飛將一根扁擔揮得虎虎生風,把那些狗腿子打得哇哇直叫,但體力卻漸漸弱了下來,春瑛見狀不妙,急中生智,忙喊道:“我們家就在劉御史家旁邊,他家裡人出來買菜總要跟我娘說幾句閒話的,你叫人打死了我哥哥,絕瞞不過他去!這裡可是大街上,人人都看見了,你有本事堵住所有人的嘴嗎?!”
慶大爺眼中閃過一絲慌張,心裡動搖了,猶豫着該不該叫手下住手,但那些狗腿子卻已有人動作慢了下來,胡飛趁機將他們逼退,擡袖子抹一把臉上的血痕,冷笑道:“妹子何必跟這種人多說?叫他打死我,你立刻就告訴劉大人去!我倒要看看,他一家子會得什麼罪名?是欺君,還是大逆?”
慶大爺臉一下漲紅了,卻聽到遠出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轉頭望去,居然是自家父親的副將,他不耐煩地問:“做什麼?沒看到我正忙呢?!”那副將板着臉,向他行了一禮:“少爺,大人讓你去。”見慶大爺一臉不情願,又加上一句:“大人正生氣呢,還要你把隨從都帶上。”慶大爺無法,只得揮手召過狗腿子們跟隨他去了,臨行前放下狠話:“給我等着,看本大爺不治。”那副將聽了這話,神情微動,別有深意地看了胡飛一眼。
胡飛冷冷地看着他們離開,吐了一口血沫。春瑛忙撲過去擔心地問:“傷得重嗎?疼不疼?你流了好多血,我們快去看大夫!”胡飛微笑着安撫她:“沒事,不過是皮外傷。”
旁邊一個小販怯怯地說:“小哥,你闖禍了,他可是咱們這裡的土霸王,聽說跟太師府裡的少爺極要好呢。”
胡飛淡淡地道:“他要怎麼折騰我都不要緊,可不能欺負我妹子!”他擡手輕輕按了左邊臉頰一下,疼得呲牙倒吸一口涼氣,但沒喊出聲。
春瑛眼睛有些發熱,忙掏出手帕輕輕擦上他的傷口,胡飛笑着接過帕子,道:“好了,別忙着掉眼淚,咱們快走吧,免得他再回來找晦氣。”
春瑛雙眼含淚猛地點頭,回身收拾那掉了一地的簪子耳環,忽然想起胡飛交上去的“孝敬”,不由得生氣地說:“今天的保護費白交了!那人真可惡!”
“就當是被狗叼了去吧。”
胡飛倒沒怎麼在意,只找了根布條把扁擔上裂開的部分捆起來,便挑起了擔子,拉着春瑛迅速離開了那裡。
春瑛一路噓寒問暖,又扶着貨箱,好給胡飛減輕負擔。她心裡很是愧疚,覺得是因爲自己才讓胡飛捱打的。胡飛卻不以爲然地道:“那慶大爺仗着自己老子是守門的武官,平日裡沒少盤剝在街上擺攤的小商販,有時還威脅外地的客商,低價買入貨物,又用市價轉手賣出去,叢中取利。因我做了兩三回中人的生意,雖沒擋他的財源,卻也算是踩了他的地盤,他早有心教訓我,對你不過是遷怒罷了。”
原來是借題發揮,春瑛的心情好受了些,但還是很難過:“不管怎麼說,如果不是爲了保護我,你也不會捱打……咱們真去告狀怎麼樣?那個劉御史聽說爲人很公正的,要是能把慶大爺一家拉下臺,以後東直門一帶的百姓也不用受他的剝削了!”
胡飛搖搖頭:“不成的,方纔不過是哄他罷了,劉御史……”他腳下漸漸放慢了速度,臉上的神情有些黯然,“他是極推崇孝道的人。我本來就壞了名聲,別人不知道我底細還罷了,要是鬧上官府,別人定會知道我是胡家次子,那不孝的罪名壓下來,劉御史不趕我出門,就已經算是仁慈了……”
春瑛不由得替他委屈:“難道他會這麼糊塗?因爲別人不實的傳言,寧可放任百姓受苦?那他也算不上什麼好官!”
胡飛苦笑地回過頭:“妹子,這世上哪有什麼真正的好官?劉大人可是出了名的倔脾氣,他認準的事,絕不會輕易改變的。”他在心中冷哼,若真有明察秋毫的好官,他當初又怎會落到人人喊打的下場?說到底,人都只會想着自己的利益罷了。那留御史若不是爲了自己的名聲和地位,又何必天天挖空了心思去收集那些達官貴人的罪證?對於這種人,利用一下便行了,真個信他,他就永遠都別想翻身了!
想到今天的事,他心中又涌起一陣苦澀。那什麼慶大爺,不過是小小的紈絝,京中的公子哥兒都拿這種人當玩笑,若是從前,對方頂多是他眼中的一隻螻蟻,但現在他成了平民百姓,再沒有人能庇護他,便連這樣的螻蟻,也敢對他拳腳相向了。他這半年來天天想着賺錢,出人頭地,可他至今才賺了百來兩銀子,幾時才能真正地揚眉吐氣?
他猶自在那裡沉思,春瑛也陷入了苦惱中:“我們以後該怎麼辦呢?東直門是不能再去了,朝陽門那頭又有一堆狂蜂浪蝶,我們明明很本份地做買賣,爲什麼總有人跟我們過不去?”
胡飛一下清醒過來:“不要緊,明兒我們就去買騾子。那個慶大爺就只能在東直門一帶作威作福,咱們到別處做生意,他也奈何不了我們。”
想來也只能這樣了,春瑛嘆了口氣,替他再將貨物往上扶了扶,卻聽到不遠處有人叫他們:“那個貨郎,略停一停!”
胡飛停下腳步,往聲音來處轉去:“來嘞——您要什……”他忽然住了嘴,臉色有些發白,似乎想要回過身逃走,但又不知爲什麼只能定在原地,一步也邁不開去。
春瑛察覺有異,忙問:“怎麼了?”胡飛艱難地稍稍搖了搖頭,聽到來人腳步聲接近,便放下擔子,略低下了頭。
春瑛擡頭望向來人,卻是個年輕的女子,少婦裝扮,穿着一身夏布藍色衣裙,外頭罩着件平機青褂,一頭黑髮上插了根鑲玉的銀簪子,面容清秀中帶了幾分圓潤。她聲音又尖又急,叫住他們:“可有頂針?我要黃銅……”忽然頓住,兩眼緊緊盯着胡飛,尖叫一聲:“你是……二少爺?!”
春瑛吃了一驚,轉頭望向胡飛,只看到他臉上一片苦澀。
第三卷 高門 一百二十一、胡家現狀
這個女子,莫非是胡家舊人?春瑛見胡飛低頭不語,只得笑着迎上去:“這位大嫂,您要買什麼東西?”
那女子不理會春瑛,只是一個勁兒盯着胡飛瞧:“二少爺?你是二少爺是不是?!你瘦了……臉上的是什麼傷?誰打你了?!”春瑛見狀,無奈地看向胡飛。
胡飛有些不自在地撇過頭:“這位大嫂認錯人了,我不是什麼二少爺,不過是個小小的賣貨郎罷了。”
那女子的眼圈一下紅了:“二少爺……你別騙我了,阿繁侍候了你那麼多年,怎會認不出你?”她用帕子捂住嘴,眼淚嘩地流了下來,“我知道,你定是惱了我。當日姨奶奶被人陷害,我明明知道,卻不敢吭聲,害你和姨奶奶被趕出家門……這都是我作的孽,不怪二少爺不肯認我……”
她越哭越大聲,已有行人奇怪的望了過來,春瑛心裡着急,忙推了胡飛一把,又努努嘴,示意他看路上的行人。
胡飛動了動嘴,咬牙道:“我真不是你的二少爺,大嫂,你要買頂針,就快些挑一個,不然我就走了!”
“別走!”那女子慌忙拉住胡飛的擔子,“二少爺,你若是怪我,打也好罵也好,阿繁都認了,請您看在阿繁照顧了你七八年的份上,千萬別把我當成陌生人,二少爺,求你了……人心肉長,你就不念咱們這些年的情分麼?”
她一臉哀求,胡飛漸漸心軟了,握住扁擔的手也慢慢鬆開,他想說什麼,卻終究沒說出口,只是將頭扭到一邊,但臉上的表情卻傳達着一個信息——他不再否認自己的身份了。
那女子阿繁見狀,眼淚便不停地冒出來,顫抖的手輕輕扶上胡飛的左臉:“我的好少爺,你怎的成了這幅模樣……是哪個欺負了你?”轉頭望望春瑛,眼中射出一道厲光:“可是丫頭沒侍候好?!”
春瑛正覺得莫名其妙呢,胡飛便開口駁道:“不要胡說,這是我認的妹子!”頓了頓,又苦笑:“阿繁,你就當不認得我這個人吧,何苦還叫我少爺?我早就不是少爺了。”
阿繁的眼淚掉得更厲害了:“我的好少爺啊……”春瑛忍不住再插嘴:“這裡人來人往的,咱們換個地方說話吧。”阿繁擡頭要反駁,卻被胡飛先一步截住:“到那邊去吧,我記得那裡是條死巷子。”阿繁聽了,立刻便點頭:“好,二少爺,我幫你擡箱子吧?這位……”望了望春瑛,有些拿不準該怎麼稱呼,但看神情,應該對她“二少爺的妹子”這個身份有些不以爲然。
春瑛也沒在意,只是按照平時的習慣,幫胡飛挑起擔子,轉移到路邊,阿繁一臉驚慌,前面扶扶,後面摸摸,簡直就是手足無措了,直到胡飛放下擔子,她才又紅了眼圈:“二少爺,你過的都是什麼日子啊?你以前哪裡受過這樣的委屈……”
胡飛拉下腰間的手巾,抹了一把汗,淡淡地道:“這算什麼委屈?我有吃有喝,有衣穿,有屋住,日子過得好着呢。我如今也不是什麼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公子哥兒了,靠自個兒的本事吃飯,沒什麼好委屈的。”
“可是……”阿繁望望他身上的粗布短褐,再望望他臉上的紅腫,含淚搖搖頭,“二少爺,你不必隱瞞了,你這個模樣,哪裡象是過着好日子?”
胡飛不想繼續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便扯開了話題:“你怎會在這裡?幾時嫁了人?”頓了頓,“難不成……是夫人趕你出來的?!”
阿繁哽咽道:“侍候過老爺和姨奶奶的人……大都被送去莊上了……家裡就只剩下夫人和大少爺用慣的人,又另添了一些新的。我被攆回了家,我爹怕夫人會再爲難我,便早早替我尋了門親事……我男人如今就在前頭開了家小雜貨店,日子雖過得不如從前,卻也衣食不愁。”
胡飛表情有些複雜:“是嗎?他待你可好?”
“好……”阿繁稍稍紅了臉,“他待我極體貼的,我如今已有兩個月身孕了……”
胡飛撇開頭:“墨涵呢?自從他被管家帶回去,我便再沒見過他了,後來我雖託人打聽過,卻聽說他不在府裡,他也被送到莊上去了嗎?沒受什麼罪吧?”
阿繁搖搖頭:“墨涵……被夫人做主賣掉了。”
胡飛猛地回頭盯住她:“你說什麼?!”
阿繁嚇了一跳:“是真的!管家把他帶回來沒幾天,夫人就吩咐把他賣掉了,我只聽說他賣到了一位劉御史府上,過得還不錯……”
滿京城的御史,就只有一位姓劉。春瑛聽了,也猜到胡飛的書童是被賣給了誰,這算是巧合嗎?
胡飛臉上神情莫測,過了一會兒,才鬱郁地道:“他既然過得不錯,我就放心了……只怕也沒法去見他……”他低下頭,沉默片刻,纔有些艱難地問:“家裡……胡家如今怎樣了?生意……沒什麼問題吧?”
阿繁小心地看了看他的臉色,才道:“府裡一切都好……我前兒纔回過孃家,聽我爹說……大少爺已經穩住了皇商的差事,還多得了一項胭脂水粉的採買,上個月有位極有權勢的大人物做生日,大少爺送了一份大禮去,討得那位大人歡心,如今在京城裡,再沒別家皇商比大少爺更風光了……”
胡飛的臉色有些難看:“是嗎?那……其他人呢?”
“其他人……”阿繁有些猶豫,“夫人安排了幾位舅爺插手家裡的生意……大少爺爲這事兒跟她吵了一架。不過……夫人後來給大少爺定了一門好親事,他們便和好了……”
胡飛大吃一驚:“你說什麼?!大哥不是已經有元配妻子了麼?!還定什麼親?!”
阿繁縮了縮腦袋:“我不知道呀,這都是聽人說的……夫人說大奶奶頂撞她,不敬婆婆,有違孝道,便讓大少爺休了大奶奶,聽說正打算在新奶奶進門前,將小少爺送到四老太爺那裡,讓他多學點學問呢。”
胡飛的臉已經有些扭曲了:“大嫂向來賢良淑德得很,大哥叫她殺人,她都肯去幹的,如今沒用了,大哥便嫌棄她了麼?宗哥兒才幾歲?要學什麼學問?先是休妻另娶,如今連嫡長子都要踢開了?他給宗哥兒找了什麼樣的後孃回來?!”
阿繁縮得更後了:“聽說是位侍郎府的小姐……不過是姨娘養的……”
胡飛冷笑:“果然,他這是攀上高枝兒了?怪不得眼裡都沒人呢!”他那位嫂嫂,孃家也是山東的富貴人家,做的米糧生意,遍佈整個膠東,家財萬貫,家主據說也是個人物,可惜教女兒只一味以柔順爲先。嫂嫂過去對他這個小叔子一向和氣,但兄長和嫡母要趕他們母子走時,卻只是抱着孩子站在邊上,一聲不吭。雖然現在可憐,胡飛卻自認爲沒必要去多管閒事。想來嫂嫂孃家也有人在京中,只要陪嫁過來的僕人去報個信,也沒什麼可擔憂的。
但他想來想去,只覺得諷刺萬分,兄長與嫡母口口聲聲拿嫡字壓他和母親,如今爲了向上爬,卻拋棄了嫡長女出身的嫂嫂,轉而求娶一位庶出的高門千金……這算什麼?其實嫡與庶都不是那麼重要吧?只要有足夠的權勢,嫡長身份也要對庶子庶女卑躬屈膝!
春瑛有些不安地看着胡飛臉上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輕輕伸手碰了碰他:“小飛哥……”阿繁立刻便掃視過來,皺着眉看向她的手。
胡飛從沉思中醒過神來,勉強對春瑛笑了笑:“我沒事。”
然後又轉向阿繁:“家裡的事……我已盡知,你回去後,別告訴人你曾經見過我,也別把我如今的境況跟人說,記住了麼?”
阿繁委屈地道:“二少爺,這怎麼行呢?咱們這些侍候過老爺和姨奶奶的舊人,都一直牽掛着你呢,好歹要讓大家知道你安好。”
胡飛動了動嘴,沒吭聲。當初他和母親被趕出府的時候,這些人何嘗沒有袖手旁觀?他理解他們的難處,但不意味着會當這件事沒發生過。
春瑛左瞄瞄,右瞄瞄,插嘴道:“這位大嫂,小飛哥離家後,先後在幾個地方落腳、找工作,都被他哥哥派來的人攪和了,好不容易纔避開他們,找到了安全的住處。你告訴別人不要緊,就怕走漏了風聲,叫胡家的人知道他在哪,再派人來騷擾他,到時候他就連京城都待不下去了!”
阿繁吃了一驚:“居然有這樣的事?我知道了,我絕不會說出去的!”她望望胡飛,忍不住伸手拉住他:“我的好少爺,你怎的這般命苦啊……”說着眼淚就要下來了。
胡飛勉強笑着安慰她一番,好不容易纔脫了身。他挑着擔子走在前頭,似乎陷入了沉思。春瑛跟在後面,幾次看他,欲言又止。
胡飛虎落平陽,好不容易靠自己做起了小生意,眼看着財富一點一點地增加,日子每天都過得很充實,可是一旦面對起有錢有勢的人,便成了受欺侮的對象,只能靠說大話去哄對方,逃將出來。而他那個卑鄙的兄長,明明才能平庸,卻在接掌家業後,不但穩住了家中的生意,還迅速攀上高門大戶,眼看着越來越有興旺的趨勢。之一對比,胡飛怎能不受打擊?
她感到很不安,胡飛會不會……產生什麼奇怪的念頭?他可千萬別做傻事呀!
第三卷 高門 一百二十二、再遇三少
春瑛與胡飛一路回家,又一路叫賣,做了幾樁生意,但胡飛有些無精打采地,連叫賣的聲音也不大,春瑛見狀,便勸他索性早些回去算了,今日天氣不大好,天空中一片陰沉沉的,風又大,說不定要下雨呢。胡飛沒說什麼,只是胡亂點頭應了。
回到家,魏公魏婆見他們回來得早,有些疑惑,看到胡飛臉上的傷,更是大吃一驚。春瑛簡單地把事情說了一遍,又翻出藥水給胡飛擦,魏婆便早早安排午飯去了,魏公則出門去尋熟人,打聽那個慶大爺有什麼來頭。
胡飛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地,匆匆吃過飯便回屋睡下了。
春瑛在院中一邊做針線一邊伸頭去探看,見他一直不出房門,心裡的不安又添了幾分。
傍晚時,路媽媽來了,她來看女兒,順便捎來幾件新做的秋衣。春瑛忙將母親迎到自己的房間去,又急急去泡茶。
路媽媽道:“我又不是客,泡的什麼茶?方纔我在你舅舅家吃了酒,你尋些橄欖仁來沖水我吃。”
春瑛應了,想起二叔還收着一小包陳年的福仁,忙去尋出來,拿幾粒兌了滾水,送到母親面前。
路媽媽吹涼了喝兩口,用手扇了扇臉上的熱意,才道:“你這些日子過得如何?眼看着你二叔也走了不少日子了,天氣又漸漸轉冷,你住在這裡始終不是個事兒,索性搬回家裡住吧?”
春瑛先是驚喜,繼而又有些遲疑:“可以嗎?不是說……要裝作我受了重傷要休養嗎?二叔才走了個把月,會不會太急了?”
路媽媽搖頭道:“傷筋動骨一百天,你避了也有將近半年,足夠了。明兒我就回去放話,說你的傷勢已經好得差不多了,過些天便搬回家去。”
春瑛自然是千肯萬肯的,但胡飛這邊她卻有些放不下,便一時沒回答。她想起曾經來打探消息的崔寡婦,雖然後來一直沒再遇到,但她幾乎天天出門,誰知道對方在她不在時都做了些什麼?於是她便問:“娘,我的事,崔嬸知道多少?她知道我在別人家裡養傷麼?”
“她?”路媽媽皺皺眉,“誰有空理她?如今又不在一個院裡住了,她眼裡就只有那些管事娘子們,哪裡會跟我們搭話?”頓了頓,還是帶了一分得意地道:“不過你爹受小陳管事重用,最近她也不敢再給我臉子瞧了。上回還特特送了一包慄粉糕來,說是她閨女在府裡得的,特地拿過來給我嚐嚐。我呸!她當我是沒見過世面的村婦不成?幾塊慄粉糕罷了,誰家沒有呀?還值得特特拿到別人跟前炫耀,好顯擺她閨女有多大的體面?”
“是嗎?果然可惡!”春瑛隨口附和兩句,便追問:“她送糕過來時,有沒有說什麼?平白無事的,她也不會上門吧?”
“說起這事兒是有些古怪。”路媽媽湊近了女兒,“她那日總纏着我說話,問你爹的差事,又問你姐姐在府裡好不好——真夠奇怪的,她本就在府裡當差,你姐姐好不好她不知道麼?問我做什麼?——後來還問了你二叔的事,問他爲什麼不住在後街,卻偏偏在外頭賃房子住,那樣實在不好照應……”
春瑛心中一緊:“那你是怎麼跟她說的?”
路媽媽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說什麼呀?我幹嘛要告訴她?我藉口有事,送她出門,便在門口當着衆人的面兒大聲說,她一個寡婦家,打聽一個單身男子的住處,可不是什麼正經事兒。我家二叔雖說年紀不小了,但還從沒娶過妻呢,怎麼也得配個黃花大閨女呀?你說是不是?”
春瑛的表情有些古怪。她想笑,卻又覺得這樣好象不大厚道,但最終還是沒忍住,笑出聲來:“崔嬸當時有什麼反應?她一定很生氣吧?娘,你這樣也算是得罪她狠了。”
“得罪就得罪!”路媽媽翻了個白眼,“誰怕她了?我是當着衆人面說的,光明正大!有好些人聽到呢!她要是想告狀,我倒要看看她能說出什麼話來!難不成她一個死了男人的寡婦,悄悄來打聽未婚男子的住處,就是應該的麼?”接着又竊笑道:“自那以後,她見了我就繞道兒走!不過崔丫頭前兒回家時遇見我,可沒給我好臉。這丫頭倒是有些心計的,也不知道用什麼法子,哄得太太擡舉她做了一等大丫頭,若不是礙着太太,我當時就一巴掌刮過去了!居然瞪我?哪家閨女會象她這麼沒規矩?!”
春瑛皺了皺眉,勸道:“雖然我不知道府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瞧曼如這個架勢,顯然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小丫頭了,娘,你還是別跟她們硬碰吧,萬一她們真的要對你不利,爹和二叔都不在家,我又一時半會兒回不去,姐姐在老太太那兒未必能及時得到消息回去救你和弟弟的。”
“行了行了!”路媽媽不耐煩地擺擺手,“她們能做什麼?我沒進府當差,又不出門,她們想栽贓也沒處栽去!”
春瑛張了張口,又閉上了,低頭想了想,才道:“所謂防人之心不可無。崔家母女做不到,管家娘子卻是能的,萬一她們找熟悉的管家娘子給你派苦差事呢?你又沒法推脫。而且,曼如在太太跟前得寵,若在太太面前說爹的壞話,那爹明年的升遷就要泡湯了!娘,你還是離她們遠點兒吧?別惹她們了。”
她在府中當差不到一年,最大的體會是,人與人的爭鬥真是無窮無盡,而且叫人防不勝防。她自問不是個笨蛋,只是對人心不夠了解,前後也不知道吃了多少暗虧,又逃過了多少災難,最終還是莫名其妙地出了府。曼如是個能狠下心的,浣花軒前後幾次風波,都有她的影子在裡面,照這麼看來,自家老孃那點頭腦,恐怕還不是她的對手。他們路家還要過好日子呢,沒必要擋在崔曼如前頭,成爲她要除之而後快的攔路石,更何況,她現在風頭正盛呢。
路媽媽想了想,覺得女兒說得有理,只是仍有些不肯相信,那一向不被她放在眼裡的崔家母女真能把她怎麼樣。她再喝幾口茶,又嚼了兩個福仁,吐出渣子,伸伸懶腰道:“天也晚了,我該回去了,還要去你舅舅家接小虎呢。你在這裡好好照顧自己,過些天我便帶你回去。”
“娘……”春瑛頓了頓,咬牙道:“你回去只跟最親近的幾個人說就行了,也別急着帶我回去。我如今正幫小飛哥做生意,賺了點兒錢,回去了,出門就沒現在這麼方便了,還是等些日子再說吧?”
路媽媽皺眉道:“你還真跟那個胡小哥出門擺攤子去了?萬一叫人認出來,我們老路家臉上可不大好看。你做針線是好事兒,何必跟出門去拋頭露面?”
春瑛笑笑:“娘放心,不會有人認出來的,這件事我有分寸。”她現在個兒長高了很多,又換了髮型,穿戴都跟在府裡時不大一樣,當初連母親見了,都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別人又怎會發現呢?再說,她已經有意地避開了侯府周邊的地區了,除非浣花軒的人跑到她攤子前跟她面對面地說話,不然她纔不擔心會被認出來呢。
路媽媽有些勉強地道:“好吧,你自己當心些。你爹前兒送了家書回來,說是南邊的事兒耽擱住了,興許要入冬才能回京,叫我打點些厚棉衣送過去。我手頭已接了幾樣活,都是熟人,不好推得,你便幫娘做一件吧?”
春瑛忙應了,又從箱子裡拖出一大包鞋子:“這是我給爹和二叔納的,娘叫人一併捎回去吧?”
路媽媽臉上露了笑,高興地應了,臨走又囑咐了春瑛許多事,才離開了小院。
春瑛站在門口,目送她遠去,回頭望望巷尾處的“魏宅”,猶豫了一下,還是回身關上了門。
到了次日清晨,春瑛起身梳洗,又打掃了幾個院子,去魏公魏婆處吃早飯時,才發現胡飛居然還沒出門。她看看天上升得老高的太陽,覺得有些不對勁,忙跑去敲他的房門。
沒敲兩下,門就開了,胡飛掛着一堆黑眼圈走出來,嚇了春瑛一跳:“你這是怎麼了?不舒服嗎?”
“沒什麼……”胡飛抿了抿嘴,微笑道:“妹子過來吃早飯了?我也正要去呢。”
春瑛擔憂地望着他:“你昨兒沒睡好麼?可是有什麼煩心事?”他一向早起出門的,居然到了巳時還留在家裡,實在不尋常。
胡飛只是笑着說:“臉上的紅腫還沒消下去呢,這時候去做生意,只怕反把人嚇跑了。今兒我索性把騾子買回來,明日我要到別處去叫賣,就輕鬆多了。”
春瑛聽了覺得有理,便沒再問什麼,但看着他平靜地吃早飯,平靜地洗衣服,平靜地晾曬衣物和穿舊的鞋子,她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兒的地方。
胡飛忙完了便出門去了,春瑛本想跟去,他卻道:“妹子還是留在家裡吧,外頭人心難測,說不準幾時便會遇到歹人,你在家裡做針線,我還放心些。今日去的牲口市,又髒又氣味難聞,沒得骯髒了妹子。”
春瑛想想也是,便讓步了,誰知他這一去,便去了一整天,天黑後才拉着一頭騾子回來,不過騾子倒是好騾子,魏公親自掌眼,說是極能負重耐久的,又積極地把最近新做的兩個小點的貨箱用麻繩纏上騾背。
這兩隻箱子底部裝有小木輪,方便在平地上推動,外壁還釘了好些鉤子繩索,讓人掛東西。春瑛與胡飛合作,七手八腳地把貨物放上去,另添上水袋、乾糧袋、闊沿斗笠、藥油等物品,末了試上一試,騾子適應良好,走得又快又穩。春瑛高興得不行,早知道這樣方便,她應該一開始就提議買騾子纔是。
胡飛只是微微笑着,到了翌日,見臉上的紅腫消了,便要獨自出門做買賣,還攔着春瑛:“我一人出城,只需交一份稅金,多了你,反倒花錢更多了,不如妹子留在家中,多做些好荷包,多打些絡子,豈不更好?”
春瑛想到她留在城裡,還可以負責進貨,便應了,只是還有些不放心,便一路送他到了東便門前,才與他告別,獨自迴轉。
沒走出多遠,她便瞥見一個人影,似乎是周念,吃了一驚,忙追上去。誰知跟在他身後轉了幾道彎,那人無意中回頭,她才發現是認錯了,他只是長得跟周念有四五分相似而已,氣質渾然不同。
她有些沮喪,半年沒見周唸了,有時想起過去與他相處的日子,頗有幾分懷念,而且她更想知道,當初她是怎麼被送出侯府的,他現在又怎麼樣了?是不是已經恢復了身份?
“春兒?”身後傳來一道驚訝的聲音,她回過頭,自己也驚訝了:“三少爺?!”
來的正是她曾經侍候過的侯府三少爺李攸,臉上帶了幾分訝意:“你怎麼會在這裡?”
(好吧,三少爺出來了……)
第三卷 高門 一百二十三、三少的命令
春瑛忙屈身一禮:“三少爺。”方纔擡頭打量對方。
李攸穿着一身雪青袍子,騎着匹白馬,後頭只跟着個十一二歲的陌生小廝。
她掃一眼他們的穿着與馬鞍上的色澤,再看看李攸腰間的扇套都是青白色的,便猜到他們大概是去了哪家辦喪事的人家,於是問:“您這是要出門做客去?”
“已經完事了,正要回府呢。”李攸上下打量春瑛幾眼,笑道,“你看起來氣色不錯,這半年過得可好?”又張望四周,手執馬鞭朝不遠處的一家茶樓指了指:“這裡不好說話,到那裡去吧,點染,去尋張桌子,要雅間。”
跟在馬後的小廝笑着應了一聲,邁腳迅速朝茶樓跑去,衣襟隨風一擺,腰間有什麼綠色的東西閃了閃。春瑛只瞄一眼,便起了疑心。那看起來象是個玉佩,而且形狀跟自己以前從三少爺那裡得的賞賜好象呀?她回頭看了李攸一眼,沒吭聲。誰知道這位小少爺手裡有多少個玉腰佩呢?這種東西的款式也就那幾樣,興許他有幾個差不多形狀花樣的,隨手就給了人呢。
李攸漫不經心地騎着馬來到茶樓前,早有機靈的小二迎出來:“公子爺,雅間已經備好了,請上二樓。”卻又忍不住瞥向後面的春瑛,視線中帶了幾分好奇、幾分瞭然與幾分曖昧。
李攸壓根兒沒注意他的臉色,就徑直走進茶樓,往二樓上去了。春瑛卻在後臺看得分明,頓時鬱悶不已。她這一身打扮分明跟平民女孩兒沒什麼區別,卻跟一個穿着富貴的小少爺一起進入茶樓,還叫了雅間,天知道周圍的人會怎麼編排她?
春瑛眼珠子一轉,便將雙手放到小腹前,微微低頭,照着大戶人家婢女的姿勢,小步跟在李攸身後走,保持着三步以上的距離,經過一個穿着比較體面的中年蓄鬚男子面前時,她猜想對方大概是掌櫃,便低聲吩咐:“我們少爺不喝雜茶,你若有龍井,便選明前的泡上來,沒有明前,雨前也使得,若連雨前也沒有,便省了吧,另挑好的香片小葉,須得是茉莉雙薰的。泡茶的水首選玉泉山的水,或者乾淨的雨水也使得。點心不必多,只挑時令新鮮的,乾乾淨淨地收拾了拿碟子盛三五樣上來,多了不要。記得,只要口味清淡的,少擱油。”
她說完也沒停留,徑直往樓上走,腳步放輕,瞧着十足的高門大戶中受過嚴格訓練的婢女架勢,眼睛也沒往周圍瞟,還得努力制止裙襬亂飄。她從前在家時進行的訓練似乎湊效了,她艱難地以平常速度走完這一段樓梯,居然沒出差錯。別的茶客一見她的作派,便知道是先前那位小少爺的丫頭,雖然還在偷看,卻不敢隨便說閒話了。
才走到雅間,她稍稍鬆了口氣,便聽到李攸打趣道:“我從不知道春兒是這樣能幹的?你在我院裡時,只做些粗活,是不是太大材小用了?”
春瑛笑了笑:“三少爺院裡的姐姐們,都是極能幹的,我這樣的不過是小意思,怎麼敢自稱大材?”頓了頓,她想追問周唸的事,但瞥見那名叫點染的小廝站在邊上侍候,她便猶豫了,不知該不該當着他的面說。
小二很快送了茶點上來,不等春瑛接過,點染便先一步迎上去,迅速利落地把東西朝桌上擺放好,又倒了小半杯茶嘗一口,皺了皺眉,瞥了小二一眼。小二誠惶誠恐地低下頭:“請客官莫嫌棄,這是小店最好的茶了,雖是陳年龍井,配着小店後院的泉水,並不比新茶差。”
點染一挑眉,便要數落,被不耐煩的李攸一擺手攔住了:“我又不是來吃茶的,挑剔什麼?讓他下去,少來打攪!”點染這才朝小二揮揮手:“去吧!”那小二迅速退了出去,悄悄抹一把汗。
春瑛想了想,便上前替李攸挽袖子,又倒了杯茶給他,看向那些點心,不外乎桂花糕、慄粉糕、松子棗泥餅之類的時令食物,她挑來挑去,只把看起來比較清淡的桂花糕挾到李攸面前的小碟裡。
李攸壓根兒就沒想吃那些糕點,只掃了一眼,便叫點染:“你出去守着,我有話要跟春兒說。”點染笑嘻嘻地出去了,他才轉過頭對春瑛道:“說起來你也出府半年了,過得還好吧?我那院裡如今都塞滿了人,也沒空把你安排進去,只得讓你暫且委屈些時日,等有了空缺,我自會叫人召你回去的。”
春瑛已經淡了回府的心思,只是不好當面拒絕,便淡淡地低頭行禮:“知道了,謝三少爺。”
李攸不知在想什麼,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我問你……你跟曼如……是不是有什麼口角?我覺得……她說起你時,似乎有些古怪。而且當日念哥還在府裡時,便曾提到過,她當日原是跟你一起目睹二哥殺人的,怎的你沒對我提起?”
周念已經不在府裡了嗎?春瑛腦中閃過這個想法,接着回答道:“她是跟我一起看到了,但她非常反對我把這件事說出去,我們還爲這個吵了一架。我想着就算供出她來,她也會矢口否認的,跟她糾纏事情的真假,豈不是把正事耽誤了嗎?所以我索性沒說出她來。”她察覺到對方語氣有異:“可是有什麼不對?”
李攸淡淡一笑,搖了搖頭:“沒什麼不對,只是以後記得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我纔好。那日急着送你出府,也沒問清楚,幸好後來念哥把事情都說明白了。曼如她……”他住了嘴,想到身邊這個大丫頭得到母親寵信的緣由,嘴角便帶了嘲諷的笑:“她的心思,可不是你猜的那樣,她哪裡是怕把事情說出去的?”
咦?春瑛愣了愣,想到府裡傳的謠言,二少爺倒黴的經過,還有太太破格提拔曼如的事,猜到了幾分:“她把這事兒告訴太太了?所以太太纔會讓她升一等?”
“這你就別管了。”李攸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如今她在我屋裡幾乎越過露兒去了,母親也信她。從前我身邊侍候的人,倒去了幾個,剩下的越發親近她了。我倒想知道她接下來又想幹什麼。你先別回家去,你的事兒也叫你家人暫且瞞着,等我派人傳話過去,再照我說的辦。”說罷他拿起茶碗,喝了一口茶。
春瑛心裡有些不情願,明明母親都跟她說好了,過幾天就搬回去的,雖然她的意思是再推遲些,可被人命令不能回家,又是另一回事。等他的命令,誰知道要等到幾時?
春瑛小聲開口道:“只是不知道要等多久?我爹和二叔都跟大少爺出門辦事去了,姐姐在老太太那裡當差,家裡只有母親和小弟,我弟弟還不滿三歲呢……”
“不會等多久的,你放心就是。”
這話有些斬釘截鐵的意味,看來是沒法改了?春瑛不甘不願地應下,想了想,便問:“三少爺,我那天究竟是怎麼回事?你不是都計劃好了嗎?若不想我把事情泄露出去,明說就好了,爲什麼要打暈我?”
李攸怔了怔,才笑道:“哪裡是我打暈的?是二哥手下的人動的手。那日念哥說看到有人在附近窺視,怕他會對你不利,便求我想法子儘快送你出去。我就應了,沒想到這話倒叫那在暗中窺視的人聽見,趁人不備,便打暈了你,想要擄走。幸好三清警醒,及時發現了。我跟念哥一商量,覺得趁勢送你出府也好,便找了平安來辦。平安是我母親陪房的兒子,從小就幫我辦事,極可靠的。”
春瑛這才知道當日的真相,感覺有些複雜,卻又好象鬆了口氣。至少,她以後不必在對三少爺和周念這麼提防了,他們對她還是比較關心的。
她臉上綻開了笑容,對李攸鄭重施了一禮:“多謝三少爺救我,不然我恐怕早就倒黴了呢!”
李攸彎了彎嘴角,舉杯又喝了口茶,眼中精光一閃。
他又問了些別後的經歷,見春瑛打扮得樸素,便笑道:“瞧你如今這個樣兒,多寒酸,哪裡象是咱們侯府的人?”隨手摘下腰間的一個玉佩丟給她:“拿去,好好收拾收拾。等你日後回了府,我再賞你。”他心情暢快得很,沒有二哥的日子真是再輕鬆不過了,現在連大哥都去了南京姑母家,侯府上下只有他一個寶貝,父親對他也親近了許多,還願意交些小事給他辦,想到最初的契機便是眼前這個丫頭帶來的,他出手也變得大方了。
春瑛忙忙接住玉佩,認出它是一枚和田白玉的五蝠捧壽牌,無論質地雕工均是上品,恐怕能值幾十兩呢,忙行禮謝賞。李攸不在意地擺擺手,又閒聊幾句,便要起身回府。
春瑛忙問了句:“三少爺,念少爺如今在哪裡?還好麼?”
“他很好。”李攸不想說更多的了,只吩咐,“記住我的話,我會安排你回府的。”便出了門。點染忙付了賬急步跟上。
春瑛咬咬脣,也跟了上去,才走到點染身邊,那小少年便壓低了聲音對她說:“路大姐姐不認得我吧?我是外院的,一向跟三少爺出門。我原見過姐姐,只是姐姐當時並沒見着我。”
春瑛有些糊塗:“什麼意思?”
點染笑了笑,手上一動,便塞了不知什麼東西到她手裡:“我年紀小不懂事,衝撞姐姐了,姐姐可別生我的氣。”便加快了腳步。
春瑛低頭一看,他塞過來的原來是一塊玉佩和一副金三事兒,瞧着怪眼熟的,儼然便是她當日失蹤的財物之一。原來是給這個小廝拿去了嗎?可他的話又是什麼意思?
她正想追上去問清楚,卻聽到一樓的大堂一角傳來一把有幾分熟悉的聲音:“來呀,過來嘛,給爺笑一個?別跑啊,小美人……”她扭頭望去,可不正是前天見過的慶大爺麼?
她眉頭一皺,臉上便帶了厭惡,低頭走到門外,李攸正準備上馬,回頭看到她的模樣,便好奇地問:“怎麼了?”
春瑛心中一動,便把前天發生的事簡單說了出來,又指向慶大爺:“就是那個人。他平日沒少做欺壓百姓的事,但沒人管,大家只好忍氣吞聲。”見李攸表情沒什麼變化,她眼珠子一轉,又添上一句:“他老子好象是東直門的守將,聽說跟樑太師府很熟,這位慶大爺還跟樑家少爺是好朋友呢。”
“他算哪根蔥?樑家人哪裡會把他當一回事?”李攸一臉不以爲然,回頭對點染道,“這種小事用不着驚動家裡和靖王府,我記得前兒在姐夫家門口見過一個來拜會的官,叫什麼來着?好象是兵部的人?”
點染忙道:“正是,那天他還說要來拜見三少爺呢。”
“哪個有空見他?”李攸朝慶大爺擡了擡下巴,“給他遞個信兒,說這人仗着他老子,爲非作歹的,我看得不順眼,讓他儘快把他們父子料理了吧。我的人,可不是這種癟三能招惹的。”他回身上馬,對春瑛打聲招呼,便揚長而去。
春瑛回頭看看猶自調戲賣唱女的慶大爺,在看看三少爺遠去的身影,心想這大概就是高門大戶的特權了?三少爺甚至只用一兩句話,便決定了慶大爺一家的命運。她本該高興纔是,但不知道爲什麼,心裡總有些不是滋味……
第三卷 高門 一百二十四、南方來信
李攸回到侯府,一進大門,便不出意外地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他不動聲色地將馬鞭丟給了點染,腳下不緊不慢地往裡走,遞出一個眼色,那人便束手低頭跟了上來:“三少爺回來了?一切順利吧?”趁人不備,便壓低聲音道:“事情都辦妥了,人剛走。”
李攸微微一笑:“樑家的人有什麼反應?”
“他們只當是正主,先是派了人來跟蹤,後來又帶了官差來抓人。他照我的囑咐,一路都在大聲喊冤,在衙門關了兩日後,纔有人來證明他的身份。出了衙門,他換一身衣裳又到咱們府後來,沒多久又有官差來了。三天裡,他被抓了兩回,衙門的人已經有閒話了。”
“很好。”李攸翹了翹嘴角,“跟你相熟的那兩個差役不會亂說話吧?”
“三少爺放心,他們壓根兒就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小的不過是當趣事般在閒談時提起罷了。”那僕人微笑着低頭,“他們兩人向來守不住話,我隨口說一句樑家太過興師動衆,他們便徑自胡亂猜測起來了。有他們在,滿衙門的熱鬧都知道樑家鬧了個大烏龍抓錯了人,日後即便再有人提起咱們府上窩藏官奴,別人也不會相信的。”
李攸心中涌起淡淡的愉悅,這是他頭一回負責一件正事,照目前來看,進展還算順利。周念出府已經有三個多月,想必也快要回來了,他安排一個與周念有幾分相似的人在京城四處晃盪,又時不時瞞了人出入侯府,讓樑太師的人與官府先興師動衆一番,等他們發現那人不過是長得相像而已,傳言早已滿天飛了。到時候全京城的人都會知道,樑太師當日藉口傳旨,帶兵進慶國侯府大肆搜撿,甚至不惜火燒侯府花園也要找到的對象,不過是個跟周家兒子長得有幾分相似的畫商,原是侯府小少爺小孩兒家貪玩,找來解悶的。
樑太師當日雖然沒有搜到人,但朝中很多大臣都心裡有數,將來萬一被捅出來,對於侯府來說也是一個不大不小的罪名。趁這次機會,先在明面上掃清了嫌疑也好,然後再以這件事爲理由,只說本不知道故人之子長大後的長相,幸得樑太師提醒,才記起了周念這個人。慶國侯近日還到處跟朋友說,這麼多年過去了,犯官夫妻已故,只留下一個當年尚年幼的兒子,還做了許多年苦工,已經贖清罪過了。新皇親政,又有嫡皇子誕生,正是大赦天下以示天子仁德的時候,他打算上書皇帝請求將古人之子調回京中……
李攸前後再想了一遍計劃,覺得應該沒什麼漏洞了,才滿意地笑了笑。那僕人機靈,忙湊近了問:“三少爺,咱要不要加把火?讓流言傳得更猛烈些?”
李攸笑了:“也好。”想了想,“是了,你可以這麼說:周世伯當年與樑家並無仇怨,就算他兒子真的躲在京中,樑家跟順天府衙門打聲招呼便是了,派自家奴僕四處找人,未免太積極了些,還連不相干的人都不放過。樑太師寧可得罪皇帝與慶國侯府,也要帶兵上門抓人,卻是什麼緣故呢?難道當年周樑兩家之間有什麼解不開的冤仇?還是說當年的暗自別有內情?他是不想讓周家獨子出現吧?”他瞥了一眼心腹僕人:“我不管你用什麼法子,只需把這個說法傳出去,叫京城裡的人都這麼想……”
那僕人與他對視一眼,便垂下眼簾,鞠了一躬:“三少爺放心,小的必把事情辦得漂漂亮亮的。”
李攸滿意地點點頭:“好,殊言,你只要辦好了這件事,我以後絕不會虧待了你們老莫家。去吧,跟王管事說,我賞了你十兩銀子。”
殊言嘴角一彎,再行了一禮,無聲無息地退了下去。李攸面帶笑容地往內院走,這個他無意中發現的家生子,真的比很多人都聰明能幹,平安不在時,是個極得力的幫手,更難得的是知所進退,懂得守本份,絕不會在背地裡算計什麼管事的職位,也從不在別人面前炫耀自己辦了什麼大事或得了什麼貴重的賞,所以直到今天,侯府上下還沒什麼人知道他們之間的聯繫。對於這樣得力的下屬,他自然會大方得很。
李攸轉上一條小路,打算先到祖母房裡請安,卻聽到前方月洞門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然後便看到父親的小廝閱書從門洞後轉出來,一見他就驚喜地高聲叫道:“三少爺,你來得正好,侯爺有急事要找你,是南邊姑太太家來信了!”
李攸聞言忙轉道向父親的書房走去,才進門,便看到父親坐在烏木大案後,面前是一封已拆封的信。父親臉上似乎帶了幾分哀傷,但又隱含着一分興奮,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李攸請過安,才小心地問:“父親,孩兒聽閱書說,姑母家來信了?可是有什麼消息?孩兒記得,前幾日才收到大哥的家書。”
侯爺嘆息一聲:“你霍家姑父……沒了,就是這個月初的事。”
李攸心中一驚:“大哥不是纔在家書裡說姑父已經醒過來了麼?怎的忽然就沒了?”
“那不過是迴光返照罷了。”侯爺搖了搖頭,“你大哥送出信不過三兩天,他便撐不住了。還好,那幾天裡他已經安排了後事,你姑母與表妹總算不必擔心了。”
李攸沉默了一會兒,想起那位溫和親切的姑父,與慈愛的姑母,心中微微有些感傷,勉強把淚意壓了下去,才問父親:“姑父是怎麼安排的?我聽說他們霍氏的族人正盤算着要給他找個嗣子呢。”
侯爺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你姑父在臨終前已經派快馬送了奏摺上京,明說自己沒有子嗣,擔心承繼爵位,請皇上指派一個繼承人。”
“什麼?!”李攸大吃一驚,他還沒聽說過這種事呢,不由得有些擔憂,“姑父怎的這般糊塗?族人再不肖,總能找到一兩個勉強可以用的,皇上指派,又能指着誰?挑個從不曾謀面的去,就怕姑母和表妹以後要受委屈呢。”
“你這傻孩子。”侯爺笑罵,“你當你姑父是傻子麼?霍家從當年霍賢妃兄妹那一輩開始,便只有他這一支顯赫,又人丁不旺,那些霍氏族人,都是隔了幾重的偏方旁支,不知眼紅這個爵位多少年了,不論他選的是誰,都親不到哪裡去,等他眼一閉,你姑母和表妹遠在南京,無人撐腰,又有誰替她們作主?”頓了頓,才放緩了語氣道:“他家老太爺在先帝時,曾有過一位庶子,是正室的隨身婢女所出,走的是正統科考的路子,早早分家出去,現今在翰林院做個小小的檢討,主修國史,不顯山不露水的,與他家卻比那些族人血緣更近,只是兩家長年分隔兩地,極少來往。不過,這位檢討大人卻有一位了不得的恩師,今上還是皇子時,曾師從那位先生……”
“是鄒承明鄒大人!”李攸驚叫,“當年的幾位帝師,也就只有這位大人還在了,只是他自從離了國子監祭酒的位置,便賦閒在家,已有近十年不在朝中……”
“正是那一位。”侯爺笑道,“霍檢討那一科,正是鄒大人任主考,鄒大人罷官後,也只有他與其他兩三個考生還敢上門拜訪,這份情誼自然了不得,今上想必也心中有數。”他往後靠了靠,“這位霍檢討膝下正好有兩子,長子聰慧,次子平庸,卻還是區區七齡童……”
“那不是正好麼?”李攸興奮起來,“他家次子過繼給姑父,不但名正言順,對姑母與表妹也好,霍翰林的家教我是聽說過的,清正廉潔,又是書香人家,比那些粗俗之人強一百倍!”
侯爺撫掌:“更妙的是,你姑父在臨終前上了摺子,皇上一日未發話,那些霍氏族人便休想自作主張,你姑母與表妹也就不會受委屈了。等皇上下了旨,有你大哥在,那些人更是半點好處也別想沾!”頓了頓,他搖頭嘆道:“霍家向來與遠支族人關係不遠不近,除了每年大節祭祀,幾乎不跟他們來往,到了你姑父這一輩,他是個軟心腸的,纔會出錢出力,爲族人置產助學,沒想到助得越多,他們的胃口就越大,害得他連妻女都差點保不住。想必你姑父心裡也在後悔吧?如今總算在臨死前明白了一回,也不枉我爲他費的這許多心思了。
李攸心中一動:“父親,那霍翰林的次子……年紀尚小,恐怕離不得父母吧?就算承繼了金山伯的爵位,也沒有小小年紀便獨自遠行前往南京的道理……”
侯爺知道兒子明白了,露出了滿意的笑容:“正是如此。我正要給你大哥寫信,讓他替你姑母和表妹處置家務,打點行李,預備上京來呢。”稍一停頓,又補上一句:“只是得提醒你大哥一聲,變賣房屋地產時,可千萬別讓你姑母受委屈才是,她到底是霍家主母……”
傍晚,胡飛回到小院。春瑛一見便高興地迎上去,還未開口,就看到他臉上青了一大塊,並不是前天的傷處,不由得吃了一驚:“這是怎麼了?誰打的你?!”
胡飛不好意思地捂住傷處:“不礙事的,只是皮外傷。原是我運氣不好,碰上了王家村的人,不知他們怎的認出了我,拿那位小溪姑娘的事與我爭吵起來,一時不慎,便吃了他們幾拳。”
春瑛惱了:“哪有這個道理?明明是那姑娘自己發花癡,你有什麼錯?他們憑什麼打你?!”她急急去找了藥油來替他擦上,想到他這張臉接二連三地捱揍,心疼了:“這叫什麼事兒呀?咱們安安份份做小生意,礙着誰了……”
胡飛笑道:“不要緊,我已跟他們把話說清楚了,他們會叫小溪姑娘的父母好生管束她,咱們以後可以繼續回朝陽門大街擺賣。”
還去那裡,沒有小溪,誰知道會不會來個小江小河小湖小海呀?春瑛撇撇嘴,道:“今天我遇到咱們侯府的三少爺了,我以前侍候過他的,就把那個慶大爺的事告訴了他,他已經叫人料理了。過兩天咱們打聽一下消息,如果那個慶大爺不在,咱們就可以回東直門大街去了。”
胡飛聽了更高興:“那真是好消息,滿京城隨我們去哪裡都行。有主顧說咱們的簪子銀釵不夠好,索性咱們再進些名貴一些的如何?”
春瑛拿出點染還她的玉佩和金三事:“這個是我以前積攢的東西,你拿去吧,就當是我入的股。”
胡飛猶豫片刻,便接了過來:“好,我得用心做生意,賺更多的銀子,絕不會叫妹子吃虧的!”
春瑛笑着收起藥油:“我去給你把飯熱熱?魏婆今兒做了你愛吃的紅燒肉。”
胡飛看着春瑛走遠,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了,想起今日在城外受的辱,便恨意難消。幾個癟三,他從前何曾放在眼裡?如今卻只能忍氣吞聲,低聲下氣地爲不是自己的過錯賠不是。這都是拜他那個兄長所賜!
他咬緊牙關,雙拳緊握:總有一天,總有一天,他會爬得足夠高,再也不被人欺負!
(第三卷完)
第四卷 淑女 一百二十五、偷窺者
又是一年春來到,春光正好。
春瑛坐在小院的臺階上,低頭打着一條新絡子。這是她在外面街上無意中見到的新鮮花樣,覺得挺好看的,便仔細記住了,回家也打來試試。
門外傳來腳步聲和人聲,似乎是住在附近的一位街坊:“就是這兒,胡小哥就住在這個院子裡,只是不知道在不在家。客人只管去敲門問問,若他不在,留下話,他自會去尋你。”
“多謝大嬸了,這是小小心意……”
“哎呀客人真是太客氣了……”
春瑛放下絡子,走過去打開門,小心探頭向外看,見到一個三十來歲的男子,膚色黝黑,身材略胖,身上穿着粗綢袍子,頭上裹着小包帕,腰上綴着個玉佩,卻是外圓內方的金錢式樣,想必是個商人。
街坊大嬸一見春瑛便笑着迎上來說:“春姐兒,這位客人是外地來的商人,說是要找胡小哥談生意。”春瑛笑道:“多謝大嬸了,我會好生招待的。”那大嬸聞言,哈哈幾句,便抓着一邊袖子,很快走了。
春瑛向那商人道了個萬福,便道:“胡家哥哥出門去了,要傍晚纔回來呢,客人若有話要留給他,只管跟我說。”
那商人遲疑了一下,才道:“我姓伍,單名一個笛字,原是江南來的布匹商人,在碼頭聽得人說,這裡的胡小哥交遊廣闊,最有辦法,不管什麼生意,都能替人找到下家。我販了一批布料來京,還沒落腳便接到家裡急信,說我父親病了,須儘早趕回去,因此只得來找胡小哥試試。”
春瑛忙道:“請您稍待,我馬上回來。”說罷回屋去拿了用來速記的小冊子與筆,回到門前打開:“請說您現在落腳的地方,還有布匹的種類、數量、價錢等等,回頭自有人去找您驗貨,晚上胡家哥哥回了家,就會找你談了。”
那商人伍笛怔了怔,有些不太情願:“怎的還要驗貨?還沒找到買家呢,若中間有什麼差遲,弄髒了些,我豈不是吃虧了?”
春瑛笑道:“客人,您是外地來的,我胡家哥哥要給人做中人,就得講信譽,總得先行確認貨物纔好。您放心,驗貨的都是行家,若有差遲,絕不會叫您吃虧的。”
伍笛這才勉勉強強地接受了,把貨物的情況簡單敘述一遍,又留下了自己現在所住的客棧地址。見春瑛在小冊子上寫了幾行字,他伸頭過去瞥了一眼,倒有些驚訝:“小姑娘,你的字寫得真不錯呀,原本你這樣年紀的女孩兒,能識字就算難得了,這是你哥哥教你的?胡小哥還是個讀書人?”
春瑛笑笑,沒回答,只是把小冊子拿給他看:“你再檢查一遍,可有寫錯、寫漏的地方?”
伍笛粗粗掃了幾眼,便說句“都對了”,又仔細上下打量春瑛一番。
春瑛早已習慣了,只是淡淡笑着任他打量,倒是伍笛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便笑道:“那我這就先告辭了,請胡小哥儘快來找我,我真的挺急。”
春瑛客客氣氣地送走了他,纔回屋去寫了封短信,走出街口招了招手,叫來一個十歲上下的街童:“五蛋,你上福寧街跑一趟,把這封信送給雲想閣的石掌櫃,可別貪玩耽誤功夫。這是給你的酬金,等你回來,我再給你五個錢。”
五蛋低頭數了數手裡的五個銅錢,眼珠子一轉:“我只要這五個錢,那五個春姐兒就用五個饅頭抵了吧?要白麪的,新鮮的,熱的!沒餡兒也不打緊!”
春瑛抿嘴笑着戳他額頭一指:“只給三個!五個錢換五個饅頭,好划算的買賣!如果你辦事辦得好,我就再補你一個大餅,算是另外獎賞你的,如何?”
五蛋樂顛樂顛地接過信去了。一個大餅就頂得上兩個饅頭了,價錢還要再貴些,這筆買賣再划算不過。
春瑛笑着目送他去了,回到小院裡繼續打絡子,待吃過午飯,石掌櫃就來了。她忙迎上去:“掌櫃的好,您這是去過了還是正要去?”
這話有些沒頭沒腦,石掌櫃卻聽明白了,也不客氣,徑自坐在院中的小凳上,倒了杯茶喝,才道:“已經驗過了,東西倒不差,只可惜有十來匹不知怎的被泡壞了,曬乾後倒象是鹹乾菜似的,我看那姓伍的也有些不太老實,價錢開得忒高,你跟胡小哥說,若真要接手,價錢再往下壓四成,那姓伍的都虧不了。”
春瑛忙拿了自己做的點心出來招待他:“我聽說他帶來的都是些白布,要是被泡壞了,還有誰願意買?”
“聽說西城廣寧門附近昨兒發了一場大火,燒死不少人,估計這幾天白布會很好賣。泡壞的那些,再過一次水,抻直了曬一曬,想必也有窮人家願意買。”石掌櫃吞了兩塊點心下去,“小春的手藝越發好了,這豌豆黃味兒夠正!——我正打算帶上我姐夫,把庫房裡積下來的粗白布運過去賣呢,胡小哥若要來,明兒辰時三刻前在崇文門會合,過時不候。”
春瑛忙用筆記下了。石掌櫃見了便笑道:“小春學問越發長進了,這字是寫得又端正又好看,什麼時候也回雲想閣坐坐?蘇洛蘇伊兩隻猴兒近來倒用功得很,只是常與冬哥兒一處做功課,總算比不上人家,你得空便來瞧瞧他們的功課如何?”
春瑛擡頭瞟他一眼,見他神情扭捏,倒覺得有些好笑:“好啊,過幾天我便去,只是我可不敢指導他們的功課,那些書本文章,我原是沒讀過的。掌櫃的不也識字麼?爲什麼不親自出馬?要是不會,就直接問冬哥兒好了,冬哥兒一定會告訴你的。”
石掌櫃咳了幾聲,帶了幾分羞澀,又有幾分躍躍欲試,隨便說了幾句閒話,便再也坐不住,告辭去了。
春瑛一路笑一路送他出門,順便賣了熱饅頭與大餅,送去給五蛋,纔回來拿着那小冊子邊看邊想。
雖說西城人家失火是件慘事,但白布總是要買的,他們不擡價就是厚道人了……如果有剩的,就積攢起來慢慢賣吧,這回他們也不用找下家,直接自行消化了吧……
傍晚時,她在廚房裡忙着兩個菜,聽到外頭有騾子的啼聲經過,便知道是胡飛回來了,忙快手快腳地盛菜上碟,滅了爐火往魏家院子裡來:“小飛哥回來了?今天有好消息呢!你先來嚐嚐我做的魚香茄子和豌豆苗炒雞絲,看火候怎麼樣?”
胡飛的臉色卻有些不自在,時不時往門外看,魏婆見狀便問他:“這是怎麼了?外頭有什麼可看的?”胡飛勉強笑了笑,接過春瑛手裡的菜,誇道:“一聞就知道好吃,妹子越發能幹了。”
春瑛卻不受他的迷湯:“快說吧,到底怎麼了?”又走到門邊打開門往外看,胡飛動了動,似乎想要阻止,卻沒來得及。
春瑛左看右看,還是隻能看到一條空巷子,不解地回過頭:“外面什麼也沒有呀?”
魏公也捧着碗紅燒肉過來了,敲了敲煙竿子:“快說呀,對我們有什麼好瞞的?”
“也沒什麼……”胡飛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就是總覺得有人跟在我後面,可我回頭,又沒瞧見什麼可疑的人,所以心裡有些不自在……”
魏公哂道:“這大路上走的人,每天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你又知道人家一定是跟着你的?”朝妻子揮揮手:“把我那瓶酒取來,今兒菜好,我要跟小飛哥好好喝兩盅!”魏婆瞪他一眼,還是無奈地去了,嘴裡還有碎碎念“又要喝醉了……”。
胡飛小聲問春瑛剛纔說的好消息是什麼事,春瑛便把伍笛的事告訴了他,他點點頭:“那我少喝兩盅,等吃過飯便去客棧找他,把布料運回來吧。”
“數量好象很多呀?一輛馬車是不夠的。”
“那就先運一輛,只挑差些的料子,明兒先賣了。西城那頭也沒什麼有錢人,咱留着好料子慢慢兒賣。我可以請客棧的人幫我先守着貨,慢慢拉回來就是。”
春瑛與胡飛低頭小聲商量着,又聽到有人敲門,忙去開門,卻是個衙役。他先跟胡飛打了聲招呼,便道:“奉府尹大人之命,前來通告大家,有個盜賊近日在京城裡四處作案,已有不少人家中了他的暗算,幾乎傾家蕩產了,他是連尋常人家都不放過的惡徒,各位街坊警醒些,看好自家財物,一旦見了生人,便要多提防,要是那生人形跡可疑,你們就立刻報到衙門裡去,知道麼?”
魏公忙應了,又請他吃碗酒,那衙役的視線在噴香的菜餚上打了個轉,又狠狠地吸了一口酒香,才硬下心腸道:“我還有整整兩條半街的人家要通知呢,哪裡有空吃酒?”又在那酒瓶子上望了幾眼,方纔轉身去了。
春瑛關好門回來,便跟衆人議論起那盜賊的事,魏婆早從市場上聽了無數小道消息,巴不得找人分享,魏公卻只顧着吃菜喝酒,又勸胡飛。胡飛只得推說飯後還有正事,勉強喝了四五杯,方纔脫身。
與伍笛的交易非常順利,次日一早,胡飛便用借來的馬車裝了大半車粗白布出了門。
春瑛留在家裡整理剩下的細白布,挑出一匹細軟些的,打算給胡飛和魏公魏婆做幾件新中衣,卻又免不了想起離京已久的父親與二叔。他們這一去便是大半年,什麼時候纔會回來呢?
她發了一會兒呆,纔想起針線籃子還在家裡,忙起身去取,忽然瞥見巷口有人影一晃而過。她還以爲是路人,並沒在意徑自進了家門取來籃子,正要鎖門時,忽然感到一股大力從後方襲來,她機警地往旁邊一避,左肩卻一陣巨痛,接着便被迅速按到門邊的牆上,身後傳來男子的粗聲:“說!這裡是不是住了個姓胡的後生?!”
(猜猜這是誰惹來的?)
(分卷杯具了,添加失敗,這其實是第四卷“淑女”的第一章……)
第四卷 淑女 一百二十六、麻煩
春瑛心裡咯噔一聲,拿不準這人的來路,便裝作怕痛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救命啊!來人……”話音未落就被那人一把捂住嘴巴。
那人有些慌張的四周望望,才惡狠狠地道:“臭丫頭,你要是再敢亂叫,看我不打死你!”
春瑛只是不停地掙扎,重重咬了他的手一口,趁他痛得縮手時,迅速躲開,便張嘴大叫:“來人哪!有強盜呀!快來人哪!”
那人驚慌些擡頭作勢要打,卻聽到附近響起了腳步聲與人聲:“怎麼了怎麼了?是誰在喊有強盜?”“好象是狗尾巴衚衕裡傳來的,聽起來象是春姐兒的聲音。”
春瑛忙邊躲邊大喊:“快來人哪!強盜在這裡!”見那人要逃,隨手撿起一塊碎磚便扔過去,正中那人的後背,那人吃痛,惡狠狠地回過身:“死丫頭……”拳頭便要送上來。
街坊們已經聞聲趕到,爲首的大漢一見便高喊:“快住手!”然後飛奔過來要制住那人,那人用力掙開他,便想衝出去,沒想到後頭跟上來的街坊們已經拿着掃帚鋤頭鍋鏟等物侯在巷口,氣勢洶洶地把他逼了回來。
春瑛趁機躲回二叔家的小院,關緊了大門,高聲喊道:“各位大叔大嬸們,這人一見我便拿拳頭來嚇人,還不許我出聲叫喚,也不知是什麼來路。說不定就是官府正在抓捕的那個盜賊,咱們快把他送官吧!”
衆街坊見那人滿臉橫肉,又黑粗壯實,正符合想象中“惡人”、“罪犯”的形象,都紛紛贊成。方纔那大漢便站出來喊:“呔!你這人到底是什麼來頭,爲何到處爲非作歹?!還不快快從實招來?!”
那“歹人”眼珠子轉了幾轉,便昂頭道:“哪個是盜賊?休得胡說!我是來要債的!這丫頭家裡欠了我許多錢不還,我上門來要,她就胡亂喊人。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們要替她出頭,是不是也打算替她出銀子?!”
他滿以爲自己這麼一說,衆人必會退卻的,這一招他已試過兩回了,非常湊效,卻不料在場的街坊都用懷疑的目光盯住他,絲毫沒有上當的跡象。
春瑛忙道:“哪個欠了你的錢?你倒說說,我姓什麼?若是我家欠了你銀子,你上這裡來要什麼債?!我不過是來走親戚的,你蒙誰呢?!”
那大漢也道:“可不是?春姐兒是來替路二看房子的,咱們大家都心知肚明。你這賊人,休要胡亂攀扯!”又叫喊人羣中的幾個男人上來幫忙捆人,要把“歹人”送官。
那“歹人”又慌了,忙分辨道:“原是我說錯了,是那丫頭的哥哥欠了我的錢,我知道她哥姓胡,別綁別綁!”
這回用不着春瑛爭辯,街坊們自己就笑了,一個婦人啐道:“胡小哥向來最有信譽,怎會欠錢不還?他與春姐兒又不是兄妹,你連他家的情形都弄錯了,還想說什麼大話?”另一名婦人拿着鍋鏟警惕地打量“歹人”:“他定是官府要抓的那個竊賊!官爺不是說了,那人連尋常人家都不放過,把人家的錢財通通透光,害得人傾家蕩產麼?這人定是事先打聽過各家的情形,知道胡小哥不在家,便來打他家主意。他原是生人,自然弄不清楚,聽得春姐兒叫哥,便以爲他們是一家了。”
這個猜測贏得了衆人的支持,大漢趁“歹人”不備,迅速扭住他的胳膊往後擰,其他人迅速一擁而上,用麻繩將他捆了個結實。“歹人”焦急地喊道:“我真不是盜賊!我是東市的關老八,開雜貨鋪的!你們只管去打聽!別把我送官,我願意付銀子!”他勉力掙開壓住自己的人,跳了兩下,顛出一個腰包來:“這裡有五兩多碎銀子,請大家拿去吃酒,千萬別送我見官!”
衆人一陣遲疑,又是那大漢圓眼一瞪,一拳揍了過去:“你這毛賊!拿着賊贓就敢來收買爺爺?若叫官府知道咱們收了你的銀子,把你放走,誰知道會不會罰我們板子?!你給我老實些!”轉眼又補上一拳,揍得那“歹人”暈乎乎的,鼻青臉腫,衆人半押半拉地將他拖走了。
有街坊安撫春瑛,春瑛應了,小心打開門探出頭來,笑着向其他人道了謝,等他們離得遠了,才飛快鎖好門,跑進魏家院子。魏公魏婆早已在門後聽了半日,見了她忙問:“那人真是盜賊麼?聽着不象,到底是什麼來頭?”
春瑛搖搖頭:“我也不清楚,他找的是小飛哥,很有可能是他哥哥派來的。”她眉頭緊皺,很是煩惱。如果那真是胡家大少派來的人,說不定又要鬧出什麼事了,胡飛好不容易纔站穩了腳跟,生意也越做越好,生活都重新上了軌道,要是因爲那個壞蛋大少,事業被毀於一旦,就太糟糕了!
她不由得對胡家大少起了怨懟之心:胡飛能走到今天,容易麼?好歹是親兄弟,他又不跟你作對,你何必做得這麼絕?!
傍晚胡飛回來時,心情很好,似乎把布料賣了個好價錢,車也空了,他先還了車,便回來對春瑛笑道:“妹子,今兒有件好事,我想跟你商量……”頓了頓,察覺到她與魏公魏婆的神情有些不對,遲疑地問:“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春瑛小聲把今天發生的事告訴了他,又道:“我叫五蛋去打聽後來的事兒,據說衙門查清那人的身份,便放他走了。街坊們都說雖弄錯了人,但那人也不會是什麼好東西!小飛哥,魏公魏婆和我商量過,覺得昨天跟蹤你的很有可能就是他!”稍一猶豫,才補上一句:“他知道你姓什麼,會不會是……你家裡……”
胡飛臉色微微一變,默默走到石凳邊坐下,沉聲道:“我如今哪裡還有什麼家?!就算是他派的人,我也不在乎!他還沒那麼大能耐,能把我從這裡趕出去!”
魏公聞言便笑了:“可不是?這裡的房東可不是任他欺凌的小老百姓!他一個皇商,難不成還有法子逼迫……”他沒說下去,卻又是一笑。
在這院子住了大半年,胡飛已遇過兩回侯府大少奶奶荊氏派來問話的人,雖然沒人跟他明說,卻是心裡有數的,便也跟着笑起來:“正是,我從前還覺得胡家了不起,如今眼界開闊了,才知道胡家也不過如此。我那位兄長,滿心想要攀上侍郎府,結果還不是被御史參了一本,責他孝期休妻議親,只能落得個灰溜溜推遲婚期的下場麼?聽說侍郎府不耐煩要退親呢,胡家若真有能耐,哪裡會受這樣的氣?!”
春瑛心中一動,擡眼看了看他,見他眼中除了不屑,還帶了幾絲憤恨。其實胡飛對那絕情的兄長還是很在意的吧?平時雖然不露聲色,但對胡家的消息,卻仍非常關注。
魏婆見他們面上都減了憂色,便笑道:“開飯了開飯了!春姐兒進來幫忙。老頭子,今日不許吃酒,回頭還要巡夜去呢!小飛哥,你替我看着他!”衆人齊聲應了,便各自忙活起來。春瑛偶爾瞥了胡飛一眼,見他似乎若有所思。
吃過飯,胡飛朝春瑛使了個眼色,春瑛會意,洗過碗筷燒了熱水預備給魏公洗腳,便道胡飛的小院去了。
不多時,隨魏公去巡院子的胡飛回來,興沖沖地讓她坐好,便從屋裡拿出一本賬冊,道:“今兒的料子賣得極快,剩下的細料,我也跟石掌櫃說好,找到了下家,明兒我們兩家一起交貨。這回的價錢很不錯,我回來時細細算了算,加上這筆入息,這大半年裡,咱們合夥賺的銀子,便有整整四百兩了!我盤算着,天天城內城外地轉,也累了些,賺的銀子也有限,不如正經盤一個小店面如何?”
春瑛怔住了,低頭想了想,才道:“開店當然是好的,不過你當初不是有顧慮嗎?現在不怕了?還有,我們現在賺的銀子也不少了,一定要開店嗎?租金稅金木工燈火油蠟……成本可不低呢。”
胡飛笑了笑:“當初是怕,如今卻也想開了,胡家勢力再大,在京城還有無數人能蓋過他呢!他算是老幾?我既要開店,自然要選好店址,叫他無可奈何!”頓了頓,才道:“我如今做賣貨郎,賣的除了脂粉頭油,首飾都是些便宜貨,自然利潤就低,加上騾子能運的貨有限,一天下來,又能賣多少?若是開了店,不但脂粉之類的能多進貨,首飾也能賣得貴些,最要緊的是,我已選好了幾處鋪面,不論哪處,生意比如今都只會更好。”
他有些興奮地掏出一本小冊,翻開給春瑛看:“你瞧,這一處在西直門大街內,叫什麼窮西北套的,附近就是守城軍士的大營,周邊住的有許多都是軍士的家眷。那裡沒有脂粉首飾鋪子,倒是有一家小小的布莊和一家裁縫鋪兼賣些好點兒的衣料,還有些寺廟道觀什麼的,集市時也還算熱鬧。但女子平日要買什麼東西,大都要到很遠的地方去,非常不便。我認得順天府的一位老差役,兒子是守城的士兵,曾帶我道那裡轉過,只半天時間,賣的東西就抵得上平日三天的量!我聽說那裡的房租極便宜,若是租下一個院子,改成店面,除了脂粉首飾,還可以兼營布料,想必生意也是極好的。”
聽起來似乎不錯,春瑛再看了看小冊子:“如果是獨家買賣,自然好賺,不過爲什麼沒有其他人在那裡開店呢?最好是查清楚了再行動。不過這地點……是不是太遠了些?”
胡飛點點頭:“這倒也是。不過還有另一處……”他翻到下一頁:“這裡稍近一些,就在宣武門外,宣北坊的將軍教場周邊,也有好幾處軍營,還有供外地舉子趕考時住宿的會館。這裡比先前那一處熱鬧些,但煙粉鋪子還是有得賺的。”
春瑛再看了看,沒什麼意見,又看到下一頁似乎還有字,便翻了過去,見上面寫的地址是在演樂衚衕。
胡飛笑道:“這一處就不用說了,附近是教坊司,也有好些青樓楚館。妹子是好人家女兒,自然看不慣這些,但做生意,卻不分什麼上流下流。”
春瑛笑道:“我倒覺得,獨門生意有些危險,軍營附近是個什麼情形,我們也不清楚。但演樂衚衕那一帶,一定已經有了許多家脂粉首飾店,多開一家也沒什麼,倒是賣的東西需得好好想想,不能跟別家重了纔是。”
胡飛忙點頭:“我也是這麼想的,正煩惱應該選哪一處呢。”
“那我們再看一看吧,其實咱們的本金也就這幾百兩,租完房子,也剩不了多少了,還是得小心謹慎才行。”春瑛心裡覺得現在開店似乎早了些,但辛苦的人是胡飛,她不好說得太多。而且開店的確能做更多的生意,她只擔心,一但要坐鎮店中,這中人的生意就不好辦了。
兩人正頭碰頭地研究這幾處地點哪裡更好,卻冷不妨聽到寂靜的夜裡,傳來了急促的敲門聲。春瑛有些疑惑地起身去開門,才一拉開門栓,外面那人便急急衝了進來,差點把她撞到了。
她擡頭一看那人頭上蒙着深色紗巾,便皺眉罵道:“你是什麼人哪?幹嘛沒頭沒腦地闖進來?!”胡飛忙走過來質問:“你是何人?”
那人一把扯下頭巾,露出一張有幾分眼熟的臉,卻是見過一回的阿繁。春瑛暗暗吃了一驚,忙轉頭去看胡飛。
胡飛顯然也吃驚極了:“阿繁?!你怎麼會到這裡來?你是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的?!”
阿繁卻顧不上回答,便猛地衝到他面前,哭喊道:“二少爺,快逃!大少爺馬上就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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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淑女 一百二十七、舊僕
胡飛與春瑛對望一眼,微微皺了眉,問:“你說清楚些,這是怎麼回事?!他要來做什麼?”
但阿繁卻忽然變得扭捏起來,掏出帕子擦淚,吱唔了幾句才帶着哭聲道:“原是我的不是,那回自見了二少爺,我心裡歡喜,回到家裡便多說了兩句,沒想到我男人惱了,嚷嚷着要找二少爺的晦氣,說是你如今不比往日……”她咬了咬脣,頭垂得更低了:“因我懷着孩子,又跟他哭鬧,他才作罷。沒想到上個月他到城外親戚家裡作客,無意中見着你……我怕他上門鬧事,跟他吵了一通,卻動了胎氣,生了個閨女……”
春瑛打斷她的話:“你說這一大通,跟胡大少爺上門有什麼干係?他不是馬上就要來了嗎?你能長話短說不?”她都急死了,誰耐煩聽他們小兩口吵架呀?
阿繁漲紅了臉,飛快地擡頭瞪了她一眼,卻聽到胡飛說:“妹子說得有理,阿繁,你將要緊的事簡單說說吧。”阿繁臉色有些發黑,絞着帕子道:“是,二少爺……是我男人他……他惱我生了閨女,說都是你害的——這都是他胡說!若不是他跟我鬧,我又怎會生女兒?明明人人都說我懷的是男孩兒!”
春瑛忍住翻白眼的衝動:“後來呢?!”
“後來……他又跑到城門口盯着……盯了好幾天,說要等二少爺經過……我跟閨女在家好不淒涼……”阿繁說着說着就紅了眼圈,低聲啜泣起來,春瑛急得跳腳。胡飛閉了閉眼,柔聲道:“難爲你了,這原是你丈夫的錯,他怎能丟下你們母女不管呢?——後來他找到我了,是不是?”
阿繁哭着點了點頭:“他跟在你後頭一直追到這裡,原是打算要大鬧一場的,後來不知怎的,卻被人當成是賊,送到官府裡去了。他回了家,便發好大一頓脾氣。他說這都是你害的,便不顧我哀求,跑去胡家……把你住在這裡的事都告訴了大少爺……”她放聲哭起來:“他怎能這樣……若二少爺你有個好歹,我還有什麼臉見你呀?!”
春瑛微微鬆了口氣,原來胡家大少並不是馬上就要來了,見阿繁哭得傷心,她放緩了語氣:“大嫂別哭了,你不是才生了孩子不久麼?要是哭壞身子,可是一輩子的事。”說罷伸手要去扶對方,對方卻用力掙脫了她,哭着對胡飛道:“二少爺,你快逃吧,大少爺一定不會放過你的……你上回不是說,他已經逼你搬走好幾次了麼?”
胡飛臉色沉了沉:“我自有分寸。你先回去吧,好好保重自己。”阿繁猛地搖頭:“不行!二少爺,你得馬上走!我偷聽到我男人跟別人說,大少爺一定會把你趕盡殺絕!你不知道大少爺如今的勢力有多大!有位外地進京的知府老爺出門時遇上胡家的轎子,都要讓路給大少爺先過。他如今的家業比老爺在時還要興旺,他若想對付你,你根本沒辦法抵擋。求你了,二少爺,就算是爲了我,也請快逃吧!”
春瑛眨眨眼,覺得阿繁這話聽起來怎的這麼彆扭呢?她轉頭去看胡飛,胡飛也皺起了眉頭:“我已經說了,我有分寸!任他勢力再大,京城裡還容不下他隻手遮天!好了,如今夜深了,你快回去吧!你已經嫁了人,就跟胡家沒關係了,休要牽扯到裡頭去!”
阿繁的神情似乎非常感到:“二少爺,我知道你是擔心我,可是……這麼多年的情分,你叫我如何能丟下你不管呢?二少爺……”
“阿繁姐!”胡飛忍不住了,“休要再說什麼情分不情分的了!你丈夫本就是聽了你這話纔會生氣,你再這麼說,豈不是讓他更生氣?你爲人妻子,自然應該以夫爲天,過去的事就全忘了吧!”
阿繁怔了怔,眼淚又一下冒出來了:“二少爺,你好狠的心……”
春瑛微微張大了口。
胡飛扯過她那塊深色的紗巾,胡亂蓋在她頭上,便走過去打開門,站在門邊,扭開頭:“阿繁姐,你回去吧,路上小心,以後……就不必再來了!”
阿繁的眼淚如斷線的珍珠一樣不停地往下掉,雙手緊緊抓住紗巾,顫了顫身體,便捂住嘴跑了出去,隱隱還傳回了哭泣聲。
胡飛迅速關上門,嘆了口氣,便開始發呆。春瑛小心地探問:“小飛哥……你們兩個人到底……有什麼親密關係呀?”看起來就象是舊情人什麼的。
胡飛苦笑道:“哪裡有什麼親密關係?你這丫頭休要胡說!她原是侍候我孃的丫頭,我十五歲那年,我爹曾想讓我將她收房,但我娘不許,事情便耽擱了下來。不過自那以後,她便對我親近了些,只是我始終有些不慣……娘和我被趕出家門的時候,她也象別人一樣,一聲不吭地站在邊上。我也知道她是身不由已,沒怎麼怪她。只是從前的事都過去了,她也嫁人生女,再說什麼情分不情分的,只會壞了自家名聲。”
春瑛這才知道事情的緣由,不過,僅僅是曾經考慮過收房,阿繁對胡飛的態度是不是過於親暱了些?若是不知道真相的人,還以爲他們之間有JQ呢!
她瞟了胡飛一眼:“小飛哥,我看她對你很不錯呀?也不知道是在月子裡還是纔出月子,大晚上的特地跑來給你報信,連自家老公生氣都不管了。你也別太絕情嘛,她一個產婦,獨自回家,是不是太危險了?”
胡飛瞟回她:“你忘了?如今衙門裡正抓盜賊呢,就是在咱們這一帶出沒的,申小四他們一幫兄弟每日天一黑便守在附近的大街小巷裡,阿繁是生面孔,又是女子,他們見了自然會把她平安送回家去。你操什麼心哪?”
申小四是胡飛交好的順天府差役,平時也常在一處吃酒的,春瑛聽他這麼說,便知道有八分準,便放下了擔憂。不過最關鍵的問題她還沒忘:“你哥哥的事怎麼辦?要是他來了,你要怎麼對付?”
胡飛卻輕描淡寫地撣了撣衣袖上的灰塵:“來就來,我怕他怎的?他是能把我趕走,還是絕了我的前程?他連自己都顧不好,還有臉來管我?”他轉身回小院:“咱們繼續商量,那幾處地方,到底哪裡開店好?”
春瑛眼中閃過一絲疑慮,心想胡飛的話是什麼意思,聽到他催促,只得繼續先前的討論。最後兩人一致認爲,還是要現場勘察幾回,才能決定,不過現在看起來,倒是演樂衚衕那裡最好,客源充足,消費力也高,而且離狗尾巴衚衕最近,只有兩個缺點:一是競爭比較激烈,二是位處紅燈區,春瑛這樣的女孩兒家不方便過去。
胡飛眨了眨眼:“紅燈區?這跟紅燈記有什麼關係?我們的新店自然不叫這個名兒。”
春瑛乾笑兩聲:“不是這個意思……呃,你就當我說錯好了。其實那裡雖然複雜些,我坐小馬車過去,直接到店裡的話,問題應該不大吧?”穿越者對青樓多少都有些好奇心的,只是理智會阻止衝動。她現在又不是要到青樓裡去逛,只在外頭大路上透過車窗瞧兩眼,應該不成問題吧?演樂衚衕……附近有教坊司又有官妓院,似乎是個美人云集的地方?
胡飛笑道:“那當然不成問題。我琢磨着,或租或買,弄一個店面,要後頭帶小院的,平時還可以住在那裡。你若坐小馬車來,直接從後門進,店裡的客人也看不到你。那一帶雖然人多嘴雜,卻也不是什麼亂糟糟的地方,還有軍士駐守呢,不會有人膽敢鬧事的。”
春瑛怔了怔,原本躍躍欲試的心情都黯淡了下來:“小飛哥你要搬走?!你不回來住麼?”
胡飛笑了笑,低頭看那冊子:“我總不能在這裡借住一輩子。何況我既要開店,晚上當然還是住在那裡更安心……”他心裡有些話不好說出來,其實演樂衚衕是他最看好的一處,他家裡便是做首飾脂粉生意的,有不少出身青樓的主顧,因此沒什麼不好意思,最要緊的是,在那一帶來往的多是達官貴人,而他最看好的一處店面,就臨近一家“九香館”,那裡的頭牌九里香,是某位大皇商的禁臠,這位皇商比胡家可要有勢力得多了,還跟宮裡有關連,而且聽說跟他兄長不大合,他若能結識這個人……
春瑛見胡飛陷入沉思,咬了咬脣,腦袋都耷拉下來了。
胡飛似乎對開店的主意非常用心,一連好幾天都出去打聽店面的事,而且真的讓他在九香館附近租下了一處前店後院的鋪面。春瑛知道後,既爲他高興,又有些難過:“那你什麼時候搬過去?”
胡飛笑道:“哪有這麼快?那屋子舊得很,需得重新粉刷一遍,說不定還要請妹子替我收拾收拾呢。我要把手上的貨都清掉,然後挑一批更好的買進來。開鋪子可比不得做賣貨郎,要進的貨多了去了!”
春瑛勉強笑笑:“那有什麼是我能做的麼?我替你多打些絡子?”她發現自己做的商品中,就數帶珠子的各色絡子最受歡迎了。工多自然熟,她現在打一個絡子還不用半個時辰呢!
胡飛自然是高興地應了,還道:“我明兒就去進一批珊瑚、瑪瑙、青金石、硨磲之類的好珠子,煩妹子多打些新奇花樣兒來。”
然而,他這個計劃並未來得及實現,便遭受了打擊。房子的主人忽然變卦,要將鋪面賣給另一位買家,據說對方出了高價。因文書還未正式在官府上檔,胡飛倉促之下,只能無可奈何地放棄了那處店面。他在家裡悶了半天,臉色一直黑得很。
春瑛擔心地問:“會不會是……你大哥?”
胡飛冷笑:“他以爲那裡是什麼地方?容得他隨意撒野?!”
他又出去轉了幾日,便找到了另一處鋪面,快手快腳地買了下來。那裡離九香居雖有些遠,卻又距教坊司更近了。他心情好了許多,盤算着認識幾個有權勢的貴人,興許比一個皇商強。
只是買下鋪子,比租要貴得多。春瑛算了算剩下的積蓄,便對他道:“銀子不太夠,咱們是不是比買太多高檔貨比較好?還是到附近的店裡轉轉,看別人賣的是什麼吧,可別跟人重複了。只要式樣新奇,便宜些也沒什麼。”青樓中人,也不是個個都有錢。
胡飛想了想,正要說話,卻聽到門外有哭聲,似乎非常悽慘。他眉頭一皺:“巷子裡並沒有其他人家,這是誰在哭呢?難道是哪位街坊遇到了不幸之事?”
春瑛忙起身去找門,魏婆早已先一步把院門打開了,正探頭往外看,卻嚇了一跳:“你們是什麼人哪?聚在我家門前做什麼?!”
春瑛與胡飛先後走過去,驚訝地看到門外站着一大堆人,有老有小,有男有女,看起來都衣衫破舊、面有菜色。忽地一陣嬰兒哭聲傳來,她放眼望去,發現那是阿繁,懷裡抱着嬰兒,正用帕子掩着嘴嚶嚶哭着。
一個年紀約摸五十多歲的男人顫抖着走上來道:“二少爺……求你救救我們吧!”說罷還跪倒在地,一堆人也紛紛跟着跪倒。
春瑛嚇了一跳,魏婆更是手足無措:“你們這是做什麼呀!唉……”她們齊齊回頭看胡飛,後者的臉色已是一片鐵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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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淑女 一百二十八、哭求
看着跪倒在門前的一大幫人,胡飛悶聲問道:“你們來這裡做什麼?!”頓了頓,有些了悟,便冷笑一聲:“一定是你們大少爺派你們來到吧?怎麼?他又想玩什麼花樣?”
那老僕顫悠悠地擡着頭,老淚縱橫:“二少爺……您這麼說,老奴越發沒臉見人了!我們都是從前侍候了老爺多年的人,也有跟在姨奶奶身邊的,自打您離了胡家,我們便吃盡了苦頭……大少爺把我們趕到莊上不說,年紀小的孩子們,但凡模樣兒齊整些的,有力氣的,都被拉到人市上賣了……我們一把年紀,還要骨肉分離……這都是報應!二少爺,老奴對不起你啊!”
他放聲大哭起來,後面那些人聞言,也哭得很傷心。其中一個跪在角落裡的婦人,艱難地手腳並用,爬到門前的臺階下,小心擡頭望一眼胡飛,含淚道:“小飛哥……當日是奶孃對不住你……”
胡飛吃了一驚,忙將她扶起來,拿袖子替她擦了擦臉上的污跡,臉色也有些發白:“奶孃?你怎麼會在這裡?!你不是已經回你兒子家去了麼?!”
從跪倒的人羣裡擠出一個後生,縮頭縮腦地彎腰走過來,小聲道:“大少爺生氣了,把我們租的地都收了回去,全家人實在找不到別的營生……”
胡飛這纔想起來,他的奶孃,其實原本是胡家莊上的佃農,並不是家生奴僕出身。他原本也恨過奶孃在他母子遭逢大難時袖手旁觀,卻沒想到連娘也沒能逃過兄長的魔爪。
他苦笑道:“我如今卻沒法爲奶孃做什麼了……奶孃若有體已,便買兩畝薄田度日吧,我想這應該不成問題吧?”佃農不是家生子,就算沒了田地,或是租別家的地,或是做小生意,都不成問題,他記得奶孃家境並不算太差。
奶孃卻傷心地哭起來:“我的小飛哥,難爲你到如今還想着奶孃,可是……”她似乎有些難以啓齒,但終究還是說了實話:“我們一家四口,連我兒子媳婦和孫子……如今都賣進胡家了……”她兒子小聲補上一句:“實在是沒法子,我爹生前治病欠了很多銀子……”
胡飛臉色變了變,嘆了口氣,輕輕鬆開扶住奶孃的手,淡淡地道:“既然奶孃一家都有了營生,還來找我做什麼?實話說,若是你們沒賣進胡家,我興許還能給兄弟夫妻倆找個差事,但如今……我對你們一點用處都沒有!”
奶孃滿面羞愧地伏在兒子懷裡哭,她兒子也一臉難色,似乎不知該怎麼開口。先前那老僕便道:“二少爺,是大少爺命人將我們找回來,說是……要我們求您離開京城……別在京城裡做生意了……他說我們是幾十年的老人,您又一向敬重我們……所以要借我們這幫人的老臉……”他頓了頓,便慚愧得說不出話來。
而胡飛那邊,已經按捺不住心頭的怒火了:“他這話是什麼意思?!我何曾礙着他什麼?!我老老實實地過日子,不過是收些尋常脂粉首飾轉手賣出去,賺的銀子跟他沒法比!他連這樣也容不得麼?他當自己是什麼?滿京城裡做這一行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人,他何必跟我一個人作對?!”罵完了,他看向那老僕,又望了望奶孃,似乎很是失望:“你們爲什麼要聽他的?他對你們這般刻薄,你們爲什麼還要……難道我爹孃生前對你們的好處,你們都忘了?果然……人走茶涼,就算是家生奴僕,也沒有一輩子忠於主人的道理……”
“二少爺!”那老僕擡起袖子掩面,伏身哭道,“老奴何嘗不知道忠主的道理?當日原是我們豬油蒙了心!後來也知道後悔了……原本想着,就算下半輩子在莊上過清苦日子,也就認了,這原是我們的報應。可誰成想大少爺還不肯放過我們……他說,若我們不能求得您答應離京,便要將我們全數賣到瓦喇和清國去!我們幾個年紀大了,已經熬不了多久,早死早投胎,便也罷了,可孩子們還年輕,叫他們背井離鄉的,把命送在那種天寒地凍的地方,叫我們如何忍心?只得厚着臉皮來求您……”
胡飛咬咬牙,扭過頭去:“我已經一讓再讓,他也未免太過分了!我好不容易掙了點錢,正想做點事業,若是這一走,全部根基便毀於一旦!你們還是回去吧。我爹孃在時,你們在胡家位高權重,又受了他們恩典,私底下沒少得過好處,可我爹當日死得不明不白,有誰替他問過一句?!娘和我當日被趕出來時,有誰幫我們說過一句好話?我娘想要收拾些衣裳首飾,你們有誰應了她一聲?她死得那般淒涼,你們有誰來拜祭過她,上過一柱香?!你們爲了自己私利,對我們母子絕情至此,如今又要爲了私利,想要逼我走麼?休想!”
他轉身踏入門坎,雙手大力將門合上,又上了閂,便沉着臉回自己的小院去了。春瑛與魏婆對視一眼,猶豫着該怎麼辦。
門外傳來哽咽的哭聲,漸漸地大起來,又有人拍門板的聲音:“小飛哥,小飛哥……就當看在我奶大了你的情分上……你可憐可憐你兄弟吧……他才滿十八歲,怎能到那種野蠻人的地方去吃苦?你自小便又聰明又能幹,就算離了京城,也能過得很好……”
“二少爺,都是我們的錯,可孩子無辜,求您饒了他們吧……”
“二少爺,你還記得小時候麼?我們還在一起玩過來着……我給你做過一個漂亮的陀螺……”
“二少爺,我是茶房的老於,您最愛喝我泡的茶了……”
“二少爺,求你了,大少爺不會放過我們的……我們家的鋪子也被他逼得快要關門了,可憐我閨女才滿月……”這是阿繁的聲音,伴隨着一陣響亮的嬰兒嚎哭。
春瑛皺了皺眉,怎麼連阿繁也牽涉在裡頭了?她明明已經嫁了人,不再是胡家的家生子了呀?她走近胡飛身邊,小聲問:“你大哥這回似乎學乖了?不逼你,改逼跟你親近的人?”
胡飛冷笑:“他們也算是跟我親近的人?!”瞥了一眼門外,索性堵住耳朵:“別管他們!等他們累了,自然就會走了。我倒要叫他們也嚐嚐,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滋味!”
春瑛心知胡飛定是想起了從前受到的委屈與傷痛,也不好勸他什麼,只得叫他多寬心。胡飛哼哼兩聲,便看起了賬本,彷彿聽不到門外的擾攘似的。
但有些聲音不是他不想聽,便聽不見的。那一幫舊僕堵在門前,無論誰出門都要撲上來哭求一番,胡飛想要出門做生意都不成了,連慕名上門來的客人,也都被這番景象嚇跑。魏公魏婆的日常生活也受了影響,不得不緊閉前門,晚上連覺都睡不好。
他們住的這座宅子,平時使用的只有前院,大宅後頭倒還有個後門。魏婆只能從那後門進出,買些米菜油鹽,方纔沒斷了炊。但她在街上轉了一圈,便聽回來不少小道消息。胡家舊僕日夜在她家門前哭鬧的事,似乎已經傳出去了。
有人說那是胡飛的窮親戚前來投靠,胡飛卻不肯接待;有人說那是上門討債的,纔出口便被人駁回去了;有人說是胡飛在外頭不小心打傷打死了人,苦主上門要說法的;最靠譜的一個猜測,便是胡飛從前富貴時的舊僕,聽說他發了財,便上門來投靠,胡飛卻不肯收留。
還有個街坊勸魏婆:“您老回去勸小飛哥幾句吧,收留幾個人有什麼難的?管兩頓飯,便打發他們出去找活!別擋在門外了,這天雖暖和,夜裡的風卻冷,他們這一羣人,老的老,弱的弱,還有女人和孩子,聽說還有個剛滿月的?可憐見的,別凍病了纔好!要爲自己積德呀!”
魏婆回來把話一說,春瑛的臉色都變了。她這幾天被堵得沒法回家,心情本就不好,照街坊們的說法,胡飛的名聲都毀得差不多了!這些人的確可憐,可誰也沒讓他們跪在門前幾天不走呀?這不是苦肉計嗎?太過分了,這裡頭的老人孩子要是真的生了病,是不是要算到胡飛頭上?!也許 還要拉上魏公魏婆和她?!
她氣沖沖地去找胡飛:“不能再這樣放任不管了!再怎麼說,魏公魏婆可沒對不起他們,現在卻害得魏婆在外頭聽人閒話!”
胡飛沉下臉,起身走出去,拉開院門,原本攤坐在牆跟有氣無力地“哭喊”着的人們立刻翻身起來,重新跪倒在臺階下,爲首的已換了個人,原本的老僕早已累得只能在一旁哼哼了。
那人哭道:“二少爺,求您可憐可憐我們……”
“是不是我答應了,你們就能得許多賞錢?!”胡飛不等他說完便打斷了他的話,見他發呆,又追問一句,“你們的大少爺就沒許給你們什麼好處?”
那人結結巴巴地道:“小的們不敢強求……只望主人家莫把我們賣到外國去……”
胡飛冷笑一聲:“不論是清國還是瓦喇,朝廷都是禁止民間私下通商的,除了三家皇商,再沒人能摻一腳進去。胡家幾時得了這個恩典?若沒有,大少爺把你們賣過去,就不怕被人蔘個裡通外國?到時候炒家滅族都是他的事,可別連累了我!”
那人呆了呆,吱吱唔唔地不知該說什麼,胡飛又嘲諷地道:“我原本想着你們都是侍候了我爹孃幾十年的老人了,給你們一點臉面,纔不好當面拆穿。想不到,不把話說明白都不行!還不快給我走?再糾纏不休,休怪我不顧往日情分!”
那人羞愧得伏下身去,其他人也都低下了頭,也不知道是誰,幽幽說了句:“就是不是清國瓦喇,誰知道是哪個窮山溝……”
胡飛哼了一聲:“那不與我相干!”他正要抽身迴轉,阿繁卻猛地撲上來拉住他道:“二少爺!求您了!就算您不念往日情分,難道連墨涵您都管了麼?!”
胡飛迅速轉身盯住她:“這跟墨涵有什麼關係?他早已賣到劉大人府上了!”
阿繁咬咬脣,哭着道:“大少爺見我們在這裡哭了兩三天都不成,便叫墨涵的父母到劉大人家裡,要把他贖回來……還說寧可虧銀子,也要把他弄回來打死!大少爺好象很生墨涵的氣,一再罵他是兔崽子……”
胡飛臉色一變,心知是上回劉御史告狀之事泄了密,雖不知道兄長是如何知道的,但墨涵卻非保不可。他記得當初墨涵提過,劉家與他籤的是死契,而且劉家清貧,本就沒幾個僕人,劉大人極喜墨涵機靈,想必不會輕易答應……
阿繁見胡飛遲遲不回答,心裡着急,瞥見春瑛就站在旁邊,也顧不得許多,搶過去抓住春瑛的手臂,哀求道:“好妹子,求你幫我們說說話吧,你說一句,比我們說一百句都強!”
春瑛正爲難呢,她雖覺得他們可憐,可是他們的要求實在太過分了些,尤其是在誇大了將會受到的傷害之後。
胡飛奮鬥到今天可不容易,一離開,所有人脈關係就全部化爲烏有了,再說,他都已經買好了房子……
那老僕掙扎着起身,嘶啞着聲音朝春瑛道:“好姑娘,大家都是一樣的家生子,你當知道我們的苦處……求你幫着說幾句吧,老頭子給你磕頭了!”說罷便推開上來扶他的人,徑自往地上磕起頭來。
春瑛嚇了一跳,忙過去扶他:“別!老人家,您別磕呀,您這不是折我的壽麼?”胡飛卻上前一把將她打開,緊握住老僕的雙腕:“你怎麼會知道……她也是家生子?!”
第四卷 淑女 一百二十九、歸來的人
那老僕唬了一跳,顫聲答道:“這……是大少爺說的……大少爺說這位小姑娘是慶國侯府的丫頭,說二少爺您……跟侯府的奴才勾結上了,絲毫不顧胡家皇商的臉面,丟了老爺的臉……”
胡飛將他甩開,表情有些猙獰:“我丟了爹的臉?我至少沒在孝期了娶老婆!是誰丟了胡家的臉?!”他喘了幾口粗氣,望了望春瑛,心中對兄長的恨意越來越深了。
老僕縮着身子伏在地上,害怕地道:“二少爺,您千萬別說這樣的話,大少爺知道了會……”他又轉向春瑛:“好姑娘,你替老頭子勸二少爺幾句吧,侯府家大業大的,大公子又得侯爺的寵,還不能給二少爺安排個好去處麼?何苦一定要留在京城裡礙大少爺的眼?你是最最善心的姑娘了,一定不忍心叫我們受苦的……”他這幾天已經觀察過,二少爺對這小姑娘很是看重,若她心軟了,肯幫着勸說,事情多半能成。方纔的試探可以看出,這小丫頭應該很好哄。
春瑛卻皺起了眉頭。她是覺得他們可憐沒錯,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她表示一下同情,那沒什麼關係,卻不想爲了他們而損害自己與胡飛的利益。更何況,方纔這老僕的話裡,提到了侯府和大少爺,讓她不得不起了警惕之心。他這是什麼意思?想要威脅她嗎?大少爺在府外置產,的確是個秘密,但真要被發現了,也不會有什麼危險。至於她本人,更是不必擔心,她從來沒有做過什麼得罪侯府的事,又有三少爺在那裡撐着,這老僕以爲她會怕?
眼看着老僕又要向自己磕頭,春瑛一狠心,避到一邊:“老人家,您還是起來吧!您年紀大了,我尊重您,稱呼您一聲老人家,還請您也尊重一下我們!你們求的可不是小事,是要小飛哥離開自小生長的地方,到外地去漂泊吃苦!若說你們可憐,我們難道就不可憐了?!你們從前對小飛哥那麼過分,他也沒怪過你們,你們怎麼就有臉來提這種離譜的要求呢?還是請快點離開吧,小飛哥已經念着往日的情分,沒到官府上告了,他平時跟順天府的差役可是極要好的,熱急了他,當心他讓人來把你們拖走!”
老僕怔住了,萬沒有想到自己的盤算會落空,他一咬牙:“小姑娘,你就這樣狠心,要把我們趕走麼?二少爺,你不能這麼做啊!我們好歹是跟了老爺幾十年的老人,不看僧面看佛面……”
“夠了!”胡飛一聲大喝,眼中都是怨恨,“你還有臉說這種話?!你們已經背叛了爹,居然還有臉提他?!”
老僕不敢再說什麼,老淚縱橫地伏下身去。跟在他身後的一個三四十歲的男僕,眉眼間與他有幾分相似的,神色似乎有些不甘心,便上前扶住他,同時衝口而出:“二少爺,人心肉長,我爹疼了你十幾年,你就一點舊情都不顧了?!就算我爹當日沒拉你和姨奶奶一把,那也怪不得他!我們不過是家生子兒,自然要聽主人話的,你那時若是主人,我們自然也會聽你的。我們可沒有你這樣的好運氣,從小享盡富貴,離了胡家,也能攀上侯府的大少爺。只是小的勸你一句,別以爲那就萬事大吉了,那位李大少不過是庶出,在家也做不得主,就算仗着他老子的勢,在外頭撈了些好處,又怎比得過我們胡家大少爺風光?他做的那些事,能叫侯府的主子們知道麼?要是……”
“要是怎麼樣?!”胡飛緊緊盯着他,“要是我不答應你們,你們就要把慶國侯府的大公子也拉下水了?”
那人撇撇嘴,沒說話。胡飛冷笑:“可惜你們弄錯了,我可不認識什麼侯府的大公子。我如今不過是尋常百姓,做點小生意,平日裡偶爾交交朋友喝喝酒罷了。你那位大少爺,大可不必把我當初心腹之患,我勸他還是先想想自己的處境再說吧!”
那人臉色變了變,不顧自己父親暗中猛拉他的手,強自道:“二少爺哄人呢?若你不認得慶國侯的大公子,人家怎肯把那麼大的房子借你住?還把自家奴才借你使喚?”
胡飛渾身一震,一道厲光射過去,那人去不屑的扭頭望向一邊。春瑛緊張地拉了拉胡飛的袖子,胡飛幾乎不敢回頭去看魏公魏婆的臉色了,雙手微微顫抖起來。
春瑛見他臉色蒼白得可怕,有些心疼,對眼前這幫人的怨念更深了,她衝着那人大聲道:“不要胡說八道了!這所房子跟我們大少爺有什麼關係?這是別人的房子!魏公魏婆是替人看房子的,因爲我叔叔請他們幫忙,他們纔看在鄰居的份上,借了間屋子給小飛哥住。你要是敢出去敗壞我們大少爺的名聲,看我們侯爺不好好教訓你一頓!”
那人輕蔑地瞥了春瑛一眼:“哄誰呢?我們家大少爺既這麼說,自然不會有錯。小丫頭傲什麼?你不過就是跟了個好主子,實際上還不跟我們似的,只是區區家生子……”他話還未說完,便捱了父親一個響亮的耳光,人都懵了。老僕顫抖着爬到胡飛腳下,抱着他的腿哭道:“都是老奴教子無方,纔會讓這臭小子在二少爺面前胡亂說話,求二少爺饒了他吧,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訓他……”
但胡飛卻一點反應都沒有,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輕推開他,一臉茫然地轉身往回走,老僕見狀忙撲上去:“二少爺……”
“我知道了……”胡飛回過神,低頭冷冷地看着他,“我會把生意全都收了,離開京城,滾回去告訴你主子,不要再來煩我!但是……若讓我知道……住在這裡的人,還有墨涵,有任何一個出了事,我即便舍了性命,也要跟他拼個死去活來!別以爲我不知道他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說罷便大力甩袖而去。
春瑛已經怔住了,與魏公魏婆對視一眼,他們也滿面震驚。魏公眼中精光一閃,便抄起門邊的掃帚:“還癱在這裡做什麼?事情辦完了,就給我滾吧!”然後掃帚一揮,便往那些人身上招呼,唬得老僕父子跌跌撞撞地逃了,後頭跟了一大堆有氣無力的人。魏婆還啐了他們的一口:“再敢上門,我就叫官府的人來抓你們!”
春瑛見阿繁還抱着孩子愣愣地站在巷子裡,眼裡含着淚花望向門內,便覺得胸口一陣噁心:“你還留在這裡做什麼?不是已經如了你們的願了麼?!”
阿繁哽咽道:“不是這樣的……我們並不是有意……”她擡高了聲音:“二少爺,你在外頭要多保重……若是實在過不下去,好歹捎個信回來,阿繁姐還能助你些銀子……”
春瑛只覺得自己快要吐了:“你夠了吧?剛纔把人逼上絕路,現在又裝出一副好人的嘴臉,惡不噁心?!我看在你女兒的份上,不拿掃把趕你,你可別逼我打產婦!”
阿繁刷白了臉,跺腳道:“你這丫頭好不囂張!一樣是家生子兒,我好歹還在主子屋裡侍候過,你連正經差事都沒有,也敢給我臉色瞧?憑什麼呀?!”
春瑛從柴堆裡抽了根木條出來揮了揮,阿繁尖叫一聲,轉身便跑,纔出巷口,便撞上一個人,尖叫着擡頭一看,立馬住了嘴,結巴起來:“相……相……相公,你怎麼會來……”
“老婆帶着孩子幾天沒回家,我怎麼能不來?!”關老八怒氣衝衝地道:“這回是我信錯了人,纔會倒黴,我認了!可你沒事跟那幫人摻和什麼?還嫌不夠亂的?!快給我回家去!我真是把你慣壞了,得好好收拾你一頓,你才知道什麼是本份!”
他罵罵咧咧地搶過女兒,硬拖着老婆走了。春瑛一路追出去,直到看着他們的背影消失,才呸了一聲。
有街坊經過見到她,便問:“小飛哥家的事可了結了?我方纔看到那些人都走了,不是我說,那些人也怪可憐的,如果能幫一把,小飛哥還是幫一幫的好。”
春瑛恨得直跺腳:“二根嬸!你說的什麼話?!你可知道他們求小飛哥的是什麼事?他們要把小飛哥趕出京城去!不然就要到處敗壞他的名聲,連魏公魏婆和我家都不放過!都是你們被他們利用,胡亂傳些有的沒的,小飛哥纔會擔心我們受累,答應了他們的要求,如今你還說什麼風涼話呢?!”
另有幾位大嬸也聚了過來,聞言都大吃一驚,二根嬸忙道:“我們可不知道這些,春姐兒快給我們說說,究竟是怎麼回事?那些人不是小飛哥以前的僕人麼?”
春瑛道:“小飛哥他爹一死,他就被哥哥趕出來了,一文錢家產都沒分着。這些人都是他哥哥派來的,跟小飛哥一毛錢關係都沒有!他們不但搶了小飛哥的錢,還想盡了法子要逼得他沒法在京城待下去,說的有哪句是真話呀?你們怎麼就信了?!小飛哥在這裡住了大半年,你們還不知道他的爲人麼?!”她扭身就蹬蹬蹬地回去了,留下二根嬸等幾人吱吱喳喳地議論起來,紛紛指責胡飛的兄長心思歹毒,又罵那些家僕沒良心,連小主子都要陷害。等罵完了,纔開始覺得慚愧。
春瑛怒氣衝衝地跑回來,看到魏公魏婆站在院中,小聲交談着,見了她便招手叫她過去,小聲道:“小飛哥心裡只怕不好受,你幫着勸勸吧。替我們兩口子說一聲,這份情,我們夫妻記下了,大少爺知道後,也不會忘記的。”
春瑛點點頭,便走進胡飛住的小偏院裡,見他縮在牆角,抱膝而坐,整個頭埋進雙膝中,看不見是什麼表情。她不由得心中一酸,更多的是氣憤,便走過去問:“一定要走嗎?大不了不開店了,咱們還象以前那樣,用騾子到城外的村子裡叫賣,日子還是一樣過的。他以前不也沒攔着咱們?說不定是因爲聽說咱們要開店了……”她這麼說,心裡也覺得不太可信,胡大少爲難胡飛,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胡飛心知肚明,以前兄長對自己或許還能勉強容忍,但現在卻不可能了,這大概是劉御史那封奏摺導致的後果。他不禁有些後悔,那種事遲早有人會看不慣告到官府去的,他何苦強自出頭?不但差點害了墨涵,還連累了魏公魏婆和春瑛妹子,甚至還牽連到這棟宅子的主人。
他低聲道:“罷了……我也累了,不想再跟他鬥下去。我做不到他那樣狠絕,怎會是他的對手……”胡鵬爲了達到目的,父親、妻子、兒子都可以拋棄,可是胡飛卻做不到,他早該認清這一點纔是……
春瑛見他一副灰心喪氣的模樣,眼圈都紅了:“不要認輸!咱不跟他抖,也不能因爲他就失去了信心!離開京城就離開京城!順天府那麼大,在別的鄉鎮縣裡,都可以過日子!要不……咱們直接到通州去好了!那裡你人頭也熟……”
“胡兄弟要到通州去?”門口傳來一把男聲,春瑛回頭望望,忙用袖子擦了眼,朝來人行禮:“小四哥,你怎麼會來?”胡飛扶着牆站起身,朝他勉強笑了笑:“今兒家裡沒好酒,只怕沒法招待你了……”
“瞧你說的,活像我來就是爲了蹭酒似的。”申小四向周圍打量了一眼,提起衣襬往石凳上一坐,點頭示意對面的凳子,“坐!你家的事我都聽說了,前日和昨日都來看了一眼,我的乖乖,那陣勢夠嚇人的!”
春瑛忙去泡茶,胡飛苦笑着坐下:“叫你笑話了,這都是冤孽……”
申小四擺擺手:“我都打聽過了,呸!你那哥哥可真夠狠的啊?爲了把你趕走,見這房子的主人不在京中,便想收買咱們府衙的人,要在這處房產的文書上動手腳,若不是房主來頭大,說不定真叫他做成了!”
春瑛捧着茶盤過來,聞言吃了一驚:“不會吧?他怎麼敢做這種事?!”胡飛更是臉色一沉:“小四,這裡的房主……”
“我知道。”申小四笑嘻嘻地自行倒了杯茶喝,“巡了一早上,渴死了……別擺出那副臉來,做咱們這一行的,知道什麼人能惹,什麼人不能惹,什麼話能說,什麼話不能說,放心吧!”他湊近了小聲道:“你也別泄氣,我悄悄告訴你,你那哥哥如今勢大,雖只是條狗,無奈狗主人厲害,咱們不好招惹他。但那狗主人也風光不了多久了,等他們失了勢,咱們再好好招待他一番。”
胡飛一震:“此話當真?!可是……”他記得兄長是投靠了樑太師一派的,太師可是正當權啊。
“自然是真的。”申小四微微一笑,“這是咱們府衙的剃爺說的。你知道剃爺吧?他在府衙幹了幾十年,什麼事兒沒見過?他從來不輕易開口,可是一開口就必說中!誰能比得上他老人家心思明白?許師爺聽說了,還勸府尹大人少跟那些人來往呢,若不是這樣,你當你這回那麼容易就逃過去了?”他輕拍胡飛的肩:“胡兄弟,你哥哥不如你會做人,太囂張了,自有人看不慣他。狗主人倒了黴,自然就沒人護着狗了,到時候……嘻嘻,胡兄弟要不要來分一杯羹?”
胡飛心頭閃過一絲不悅,雖然兄長倒黴他很高興,但並不意味着他會樂意看到父親掙下的家業被別人瓜分,只是他現在不好得罪申小四,便陪着笑幾聲。
申小四又說:“胡兄弟若想去通州避幾年,倒也是好事,我跟那裡的朋友打聲招呼……”
門外傳來馬車聲和人吆喝的聲音,春瑛聽得有幾分耳熟,忙丟下胡飛與申小四去開門。魏公已經先一步將門打開了,露出了外面那人的臉:“好久不見了!老魏,身體還硬朗?”轉頭見了春瑛,也是燦然一笑。
春瑛忽然覺得鼻頭一酸,便衝了過去:“二叔!”
第四卷 淑女 一百三十、新出路
路二叔曬黑了許多,樂呵呵地走進門:“嚇着了吧?我是先行回來報信的,過幾日大少爺就要和姑太太、表小姐一家子抵達京城了。託大少爺的福,讓我得了這個肥差,府裡的老太太、侯爺得了信,可沒少給我賞賜!”他朝身後揚了揚拇指:“瞧,這一車東西,只有半車是行李,剩下的半車,可都是老太太和侯爺賞的。春兒,快替我收拾收拾。”
春瑛擦了擦眼角的淚痕,破涕爲笑:“好,我這就去!”說罷便跑向門外的馬車。趕車的人是個小廝,也算是熟人了,正是從前住在鄰院的小伍。他朝春瑛咧嘴一笑:“春兒妹子,好久不見了,聽說你受了傷?”
春瑛乾笑一聲:“是呀,不過現在都好了。”她吱唔兩聲,想要把車上的東西卸下來,小伍又衝她笑了笑:“這車就交給你了,我還要回家去呢,回見!”說罷便把繮繩往旁邊宅門前的栓馬樁上一系,從車裡拖出兩個大包袱,又往脖子上掛了個褡褳,大包小包地往巷外去了。春瑛忙打開了二叔家的院門,又回身爬進車廂去拿東西。
路二叔跟魏公寒暄完,轉身看到申小四笑吟吟地靠着院門,便笑道:“小四哥今兒怎麼有空來?哎呀,行李都還沒收拾出來呢,我原給你們兄弟幾個都帶了些土產。”
申小四臉上笑得更歡了:“老路就是客氣,咱什麼交情呀?你一路辛苦,還給我們帶什麼土產?”他走到大門邊瞥了一眼,見春瑛果然大包小包地往家搬東西,魏公去幫忙,提的包袱還挺重的,似乎還有酒罈子?樂得摸挲摸挲手掌,嘻嘻笑道:“你們忙吧,我也該回去了,還沒下差呢,呃……”他拉過路二叔小聲說:“老路,今兒胡兄弟可受大委屈了,你家主子都差點牽涉進去,你可得拿出點手段來!有什麼地方我能幫上忙的,你儘管開口!”說罷拍拍路二叔的肩,便往外走,眼角還一個勁兒地盯着馬車。
路二叔聽了他的話,若有所思,見狀便叫道:“小四哥,明兒你兄弟幾個記得來一趟,把土產帶回去,今天還沒收拾好,倒失禮了。”
申小四的手正伸向馬車呢,聞言訕訕地縮了回來,乾笑兩聲,便去了。
路二叔笑了笑,回身轉身小側院,見胡飛肅手站在院中,低頭不語,似乎面有愧色,便問:“胡小哥,方纔申小四說的是怎麼回事?你受什麼委屈了?怎的還扯到了我家主子頭上?”
胡飛撇開頭:“這原是我惹回來的事,如今已經結了。我也沒臉跟您說,請路叔別再問了吧。”
路二叔怔了怔,便聽到魏婆咋小聲叫自己,忙走了過去,魏婆便將事情始末一一都說了出來,還道:“那胡家大少忒可惡了!路二爺可得給他一個教訓!免得他以爲咱們家是好惹的!”
“去去,你知道什麼?!”魏公將一個大酒罈子放在院角,把妻子噓走了,纔對路二叔道,“二爺休要聽老婆子的瘋話,這事兒算是了了,過後如何,還當問過大少爺的意思纔是。要是跟那胡大少翻臉,萬一他把事情說出去,咱們大少爺的處境可就不妙了。”
路二叔眯了眯眼,點點頭:“我知道了。”他走回胡飛的院子,見對方默默地喂着騾子,便道:“胡小哥,我知道你今兒願意讓步,原是爲了咱們,這份情我自會記下。”
胡飛忙道:“路叔別這麼說,我從前落魄時,若不是春瑛妹子與路叔出手相助,只怕如今已經餓死了,哪裡還能過着吃穿不愁的日子,還掙下了這份小家業?那些人若只是逼我,我就是死也不會讓步的,但若因此而讓你們受累,我情願死了去!”
路二叔嘆了口氣,拍拍他的肩:“好孩子,路叔不會讓你吃苦頭的!”
胡飛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路叔不必擔心,其實那些人的話也有些道理,我有手有腳,也吃過苦頭,離了京城,也能掙碗飯吃,何苦要留下來受他的氣?我方纔正跟申小四商量呢,索性搬到通州去,他總不能再趕我走吧?”
路二叔神色一動,但很快按捺下來,笑着問起了別後的經歷。
春瑛忙忙收拾好二叔的行李,又因爲幾天沒在家,傢俱上都積了灰塵,只得快手快腳地打掃了一遍,纔開始準備晚餐。到魏婆那裡借新鮮菜蔬時,瞥見二叔跟胡飛坐在小側院的屋前臺階上小聲說話,胡飛的心情似乎已經好了很多,心裡便放下心來。
晚飯是他們叔侄二人單獨在自家屋子裡用的。春瑛有些好奇地問起二叔,他跟胡飛談了些什麼,路二叔便笑道:“不過是些日常小事,我從前只是看到你的信裡提過幾句,卻不知道你們兩個已經把生意做到了這個地步。若不是胡家大少爺橫插一手,你們已經要開店了吧?”
說起這個春瑛就一肚子火:“可不是嗎?小飛哥連鋪子都買好了,貨也看了幾家,忽然來這麼一出,他那哥哥實在是太可惡了!二叔,大少爺真個怕他泄露消息嗎?你說我要不要……跟三少爺說一聲?”
路二叔瞪了她一眼:“跟三少爺說什麼?你還嫌知道大少爺買宅子的人不夠多呀?吃飯!”
春瑛縮了縮頭,一邊數着碗裡的米,一邊撅嘴道:“可我實在吞不下這口氣!小飛哥是怕連累我們,纔會答應他們的。我心裡憋屈得緊,他們到底幾時倒臺呀?!”
路二叔翹了翹嘴角:“急什麼?該倒的自然會倒。至於你那小飛哥……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呀?”
第二天,胡飛便出門去處理演樂衚衕的鋪子。他才放出風聲,說要將鋪子轉手,便立刻有人過來商談。他記得曾經遠遠瞧見這位買主跟在兄長身旁卑躬屈膝,便冷笑一聲,駁回來對方提出的低價:“不瞞您老,我買下這間鋪面,原是爲了自己開店的,無奈家裡忽然有事,不得不出遠門,只好把它轉手,掙些盤纏。這裡我是八十八兩銀子買回來的,前後收拾過一遍,自然比原先要貴些,再加上我還有些存貨在倉房裡,少不得提個價,一百二十兩!您看……”
那買主差點沒被嗆着,這一下就幾乎貴了一半價錢,他怎麼肯?忙道:“哪有這個道理?不是我說,你這鋪子又舊又小,我出四十兩已經很公道了,若你嫌少,儘可以問別人,看有誰會買?”
“那就等着瞧!”胡飛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裝模作樣地收起桌面的文書,“一天沒賣出去,我就一天不走,您老慢慢想去!想好了,承惠一百二十兩,一手交錢,一手交鋪子,我立馬走人!”
買主整張臉都漲紅了,甩袖而去,胡飛毫不在意,過了大半個時辰,不出他所料,那買主又跑了回來,狠狠地摔過一張一百二十兩的銀票:“拿去!我買了!”
“您稍等,我去錢莊換成小額的,路上方便帶。”胡飛往對面的錢莊去了一趟,把那張胡家用慣的錢莊所出的大額銀票,換成另一家老字號錢莊的小額銀票,纔回來把房契交給了買主,然後一個笑容都欠奉,便提腳走出了大門。
他在外頭隨便找了家酒館,狠狠灌了三四壺酒,便覺得腦袋昏昏沉沉的,想起自己身上還有銀票,這不僅僅是自己的財產,還有春瑛的份子在裡面,才猛地晃了晃頭,勉強清醒了些,會了帳後往家走,離狗尾巴衚衕還有三四十尺路呢,便看到春瑛在路口探頭探腦地往外看,一見自己就鬆了口氣,急急迎上來:“小飛哥,你怎的去了這麼久?午飯也沒回來吃,你喝酒了?唉,你心情不好,做什麼不行?偏偏去喝酒,你不知道酒會傷身麼?”
聽着春瑛一邊囉嗦一邊扶着自己回家,胡飛忽然覺得心頭暖暖的,鼻子卻有些酸意,他低聲道:“我知道錯了……以後再不會胡亂吃酒……”
“這就對了!天無絕人之路,誰說咱們就沒別的法子可走了?當初咱們不也是一窮二白的,經過努力之後纔有今天的嗎?咱們再好好想想法子,看在通州能不能有別的掙錢方法……”
“好……”
胡飛跌跌撞撞地在春瑛的攙扶下回到自己的小屋,往牀上一躺,便覺得酒意往上衝,整個人都迷糊起來了。春瑛忙打了溼手帕來給他敷臉,又有些擔心地問:“我瞧你醉得厲害,我去燒點解酒湯給你喝吧?”
胡飛的表情有些茫然,轉過頭來望了望春瑛,眼神卻沒有聚焦,過了一會兒,才冒出一句:“妹子,你真賢惠,將來不知是哪個小子走運,能把你娶回家……”
春瑛又好氣又好笑,拍了他一記:“叫你吃那麼多酒,看吧,說胡話了!”然後便轉身出門去燒湯。
胡飛擡起手臂遮住眼,喃喃說了句:“我沒說胡話啊……”不一會兒,袖角便溼了一塊。
胡飛一醉便醉了大半日,等他清醒過來時,天都黑了。他爬起牀來,看到春瑛已經給他備好了洗臉水,旁邊還擺放着乾淨衣裳,散發着淡淡的皁夾香氣,不由得臉上一紅,忙忙洗漱好,換了衣裳走出去,魏婆已經在擺碗筷了,魏公見了他,便笑道:“醒了?快來吃飯!你是沒趕上申小四來的時候,路二爺帶回來的好酒!老頭子厚着臉皮嚐了一口,真夠味兒!”
魏婆拍了丈夫的額頭一記:“你還敢說!那是給申家小哥的酒,你偷了一口不算,還想偷第二口,真是丟死人了!”說罷便轉向胡飛:“快吃飯吧,吃過了去路二爺的屋子,他說要事找你商談。”
胡飛忙應了,匆匆扒了幾口飯,便往路家小院去。路二叔早已吃過飯洗了澡,正坐在院裡納涼。
春瑛收拾了碗筷,笑道:“小飛哥來了?快坐,我這就去泡茶,今兒有上好的香片呢!很香哦!”
胡飛笑了笑,看着她活潑潑地往廚房去,才低下頭摸了摸腦袋,換了嚴肅的表情:“路叔特地叫我過來,可是有什麼吩咐?”
路二叔伸了伸懶腰,又拍了拍肚皮,才湊近了胡飛道:“胡小哥,你是不是已經想好了,要離開京城?”
胡飛心中一動:“這是當然了,難道我還有別的出路?”
路二叔笑了笑:“自然有,就看你膽子夠不夠大,敢不敢去拼了!若拼成了,將來少說也是家財萬貫,要是心氣兒高些,說不定還能越過你那位哥哥去呢!”
“路叔說笑了,天下哪有這樣的便宜事?再說,我哪裡還有什麼哥哥?”胡飛握了握拳頭,卻還是抵不住對方的誘惑,“到底是什麼路子?路叔給我講講吧?”
路二叔微微一笑,聲音壓得更低了:“想必你也聽說過,咱們侯府有一個大進項,每年掙的不下萬金。”
“您是說下南洋的生意?”胡飛差點沒蹦起來,他當然知道這件事,京城裡的達官貴人,不知有多少人家爲此眼紅呢,“路叔是想讓我參一股進去?”
“你那點銀子丟水裡都沒個聲響,也配參一股?”路二叔立馬駁了回去,等胡飛紅着臉低下頭,才道:“這生意不是侯府一家獨有的,原是幾個世爵之家的老祖共同出的份子,其中就有南京的霍家,那正是咱們姑老爺家裡。我們侯府那份生意,大少爺是插不進手去,但霍家……原本負責的人卻出了變故,正需要派個知根知底的新人去……”
胡飛的眼睛猛地睜大了。
第四卷 淑女 一百三十一、離別
路二叔看着胡飛眼中的激動,微微一笑,什麼也沒說。春瑛送茶過來,他也示意她不要打攪胡飛,春瑛心裡有些犯嘀咕,見胡飛目光都在發直,以爲他是在想事兒,便乖乖地下去了。
路二叔不緊不慢地喝着茶,時不時瞄胡飛幾眼。
胡飛心裡亂成一團,又是驚喜,又是猶豫,但沒過多久便冷靜下來,深吸一口氣,道:“路叔,你的意思……是讓我去做這個管事?只是我與霍家非親非故,李大公子和路叔願意把這個差事交給我,不知有什麼條件?不瞞路叔,胡飛如今雖是區區升斗小民,卻沒打算拋卻這個身份。”
“哈哈哈……”路二叔笑了,放下茶杯,大力拍打着胡飛的肩膀,“好!我總算沒看錯人!若換了別人,聽了我的話,早高興得找不着北了,頭一件事定是說他會好好幹,哪裡還顧得上別的?你能記得問條件,也不肯爲了發財而投身豪門,可見你還沒昏了頭!”
胡飛恍然,卻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只是覺得,侯府的大少爺與路叔跟自己的交情並沒有深到可以將如此機密大事相托的地步,沒理由那麼簡單就把差事交給自己。自己既年輕沒經驗,又不是李家或霍家的家生子,他們爲什麼會選擇自己?
再說,他就算再想出人頭地,也沒有賣身爲奴的打算,要是那樣做了,父親一定會死不瞑目的,日後見了兄長,還有什麼臉去指責對方不孝?
胡飛恭敬道:“小子心裡也是高興得很,萬般急盼着能把事情辦好,只是飯也要一口一口地吃,少不得要請路叔說個明白。”
路二叔笑了笑,又喝了口茶,才道:“其實說起來也簡單。這件事……侯府的主子們是不知道的,我們大少爺是得了姑老爺和姑太太——也就是霍家主人的私下重託,才悄悄兒接過了這項差事,明面兒上,自然還是霍家人主理。他家原就有人專門辦這個差,船和人手都是現成的,只是管事的人不能再管下去了,需得派個可靠又懂行的去幫襯着。你不是李家和霍家的人,反而是好事——因爲沒有利益牽扯,也不能有利益牽扯!船隊裡發生的大小事,還有下南洋路上遇到的種種,你都要自己斟酌着,報給大少爺或我知道,不然……就報到姑太太那裡去。如果……霍家或李家有其他人想要插一腳進來……你得想法子把人趕走!總之,就是好好看住船隊上下。”挑了挑眉:“如何?能辦到麼?”
胡飛想了想,微微點了點頭:“雖然不曾做過這種事,但從前跟在先父身邊時,也見識過幾回,若路叔和李大公子信得過我,便讓我試試。”
“不但要試,你還得很快學會才行。”路二叔正色道,“出海之前,你就得把船隊的人都收服了,不然到了路上,你沒法服衆,出了什麼事,我們遠在千里之外,可救不得你!”
胡飛一咬牙:“我保證能學會,辦好!”只要能狠心,懂手段,還有什麼是辦不成的?他如今早就拋卻了羞恥之心了,人不犯他,他不犯人,若別人先招惹他,可就別怪他心狠!
路二叔滿意地點點頭,這位皇商少爺,人還算是聰明的,做事也冷靜,只要放開手,拋開種種顧慮,想必能成大器。至於對方眼中的野心,他倒是沒放在心上,男子漢生存於世,怎能沒有野心?他認識對方也有段日子了,從自己私下觀察,再到魏公與衆街坊們的評論,加上自家大少爺從四老爺家的敘少爺處打聽到的種種,都可以證明眼前這個年輕人的人品,對方應該不是那種爲了錢財背信棄義的小人。
他笑了笑,提起了另一件事:“對了,管事的工錢是每年一百六十兩——這也是明面兒上的,私底下你儘可以捎上自己的私貨,只要別誤了公中的生意就成。霍家本來一直是走南洋的,去年春天時,想着往南洋去的人越來越多,便打算改走西洋(注)那邊,只是因金山伯病重,才暫時擱置了。你到了南邊,先儘快上手,跑熟了南洋再說,西洋那邊就慢慢來。一應大小事都是有章程的,你照辦就是,有不懂的儘管問人,至於你自個兒捎帶的東西……南洋那頭,茶葉、綢緞、瓷器和蔗糖等物都極走俏,你本錢少,多帶點兒便宜貨也成,咱們尋常老百姓家吃的茶葉,在那頭便能翻好幾倍的價錢!瓷器綢緞也無需上品,你自己到了南邊再慢慢看着辦,不急。”接着湊近了胡飛,小聲道:“回程時,記得多換些銀子,南洋多白銀,不過……若有好的寶石珍珠珊瑚之類的東西,自然得多帶,這就要靠你掌眼了……”他微微一笑:“你若自己得了這樣的東西,儘可以賣給我們大少爺,大少爺會安排去處,價錢自然不會虧了你。”
胡飛深吸一口氣,起身鄭重向他行了一禮:“多謝路叔指點,小子若把事辦砸了,便提頭來見您!”
胡飛離京的事就這樣定了下來,但他要去南洋,卻只有路二叔和春瑛知道。
春瑛心情難受得緊,曾私下問二叔:“爲什麼要叫小飛哥到那麼遠的地方去?這時候的遠程航海還很危險,如果除了什麼意外,可怎麼辦?!”
路二叔嗤笑道:“我們需要這麼一個人去辦事,他也需要一個機會去出人頭地,這是兩相得宜的大好事。春兒,他若一輩子留在京城賣脂粉頭油,或是留在通州做中人,又能有多大出息?安慰的日子固然有,可他求的是這個麼?你莫攔他,他從小兒就是錦衣玉食的公子哥兒,就算落魄了,心氣還在,叫他對着那些俗人粗婦低聲下氣,受盡流氓地痞的欺負,你就不替他委屈?”
春瑛張了張嘴,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二叔說得對,她不能因爲自己想要過的是安穩平淡的小日子,就想讓胡飛也這麼過。他年輕、有才華、有能力,也有野心和動力,不去闖一闖,他一定會很不甘心吧?
可她真的很捨不得呀!
如果是現代,她就當作是一個好朋友、大哥哥出了趟遠門,不會想太多,可是這裡是古代!往南洋走一趟來回,也要一年功夫,萬一有什麼意外,說不定她就再也見不到他了,可她又不能叫他不去,這種心情何止是糾結?
春瑛背了人窩在房間裡偷偷哭了一場,才擦乾了淚痕,去找胡飛道:“小飛哥,你要走了,我……我沒什麼可送你的,我給你納雙新鞋子吧?”
胡飛放下手中的衣服,看了一眼她發紅的眼圈,默默點了點頭。
春瑛便蹲下身,從袖子裡掏出充當尺子的布帶,測量胡飛的腳長,卻忽然眼一熱,滴了兩滴淚在地上,她忙低頭掩了,假意笑道:“小飛哥的腳怎麼比先前小了一圈?莫非是近日走的路少了,連腳也變小了不成?”
胡飛分明看到了地上的淚痕,只是裝作不見,強自笑道:“妹子越發會說笑了,腳怎麼會越長越小呢?你給我做大了些吧,我穿着走路,要舒服些。”
“我做的鞋子自然是舒服的。”春瑛收了布尺,直起身來,靠在牆邊,低下了頭,“出門在外,不比在家裡,小飛哥,你要多保重身體。南洋天氣炎熱,可是海風也很大的,你晚上別忘了添衣裳。還有,我聽說長年在船上的人,會生一種壞血病,重的會要人命的!你到了南邊,記得買些桔子之類的水果,帶上船去,可以防壞血病呢,又能解渴……南洋多蚊蟲,聽說還有瘴氣,你隨身要多帶些藥丸,好以防萬一……”說到後面,聲音已帶了哽咽。
胡飛心頭一酸,不停地點頭:“我都知道了,妹子放心……”
“還有,我知道你這回去,是要掙大錢的,可是錢是掙不完的,最重要的是要保住自己的性命……”
“好……”胡飛轉身抹了一把臉,纔回頭笑道,“妹子在京裡,也要多加小心。若是在家還好,萬一重新回侯府當差,記得萬事要謹慎,別再犯心軟的毛病了,遇事要三思,多問問信得過的姐姐們。大門大戶裡,見不得人的事兒多了,管也管不過來。你不過是個小丫頭,那些事就讓主子們管去吧,你要好好保住自己的性命,等我回來……”
春瑛睫毛一顫,淚珠便滴了下來:“我知道了……”
兩人默然相對,胡飛忽然想起什麼,忙起身到牀邊翻找了半日,找出一根用紅黑絲繩繫着的玉珠來,遞給春瑛:“這是上回進的玉珠子裡,最通透的一顆,我原是打算等妹子過生日時送你的,如今卻是來不及了,只好提前送。我手笨,打的繩結難看得緊,妹子莫嫌棄。”
春瑛接過來,認得絲繩是她打絡子用的那種,但那繩結的確打得很粗糙,可是這份心意卻難得,想來胡飛雖賣了這麼久的脂粉首飾,本人卻不是首飾匠,做這種細緻活,也着實難爲他了。她把絲繩的兩個末端打了個花結,做成一個手鍊,往手上一戴,笑道:“小飛哥手藝好着呢,瞧,這不是很好看麼?”
胡飛別過臉去,轉回來時,已經恢復了原狀,只是耳根處還有些發紅。他深呼吸了幾口氣,想要說些什麼,張了幾次口,最終還是黯淡了神色,只冒出一句:“妹子……要多保重!”
春瑛鄭重點頭:“小飛哥,你也要多保重!”說罷展顏一笑:“一定要平安回來呀!你會給我捎禮物吧?”
胡飛笑了笑,點頭道:“我會的,我……我會……”
注:“西洋”在明代指的是印度半島、阿拉伯半島和北非。
(P.S.有JQ不?)
第四卷 淑女 一百三十二、碼頭上
出發的日子終於到來了。春瑛磨了幾日,終於說服路二叔帶她一起去碼頭送胡飛。三人便坐着馬車,拉着行李往東便門外的大通橋上來。
這裡原是南方來的漕船抵達的終點,京中人士欲往南邊去,有不少都從這裡出發,借漕船的東風南下,因此河兩岸極熱鬧。
碼頭上人聲鼎沸,車來車往,還有許多苦力拿着扁擔、繩鉤侯在一旁,等待別人的僱傭。春瑛掀開車簾子往外瞧了幾眼,見那通惠河其實不算很寬,河邊停的船也沒有想象中那麼多,只有四五艘二三十米長的船正在卸貨。倒是大通橋上走的行人不少。還有幾個穿了軍裝的士兵,悠悠閒閒地扛着長槍,邊指着船伕說笑邊從岸上走過。
路二叔把馬車停在大通橋下的一顆樹旁,臨近便是一處酒樓。雖然不是飯時,樓中卻有許多顧客,二樓的幾個雅間還掀起了竹簾,從外面可以看到有男子三三兩兩地坐在裡頭,或輕聊慢談,或爭得面紅耳赤,小二舉着盛有酒菜的托盤,拉長了聲音吆喝着菜名,樓上樓下地不停穿梭。
酒樓對面是一排商鋪,京城特產和外地貨物應有盡有。夥計大聲招攬着客人,見路二叔走近了,忙湊上去:“客官,買點南貨吧,綾羅綢緞、脂粉香油、茶葉糕點、金銀事件兒,小店應有盡有,還有景德鎮的瓷器,戴春林的香粉……”又壓低了聲音:“纔到了一批上好的胡僧藥,包你一包下去,快活得緊……”
路二叔啐他一口:“快快滾開,沒瞧見我侄女兒在這裡,休要胡言亂語!”春瑛正在下車,聞言轉頭過來好奇地問:“二叔,他方纔在說賣什麼藥來着?”難夥計笑嘻嘻地掩了掩嘴,便轉身去拉別的客人了。
春瑛覺得有些古怪,想問問胡飛是怎麼回事,卻看到他,滿臉通紅,憋出一句:“妹子……你別問了,叫人聽了笑話……”春瑛猜想大概是什麼不正經的東西,也有些臉紅,輕咳一聲,便扯開話題:“二叔,小飛哥要坐什麼船去?是不是要問那邊的幾艘船肯不肯載他一程?”
路二叔笑道:“這個你就別管了,自然有船可坐。如今只怕還沒來呢。”春瑛皺皺眉頭,便對胡飛道:“小飛哥,你別嫌我囉嗦,出門在外,不比往日,你要多保重自己。我替你做了一打新鞋,還有幾件新衣裳,都收在那個藍花布的包袱裡了,你要記得換洗。南洋天氣雖熱,出了汗一吹風,也是會着涼的,你別偷懶,要主意換衣裳啊。該花的錢就要花,不要爲了省錢就虧待自己……”
她念一句,胡飛便點一次頭,路二叔聽得不耐煩了:“春兒,二叔從前咋就沒發覺你有這麼囉嗦?胡小哥這麼大的人了,還不懂這些麼?再說了,他是去做管事的,你還怕他到時候沒人使喚?”
“話不能這麼說。”春瑛反駁道,“他還從沒試過一個人過日子呢,在外頭又不認識什麼人,誰知道服侍的人夠不夠細心呀?出門在外,還是要靠自己才行。”
路二叔笑了:“是呀,就春兒做事最細緻了,誰都比不上你!”他手搭涼棚望了望遠處,丟下一句:“我去打聽打聽。”便走開了。
春瑛正爲他的打趣而生氣,胡飛便哄她道:“你從昨兒晚上便開始交待了,二叔一直聽着,纔會覺得不耐煩。可我心裡知道你是好意,你別生氣,多說幾句吧,我就愛聽。”
他這麼一說,春瑛倒覺得不好意思了:“我也知道我太囉嗦了……”摸摸頭,忽然想起一件事,便爬上馬車,回身朝胡飛招招手:“小飛哥,你過來。”
胡飛心中疑惑,便坐上車轅問:“怎麼了?”
春瑛左右瞧瞧,見沒人注意到自己,才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布袋,遞給胡飛:“這是給你的,拿去,別讓人瞧見。”
胡飛接過布袋,打開繩結一看,居然是十張銀票,俱是十兩的面額,每一張都整整齊齊地折成兩寸見方,頓時吃了一驚:“這是哪裡來的?!”
“你變賣了東西以後,不是把我出的本金和紅利一起還給我了嗎?”春瑛道:“我把那些銀子,再加上從前存在家裡的一些碎銀,又當了三少爺前些日子賞給我的一塊玉牌,湊夠了一百兩銀子,換成小張的銀票。我打聽過了,這個錢莊在南京、蘇州和漳州都有分店,銀票是通用的。”
胡飛睜大了雙眼,他記得還給春瑛的銀子只有六七十兩,雖不知道她從前存的銀子有多少,但想來也多不到哪裡去,而那玉牌的價值他曾經大略估算過,這一百兩對於春瑛而言,幾乎算得上是傾囊。他忙把布袋塞回給她:“不行,我不能收你的銀子,你不是正要存錢麼?”
春瑛聞言,神色黯淡下來:“別提了……我想存多點錢,原是打算……將來給全家人贖了身,可以在外頭過上不愁吃穿的日子……可從前還好,最近一年,我娘幾乎就忘了這回事,我跟她提起,她還不耐煩,上回她來看我時,甚至還打算買個小丫頭,說是別的管事家裡都有,我們家沒有太丟臉……這都是那個馬嬸調唆的!我娘說了,馬嬸最近手頭有些緊,若是方便,就借她些銀子。哼,我纔不要借她呢,反正這些錢大多數都是你賺回來的,還不如給你花!”
胡飛嘆了口氣,仍舊把布袋遞過去:“總之我不能要,妹子,你幫了我許多了,這既是你要預備給自家人贖身的銀子,就該好好收着纔是。”
春瑛將布袋推了回去:“我如果自己收着,我娘再發話,我就不好推辭了。我實在不想自己賺的錢平白便宜了別人。小飛哥,你要是心裡過意不去,便當作是我投資的錢,就象是從前咱們合夥那樣,你愛怎麼使就這麼使!”
胡飛想了想,便揣好了布袋,正色道:“既如此,我絕不會叫妹子吃虧的。”
春瑛笑了,忽然瞥見路二叔回來了,忙跳下車迎上去:“二叔,怎麼樣?問到什麼了?”
“馬上就到了,等一會兒吧。”路二叔遠遠瞧着河面,“才問了人,說是可能已經過了通州了,不久就到。”
又過了大半個時辰,他說的船終於到了。不過出乎春瑛意料的是,這不是“一艘”船,而是一個船隊,前後有兩條大船、三條小船,緩緩順着河道駛來。爲首的兩條大船,船頭都掛着燈籠,一盞藍的,上頭寫了“李”字,另一盞白的,上頭寫了“霍”字。春瑛恍然大悟,知道這定是大少爺和姑太太、表小姐到了。
路二叔幾乎是一看到船的影子,便丟下春瑛和胡飛跑開了,不一會兒,就帶了兩個侯府家丁打扮的人回來,站在岸邊等候。原來自他回京的次日開始,大通橋碼頭處便有侯府的四個家丁日夜輪班,等待霍家人上京的消息。如今一看到船,另兩人便快馬回府報信去了,這兩人和路二叔一起,負責碼頭上的接待事宜。
船依次靠了岸,很快便在船邊與河岸之間搭了幾條長木板,船上下來幾個人,路二叔與那兩名家丁迎上去,談了幾句,其中一人便到橋下僱挑夫去了。接着船上又下來一個人,五官端正,眉毛長得很好看,頭上戴着方巾,穿着灰青色的素綢袍子,腰間繫着黑絲繩,只掛着一個白玉佩,簡簡單單,施施然邁下船來,那木板雖晃得厲害,他卻一點驚慌之色都沒有,顯得很是穩重大方。
路二叔一見他便迎上去頓首下拜,春瑛雖然聽不到他說話,也知道那就是侯府的大少爺。只見大少爺望胡飛這邊望了幾眼,胡飛遙遙作了個揖,他點了點頭,便回身吩咐僕役們一番,然後往酒樓走去。
路二叔向胡飛使了個眼色,後者心中明瞭,對春瑛道:“妹子,你看好行李,我去去就來。”春瑛應了,見他走進酒樓,與大少爺一前一後地上了樓上的雅座,知道他們定是有機密事要談,便安心侯在門外,拉好了馬車,又轉頭去看那幾艘船。
家丁僱好了幾頂轎子,跟船上的人說了,甲板上的船工才退到船尾處,從艙房裡走出十來個粗壯的僕婦,手裡拿着一卷卷的深藍色粗布,展開擋了兩邊的路,開出一條避人的道來,一直延伸到轎子前。擡轎的轎伕早被家丁趕開了。
春瑛起了興致,便盯着看船上的情形,卻只聽到隱約有幾聲女孩子說話的聲音,然後便是木橋輕晃的吱啞聲,輕巧而急促的腳步聲,鞋子踩在石頭上的喀嚓聲,除此之外,卻是什麼都聽不到。待僕婦們收了粗布,四擡轎子已經安安穩穩地立在當地,連簾子都放得嚴嚴實實的。
家丁細細叮囑了轎伕們,後者也戰戰兢兢,不敢有誤,小心地擡起轎子,先行一步。
這時候,大少爺正好從酒樓裡出來,便有人牽來一匹馬,又遞上馬鞭,他翻身而上,抽了兩鞭,馬快步追上了轎子,揚長而去。
這時候,挑夫們纔開始搬運船上的行李。胡飛走回馬車邊,有些不捨地對春瑛道:“妹子……我要走了。”
春瑛一驚,咬咬脣:“我知道……”她跳下車,又幫他拿行李,胡飛忙一把接過,張了張嘴,最終還是隻說了兩個字:“珍重……”便毅然扭頭往船的方向去了。
春瑛紅了眼圈,忽然邁開腳步追上去,越跑越快,眼見着胡飛上了其中一隻小船,她正要開口喚他,卻聽到有人在叫自己:“春兒?”回頭一看,原來是自家父親。她怔了怔:“爹……”
路有貴有些詫異,又有些驚喜:“你怎麼會來?是你二叔帶你來的?快,來幫爹拿行李,都是好東西,爹專程給你娘和你姐妹倆帶的!”
春瑛朝他邁了兩步,又回頭去看胡飛,已經見不到後者的身影了。她悄悄抹了一把臉,才低頭向父親走去。
(又遲了,對不起!!!)
第四卷 淑女 一百三十三、會親
大少爺李敬一路領着家僕,護送着姑母和表妹的轎子,回到了慶國侯府的大門前。
早有守門的家丁報進門去,其他人則上趕着前來向姑太太的轎子請安,雖沒得到一聲迴應,卻有霍家隨行的僕衆分發了賞封下去。摸到賞封份量不輕,他們個個都喜氣洋洋的,總算還注意到了霍家僕從身上灰藍色的布衣與腰間的白布條,勉強抑制住了喜色,恭謹地護送轎子進門,又換了一撥清秀的小廝擡轎,才往二門去。僱來的轎伕,則有專人引到旁邊的小屋裡休息與領賞,自有人把他們的轎子送回來。
轎子到了二門前,又換了粗使僕婦來擡,不過進了二門後不久,便停下了。四名管家娘子一擁而上,到了轎前,先行禮請安道乏:“姑太太安,表小姐安,一路上可好?可累着了?老太太等許久了,正盼着姑太太和表小姐呢。”
落在最後的兩頂轎子先掀開簾子,走出兩個女子來。前面那一位,穿着靛藍色上襖、鴉青色馬面裙,頭上挽着簡單髮髻,只插了兩根鑲玉銀簪。她年約三四十歲,低眉順目,規行矩步,只是偶爾擡眼往旁邊一瞥,才露出一道精光。後買你那位卻是個十四五歲的丫環,梳着整齊的雙鬟穿一身豆綠衫裙,長相雖不算十分出衆,卻行止穩重。
她們二人下得轎來,分別走到前面的兩擡轎子旁,輕聲請裡面的人下轎,又打起轎簾,才各扶出一位麗人來。
霍太太李氏面容清麗,年紀也不過才三四十歲,但臉色憔悴,又正值喪期,不好塗脂抹粉,因而看起來竟象是四十多歲的人似的。她已經很是疲累了,面色有些蒼白,但即將見到親人的興奮卻爲她增添了幾分血色。她朝爲首的管家娘子笑笑:“王嫂子,許多不見了。”
望家的心中一陣得意,忍住看向其他同伴的衝動,笑着施了一禮:“難爲姑太太還認得我這張老臉,實在是我的造化。快請隨我來吧,老太太都等急了!”
李氏笑着點點頭,便扶着身邊那中年女子的手,慢慢向前面的院門走去。
王家的迅速跟上,一邊說些問候的話和老太太、侯爺思念對方的情形,一邊不動聲色地打量那中年女子,覺得很是眼熟。那女子察覺到她的目光,側頭看了她一眼:“王嫂子不認得我了?怎的這樣看我?”
王家的試探地問:“可是……青鮫姑娘?!你怎麼……”她吞了吞口水,覺得青鮫如今的打扮,可不像是管家娘子,偏偏又盤着婦人的髻。
李氏微笑道:“老爺去年將她收了房,又升了姨娘,難道京裡還不知道?”青鮫道:“太太,我在京城已經沒有了孃家人,這種小事,自然無需讓老太太和侯爺知道。”
王家的訕訕地補行一禮,心裡不由得有些泛酸:“有什麼了不起?就算升了姨娘,沒了男人,還不如我一個下人呢……”
其他幾個管家娘子則是不動聲色地打量着青鮫,又偷看一直沉默地跟在後頭的霍小姐,心中暗暗將她與自家府裡的幾位小姐相比較:容貌自然是好的,卻不及二小姐美貌,而且臉色似乎不大好……
霍小姐主僕心裡在想什麼,便沒人知道了。
這一行人各懷心思地走着,聽得一聲“姑太太和表小姐到了”,才發現已經來到了老太太所居的三進套院門前。李氏略有些喘氣,霍小姐忙上去輕輕順了順她的背,才換下了青鮫,扶着母親往院裡去。
一路有丫頭上前請安,倒還雜而不亂,待走過了正屋,才隱隱聽到屋裡老太太正在訓斥什麼人:“……早該派自家轎子去碼頭上等着,也不用委屈孩子們僱轎子來,霍家是什麼人家?幾時遇過這種事?!都是你安排不周到!”
李氏聽到裡面有女子不停地向母親賠罪,聲音似乎不年輕了,便猜到那是誰,看了女兒一眼,才高聲喚了句“母親”,屋裡的說話聲立刻停了下來,然後便聽到“老太太小心”、“扶着點兒”之類的話,她忙拉着女兒走進門,眼圈一紅,拜倒在地:“母親……”老太太早已一把摟住她:“我的兒呀,想死我了……”
母女倆抱頭哭了一場,纔是姑嫂見面,然後便是霍小姐上前拜見外祖母和舅母。老太太見親外孫女兒長得瘦弱,又抱着哭了一場。
待哭完了,拜完了,各人落座時,安氏才仔細打量了霍家的獨女。年紀不過十二三歲,穿一身淺草灰色的上襖,竹青馬面裙,戴着幾樣簡單的銀首飾,倒是乾乾淨淨的,安靜沉穩得緊,一句話也不多說,稱得上是端莊文秀,容貌也是清麗可人,只是看臉色,似乎有些弱症,加上身段太瘦了,風一吹就倒似的。興許是因爲在孝中,又要趕路,飲食上不大講究?安氏琢磨着,要不要讓廚房給她補一補,細看一看再說?無論如何,這樣的身體,不大適合做侯府的主母,不過霍家的家產實在是吸引人,就衝這個,也當爲自己的兒子好好盤算纔是……
老太太已經跟女兒聊上了,說起女婿霍重業得病前後的經過、喪事的辦理、皇家下旨過繼等等,又哭了一場。安氏忙安慰老太太,霍小姐也哽咽着對母親道:“母親自父親去後,便幾乎日日以淚洗面,身子也漸漸消瘦,女兒盼着母親見了外祖母,能開懷些,病也許就好了。母親仍這樣傷悲,叫女兒怎麼放得下心呢?”
老太太忙道:“正是,芷兒,你既回了家,就放寬心吧,再傷心下去,也不是法子。你看你閨女,年紀還小呢,以後還要你多看顧,你要振作起來呀!”
李氏垂淚愧道:“是女兒沒用,只是一想起他,就……”她抹了抹淚,拉着母親的手道:“我也不知能陪漪兒多久,她沒了父親,以後還要請外祖母和舅舅多加照顧呢……”說罷又哭了起來,老太太傷心地輕輕打她:“說什麼胡話?!我老婆子還沒死呢!你自然會長命百歲!”話雖如此,但看着女兒青白的臉色,見慣世面的她早已有了不詳的預感,頓時悲從中來,母女倆又抱頭哭了一場。
安氏都有些手忙腳亂了,心裡不由得有幾分埋怨:老太太年紀大了,哭了這麼久,也不知道會不會傷了身體,如果讓丈夫知道她這麼傷心,自己這個做媳婦的卻沒能勸住她們,還不知道會說什麼話呢。
過了一會兒,外面有人來報少奶奶和小姐們來了,安氏頓時覺得來了救星,一面叫丫環們快請,一面安撫老太太和李氏:“別傷心了,往後在京裡,常常見面,這人心裡一歡喜,自然就能長命百歲。她們幾個還在外頭侯着,讓她們幾個見一見姑母和姐妹吧?”
老太太這才收了淚,珍珠和珊瑚早就備好洗臉水,分別送到她和李氏跟前,青鮫忙上前侍候李氏洗了臉,重新抿了抿頭髮。
老太太盯了青鮫幾眼,便叫琉璃:“讓她們進來吧,今兒卻是我老婆子鬧笑話了。”琉璃笑着去了,不一會兒,二小姐爲首,荊氏與三小姐子後,三人與一衆丫頭們魚貫而入,笑吟吟地給老太太請安。安氏介紹了客人,又是一番拜見。
衆人各自落座說笑,霍漪仍舊安安靜靜地坐在邊上,不動聲色地打量着表嫂和表妹們。
荊氏容貌秀麗,臉龐圓潤,嘴邊常常掛着和善的笑,一見便知道是脾氣極好的人。二表妹宜君年紀雖小,卻是雪膚明眸,嬌美可人,說話伶俐,不一會兒就逗得老太太開懷大笑。至於三表妹惜君,形容尚小,臉色蒼白,又瘦弱得緊,似乎總有些怯怯的,總算低着頭,不太敢正眼看人。
宜君發覺霍漪在打量她們,便笑着問她:“表姐平日裡喜歡做什麼?在家讀過什麼書?”
霍漪微微一笑,又低下頭:“在家除了陪母親說話,便是常做女紅,至於讀書,不過是念了《女誡》和《孝經》罷了,常聽說二表妹是才女,我自然不及你。”
宜君有些失望:“我聽得霍家祖上有一位了不得的才女,因此對家中女兒的才學總是很看重的,表姐莫不是哄我的吧?”
李氏嗔怪地瞥了女兒一眼,霍漪只是默不作聲。安氏便笑道:“這有什麼?橫豎你們表姐是要住到咱們家裡來的,往後一起上學便是。”接着又問跟進來的管家娘子:“姑太太和表小姐的行李可都送進來了?仔細着些,千萬別遺漏了纔是。”管家娘子們齊聲應是。
霍漪心中一動,恭敬地道:“多謝舅母垂詢,只是……此次北遷,母親與我幾乎是舉家而來,有許多笨重的行李,平日極少用到,卻有不好丟棄,但也沒有把東西送到外祖母家的道理,因此我便吩咐隨行的管家,把那些都送到霍家在京城的舊宅去了。等舊宅整理好了,母親和我再搬過去。”
這話說得屋中的人都一陣驚訝,安氏微微皺了皺眉,笑道:“你家的舊宅子,我也遣人去看過,都幾十年沒住過人了,你們母女倆身子弱,怎能住過去呢?我們家多的是屋子,又是姑太太孃家,只管住下得了。我包管讓你們倆住得舒舒服服的,一家人還分這麼清楚做什麼?”
霍漪擡眼迅速看了看她,淡淡笑道:“舅母說笑了,霍家既有宅子,沒有拋開自家宅子不住,卻長年住在親戚家的道理。叫人知道了,只怕要笑話呢。”
屋中一片寂靜,年紀最小的惜君,忍不住拽緊了手帕。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怎麼說着說着,形勢就好象不對勁起來了?
(小姐們總算出來了……)
第四卷 淑女 一百三十四、當心機女遇上腹黑男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道男聲:“這是怎麼了?怎的這般安靜?”接着簾子一掀,走進幾個男子。青鮫雖認得爲首那人是侯爺,後面還跟着熟識的侯府大少爺和一名少年,還是謹慎地後退兩步,低下了頭。
安氏、李氏雙雙站起身問好,宜君惜君都行了禮,霍漪聽她們稱呼,知道是舅舅,也立刻下拜見禮。侯爺笑着一一回應,各人才重新落座。
安氏有幾分埋怨地說起了霍漪方纔的話,又道:“侯爺也當勸一勸姑太太,一家人何必見外?難不成咱們家是住不得的?外甥女兒巴不得早日搬走?”她心裡很有些怒氣,爲了達成心中那個願望,她在霍家人身上花了多少功夫?誰知樣樣不順!平安自南邊捎來的信裡,提到那個李敬總攔着他做事,簡直就是胳膊往外拐!她自己一點好處都沒撈着,如今霍家的小丫頭居然還想溜走?真真是做夢!把自己當成是什麼了?小丫頭不識禮數,就讓識禮數的人來壓她!
侯爺聞言微微皺起了眉頭,望向妹妹:“可是有什麼難爲之處?咱們是骨肉至親,先前通信時,也說好了要回家裡住的,怎的又變了卦?”
李氏不安地動了動,望了女兒一眼:“是漪兒年紀小不懂事,哥哥別生氣……漪兒!還不快給舅舅舅母賠不是?!”
霍漪抿抿脣,眼圈一紅,跪倒在地:“舅舅,舅母,請恕外甥女兒無禮。並非外甥女兒不知好歹,實在是被人逼得怕了。在南京城時,因父親去世,皇上又下旨爲霍家擇嗣,族人宗親……心有不甘,常常上門來,想要討些好處去。那時家中上下正爲喪事忙亂,母親又病重,請得大表哥來主持大局,族人們卻說大表哥是外人,管不得霍家事,無奈之下,外甥女兒只好出面,他們……” 她頓了頓,有些艱難地嚥下了幾句控訴,微微側了頭,但屋中所有人都想到“他們”定是非常過分,心中不由得生氣,卻又憐惜這柔弱的少女,如此知禮,不肯明言指責長輩的言行。
霍漪頓了頓,才繼續道:“自聽說母親與我打算舉家返京,他們便四處造謠,說我們母女要將霍家的家產都搬到李家來,將來嗣子長大了,也不過得個空架子。污言穢語,數不勝數。我們自南京起程後,還聽說他們正在籌路費,也要上京來,聲稱要把我們母女吞掉霍家家產之事告知嗣子。母親怕他們真這樣做了,路上即便身子不適,也要加緊趕路,好早日到京城。漪兒深知外祖母、舅舅和舅母都是真心憐惜母親與我,又怎能讓他們將髒水潑到慶國侯府的門上?倒不如早些劃清了界限,好讓他們無藉口可說。還請外祖母、舅舅、舅母明察。”說罷深深拜下去。
侯爺忙站起身:“快起來,漪兒有委屈,我們自然會爲你做主,你早該告訴我們纔是!”
霍漪在丫頭的攙扶下緩緩起身,低頭道:“霍家內務,卻鬧到舅舅家裡,外甥女兒有何臉面說出來?”
侯爺嘆了口氣。安氏還沒什麼反應,老太太已經氣壞了,忙問女兒:“漪兒說的可是真話?那些小人真個這樣大膽?!”李氏垂淚:“都是女兒沒用……”老太太更惱怒了,叫過長孫李敬:“你是幹什麼吃的?就讓人這樣欺負你姑母和表妹?!你到底在做什麼?!”
李敬忙跪下道:“孫兒叫了人去攔,可那霍氏族長親自帶了人前來,聲明是霍家內務,孫兒……實在插不了手。”
霍漪忙道:“外祖母熄怒,此事還多虧了大表哥,若不是他拼命攔着,只怕那些人就要闖進母親的房裡來了。母親生病,漪兒年紀還小,又有幾名管事與那些人勾結上了,若不是大表哥幫忙,家裡還不知道會亂成什麼樣子呢!”
老太太板着臉不說話,侯爺便趁機道:“這倒罷了,原是他應該做的。只是還有許多不足之處。”然後又拉下臉斥問長子:“若是礙於霍氏族長的名分,沒攔住他們鬧事,那後來你姑母和表妹上京,又是怎麼讓他們纏上的?!看你姑母的臉色!一路上你沒好生照顧好長輩麼?!”
李敬垂首道:“都是兒子疏忽了,因出發前,霍氏族人沒再上門,兒子原以爲他們不會再來鬧事,哪裡想到他們是打着那樣的主意?到了韓莊上岸採買,才聽說了這件事。姑母生怕他們先一步進京,會惹來嗣子誤會,平白生事,因此下令儘快趕路。兒子也贊同姑母的想法,卻忘了姑母病體未愈。”他鄭重向李氏施了大禮:“都是侄兒的錯。”
李氏忙虛扶他一把:“是我自作主張,怎的成了你的錯?”回頭對,母親和兄長道:“這大半年,多虧了這孩子,若不是他,我們孤兒寡母的……”話未說完,聲音便哽咽了。
老太太一看便心疼得緊,忙摟過她安撫:“好了好了,如今到了家,再沒人敢欺負你們母女了。放心吧!”瞥了一眼李敬,臉色好了許多:“這件事倒還罷了,你年紀輕,想得不周到也是有的,往後可再不能這樣了!”
李敬口中稱是,恭敬地退下。荊氏擔憂地望着丈夫,又悄悄看一眼老太太,咬了咬脣。
安氏清了清嗓子,笑道:“可聽到侯爺的話了?外甥女兒不必多慮,只管在咱們家住下,若霍氏族人敢來,定叫他們知道厲害!至於嗣子,就更不用操心了,那不過是個稚子,有知道什麼?”
活漪眉間迅速皺了一皺,老太太卻道:“說得好!咱們家名聲一向極好,不怕別人潑髒水!”又對女兒道:“明兒就把那孩子也接過來一起住吧,省得有人從中挑撥!”
李氏虛弱一笑:“他也是有父母的,我們已經在京裡了,又何必叫他們骨肉分離?”
老太太不贊成地看着女兒,正要說話,青鮫卻忽然道:“太太,可是又頭暈了?”又向老太太稟告:“太太一路上都沒休息好,昨晚上又哭了半夜。小的斗膽求老太太恕罪,只是太太實在是累極了,就怕又要犯病。”
霍漪聞言也擔心地走過來拉母親的手。李氏淡淡笑道:“不礙事的,我還想跟母親多說一會兒話……”臉色卻越來越蒼白。
老太太被唬着了,忙叫了丫頭:“快快,扶姑太太去歇息。屋子可都收拾好了?”
“已經收拾好了。”
安氏也不敢多說別的,忙回答,“就在旁邊的晚香館,牀鋪茶水都是現成的,只是不知姑太太帶了多少人來,因此只安排了五六個人在那裡。”
“快把人扶過去!”老太太恨不得親自出馬,琉璃很有眼色地上前兩步,與青鮫一左一右地扶着李氏,往門外去。霍漪向老太太、侯爺和安氏告罪,也匆匆跟着去了。
老太太坐下來,便一直在抹淚:“章兒呀,我竟不知你妹子受了這許多苦,往後可要好好護着她纔是。”
“母親說的是。”侯爺肅容應了,又命妻子,“快些安排人手過去,再叫人送信到霍家老宅,讓他家的管事帶上行李和用熟的下人過來。外甥女兒雖有顧慮,但咱們家也不會爲了點面子,就棄親骨肉不顧的!”
安氏忙應了,背過身,卻眼珠子一轉,計上心來。
三少爺李攸一直默默地在旁邊看着這一幕幕的發生,不知怎的,竟覺得有幾分諷刺。其中那位霍表妹,倒是個有趣的人,待她知道了父母的安排,不知會如何應對?
各人四散,李攸隨母親回了正房,聽着她安排了些家務,便隨筆用了個藉口,告辭出來,回到浣花軒,進屋便笑道:“方纔見了姑母和霍表妹,你可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發生了什麼趣事?三少爺竟笑成這樣?”坐在屋裡做針線的居然是曼如,聞言笑吟吟地站起身。
李攸腳下一頓,迅速掃視周圍一圈,眼中閃過一道不明的光:“……怎麼是你?露兒呢?”
“方纔二小姐屋裡的翠玉過來找她,便出去了。”曼如柔順地笑着,給他倒來一碗茶,“早聽說姑太太和表小姐今兒到了,只是這屋裡沒人,我不敢出去瞧熱鬧,三少爺給我說說如何?”然後便款款往旁邊的腳踏上坐了,柔柔擡頭望過來,一臉憧憬的模樣。
李攸手上一頓,把茶碗放下,嘴角勾了勾:“有什麼好說的?姑母極和氣,只是身子不好,方纔就是怕她累着了,便早早去歇息。表妹也是極孝順的。她們要在咱們家住一陣子,你得了空,也該去請安問好,只是別打攪了姑母休息。”
“是。”曼如順從地應了,又揚起小臉想要說些什麼,卻聽到門外傳來腳步聲,接着門簾一掀,露兒走了進來,板着臉正要說話,忽然看到李攸,忙閉上嘴,向他行禮:“三少爺今兒怎麼回來得這樣早?方纔點染在二門上傳話叫你,我當你還在老太太那裡,叫他晚些再來呢。”
李攸笑道:“我還當什麼要緊事,別理他,不過淘氣罷了。姑母身子不好,要早些歇息,衆人便散了。我方纔還對曼如說,你們得了閒,打聽得姑母方便,也該過去請安呢。”說罷掀開桌上的點心匣子,翻了翻,便皺眉道:“這些有什麼好吃的?偏你們就愛放我屋裡!曼如,你給我做個燉蛋來吧,許多不吃,怪想念的。”
曼如笑着應了,忽然不知想到了什麼,臉色白了白,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問:“三少爺是要加香菇還是肉末?要吃鹹的還是甜的?”
“我愛吃什麼你還不知道麼?”李攸揮揮手,“隨便你怎麼弄,要清爽些!”等曼如出去了,他才收了笑,招手示意露兒過來:“點染有沒有說是什麼事?”
露兒壓低了聲音道:“說是平安有話要帶給你,又不方便讓別人傳。”李攸沉吟片刻,點點頭:“我回頭就去找他。方纔是怎麼回事?怎的讓曼如一個人待在屋裡?”
露兒低頭不語,李攸嘆了口氣,不想多說什麼:“你自己多加小心吧,別老是被人騙倒——方纔我在母親那裡,聽她安排,似乎打算從各院裡抽一兩個人手去晚香館侍候姑母和表妹。我想着……大約是正院出的人最多,我怕母親手裡缺人手,想到咱們院裡閒人最多,便想問你,你覺得送哪個人好?”
露兒吃驚地擡起頭看他:“你是說……”深吸一口氣:“只不知道三少爺是怎麼想的,若是爲了侍候姑太太和表小姐,那咱們院裡,哪一個都能去,但你若是想減些閒人,那就應該是……”
“在商量什麼?”露兒還未說完,曼如便忽然掀簾子進來了,李攸瞥了她一眼:“燉蛋做好了?”
“哪兒呀?”曼如笑眯眯地道,“綠豆說早上已吃過雞蛋,如今又吃蛋,只怕不好,要不明兒再做?”
李攸笑了笑:“說得也是,我竟忘了,當初春兒就說過這個理,一天不能吃太多雞蛋,是不是?”
曼如臉色忽然變了變,有些不自然地笑笑:“是呀……我方纔好象聽見三少爺打算派人去侍候姑太太和表小姐,難道說你打算讓露兒去麼?不是我說,三少爺,露兒在咱們院裡可是一等大丫頭,平白無故被派了外差,不知道的人,還以爲她做了什麼錯事呢。好歹是太太擡舉她的,你總不好掃了太太的面子。”
露兒抿着嘴不說話,眼圈有些發紅,三少爺笑笑:“我幾時說過要把她派過去?我不過是問她,如果要派,該派誰罷了。”
曼如忙道:“咱們院裡,論資歷和本事,倒是紫藤和十兒兩個拔尖,她們又都細心得緊,說話也伶俐,想必姑太太和表小姐會喜歡?”
露兒淡淡地道:“紫藤是太太屋裡來的,遲早還要回去,派走了她,叫太太怎麼想?十兒年紀還小呢,又是小丫頭,派她去,沒得叫人笑話咱們浣花軒沒人。派誰不行,偏派個三等的去。”
曼如咬咬牙:“那就派……”“好了!”李攸興致缺缺地站起身,“我不過隨口問一句,倒招來你這許多話,這院裡究竟是誰作主?”說罷就往門外走:“我去外書房練字,你們自己玩吧!掃興!”
他一掀簾子便去了,留下露兒與曼如在原地,四目相對,默默無言。不一會兒,露兒轉身到窗邊拿起針線籃子繡花。曼如咬咬脣,一跺腳轉身出去,握起了拳頭。
(本來這章名字應該叫“當心機蘿莉遇上腹黑正太”纔是,後來想到曼如已不算蘿莉了,就……)
第四卷 淑女 一百三十五、回家
春瑛放下手中的包袱,坐在牀邊,拍了幾個鬆軟的牀鋪,心情非常好。
這是她第一次回到新家,房子雖然已經很舊了,但因重新粉刷過,看起來比原來的屋子還要亮堂些,而且空間更大。這原是一個大四合院的東廂房,有一明兩暗三個房間,當中那間用來吃飯和招待客人,大些的耳房是路有貴夫妻倆帶着小兒子住,小些的耳房便歸了兩個女兒。秋玉不在家,春瑛就一個人佔了整個房間。
房間的佈局有些象浣花軒裡二等丫頭的屋子,並排放着兩張牀,中間有梳妝檯,牀屋是大衣櫃和衣箱,門邊放了臉盆架。東西大都是舊的,但也有一兩樣新傢俱,也許是因爲房間長時間沒人住,表面上都鋪着一層薄薄的灰塵。路媽媽丟了一把掃帚與抹布進來,說:“快收拾收拾,完了出來幫我做飯!”
春瑛應了,隨手掃了掃地,便拿着抹布東擦擦、西擦擦,打開梳妝檯和衣箱衣櫃瞧。裡面已經放了秋玉的東西,但也留下了一半空間,看來是給自己的。春瑛清掃完,便忙忙把自己的物品放進去,回頭再摸摸新房間,忍不住翹了嘴角。
這比當初跟父母弟弟擠一個炕上強多了,雖然地方不如浣花軒的房間大,但那頂多是間員工宿舍,二叔那裡又只是暫住,還是這個房間好,想在這裡做什麼就做什麼。如果這是自家買的屋子,而不是侯府主人們“賞”的,就更好了。
春瑛聽到母親催促,便戀戀不捨地再看一眼房間,一邊在腦子裡想着什麼時候弄點紅紙來剪個窗花,好讓窗子不那麼單調,一邊往廚房那邊走。她留意到,這個院子除了他們路家,另外幾間屋子都是空的,雖然表面上那些都不屬於他們家,但母親卻已經很習慣把雜物堆到人家門前去了。若不是那幾間屋子都上了鎖,也許她早就利用上了吧?
春瑛非常熟練地洗米燒飯切菜,路媽媽在旁邊看了一會兒,覺得挺滿意:“在你二叔家裡住了大半年,手藝倒變好了。你留下來看家,我去接你弟弟回來。”
春瑛應了,繼續麻利地幹活,等做完準備工作,才收了手,打算等父母回家再把菜下鍋。
門外傳來少年男子的叫聲:“路大叔可在家?我是小伍呀!”春瑛忙走出去:“是小伍哥嗎?我爹不在,你找他有什麼事?”
小伍站在院門口探頭探腦的,隱約能看到他身後停着一輛馬車,車頭坐着個陌生的年輕男子。春瑛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便聽到小伍笑道:“那可真不巧。我還當他已經回家了呢。”他上前一步,正好擋住了春瑛的視線:“春兒妹子,身子打好了?這是已經回家來了?”
春瑛乾笑着點頭:“是呀……”說起這件事,她的心情就有些複雜。其實她之所以會搬回來,除了父親回了家以外,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小伍那日在路二叔家門口見到她,回來便告訴了別人,沒過多久,左鄰右舍都知道她“傷勢痊癒”了。加上胡飛已經離開,二叔又忽然忙了起來,她只好搬回家了。這其實算是意外,三少爺應該不會介意吧?
她清了清嗓子,衝小伍笑笑:“小伍哥來是爲了什麼事?”
“啊,我是送謝禮來的。”小伍晃了晃手中的布包,“在南邊時,路大叔對我很是照顧,我娘說要好好謝謝他,便備了一份薄禮命我送來。妹子替大叔收下吧,不是什麼好東西,只是心意。”說罷便塞過來。
春瑛愣了愣,從包袱縫裡瞥見裡面有一疊梅花紋的料子,質地光滑,雖不是上品,卻也值些錢,加上包袱頗有些重量,便推了回去:“小伍哥不用客氣,東西還是收回去吧。我爹幫人可不是爲了這些。”
小伍又推了回來:“一定要收下!這是謝禮,妹子若推了,就是看不起我了。”
春瑛正爲難,路媽媽抱着兒子回來了,問明白事情經過,便笑吟吟地接過包袱,暗暗撞了女兒一把,又讓小伍進屋吃茶。
小伍一邊謙讓,一邊走進了屋,四處張望一眼,見路媽媽把兒子放回房間,就要去泡茶,忙推道:“真不用忙活了,嬸孃這樣倒叫我不好意思。”
“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你來了咱們家,難道連杯茶都不吃就走?別人定要說我閒話!快坐,春兒,那些點心來給小伍哥吃。”路媽媽吩咐一句,便提着茶壺去廚房沖水。
春瑛站在門口,心裡很想去看弟弟,剛纔小虎進門後,便沒瞧她一眼,難道是因爲一年多不見,他已經不認得二姐姐了?不過說起來,小虎真長大了許多,越來越象她現代的那個堂弟“小虎”了。
雖然心裡糾結,她還是轉身去拿點心碟子出來,其實就是方纔在路上買的蒸糕。纔回過身,她便看到小伍掀起耳房門簾往裡瞧,手上一頓:“你在瞧什麼?”小伍朝門裡做了個鬼臉,纔回頭對她笑道:“小虎長得真快!我都快認不出來了!”
春瑛笑着把點心放到桌上:“快來吃吧,這是纔買的,還帶着熱氣。”小伍笑眯眯地吃了一口:“好吃!”又探頭看向另一邊耳房:“你如今睡的是那一間?”
春瑛盯了他一眼:“是呀,不過我才搬回來,屋裡亂糟糟的,可不能叫人看見。”
小伍笑着低頭吃糕,路媽媽提着茶壺回來了,春瑛忙接過倒茶,小伍只吃了半盅便道:“我得走了,外頭還有人等我呢。多謝嬸孃請我吃糕。過幾日就是清明,我娘要到城外祭拜,初八還要去隆福寺還願,問嬸孃願不願一起去?”
路媽媽忙道:“我也要去的,先前他爹出遠門時,我便去過隆福寺求菩薩保佑他平安回家,如今他回來了,我正要去還願呢。是哪個時辰?我去找你娘。”
“辰時就去,晚了怕人多。”小伍道,“初七那日她要做供佛的窩窩,嬸孃不如也過來一起做吧,人多熱鬧些。”說罷鞠了躬,便笑着走了。春瑛看着他出門,只見他跟那個陌生男子低聲說了幾句話,便上車走了。
路媽媽還在念叨:“正好,我還要買糯米做窩窩呢,跟她們一起做,倒省了一筆,到時候只帶些棗泥和豌豆黃做餡就好。”
門外又有人來了,卻是老熟人馬嬸,臉上帶着幾分討好的笑,一見春瑛便道:“這是回來了?回來好,你娘在家悶得慌,一個人做活也辛苦,你回來了,她也有個幫手。”
春瑛乾笑着應付幾句,不想跟她多相處,便回房哄弟弟去了。小虎果然已經忘了她,即使她拿出親手做的布老虎去哄,他也一臉提防地縮在炕腳,就是不過來。她哄了半日,才說服他走過來讓她親了一口,然後便抱着布老虎背轉身,只拿屁股對着她。
春瑛好笑着探頭過去:“你怎麼不認得二姐了?”小虎撇過頭盯着她,眨眨眼,又扭回去自己玩自己的,春瑛不死心地捱過去:“二姐真傷心哪,你手裡的布老虎可是二姐親手做的,你不想要更多的嗎?哎?你說做匹小馬好不好?”
小虎睜圓了眼:“小馬?”春瑛點點頭:“小馬。那……你應該怎麼做呀?”小虎眼珠子轉了兩轉,撲上來親了她一口,春瑛才滿意地笑了:“好!我今晚上就做!你要多大的?”小虎丟開布老虎,張開雙臂拼命劃了一個大圓:“這麼大!”“這麼大呀……”春瑛抱過去,笑嘻嘻地呵他癢癢,姐弟倆笑成一團。
外間傳來馬嬸的聲音:“方纔我看到王家的那個小伍從你家出去,你怎麼還跟他家有來往呀?”
“這又怎麼了?大傢伙都是老相識了,我還跟他娘約好了清明和初八一起出門呢。”
“哎喲,我的好姐姐呀,你怎的這樣糊塗?他家可是姓王的!王家背後是誰,你還不知道?如今你男人跟着太太手下的管事,你小叔跟着大少爺,兩位主子都跟那一位合不來,你還跟他家來往,不是自找無趣麼?聽我的勸,早早疏遠了吧,就算是老相識,也得分個親疏不是?”
春瑛在裡間皺了皺眉,覺得這馬嬸說話很不着調。姓王又怎麼了?十兒也姓王,可是王家是侯府家生子中的大族,整條后街就有十幾家姓王的,未必個個都是二少爺的人吧?小伍侍候的明明是大少爺!
她放下小虎,讓他自個兒玩布老虎,自己卻輕手輕腳地走到門邊,傾聽門外的對話。
路媽媽似乎有些猶豫:“小伍哥是因爲小虎他爹在南邊對他很是照顧,才送了幾樣謝禮來,難不成要我把他趕出去不成?再說,清明出城祭祖,大家都是同路的,一起走也沒什麼不妥。”
外間傳來幾聲翻東西的聲音,馬嬸又說話了:“嘖嘖,不過是兩塊破料子和兩雙布鞋,這麼寒酸的禮他也拿得出手?這荷包裡的是什麼?銀錁子嗎?倒還罷了,只是這禮有夠薄的。姐姐,不是我說,如今你家身份不一樣了,可要拿起架子來,免得叫人瞧不起。這樣的薄禮,若他只是要道謝,也就勉強收下了。但他若是想託你家辦事,可千萬別答應!”
“辦事?我們家能辦成什麼事?”
“誰說不能?姑太太從南邊回來,可帶了不少東西呢,若是要在京里長住,少不得要添些產業的,這些產業總要人打理吧?小陳管事是大忙人,自然顧不上,不是說你們當家的要升管事麼?索性就去求這個肥差!一準兒能成!到時候,你可就是管事娘子了!只是別忘了提揳咱家一把,我們老馬還在家閒着……”
“娘!”春瑛聽不下去,掀開簾子走出來,“我和小虎都餓了,幾時開放呀?爹不是說叫我們別等他的嗎?咱們不如先吃吧?”又轉向馬嬸:“嬸孃不是也要回去做飯嗎?”
“呀!小虎是不是餓了?”路媽媽忙進房去看兒子,見他沒什麼異樣,才轉出來罵道:“叫你嚇我!忍一忍就是了,沒瞧見我正跟你馬嬸說話?”
春瑛瞥了馬嬸一眼,見她仍舊不緊不慢地喝茶吃點心,便道:“餓了怎麼忍呀?我才從外頭回家,多久沒跟你一起吃飯了……”她抱住母親的手臂撒嬌:“就一回!我想快點吃娘做的菜!”
路媽媽有些心軟了,不好意思地對馬嬸道:“妹子,你瞧……”馬嬸愣了愣,訕笑道:“啊,不要緊,你去吧,我在這裡吃茶就行。大家都那麼熟了,不用客氣。”
春瑛瞪大了眼,暗暗唾棄她的厚臉皮,眼珠子一轉,便拖着母親往外走:“來嘛來嘛!”到了廚房,才收了笑,正色對她道:“娘,馬嬸是怎麼回事?你就聽她在那裡胡說?!”
第四卷 淑女 一百三十六、大少爺的盤算
路媽媽有些莫名其妙:“你馬嬸怎麼了?她哪裡有胡說?”
“當然有!”春瑛急得跺腳,“你聽她說的都是些什麼話?!咱們家跟誰疏遠跟誰親近,還要她來多嘴?小伍哥送禮來是好意,跟她又不相干,她在那裡挑三挑四的,是什麼意思?她還要你幫她家謀差事呢。娘,爹現在就算有些臉面,到底還沒升管事呢,咱們家有什麼架子可擺的?你整天跟馬嬸混在一起,萬一叫人傳些閒話,上頭說不定會對爹有想法呢!”
路媽媽想想,倒有些訕訕地:“至於麼?不過是私下說說閒話,我又不是糊塗了,真到那些正經管事娘子面前擺架子去。”
“不管在誰面前擺架子,都不是好事。”春瑛苦口婆心地勸她,“爹還沒正式升管事,就算升了管事,上頭還有好多管事壓着呢,誰上誰下都是主人家說了算的。叫人以爲咱們家一得勢就囂張,天知道會不會有小人尋機生事?娘,你想想,當年太爺爺在時,咱們老路家不也風光過嗎?主人家一句話下來,就什麼都沒了。所以啊,咱們現在要低調,對人也要和氣,不能給小人藉口爲難我們!”
“知道了!”路媽媽覺得很是無趣,“道理我都明白,可是你馬嬸到底是多年的老鄰居,你方纔也太失禮了。自從搬到這裡來,你爹又得了小陳管事的看重,從前看不起咱們家的人,都趕着來巴結。可日子一長,她們也不上門了。那些正經管事娘子,則從未把你娘我放在眼裡,在外面遇着,連聲招呼都沒有!更別說上家裡來。你爹和你們姐妹倆都不在家,我一個人要做活,又要照看你弟弟,實在是悶得慌。幸好還有你馬嬸,時不時過來陪我,我纔好過些。就衝這份情誼,咱們就不能怠慢了她!你馬叔丟了差事在家,已經有一年多了,咱們是老鄰居,能幫的就幫一把吧。”
春瑛聽了,心裡倒有幾分 愧疚,自己在外面過得快活,卻沒能體諒母親獨自在家帶孩子的苦處,便摟着她的脖子道:“我這不是回來了嗎?娘,以後我會天天陪着你,你有了我,就不會悶了。”
路媽媽嗤笑一聲,戳了她腦門一記,才轉身去燒火,春瑛忙搶過鍋鏟,親自掌勺,做了幾盤拿手菜來。
菜上桌後,看着馬嬸諂笑地誇了一大通,又厚着臉皮留下來蹭飯,春瑛瞄了母親一眼,見她高興,便沒說什麼,連馬嬸飯後將剩菜打包回家的行爲也忍了。只是事後還是勸母親:“娘,馬嬸家要是實在艱難,助她點銀子就是了,別再讓她到你面前亂說話了。”
路媽媽白了她一眼:“你當她真閒着沒事做,整日到我這裡晃盪?不過是爲家裡的男人和孩子着想罷了!平白借她銀子做什麼?只會越借越多!再說,你老實嫌我嘮叨,她好歹能陪我說說話,我原本倒想買個小丫頭來做活,也能陪着解悶的,偏偏你又不肯!”
春瑛訕笑幾聲,撒嬌道:“我這不是回來了嗎?我能做活,又不用花錢,還能掙錢呢!比買小丫頭強多了,買了回來,你還要多分一份飯食給她,是不是?”
路媽媽用手叩了她的腦門一下:“你不知道有多可惜!那回可是趕上了官府發賣犯官家奴,二兩銀子就能買個八九歲的小丫頭回來,比平時便宜多了!”
春瑛道:“再便宜也不能買。我先前就說過了,爹還沒升上管事呢,買丫頭太招搖了!從前跟咱們一個院子的劉管事,家境比咱們現在都強,他家還沒買丫頭呢,要是咱家買了,別人說不定要疑心咱們家是不是發了財啦,剋扣了主人家的銀子啦,拿了人家的好處啦……”
她說一句,路媽媽的臉色就白一點,忙止住她的話頭:“好了好了,你說得我心裡都在發慌,不買就不買!”頓了頓,又補充一句:“劉家如今不行了,聽說劉管事得罪了哪個大管事,丟了採買的差使,如今不過是在二門外混日子。他家的喜兒原本說了個好人家,如今卻泡了湯,聽說劉奶奶想將女兒許給一個有錢的老頭子做填房呢!喜姐兒爲了這個,整天跟她娘鬧,家家都聽說了……”
春瑛想起劉喜兒不過比自己略大兩三歲,正是花朵一樣的年紀,居然要面臨這樣的命運,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在說什麼呢?”路有貴從門外走進來,“餓死了,飯可好了?”
春瑛忙跑到廚房把給他留的飯菜端出來,道:“還熱着呢,湯有些冷了,我去燒熱些,爹先吃幾口飯墊墊?”
路有貴匆匆扒拉幾口飯,待胃裡好受些,纔開始跟妻女說起今日在外頭的經歷,又抱過兒子哄他吃菜,忽然想起一件事:“對了,姑太太進了京,正在府裡休養。她身邊的青姨娘叫人傳話,說她想見見從前屋裡侍候過的人。你過兩日遞個話進去吧,我從南京一路跟她們回來,於情於理你都該去請個安的。”
“我正想去呢!”路媽媽忙道。“我還捎了信給盧家的,叫她快進城,和我一起去。從前咱們跟青鮫可是一處當差的姐妹。如今青鮫都成姨娘了……”她嘆息一聲,“這一眨眼,就近二十年功夫了……”
她徑自在一旁回憶當年,春瑛挨近了父親,小聲把小伍來過的事說了一遍,着重描述了他的“古怪”之處,又問:“爹,我覺得小伍哥好象有什麼特別的用意,你覺得呢?”
路有貴慢慢地低頭吃飯,淡淡笑了笑:“你管他有什麼用意?總之……不會是歹意就行。”
與此同時,在侯府的大少爺李敬的院子裡,小伍正向李敬回稟自己觀察的結果:“……東西大半是從前用過的舊物,新的傢俱也不甚貴重。小的曾看過他們夫妻住的屋子,除了窗子是新糊的,多了一個新的衣箱,就只是添了一牀新被。他兩個女兒的屋子,小的沒能看清,但從窗外望進去,也多是舊傢俱。照這麼說,外人傳說他們家發了財,倒不大象。路家嬸孃頭上倒是添了新的赤金首飾,小的在杭州曾親眼看見路大買下它,記得價錢是一兩五分銀子。”
李敬沉吟片刻,又問:“你可打聽過,是誰傳說他家發財的?”
“說這話的人也多,但都是從前跟他家一個大院的馬家媳婦傳出來的。聽說那馬家的常跟路家的女人來往,還老是在他家蹭吃蹭喝的,平日裡也常借他家的勢,佔別人的便宜。不過路家的除了有時候說話張揚些,倒沒幹什麼不好的事。她家小兒子年紀還小,因此她平時不大出門,跟別的媳婦子來往也不多。”
李敬揮揮手,小伍忙下去了,心裡還在回想自己的話有沒有什麼不妥的地方,希望不會給路家人帶來麻煩。
李敬坐在桌前沉思,荊氏靜靜地從後間轉出來,將一碗參茶放在他面前:“才泡了參茶,已經出了味兒,你多喝點補一補吧。”丈夫下江南大半年,就瘦了一大圈,她實在是心疼。
李敬笑笑,接過茶碗:“孩子呢?已經睡下了?”
荊氏嗔了他一眼:“睡下了,都是你!陪他玩了這半天,他小小的人兒哪裡受了住?自然累得慌。”
李敬笑道:“這麼久沒見兒子,他都認不出我來了,我當然要多陪陪他。”說罷一口飲盡參茶,又拉起妻子的手:“也要多陪陪你。”
荊氏紅了臉,瞥見前院的丫環們正聚在廊下做針線,雖隔得遠,也不知道會不會聽見,便啐了他一口,掙回手來,往旁邊挪了一張椅子,扯開話題道:“方纔你叫小伍去打聽那路家的情形,究竟是個什麼意思?”
李敬斜瞟她一眼,微微一笑,直笑得她臉又紅了,才正色道:“我只是想打聽清楚那路大一家的爲人罷了。若不是陰差陽錯,他本該是在我手下辦事的,如今卻平白叫太太得了好處。我原想着,沒了就沒了罷,本來就是看在他是路二哥哥的份上,才擡舉的他。可在南京相處了大半年,我倒覺得他是真不錯。做事實心周到,人也老實,雖是平安手下的,倒從不避着他兄弟,對姑母一家也是真心的好。我手下正缺人手呢,這樣的人叫太太佔了去,豈不可惜?他與路二又是親兄弟,打斷骨頭連着筋呢,若能想法子叫他到我這邊來,豈不大善?”
荊氏擔憂地道:“太太怎麼肯呢?我聽說如今平安待那路大不錯,他家連個女兒,一個是老太太屋裡的,一個原是三弟身邊的人。只怕是拉不過來的。”
“這可就難說了。”李敬微微一笑,“他家裡人雖不如他精明,倒不是笨蛋,他老婆除了張揚些,就沒別的短處了。他大女兒暫且不說,小女兒的差事卻是可以變的。至於路大本身……跟着平安是不錯,可平安那樣得太太重用,總會升上去的,換了別人來管轄,路大這樣的老實人,哪有不被人欺負的?到時候……親兄弟總不會不管他吧?”
荊氏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她笑着細細盤點:“咱們底下原本就有路老二和小伍,再添一個路大,加上你在南邊收的秦雲,往後做事就方便多了。”但一轉念,她又擔心:“路二說的那事兒,你是怎麼想的?要不要……先把房子轉手再說?就怕那胡家人會說出去。”
李敬笑了笑:“不怕,咱們如今的底氣可比先前要足。不過回頭叫老魏和路二找找可靠的人家,租出去賺點零花也好。”他更重視另一件事:“咱們如今跟霍家可是生死攸關了,你在家裡,要多照看姑母和表妹,千萬別叫太太得逞。”
荊氏正了神色,鄭重點頭,忽然聽到門外的丫頭稟報:“大少爺,大少奶奶,三少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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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淑女 一百三十七、其他人的盤算
李敬與荊氏都忍不住露出驚異的表情。這位弟弟除了隨侯爺來過兩遭外,可是從不踏足長兄的院子的,今天忽然前來,是爲了什麼緣故?
人就等在外頭,李敬顧不得多想,忙和妻子一起迎出去:“三弟怎麼來了?快進來坐。香玉,倒茶!把昨兒新得的點心拿一匣子過來。”又笑着對李敬道:“你嫂子的陪房孝敬了幾樣點心,是新想的花樣,味兒也還好,你嚐嚐合不合胃口?”荊氏也熱情地親手拿了乾淨的新坐墊來,放在椅子上:“有一樣是葵花籽餡兒的,還有一樣是玫瑰餡兒的,我記得你最愛吃這兩樣,若是喜歡就拿點回去。”
李攸歡歡喜喜地應了,見香玉送了茶水點心過來,先是喝了口茶:“好燙!這茶葉倒挺香的,跟咱們家喝的不一樣,大哥從哪裡得來?”又捻點心吃,見是幾塊糕,做成六瓣菱花形狀,外頭炸得金黃酥脆,裡頭的餡卻香甜,便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李敬看着他坦然把自己準備的食物吃下去,微微一笑,攤開手道:“並不是什麼珍品,這原是我在南邊嘗過,覺得還不錯,便多買了幾斤帶回來。其實只是尋常茶葉罷了,三弟若喜歡,便包一包回去。”他使了個眼色給妻子,荊氏會意地轉身到裡間去了。
李攸手一動,本想攔着,但未舉到一半便又放了下來,笑眯眯地道:“那就多謝大哥了!弟弟平時甚少過來給大哥請安,大哥還對我這樣好,真叫人慚愧。”
“說的什麼傻話?”李敬也笑眯眯地道,“咱們是親兄弟,講那些個虛禮做什麼?”
李攸咧嘴笑了笑:“那我以後常來呀?下回來時,定給大哥淘點好東西做回禮,雖不講虛禮,但白吃白拿,也太丟臉了!”
“用不着這樣客氣,你是咱們侯府的小主子,在自己家裡,愛去哪就去哪,想要什麼就要什麼,哥哥嫂子心裡只有高興的。”
兩人安靜了一會兒,各自低頭喝茶,偶爾悄悄打量對方几眼,心思轉得飛快。
不久,荊氏出來了,手裡拿着一個精緻的小竹籃,裡頭裝了幾個白紙包。她笑道:“這裡是你哥哥從南邊帶回來的兩樣茶葉,還有幾樣點心,那個布包裡裝的是別人送來的幾樣小玩意兒,我跟你哥哥都不好這些,你若喜歡就留着,不喜歡就賞了人吧。”
“多謝嫂子,多謝大哥。”李攸接過籃子,便瞥見籃中布包的開口裡,微微露出幾個銀製的九連環。他心中敞亮,便將籃子放到一邊,笑着跟兄長說起了閒話,不過是這大半年裡京中權貴人家的八卦新聞。荊氏偶爾還會插幾句嘴,補充一下夫人圈裡流傳的小道消息,其中遇到兩邊觀點衝突時,李攸還會硬着脖子爭辯幾句,就象別的半大孩子被人反駁時一樣,爭個臉紅氣粗。李敬只是一直笑着,荊氏也不跟他吵,他爭了一會兒,也覺得無趣了,便撅起嘴抓過點心往嘴裡塞。
李敬給妻子一個眼色,荊氏便笑着起身說:“說了,三弟,是我錯了,你別生氣。我去看看你小侄兒醒了沒有,你陪你哥哥多說一會兒話。”便轉身往裡間去了。
李敬一邊吃茶,一邊觀察這個幼弟。
雖然對方表現得稚氣十足,又似乎與自己夫妻十分親近,可他卻不會認爲,他們之間真的很親近。他知道自己在做戲,更知道對方八成也在做戲,而且這戲還要繼續做下去。只是對方今日到底是爲何而來?
兩人東拉西扯地說着閒話,李敬一直沉住氣,沒有點破,最後,還是李攸不耐煩了,才假裝無意地問:“大哥在南邊這大半年,想必見識了不少新奇事兒吧?我聽說江南風光好,還想着什麼時候能去見見呢。聽平安說,姑母家裡有大海船,船上還起了樓,整條船比咱家的花園子都大!是不是真的呀?”
李敬手上一頓,心念電轉,笑道:“這個我也聽說了,只是我在南邊時,一直在霍家幫着料理雜務,還沒能得空去港口上見見呢,實在可惜得緊。將來若有機會,一定要去瞧瞧的。”
“大哥沒見過麼?”李攸臉上滿是失望,“我還當大哥一定是見過呢!常聽人說南洋如何如何富庶,去過的人都發了大財。我總想去見見世面,可父親母親總不許我出門……”
“你將來是要做大事的,有什麼世面見不得?如今你年紀還小,父親母親不放心,纔不肯讓你出去。你想要什麼,便只管告訴我,我替你尋去,如何?”李敬眼中精光一閃,“等到你長大了,能獨當一面,咱家也有大海船,你愛看多少回都沒問題,想要什麼,它也能給你運回來。”
“真的?好!咱們說定了!”李攸一臉喜滋滋的,差點沒在原地跳起來,拉起兄長的手便談起南洋的特產,還如數家珍般說起他在姐姐姐夫和朋友家裡見過的海外奇珍,末了才一捶手心:“我差點忘了!姑母和表妹來了幾日,我還沒想好送什麼見面禮呢!母親一再囑咐我,要多跟表妹親近的,要是她知道我這樣失禮,一定會罵我。大哥,我該怎麼辦呀?”
李敬臉上閃過一絲詫異,但很快就恢復了正常:“這卻是你的不是了。哪有見了面幾天,還未備好見面禮的?”說罷裝模作樣地想了想,才道:“罷了,如今也晚了,與其去備什麼見面禮,惹霍家表妹神奇,倒不如想想別的法子。霍家表妹性情端莊沉靜,人又孝順,素日最重的,就只有父母二字。清明不是快到了麼?你索性到大寺廟裡給姑父做趟法事,或是尋些好藥、好方子給姑母調理身子,表妹一定會很感激的。”
李攸看了兄長一眼,對方非常坦然地任他看,過了一會兒,他也笑了:“這真是個好法子,我馬上就去準備!”他提着籃子起身:“今兒聊得真高興,多謝大哥大嫂的好茶好點心,明兒得了空,我再來看大哥大嫂和侄兒。”走出兩步,又似乎想起了什麼:“啊,對了!我昨兒聽母親說,要給姑母和表妹派幾個人使喚呢,因公中人手不夠,我院裡還撥了兩個過去,嫂子這裡,是不是也搭把手?”說罷也不等兄長迴應,便徑自去了。
荊氏從裡間轉出來,有些驚疑不定:“三弟這話是什麼意思?”李敬沉吟片刻,道:“不必驚慌,他這是在提醒咱們呢。太太的心思咱們早就知道了,她若要你出人,你便選那老實肯做活的粗使婆子,挑兩個送去就行,伶俐的一個不用。”他頓了頓,露出一個別有深意的笑:“小看了咱們的霍表妹,可是要吃虧的……”
太太安氏經過再三考慮,選派了四個粗使婆子和四個跟出門的媳婦子到晚香館,本來還打算多派幾個大丫頭去貼身侍候的,誰知霍家的管家早早送了兩個大丫頭過來,都是李氏與霍漪素日用慣的,另外還有兩個婆子、兩個外院聽差和一個車伕,幾乎把霍家母女所需要的人手都囊括進去了。安氏無奈,只好另外挑了幾個二三等的丫頭去打下手,當中也少不了安插眼線。
而霍家母女這邊,也沒閒着,李氏還沒說什麼,霍小姐便以“爲母親解悶”爲藉口,請姨娘青鮫出面,請母親用過的舊僕來敘話。路媽媽就這樣接到了來自晚香館的召喚。
她一早就換上了新做的衣裳,打扮得整整齊齊,還插着丈夫新買的赤金簪子,最後想了想,又塗了些脂粉。出得房門,便問早已在堂屋裡等得不耐煩的盧嬸:“你瞧我這身打扮如何?不會太顯老吧?”
盧嬸轉頭一看她,便嘆氣道:“姑太太和表小姐都在居喪,你穿金戴銀、塗脂抹粉的做什麼?老姐妹見面,你難不成還要顯擺?”
路媽媽這才反應過來,見盧嬸一身青藍布衣,臉上一抽:“我知道了。”回房裡洗乾淨脂粉,又換了銀簪子,猶豫半日,才換了身舊衣裳。
盧嬸等在屋裡,見春瑛坐在一邊安靜做針線,便笑着挪過來瞧,又問她:“先前聽說你忽然出了府,還以爲出了什麼事呢,原來是在家裡。”
春瑛早已背熟了臺詞,便答道:“那是不小心摔了腿,只好出府去治,如今已經好啦。”
“好好利索了?”
“好利索了,您沒瞧見,我方纔走路一點都不跛。”
“那就好。”盧嬸笑得眉眼彎彎,“說不定有好事等着你呢!”
“咦?”春瑛擡起頭,“什麼好事?”
“你很快就知道了。”
盧嬸見路媽媽掀簾子出來,便住了嘴起身,“快走吧,叫姑太太等這麼久,可不象話!”說罷拖着她風風火火地走了。
春瑛一路跟出門,心裡還想着盧嬸的話裡有古怪,不知是什麼意思,卻瞥見不遠處有個熟人在探頭探腦的,便打了聲招呼:“點染小哥,你在那裡做什麼?”
點染笑嘻嘻地從柱子後走出來:“路大姐姐,我聽說你回來了,便過來瞧瞧是不是真的。你既回來了,怎麼不跟裡頭遞個話?”
“我在家裡行二,你不必叫我路大姐姐。”春瑛道,“我倒想遞話進府裡,可又能找誰去?就算遞了話,也沒用吧?”
“那可難說。”點染笑了笑,看向路媽媽與盧嬸的背影,“我認得那是盧家奶奶,原來你家跟她相熟,這是去哪兒呀?”
“去給姑太太請安,我娘年紀的時候,是姑太太院裡的丫頭。”春瑛不想透露更多了,便給了他幾個錢,“拿去買糕吃吧,順便幫我跟三少爺說一聲,就說有人知道我沒事,我就搬回來了。”
“多謝姐姐了。”點染笑眯眯地接了錢,便走了。
過了個把時辰,路媽媽回到家,興沖沖地對春瑛說:“姑太太想見你呢,明兒進府去請安吧,說不定會讓你去晚香館侍候!”
春瑛吃了一驚,心裡拿不準這是不是個好主意,她纔剛剛跟三少爺打過招呼呢……
誰知第二天,關婆子就給她帶來了另一個“好消息”:三少爺發話,派她去晚香館侍候姑太太。
這下她不用再猶豫了。
第四卷 淑女 一百三十八、初臨晚香館
春瑛跟在一個媳婦子後頭,走進了晚香館。
她還是頭一次到這個地方來,從前頂多就是去老太太的院子時,偶然經過,瞥見從裡頭越過院牆冒出來的幾根枝葉而已。聽說這裡曾經是姑太太未出嫁前的居所,因老太太極疼愛女兒,在她出嫁後,一直不肯把這個院子改作他用,連現在已經貴爲靖王妃的大小姐淑君,在家時也是住其他院子的。據說她本來想要搬進來,只是沒法習慣院裡的花木香氣,才放棄了。
春瑛一踏進這個院子,就聞到一陣花香撲鼻而來。這裡是一個前後打通的大院子,中間有個小亭,以遊廊與四周房屋相連,花木森森,想起襲人。一一簇簇的植物錯落有致地散落在院中,隱隱露出遊廊的柱子與房屋的飛檐,當中點綴着三五塊玲瓏湖石,儼然是一處小花園。
眼下是暮春初夏時節,廊下一溜兒的西府海棠開得正豔,而且難得的是,每一株都高過廊頂,如同一堵粉紅色的牆,遮住了廊那邊的情形。待春瑛轉過廊角,才覺得眼圈豁然開朗。這半邊院子是處處綠蔭,只是屋前屋後都爬滿了各種香草芷蘿,窗下是一叢叢茂密的玫瑰,還未到開花時節,連一個花骨朵都不見。
在這一片青綠中,有些突兀地插進了兩株新樹,大概是才栽不久的,都有一人高矮,樹枝上冒着淡黃色的小花蕾,成串垂下來,散發着淡淡的香氣。春瑛認得這是夜來香,又稱晚香玉的,倒有些明白這個院子爲什麼會被命名爲晚香館了,原來是因爲院中種有那麼多種香花香草的緣故。但她總覺得有些怪異,眼看着就是玫瑰花開的時節了,玫瑰與夜來香的香氣都如此濃烈,晚上混在一起,不會很奇怪嗎?
正想着,便來到了正屋前。那媳婦子交待她靜候,便走上臺階,向屋裡稟報了。過了一會兒,屋裡才傳出一道女聲:“讓她進來。”春瑛忙最後整理一下衣裙頭髮,恭恭敬敬地走了進去。
屋內擺的都是烏木傢俱,簡單而大方,圓光罩兩邊掛了素色紗簾,隱隱露出簾後的大書架。春瑛只來得及掃一眼書架上滿滿的書,便有一個十四五歲的圓臉丫環走過來:“小姐在這邊呢,過來。”她忙跟了過去,進了西暖閣,便看到一面碧紗櫥隔開了裡間,一個與她差不多年紀的少女坐在碧紗櫥的圓桌旁,靜靜地翻着一本書冊,聽到她的腳步聲,才擡起頭來。
春瑛知道這便是霍家表小姐了,心中暗忖:“好清亮的一雙眼,明明看起來顯得那麼弱不禁風。”同時口稱“給表小姐請安”,拜倒在地。
霍小姐沒什麼反應,春瑛心裡正奇怪呢,才聽到她說:“起來吧。”春瑛站起身來,低頭聽訓,霍小姐卻只管拿眼盯着面前的書冊,有些漫不經心地問:“你就是紅鯉的女兒?叫什麼名字?”
春瑛忙回答:“是。奴婢名叫路春瑛,大路的路,春天的春,美玉的瑛。”
霍小姐點點頭,又問:“我聽說你原本在三表哥院裡當差?”她這話一出,旁邊那圓臉丫環便側臉看向春瑛,而原本站在她身邊的另一個個子嬌小些丫環簡直就是睜大了眼瞪過來了。
春瑛有些拿不準她們的意思,只得老實說:“是,奴婢原本在三少爺院裡做些粗活,只是去年春天摔傷了腿,只得出府去,便一直閒賦到今日。”
霍小姐淡淡一笑:“原來如此,我還在擔心,會不會搶了三表哥的心腹愛將呢。”
春瑛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她絕不會認爲自己知道了三少爺幾個小秘密,就是他的心腹了,但霍小姐主僕三人的話古里古怪的,聽起來好象不大歡迎自己,難道不是她們召自己來的嗎?她硬着頭皮道:“表小姐說笑了,奴婢只是個小丫頭,侍候哪位主子,原是一樣的。”
霍小姐淡笑着點點頭:“那你下去吧,往後就聽錦繡和玲瓏的吩咐。”卻不提讓她見姑太太的話,只是看了旁邊那圓臉丫環一眼。後者便站前一步道:“我就是錦繡,那一個是玲瓏,我們都是小姐從南邊老家帶過來的。小姐屋裡的事,都是我們倆在照管。你以後只管在這院裡安心做活,有什麼不懂的便來找我們。”玲瓏則板着臉說:“咱們醜話先說在前頭。雖說這裡是侯府,你是侯府的人,但既然侍候了咱們小姐,就得守霍家的規矩,若有違令之處,我們可不會輕饒,不管有什麼人替你撐腰,你也休想得了好!可記清楚了?!”
這算是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嗎?春瑛乖乖應了是,見三人都沒別的話交待了,才小心地告退下去。
一個有些眼熟的小丫頭領她到房間去,春瑛記得從前在太太院裡見過她,便跟她搭起了話。那小丫頭高興地道:“原來你認得我?我不大記得了,不過我的確是從太太院裡過來的。我在那裡原本是掃地的,來了這裡,只需要給人傳話送東西,輕省多了呢!對了,我叫桑兒,你叫什麼名字?”
“叫我春兒吧。”春瑛道,“侯府派了很多人過來嗎?我方纔一路走過來,覺得大多數人都有些眼熟,只有幾位嬸子是生面孔。”
“你猜對了!”桑兒左右瞧瞧,“她們都是表小姐從家裡帶來的,就跟錦繡姐姐和玲瓏姐姐一樣,聽說外院還有聽差。你說咱們侯府的人多的是,她們爲什麼要帶人來?”
大概是因爲自己人比較好使喚?春瑛沒作聲,一直跟着桑兒來到西南角的一個房間門口,後者說:“就是這裡了,聽說你是浣花軒來的?這裡也有一個是那兒來的呢。我還要去做活,你自便啦?”
春瑛笑着送走了她,推門進屋,立刻便驚喜地叫出聲來:“十兒?!天哪,原來你也來了!”
十兒正坐在牀腳做針線,聞言擡起頭來,也愣了愣:“春兒?”臉上迸出喜色,把繡棚一丟,便撲過來:“春兒春兒!太好了!我早聽說你回家了,還在想你什麼時候才能回府裡來呢!”
春瑛高興地拉着她的手,急切地問起了對方別後的經歷,十兒眼圈紅紅地道:“你那日出去了就沒再回來,晚上聽說你摔成重傷,被送出府去了,可嚇死我了!後來我回了家,卻沒聽說你的消息,還以爲你出了事呢!你這小沒良心的,傷好了也不捎個信回來!”說罷還輕輕打了春瑛幾下。
春瑛苦笑道:“我那時……不方便捎信給你,而且我剛回家沒兩天就進府了。讓你擔心,對不起了。”
十兒呸她一口:“哪個要聽你這些話?我不管,得了空你得好好做幾道菜給我賠罪!還有夏荷,她天天念着你呢,可憐她如今一個人留在浣花軒,晚上也不知道會不會怕黑。”
春瑛只有答應的份,又問起她怎麼會被選到晚香館來,十兒便撇撇嘴:“明面上是因爲我做事勤快人又伶俐,實際上都是曼如搗的鬼!我和紫藤她們幾個平日裡跟她不大對付,她巴不得把我們送得遠遠的呢!這不,叫她心想事成了!”她抓過春瑛的手:“你聽我說,曼如不知爲什麼,好象以爲你已經死了,話裡話外都在替你可惜,可憐你。我們都不信她,如今你活生生地坐在這裡,更是說明她那都是瞎話!等你見了她,可得好好教訓她一頓!”
春瑛心裡有數,笑着點點頭。正聊着天,她忽然看到有個丫環從窗外走過,便問十兒:“那不是太太院裡的玉蘭姐姐麼?她怎麼在這裡?”十兒冷笑:“不但她在,連南棋姐姐也在呢,真是香的臭的混一塊兒去了。”頓了頓,才正色道:“這回太太院裡一共過來兩個二等丫頭,四哥小丫頭,還有好幾個婆子。我們院裡只得我一個,又跟她們處不來,正悶得慌呢,你來了正好,我這屋子還有一張空牀,你索性跟我住得了。”
春瑛笑着應了。兩人合力收拾好牀鋪行李,又說了還一會兒閒話,纔有個眼生的小丫頭來傳話:“你是路春兒?青姨娘說,叫你吃過午飯就上她屋裡去,她有話問你。”
春瑛知道那就是母親和盧嬸所說的“青鮫”了,正是自己在晚香館的最大靠山,忙應了,又從包袱裡翻出母親準備的小禮物,打算要好好表現一下。
老實說,她心裡有些七上八下的,原本按母親的說法,姑太太和表小姐對自己的態度應該還算友善才對,可剛纔的情形,卻完全相反,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呢?
春瑛不明白哪裡出了問題,李攸卻明白得很。他瞪着眼前猶自微笑着的曼如,冷冷地摔下名冊:“這是怎麼回事?!你怎麼把我要的人送到姑母那兒去了?!”
曼如輕輕拾起名冊,柔聲道:“我不明白三少爺的話,你叫人挑丫頭,難道不是爲了送到晚香館去麼?我見你不在家,外頭又催得急,才替你遞的話,怎麼?難道外頭弄錯了人?”
李攸冷笑:“人倒是沒弄錯,地方弄錯了!你已經把十兒送了過去,還不知足?我要挑人上來補缺,你又給我送走了,我既不知這屋裡是誰做主!”
曼如笑臉一僵,有些不自然地道:“三少爺,你不是常說咱們院裡人太多了麼?總想要尋個名目裁掉幾個人。如今只是少了十兒,還要再裁呢,怎的還要挑新的?再說,送人去侍候姑太太和表小姐,原是太太的意思,三少爺不是也說好的麼?”
李攸捻起名冊,瞥了曼如一眼:“你這是拿母親來壓我?”
曼如忙低下頭:“奴婢不敢。”
“你還有不敢的事?”李攸一把將名冊摔到她臉上,“我告訴你,不要太張狂了,別以爲有母親替你撐腰,你便能做我的主!收起你那張笑臉,小爺看了噁心!”
曼如臉色刷的一下白了,顧不得臉上的紅痕,膽戰心驚地跪下:“奴婢不敢,奴婢只是一心侍候三少爺,處處爲三少爺着想,唯恐有不周到的地方……”
李攸覺得好笑,走到曼如面前,伸出一指,擡起她的下巴,斜眼瞟着她。曼如慢慢地紅了臉。李攸卻諷刺地一笑,收回手指,擡腳往前走,順便在紗簾上擦了擦指頭:“我有些好奇,你把人送走了,可知道那人叫什麼名兒?對了,你不識字吧?那我告訴你,名冊上頭寫的三個字是……路!春!瑛!”他回過頭,翹了翹嘴角:“聽到這個名字,你有什麼想法?不信的話,可以親自去瞧瞧呀,對了,記得戴上你那朵便宜的琉璃珠花……”說罷甩開袖子揚長而去,還發出了歡快的笑聲。
曼如臉色白得象紙一樣,緊緊抓起名冊,眼中滿是不可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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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淑女 一百三十九、見面
春瑛飯後依約來到青姨娘的房間,心裡有些惴惴的,送上禮物後,便老老實實地低頭肅立。
青鮫已是三十多歲的人,但保養得當,皮膚光滑白皙,只在眼角處有幾道細紋。她容色端莊,嘴邊一直帶笑,說話輕聲細語的,很是溫柔。春瑛聽她說了幾句話,便漸漸放鬆下來,心裡也安定了些。
青鮫微笑道:“你在我這裡不必拘束,說起來你母親與我認識幾十年了,都是從小兒一處長大的姐妹,我並沒有兒女,看着你和紫魚家的小子,倒象是見着自己的孩兒似的。在人前你要守規矩,喚我一聲青姨娘,私下裡只叫青姨便是。”
春瑛笑着福了一福,才道:“雖說姨娘跟我娘相熟,但您如今身份不一樣了,我……我還是叫您姨娘吧?”對方對她來說,始終是個陌生人,表現得再親切,她心裡還是有所顧忌。
青鮫笑了笑:“其實這姨娘的身份……不過是爲了便宜行事,在太太、小姐和我自己的心裡,我跟從前原沒有任何不同。但你既然另有主意,便依你吧。”她打開路媽媽當作禮物送過來的一對荷包,讚了聲“你母親的針線越來越好了”,又問起了春瑛的針線水平。
有丫環在門外叫青姨娘:“表小姐請姨娘去呢,說是管家派了人過來。”青鮫忙應了,轉頭對春瑛道:“你且在這裡坐坐,我去去就來。”她收好荷包,又從多寶格上拿了個點心匣子放在桌面上,便匆匆走了。
屋裡沒人,但春瑛還是不敢徑自坐下,也沒去動那點心。她小心地掃視周圍一圈,打量起房間來。
大概因爲身份是姨娘,青鮫的房間比侯府一等大丫環的屋子要高級多了,地方也大,屋子中間用多寶格和紗簾隔開,裡間是牀鋪、梳妝檯與衣櫃,外間是圓桌和四張圓凳,俱是烏木製成,帷幕簾幔多是雨過天青色的。多寶格上零星點綴着幾樣擺設,外間的窗臺上立着一個白瓷淨瓶,當中插着幾枝鮮花,窗下襬放着一張翹頭案,上頭有一盞素紗罩燈,並幾本書冊、文房四寶。
春瑛心中暗忖,這裡看起來真不象是小妾的房間,也許是因爲居喪又是客中的關係?她墊起腳探頭去看,只看到那翹頭案上的書冊,最上面的一本,寫的是“食物本草”四個字。
門外傳來腳步聲,春瑛連忙低下頭繼續傻站。進來的是個臉生的丫頭,手裡拿着個盒子。她有些好奇地打量春瑛幾眼,便把盒子放在桌面上,又走到案邊提筆寫了幾個字,然後將那張紙壓在盒子底下,又往春瑛身上瞟了幾眼,方纔走了出去。
春瑛聽得腳步聲遠了,纔去看那紙上的字,盒子壓住了一半,只露出下方“餘銀”兩個字。這是什麼意思?
春瑛正疑惑着,又有腳步聲響起了,她連忙縮回頭。這回進來的是青鮫本人:“久等了吧?怎麼不坐?跟我用不着客氣。”她掃了桌上的盒子和紙條一眼,便把紙撕了,隨手仍在桌下的竹簍裡,然後將盒子拿進裡間,過了一會兒才走出來。
她在一張圓凳上會下,指了指對面:“坐,跟我說說話。”春瑛小心地行過禮,才坐下了。青鮫見她拘謹,也沒多說什麼,只是道:“咱們太太和小姐都是極和氣憐下的,從不輕易打罵奴婢,你只管安心當差,萬事有我呢。”
春瑛哪裡敢輕信,只是應付幾句,然後對方問什麼,她就答什麼。青鮫聽得她說起霍小姐接見的情形,便微微皺了眉頭,追問過種種細節後,低頭想了想,才道:“春兒,我方纔也說過了,你母親就象是我妹子似的,你就是我侄女兒,所以有事你只管跟我說,用不着顧忌什麼。我們原不是外人。”
春瑛聽得有些糊塗,但還是點頭應了:“是。”
青鮫見她只答了這一個字,又皺了皺眉:“你母親原也提過,你在三少爺院裡當過差,可我原本以爲你不過是灑掃上的小丫頭,怎的三少爺還會特地發話,指名道姓地把你派過來?”
“咦?”春瑛聽得更糊塗了,“不是您和姑太太、表小姐發的話麼?”想了想,“我也聽說是三少爺叫我來的,可那不是你們要求的嗎?我娘說姑太太要調我進來的呀?”她名義上還是三少爺的丫頭,姑太太要調她過來侍候,應該要經過三少爺的同意吧?青姨娘怎會不知道呢?
青鮫頓了頓,盯住春瑛的眼:“那……三少爺叫你來時,可有吩咐過什麼話?比如……好好當差之類的?”
春瑛笑了笑:“我還沒見過三少爺呢,是管人事的關大娘叫我進來的。興許過兩天,等三少爺到晚香館來時,我才能見着他。”老實說,她心裡有些糾結,明明三少爺說要調她回去的……不過浣花軒裡的勾心鬥角實在厲害,離那裡遠些,也是件好事。
青鮫低頭想了想,便笑了:“也罷,你既沒見着他,索性就少見些吧。他原是少爺,你在這裡侍候的是小姐,跟他見面做什麼?”她拉起春瑛的手,輕輕拍了拍,柔聲道:“好孩子,小姐是極好的人,初時見了,你興許會覺得她有些冷淡,但相處久了,你就知道她的好處了。青姨也不知道你能侍候小姐多久,但你放心,只要你好好當差,安分守己,小姐絕不會虧待了你。”
春瑛乾笑着應了,覺得有一股寒意爬上了背脊,讓人毛毛的。青鮫跟她聊起別的閒話,她也有些心不在焉的。
接連有別的丫頭媳婦子來找青姨娘,有人來支銀子給姑太太抓藥,有人要預備出門用的轎子,有人帶來侯府花姨娘、蓉姨娘的邀約……春瑛見青鮫忙碌,便趁勢告辭出來。
一路走回房間,春瑛都在思索青姨娘的話是什麼意思。難道說……因爲自己是三少爺發話派過來的,姑太太和表小姐就起了疑心不成?爲什麼?她又不是奸細,不是來害她們的……
春瑛忽然停下腳步,猛一擊掌。她早就覺得霍小姐的情形很眼熟,現在才發現了,這不是跟《紅樓夢》差不多嗎?霍小姐就象林妹妹,只是母親還沒死罷了,聽說霍家也是有錢有爵的大戶人家,還有南洋的船隊生意,現在她們孤兒寡母的前來投靠孃家,侯府說不定會起壞心呢!霍小姐這樣提防,難道是在擔心她是侯府派過去的探子?
春瑛越想越覺得有可能。這麼說來,連十兒、玉蘭、南棋甚至是桑兒在內,人人都有可能是探子,太太院裡的是太太派來的,三少爺院裡的三少爺……她打了個冷戰,心中存疑,三少爺固然是個心思多多的小正太,但他還沒壞到這個地步吧?而且,如果霍小姐是林妹妹,那他不就是賈寶玉了嗎?
什麼亂七八糟的!春瑛晃了晃腦袋,努力讓自己清醒一點。不管怎麼說,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探子,三少爺也沒囑咐她做什麼,霍小姐很漂亮很有才很可憐……都跟她沒關係!她只需要老老實實做好一個普通丫環就足夠了。她要忍耐!等到周念回到侯府,又恢復身份時,再想法子調過去,他應該會履行過去的承諾的。
這麼一想,她心裡就輕鬆多了,揚起笑臉往房間走去,才拐過一叢玫瑰,便看到前方不遠處,曼如正呆站在那裡,愣愣地看着自己,臉色蒼白。
春瑛的心情又差了下來,見她一直瞪着自己不說話,便沒好氣地走過去:“真是好久不見了,怎麼會這麼巧,偏在這裡遇見你?你瞪着我幹什麼?!”
曼如艱難地擠出幾個字:“你……你……你……”
“我怎麼了?”春瑛笑了笑,“看到我沒死,所以很吃驚?我倒想問你呢!你到處嚷嚷我死了,是什麼意思?難不成你以爲我是被二少爺滅了口?”
曼如飛快地否認:“沒有!絕對沒有!”說罷轉身就要走。
春瑛迅速拽住她,皺起眉頭:“我怎麼覺得你很心虛?”想了想,“按理說,我出府的事,應該跟你沒關係纔對,難道說……是你告訴二少爺,我看到他行兇的?!”
曼如正掙扎着,聞言猛地一抖,呼吸都變重了,卻只是死死抿着嘴不說話。
春瑛見她這幅模樣,越發覺得自己猜中了,又驚又怒:“你爲什麼要那麼做?!我那時可沒告訴別人你也看到了!就算我生你的氣,也沒礙着你,你爲什麼要害我?!”
曼如的臉色已經發青,眼淚啪啪地往下掉:“我不是有意的……我害怕……他們遲早會查過來……”
“那你就推我出去當擋箭牌?!”春瑛覺得可笑,“你要真害怕,直接告訴三少爺或太太就行了,你後來也這麼做了吧?有必要向二少爺告發我嗎?我記得你好象很怕他,你把我泄露給他,算不算是背叛了太太和三少爺這邊?”
“你胡說!”曼如飛快地摔開她的手,臉上的表情象是見了鬼,“我沒有背叛太太和三少爺!我……我壓根兒就沒向二少爺告過狀,你少含血噴人!”她目光閃爍,眼中閃過一絲恐懼,咬了咬脣:“我對三少爺是忠心耿耿的,你別以爲哄了他幾句好話,他便會信你……”
春瑛盯了她幾眼,移開了視線:“你變化可真大。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上回你搶了我的差事,還會哭着向我賠罪,在浣花軒時,你也曾親切地幫助我。這一次……我實在想不出我有哪裡礙着你了,你害得我差點沒命。如果不是我運氣好,又有人好心幫忙的話,恐怕我真會象你想的那樣,早就死了。我想這一回,你不會再哭着求我原諒了吧?那種戲碼看久了也會膩的,你還是坦白一點,讓大家自在些吧。”
曼如身體一顫,退後兩步,慘白着臉道:“我沒有……你休要胡說……我、我……”
春瑛揮揮手:“得了,你就算粘過來再裝好姐妹,也沒讓你會信的。沒事就快走吧,我沒功夫陪你演戲。反正現在我們不在一個地方當差,我家搬走了,聽說你家也搬了?你我以後就各走各的路吧。”
曼如踉蹌着後退幾步,正好撞在進門的丫環身上,對方抱怨幾句,她好象是驚弓之鳥般,倉惶跑了。春瑛看着她越走越遠,撇撇嘴,重新換了笑臉,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_<又遲了)
第四卷 淑女 一百四十、小道消息
春瑛在晚香館幹了幾天,日子倒是過得很平靜。
姑太太身體不好,一天裡倒有大半天功夫是臥牀休養的,閒時也會跟女兒說說話,或在佛前念念經,就算出門,也是往老太太的院子去。老太太與太太、大少奶奶幾乎每日都會來看她,也常常帶些好東西來。當中有些吃食,姑太太通常只嘗一兩口,便都賞給丫頭婆子們了,春瑛也沾光嚐了幾道山珍海味。其他那些衣料、書本、藥材之類的,青姨娘和霍小姐商量過,便只留下能用的,把那些顏色素淡的輕紗綢緞都賞給丫頭們了,自己只穿細布衣裳。
青姨娘又從外頭買了幾大匹粗布進來,讓丫頭們做成布袋,預備施給寺廟。春瑛等一干從侯府調來的丫環,都得了這個差事,每日裡除了小丫頭要做些灑掃,再偶爾傳話遞東西,便只需要幹這個活。
春瑛好吃好喝,又不用澆花掃地,上頭主子們的吃喝穿戴以及房間的打掃佈置通通不用沾手,除了每天輪班到茶房裡都煮幾壺丫頭婆子們喝的茶水,便只需要和十兒一起縫布袋,說說閒話,日子過得十分清閒。遇上姑太太和表小姐有差遣,上別處送點東西,又總是兩邊都有打賞,私房錢又存起來了。
唯一不足的地方,就是行動上不太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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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姨娘管着館中衆人,任何人出去都要經過她的同意,一般除了使喚到別處送東西傳話以外,丫頭們就得不到出門的機會了。春瑛兩次想要去老太太的院子尋姐姐秋玉,都沒獲得允許。其他人來拜訪姑太太和表小姐時,她和其他丫頭又總是被派上一兩件差事,等事情辦完了,人也走了,因此,雖然三少爺來過幾回,她卻連一句話也沒跟他說上。好不容易等到老太太來看女兒時,秋玉跟着來了,又尋機會找到房間裡來,春瑛還沒跟她說上幾句話,青姨娘便聞訊而至,說是要和侄女兒們好好聊聊。
春瑛心中暗暗猜度,她要想跟秋玉說話,有的是機會,其實她是在提防自己傳遞消息吧?這麼一想,春瑛就覺得沒意思了,明明是清白的,何必叫人誤會?便不再想辦法出去或是跟來人說話,每天只安心做自己的活。
時間一長,她又覺得晚香館的生活雖然悶了些,還是很悠閒的,上頭沒有大丫頭剋扣打罵,其他丫頭婆子又很少生事,錢照拿,活輕鬆,這樣的日子可比在浣花軒強多了,如果行動上能再自由些,她寧可不回三少爺那裡去。
聽到她這麼說,十兒嗤笑:“我就知道你這懶丫頭,定會打這個主意!想也知道,咱們在這裡侍候的是小姐,有什麼可爭的?若是府裡的小姐,還可以多討好討好,掙個體面,將來得個好出路,可這親戚家的小姐,侍候好了不過一句誇獎,侍候得不好,也只是交回太太手裡吃頓板子,將來該幹嘛幹嘛去。在親戚面前爭閒氣,不但丟了侯府的臉,自己也要吃虧,何苦來?”
春瑛想想,果然是這樣:“那我還真希望表小姐在府裡住得久些呢,讓我們也多清靜幾天。”
十兒瞥她一眼:“你想得倒美,你當這樣的日子過久了,就是好事?我方纔說了,這是親戚家的小姐,咱們不管侍候得好不好,將來的前程都是定不下來的。浣花軒再鬧心,咱們也是侍候過小侯爺的人,說出去臉上有光,別人自然不敢小瞧,可長年留在這裡,等年歲到了,不過是被管家隨意配人,哪有什麼體面?若是貪圖如今的清閒,就忘了日後,將來有你哭的。”
春瑛心中一驚,但很快又淡定下來。她將來總是要想法子脫籍出去的,只要等到周念回來……
她偷偷看了十兒幾眼,又有些不安:“那……那該怎麼辦?表小姐會在府裡住多久?等她走了,咱們……會被調到哪裡去呀?”
十兒撇撇嘴:“自然是從哪裡來,便回哪裡去。不過,若是院裡還有空缺倒好,若沒有,咱們就只能象你先前那樣,閒在家裡等時機了。萬一到了年紀,還沒法回院裡去,就只好認命……”她看了春瑛一眼,掩嘴笑道:“不過,這要看咱們侍候的這位表小姐,是不是真的會……”
春瑛眨眨眼:“什麼意思?”
十兒湊到她耳邊,小聲說:“我也是聽別人說的,太太好象有意聘這位表小姐當咱們的三少奶奶,老太太和侯爺也是贊成的,如今只看姑太太的意思,因表小姐還在孝中,正經議婚要在除孝之後,不過據人說,有七八分能成。你想,要是表小姐真成了三少奶奶,咱們這些跟着侍候的人,自然是體面得緊。”
春瑛的腦中迅速浮現出“紅樓夢”三個字,立時便對這門婚事不看好,但面上並未流露出來,只是問:“你確定嗎?我覺得……表小姐未必願意呢。”不然也不會這麼提防侯府。
十兒輕拍她一下:“傻子!三少爺有什麼不好?門第兒、根基、長相、人品、學問、性情……又是親上加親,這幾日我冷眼看着,表小姐雖然淡淡地,又重規矩,待底下人卻並不嚴苛,她當三少奶奶,豈不是比外頭不知底細的千金小姐們強一百倍?咱們以後,可是要看主母的臉色過日子的,若是個刻薄的主兒,咱們還怎麼活呀?”
“我……不是這個意思……”春瑛遲疑了一下,還是沒說出自己心裡的想法。三少爺不是賈寶玉,表小姐的性情也跟林黛玉不太一樣,如果是在正常情況下,他們說不定會很相配,可是現在……三少爺的父母對錶小姐的家產有企圖,三少爺本身意願不明,而表小姐的敵意卻相當明顯,他們哪裡還有幸福可言?
十兒還在那裡感嘆:“我覺得這事兒興許真的能成,你沒瞧見浣花軒的人近日常來請安麼?從那個曼如,到底下的容兒、小凌,一個也沒落下,除了露兒只在頭一天來過一次,其他人都來了好幾回呢。姑太太身子不好,她們便只拜見表小姐,還總是說好話。若不是想要提前巴結,她們何必來得這樣勤?連老太太屋裡的琉璃和太太屋裡的芍藥,也不過是每天奉命來一回罷了。”
這小道消息傳得倒快!
春瑛想起前幾天來過的曼如,皺了皺眉:“曼如自那天回去後,好象就沒再來過了?”
“那倒是,不過在你進來前,她可是一天來兩回的。我看得出表小姐都有些不耐煩了,只是看在三少爺的面上不好趕人罷了。活該!曼如這丫頭,一肚子壞水,我就等着三少奶奶入門後折騰她呢!”
春瑛低下頭,慢慢地縫着布袋的繫帶,只是不說話。曼如會怎麼樣,她一點都不關心,可是,原本還以爲到了一個平靜的院子,結果卻是浪口風尖……
院裡傳來陣陣喧譁聲,似乎又有人來了。春瑛已經習慣了這種情形,連頭都沒擡。十兒側耳聽了一會兒,忽然把手裡的針線丟下跑了出去,不一會兒回來,手裡已經拖了個人,卻是久違了的露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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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瑛忙起身問好:“露兒姐姐,你怎麼來了?快請坐!”露兒溫柔地笑着,往牀邊坐了,拿起她們做的布袋瞧幾眼,又問了問她們在晚香館的起居,才道:“聽起來你們過得不錯,這就好,且安心當差吧,不必想太多,三少爺不會虧待你們的。”又轉向春瑛:“三少爺說了,原本是打算調你回去的,只是曼如回了太太,說是三少爺年紀大了,浣花軒丫頭太多,打算裁掉幾個。他怕你才進來便又被革出去,就給你找了這個地兒。你先幹着,日後再說別的。”
春瑛心裡的疑問有了解答,忙開口應了,又問三少爺好。露兒笑了笑,沒正面回答,只是拉着她倆人坐下,瞥了門外一眼,才正色道:“我今兒來,原本只是有事稟報表小姐一聲,順道來看看你們,有一句話,要說給你們聽,是三少爺特地囑咐的。”
春瑛和十兒見她說得認真,便也收起笑臉,垂手聽訓。
只聽得露兒道:“在這晚香館裡,有各個院子派過來的丫頭婆子,人多嘴雜,各人也有各人的心思。但你們是三少爺跟前的人,需得認清楚誰纔是主子,若有人叫你做些古怪的差使,你們應當心裡有數,別盲目聽從,遇到事彼此多商量,不要輕舉妄動,知道麼?”
春瑛暗暗吃驚,三少爺這話的意思是……叫她們別參與進去嗎?看來他對霍家的家產並沒有企圖。她悄悄鬆了口氣,乖乖應了。
十兒小聲問:“露兒姐姐,若是……南棋姐姐或玉蘭姐姐叫我們做事呢?”這兩位都是太太院裡的二等丫頭,南棋還曾經是一等,論身份資歷都在她們之上,要是正經發話,她們可不好拒絕。
露兒笑了笑:“這有什麼?她們又不是你們的主子,難道你們手裡就沒活要做?實在不行,先問過表小姐或青姨娘的意思。若是發現她們有異動,就想法子傳話給三少爺。”她按了按兩人的肩:“總之,別丟了三少爺的臉。”
十兒掃了門外一眼,湊近了露兒耳邊問:“姐姐,三少爺的婚事……是不是真定了表小姐?近日來請安的人可真多。”春瑛聽了,也點點頭,遲疑了一下,道:“聽說曼如以前也常來,就是這幾天來得少了。”
露兒淡淡一笑:“曼如?胭脂近來正跟她淘氣呢,每日都要吵上一架。三少爺都嫌煩了,吩咐曼如,一天沒吵完,就一天不許進上房。”
“胭脂?”春瑛都快忘記這個人了,“她還在浣花軒呀?我好象隱約聽誰說過,侯爺沒收房的一個美人被配出去了?”
“那是胭脂她姐姐。”十兒道,“就是太太院裡那個叫桂花的,配的還是位監生老爺,真真好福氣!我看胭脂心裡大概不是滋味呢,最近大半年的脾氣是見漲呀。”她偷偷笑道:“也難怪,她們當初進府時是四個人,如今除了她,都有了主……她年紀也不小了,興許是心急呢,有句話是怎麼說的?‘妾身不明’?”
露兒白了她一眼:“瞧你說的什麼話?這是女孩兒家該說的?叫人聽見,倒笑話我不會教人呢!”
十兒往春瑛身後一躲:“是我不對,我原忘了,姐姐跟她是一樣年紀……”
露兒臉一下漲紅了,咬牙擰上她的臉:“小蹄子,我叫你胡說!”春瑛笑着攔她,又暗示十兒快跑,急得露兒直跺腳。
她們在這裡打鬧,卻沒看見,門外人影一閃。錦繡悄無聲息地退回了正屋,來到霍漪身旁,彎腰在她耳邊稟報一番。
青姨娘坐在圓桌對面,擡頭聽了一會兒,神色一鬆,笑道:“瞧,可是我說的,那兩丫頭原是本分人。”
霍漪笑了笑,盯着手中的賬冊,若有所思:“她們是本分了,可其他人卻未必……”
第四卷 淑女 一百四十一、千思百轉
青姨娘心中一動,壓低了聲音:“小姐擔心的可是其他幾個丫頭?”
霍漪笑了笑,小聲道:“就象姨娘先前說的,三表哥院裡來的兩個丫頭,一個是母親舊婢之女,一個是灑掃上的小丫頭,想來也沒什麼不妥之處,更何況她們自來了晚香館,便一直安分得緊。我顧慮的卻是那兩個年紀大些的,若不是管家送了玲瓏和檀香過來,只怕她們此刻已經在母親與我身邊侍候了。她們一個愛到處交朋友打聽閒話,另一個卻把自己關在屋裡,少與他人來往,怎麼看都覺得古怪。”
青姨娘道:“這兩個丫頭都是從如今這位舅太太的院裡來的,聽說都是她屋裡的二等丫頭。那個性子孤僻的,來歷可不簡單,原是侯府大總管的嫡親孫女兒,從小兒也是錦衣玉食,過的日子如小姐一般,進府來當差,不過是應個景兒。我聽別人提過,她原是一等的,不知爲什麼得罪了舅太太,才降到二等,在那院裡也很受排擠。”
霍漪有些好奇:“這又是什麼緣故?既是大總管的嫡親孫女兒,應該很有體面纔是呀?”霍家老管家的女兒,就由她母親作主,配了一門極好的親事,象這樣身份的家生子,就算是看在她父祖份上,也不該作踐纔是。
青姨娘抿嘴道:“這說來就話長了,她原是在那位二表少爺院裡侍候的,還是一等大丫頭,只是不大受重用,那位少爺去年被送到山莊裡專心讀書,原本身邊侍候的人,除了留下幾個婆子看房子外,都分派到別的地方當差去了。這南棋運氣好,被舅太太挑到自己院裡,仍是一等,後來不知犯了什麼事才被閒置的。花姨娘曾經說漏嘴,說是因爲二表少爺的緣故。我猜想,大概是舅太太氣惱那南棋心存故主?”
霍漪眨眨眼:“那南棋不是侯府大總管的嫡孫女兒麼?她家裡人怎的不想想法子?”
“自然是想過的。”青姨娘笑道,“只是王家如今大不如前,太太起用了幾位年輕的管家,替王總管分憂,加上那位二表少爺又不在……幸而他家是幾輩子的老人,王嬤嬤年輕時也曾在老太太身邊侍候,在府裡很有些體面,因此那南棋在舅太太院裡,只是受些排擠,還沒人敢公然糟蹋她。只是聽說最近有幾家人到太太面前求恩典,想要南棋配自家的兒子,太太有些意動。王家生怕她胡亂將自家女兒許出去,才讓王嬤嬤出面,求老太太發話,把南棋調到咱們院裡來的。”
錦繡忍不住發問:“那位總管既有這樣的能耐,何不早早把孫女兒調開?或是直接領回家去?想來他家也不缺這一份月錢。”
青姨娘笑道:“王家能在總管這位子上坐穩那麼多年,你以爲是靠什麼?不管在外頭如何,那位王總管在老太太、侯爺跟前可從沒忘過自己的本分,除非老太太、侯爺明言恩典,不然他家每個兒女到了年紀都要進府來當差的,因此老太太對王家極信任,當初好不容易得了男丁,也特地叫王家的媳婦兒來做奶孃。只可惜天意弄人,侯爺有了嫡子,那位二表少爺就身份尷尬了。”
霍漪聞言不由得想起最早認識的大表哥,很想知道爲什麼二表哥會是好不容易得來的男丁?難道年紀最長的不是大表哥麼?她想問青姨娘,卻又顧忌到丫環們在,覺得自己這樣私下打聽舅舅家的隱私,似乎不大合禮數,忍了又忍,才冒出一聲:“哦……”
青姨娘沒察覺到自家小姐的心思,仍在繼續道:“王家這些日子裡戰戰兢兢的,比先前那位舅太太在世時,還要老實些,不過最終還是沒忍住,想法子把孫女兒調了過來。這倒不是壞事,一來在侯府裡,王家勢大,日後太太和小姐要吩咐什麼事,都極方便;二來這南棋與舅太太不和,應該不是她派來的探子,小姐可以安心使喚她。那南棋有太太和小姐護着,無需擔心舅太太會將她隨意配人,自然會感激、效忠於太太和小姐了。”
霍漪眼珠子轉了轉,點點頭,又問:“這麼說,我們只需要提防另一個丫頭就行了?她叫什麼?玉蘭?”
錦繡道:“這個玉蘭,看起來性子還好,也知道禮數,當着小丫頭和婆子們的面,從不拿架子,而且難得的記性極好,我叫她收拾什麼東西,下回要找時,她立時便能翻出來。若不是有個愛打聽愛說閒話的毛病,倒是個極好的幫手。”
“世上的事,哪有十全十美的呢?”霍漪淡淡地道,“她再能幹,若不可靠,就是無用。你別讓她碰母親和我的衣裳首飾,連咱們帶來的古董擺設,也儘量別叫她沾手。讓底下的人悄悄留意,看她都跟什麼人來往,她跟人說了什麼話,也要弄清楚,別叫她胡亂傳些沒根沒據的小道消息。”
青姨娘與錦繡心知她是爲最近府中所傳的流言而惱怒,都默默低頭應了。這時,玲瓏從門外進來回話道:“三表少爺院裡來的那個大丫頭,叫露兒的,剛剛走了。她除了十兒和春瑛兩個小丫頭外,便只跟南棋隔着窗子打過一聲招呼,其他人她沒理會。”
霍漪點點頭,錦繡笑道:“不知怎的,我對這個露兒倒不討厭,她跟她們院裡的人不一樣,這幾天就只來過兩回,而且從不巴結咱們小姐。”
青姨娘道:“我冷眼瞧着,恐怕只有她纔是那位三表少爺的心腹呢,先前來得最勤快的那個丫頭,叫什麼曼如的,就跟她不是一路人。”
錦繡問:“姨娘說的這個曼如,可是前幾日在院裡跟春瑛吵過一架的那個丫頭?那日離得遠,沒聽清她們說了什麼話,不過這個曼如我一見就不喜歡,她看小姐時的眼神,怎麼看怎麼討厭!”
玲瓏嗤笑:“她看她主子的眼神,也怎麼看怎麼討厭!就算想攀高枝兒,說話做事也該知道分寸纔好。她當自己是誰?居然勸小姐多跟她主子相處,也不瞧瞧自己是什麼身份!這話是她能說的嗎?!”
霍漪臉色沉了沉,玲瓏驚覺自己失言,訕訕地低頭退到一邊,錦繡飛快地轉着腦子,想要扯開話題。青姨娘見狀,嘆了口氣,勸道:“小姐,我說句公道話,你別惱。其實太太也是擔心小姐日後,才存了這個心思。咱們來了這幾日,冷眼瞧着,也知道老太太與侯爺待太太是真心,只是有人心懷不軌罷了。有道是血濃於水,太太多年不見親人,如今好不容易團聚,自然是希望能在他們身邊多待些日子的。二爺家與咱們多年不來往了,小少爺又遲遲不來拜見,太太是怕小姐日後無依無靠,纔想將你託付給孃家親人……”
霍漪淡淡地伸手阻止她繼續:“姨娘,別說了。這事兒我心裡有數。”收回手,她眉間浮現出一絲哀傷:“母親太過信任孃家人了,我卻不能不提防,這是霍家幾代人掙下的家業,若是爲我一人,叫別人佔了去,日後我哪裡還有臉面去見父親?!”
青姨娘心中大慟,忙轉過頭,悄悄拭去眼角的淚水。她的小小姐怎的這般命苦?不過十三歲,就要承受這樣的重擔。她既埋怨嗣子的生身父母不識禮數,遲遲不來拜見,又懊悔過去沒有提醒太太,請老爺早日爲小姐定下婚事,小姐何至於連個依靠都沒有?
想到這裡,她心中一動,試探地說:“只可惜顧家閤家在任上,若是顧大人能看在跟老爺的交情份上,助小姐一把……”見霍漪沉默不語,又補上一句:“不知他家幾時進京?太太與他家太太交情也是極好,從前常常開玩笑說要結……”
“青姨。”霍漪擡眼望她,“不要說了。”青姨娘只得住了嘴,但始終心有不甘。霍漪嘆了口氣,卻發起了呆,過了好一會兒才清醒過來,問錦繡:“方纔露兒說的那場法事,是在清明那天辦麼?”
“啊?是。”
霍漪低頭沉吟,再擡起頭來時,目光已經恢復了堅定:“青姨,你叫人傳信給管家,叫他那日備齊祭品,一併送到廟裡,記得多帶幾個人。我要親自走一趟,等法事完了,咱們不回侯府,先往二叔家走一遭。”
青姨娘驚訝地道:“小姐是要去見小少爺麼?可是……依禮該是他前來拜見纔是。”
“什麼叫禮?”霍漪淡淡一笑,“我也不過是依禮前去拜見叔叔。他心裡再不情願,總要將弟弟送過來的。不管怎麼樣,我都不能跟弟弟和叔叔生分了。說到底,我們纔是本家。”
清明當天,霍小姐早早便稟明老太太和姑太太,獲得允許,在大少爺和三少爺的護送下前往隆福寺參加法事去了。姑太太原本也想去,但一早起來便頭暈,只得放棄,派了青姨娘去做代表。
晚香館一下少了十來個人,頓時安靜了許多。春瑛做了一會兒針線,便覺得煩了,打了個哈欠,丟開縫了一半的布袋,支起窗子去聞外面的花香,猶豫着是不是到外頭透透氣。
這幾天,青姨娘對她們的管制似乎鬆了些,不但出門送東西傳話的機會多了,秋玉奉命過來時,兩姐妹也能聚在一起說說話,有時候她甚至可以跟着青姨娘去別處做客。春瑛心想,反正姑太太跟前不用她去侍候,又沒什麼要緊事,她請半天假回家去看看,應該沒問題吧?不然去瞧瞧秋玉也是好的,還有夏荷與紫藤,好久沒見了,和十兒一起回浣花軒看看老朋友,也是一樁美事。
她跟十兒一說,十兒立時便連連點頭贊成,還迫不及待地拉着她去尋姑太太跟前的檀香——現在晚香館裡能做主的人,除了姑太太就是她了。
檀香長着圓圓的蘋果臉,笑起來極討人喜歡的,聽了她們的請求,只想了想便應了:“去吧,只是午飯前得回來,不然太太叫人時,你們不在,姨娘知道了可是要罰的。”
春瑛與十兒立時應了,匆匆收拾了一下,便要出去,卻被南棋叫住。
南棋隔着窗子對她們道:“你們若是經過二門,替我捎些東西出去吧。”
她塞過一個布包:“是給我爹做的鞋。”
春瑛接過布包,問:“你怎麼不自己去?院裡無事,檀香姐姐必會答應的。”
南棋轉過身,淡淡地丟下一句:“我不要見那些人。”
春瑛與十兒對望一眼,只得拿了布包走人。誰知到了老太太的院裡,有人告訴她們,秋玉出去了,她們只好改道去浣花軒,中途先拐到二門處,將布包遞上,守門的人卻是王家的親戚,笑着接下了,再三保證會把東西送到。
春瑛見任務完成,便拉起十兒想離開,眼角卻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二門外走過。她立刻轉頭,上趕兩步,扶住門邊探頭往外看。
只見那人將一本書冊遞給另一人,便轉身往回走,正面對上春瑛時,怔了怔。
春瑛心中狂喜。那不正是周念嗎?!
(念哥回來了……)
第四卷 淑女 一百四十二、故人相見
春瑛正要出聲叫他,卻聽到十兒在後面問:“你怎麼了?”春瑛回過頭,見她一臉好奇地走過來,張張嘴,不知該說什麼好。
周念已經回了侯府,她怎麼一點消息都沒聽見?還有,他這樣大大方方地出現在衆人面前,真的不要緊嗎?他是得到了光明正大進出侯府的機會,還是已經恢復了身份?她現在該如何稱呼他?能不能跟他打招呼?
春瑛偷偷回頭瞥了周念一眼,卻看到他朝自己微笑着輕輕頷首,又眯着眼迅速搖搖頭,便施施然往外走了,看方向似乎是往外書房去。
春瑛侍候過他大半年,早已熟悉了他的表情,知道他是讓自己不要聲張,便閉上嘴,乾笑着對十兒道:“沒什麼,是我認錯人了。”
十兒奇怪地望了她一眼,探頭往外看,看到周念遠去的身影,便不懷好意地瞟向她,忍笑拉着她往內院走了一段路,待看不見守二門的人了,才湊到她耳邊笑道:“你老實跟我說,你是真的認錯了,還是認得方纔那人,卻故意瞞我?我瞧着那人眼生,難道……是你的相好?”
春瑛又好氣又好笑地推開她:“別胡說了!他的樣子比我們老好幾歲呢!我都說是認錯了,偏你愛亂猜!我是……”眼珠子一轉,“我是覺得他有幾分象我二叔家的鄰居,奇怪他怎麼會來,才那樣吃驚的,結果仔細一看,根本就是弄錯了!”
十兒一臉失望:“原來是這樣……”頓了頓,又睜大了眼:“不對呀,他方纔還朝你笑了笑!若是不認得的,他朝你笑什麼呀?”
怎麼就叫她看見了呢?春瑛心下暗惱,嘴上繼續辯解:“他哪有朝我笑?他原本就是笑着的,不過是轉過臉來時,還未收起笑罷了。”爲了不讓十兒繼續糾纏這個話題,她迅速拉着對方往浣花軒的方向走:“咱們別磨蹭了,午飯前可是要回去的,你就不想跟夏荷她們多聊一會兒?”
十兒聞言笑嘻嘻地不再問了,只是一路上還時不時瞟春瑛幾眼,頗有些打趣的意思。春瑛努力板着臉不說話,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其實耳根已經在發紅。不過她倒不是太擔心十兒會胡亂說出去,對方年紀雖小,卻是個極有分寸的人。
到了浣花軒,舊友相見,自然是一片歡喜。夏荷長高了許多,臉蛋也拉長了,出落得越發水靈,一見春瑛,便先紅了眼,撲過來摟住她的脖子,哽咽道:“好姐姐,我還以爲再也見不到你了!”紫藤拍了她腦門一記,將她拉開:“死丫頭,說什麼傻話?!那隻催命鬼說的,你也肯信?!”說罷上下打量春瑛一番,滿意地昂起頭:“我就知道……”卻沒說她知道什麼。
容兒小凌鄉兒等人也紛紛上來相見,春瑛笑着和她們打招呼,卻察覺到她們的表情有些不太自然,原本還以爲是曼如的話導致她們誤會自己已經死了,所以現在看到自己纔會反應古怪,但紫藤夏荷看她們的神色,卻很有些不以爲然,夏荷還打斷了她跟其他人的話,拉起她的手道:“春兒姐姐,咱們進屋說話,別理她們。”
紫藤和十兒也笑嘻嘻地擁着她往從前住的那間屋子走,容兒等人落在後頭,面面相覷,卻沒有一個人跟上來,只是臉上訕訕地,站了一會兒便各自走開。
春瑛在屋裡坐下,四周打量一圈,微微嘆了口氣,“真懷念……”她在這裡住了大半年呢,不過屋裡的擺設似乎已經變了許多?
十兒一屁股坐在她原本的牀上,道:“你走了以後,又有新人搬進來,原本的被鋪不知被曼如丟到哪裡去了,東西也叫晨兒拿了去,露兒姐姐曾打算幫你要回來的,只是晨兒一走,便不知道給誰拿去了。”
夏荷忙鑽到牀底下拖出一隻大箱子,打開翻了半天,翻出一個半舊的包袱來,遞給春瑛:“這是姐姐的幾件舊衣裳,還有些絹花手帕,我趁着她們不注意,偷偷拿出來的。還給你。”
春瑛接過包袱,見裡面有她自己做的夏衣,也有秋玉給的舊衣裳,還有母親用老太太賞的一塊料子做的新春裝,她還沒上過身呢,本來以爲這些都找不回來了,沒想到還能回到她手上,她感激地握了握夏荷的手:“謝謝你,趕明兒我得了空,一定做幾道你愛吃的點心來謝你。”
夏荷立刻高興得笑眯了眼:“好啊好啊!我要吃松仁酥,唔……還有如意糕!要玫瑰餡兒的!越甜越好!”
春瑛笑着應了,夏荷叫得更歡了,十兒嘆了口氣,拍了拍她的腦袋:“你除了吃,還會什麼?我走了這許多天,你怎的就一點兒長進都沒有?!”
紫藤冷笑:“她這樣倒好,真長進了,反倒天天生氣!你是眼不見爲淨,我天天見那些人圍着曼如轉,氣得連飯都吃不下了!”
十兒翻了個白眼:“你爲她生什麼閒氣?那些人愛巴結誰就巴結誰,大家心裡都有數,有幾個是真喜歡她的?不過是怕丟了差事罷了。你想想,素日跟她作對的那幾個,除了你我,還有誰得了好?我是因爲姓王,上頭有叔爺爺頂着,你老子娘是從前太太的陪房,如今的太太不好動你,夏荷是因爲年紀太小,沒人把她當回事。其他人,你看容兒、鄉兒……從前跟曼如拌過嘴的,如今還不是都乖乖的?誰也不想落得晨兒那樣的下場。”
春瑛好奇地問:“晨兒怎麼了?我方纔在院裡就沒看見她。”看了看十兒:“你好象也沒提過她。”
“不提她也罷。”紫藤道,“我們也不知道她如今在哪裡,只知道她犯了事,被攆了出去。有人說她在家待着,有人說她被父母嫁出去了,也有人說她在外院幹雜活。這裡沒人提起她,她也是自作自受,你就別管了。”
春瑛聽不明白:“她到底犯了什麼事?”
十兒撇撇嘴:“誰知道呀?只聽說太太在這裡丟了一樣貴重的首飾,結果曼如在晨兒那裡看見了,揭發出來,晨兒當時便被打了一頓,攆了出去。實際上到底是誰做的手腳,就只有天知道了。”
夏荷有些緊張地“噓”了一聲,飛快地跑到門外張望一番,才跑回來道:“不要那麼大聲,被別人聽見了,咱們要挨板子的!”
春瑛眨眨眼,一臉詫異:“曼如有那麼大權利嗎?!”當初梅香在浣花軒,已經是三少爺一人之下,二十多人之上的人物了,也沒到動不動就打人板子的地步,曼如沒那麼厲害吧?
紫藤輕哼一聲:“有人拿着雞毛當令箭,偏有人真以爲她得了太太的青眼,便給她漲聲勢,其實都是虛的。你沒瞧見這幾日,三少爺明裡暗裡都給她臉色瞧,其他人便待她冷淡了許多?”
夏荷歪着頭回想,十兒便湊前些追問:“我也聽說了!她到底做了什麼好事?三少爺終於忍不住了?”
紫藤搖搖頭:“這就不清楚了,不過她整日都管着三少爺,誰都會不耐煩的。”頓了頓,又嘆了口氣:“就怕太太又給她撐腰!也不知道這隻催命鬼給太太灌了什麼迷湯,太太怎的就那樣信她?!”
後院方向傳來一陣騷動,有幾個丫頭跑到中門上了,春瑛聞聲也撐開窗子往外看,隱約聽得後頭傳來幾聲爭吵。十兒拉了紫藤一把:“走,咱們去看看是怎麼回事。”便跑了出去,春瑛忙和夏荷一起跟上。
後院裡吵起來的,卻是胭脂與曼如。看周圍人的神情,似乎已經不是第一回了,有人一臉氣憤,有人卻擺出看好戲的架勢。
曼如站在廊下,氣得臉都青了,只是當着衆人的面,不好發作,才板着臉道:“這是你的活計,憑什麼叫我做?我還要給三少爺做夏天穿的新衣,沒空!”
胭脂輕蔑地笑了笑,揚起嘴角:“三少爺的新衣?我聽三少爺說,新衣已經交到針線房了,連他貼身的衣裳,都是露兒包了去,你做的是哪門子的新衣?”她伸出手,輕輕撫了撫鬢邊,嘴邊帶着漫不經心地笑。她今日穿着藕合色春衫、玫紅裙子,纖細腰間繫着綠色宮絛,一頭 黑鴉鴉的好發鬆鬆綰起,只插了根水潤潤的綠玉簪,兩朵半開的海棠花,兩隻耳墜子上的珍珠足有小指指甲一般大小,一晃一晃地極顯眼。這一身打扮配着她的花容月貌,越發襯得她容色嬌豔,加上說話極有底氣,一下便壓住了曼如的氣勢。
曼如仍是平日的打扮,只是脂粉比平日重了二分,比起胭脂卻遜色不少。她聽了胭脂的話,立即便漲紅了臉,咬着脣,一臉快要哭出來的表情:“你……你不要太過分了!”視線掃到胭脂的珍珠耳墜與玉簪上,眼中迅速閃過一絲嫉色。
她身後的幾個小丫頭,春瑛瞧着面生,應該是新進來的,一個個都氣憤地看着胭脂,其中一人還大叫:“你算哪根蔥?也敢叫咱們曼如姐姐幫你做活?!你配嗎?!”
“我爲什麼不配?”胭脂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我做的也是這院裡的活,我做得,曼如就做不得了?那你們索性不要穿新衣裳好了?原是三少爺說,曼如閒得很,很該分一半兒過去。你想說三少爺錯了麼?”
那小丫頭一窒,胭脂眼中的不屑更深了:“你的針線若好,替她做幾件也成,只是萬一做得不好,就壞了曼如的名聲。她除了這手針線,也沒別的本事了,你若覺得無所謂,大可以試一試?”
這話說得其他小丫頭面面相覷,曼如咬咬牙,盯着胭脂:“你不要太得意了,在這院裡,還輪不到你作威作福!”
胭脂卻渾不在意地轉身往回走:“有你在,我哪敢啊?你要是覺得不滿意,大可以告到太太跟前去呀?”
十兒在人後暗笑,悄聲對春瑛道:“胭脂這話也說得忒損了,她要曼如到太太跟前說什麼?說三少爺要她幫另一個丫頭做活?太太哪裡有空理會這些小事?”
春瑛笑着點點頭,又聽到胭脂補充一句:“啊,別忘了,這是月中就要發下去的,請你不要整天在外頭晃盪,有空多趕着些,誤了大家換新衣,可就不好了。”她朝曼如笑笑:“姑娘既然自詡是浣花軒的頭一號人物,自然不願意別人瞧不起浣花軒吧?要是別院的丫頭都換了新裝,只有我們……”
曼如一甩袖子,便扭頭進了房間,啪的一聲關上門。胭脂卻施施然邁動着一雙金蓮,嫋嫋婷婷地回了房。
院中衆人四散,私下議論紛紛,春瑛和十兒跟紫藤夏荷回房笑了一通,才驚覺時間不早了,忙告辭往晚香館趕去。
霍小姐直到傍晚時分,纔回到侯府,但讓衆人吃了一驚的是,她還帶了客人一起回來,正是那位新立的嗣子與其生母。一間他們,安氏的臉色都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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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淑女 一百四十三、小嗣子
李氏聽說嗣子與他生母來了,勉強起身換了衣裳,在青姨娘的攙扶下來到外間,接受嗣子的大禮。
那小孩兒不過七八歲,長得瘦瘦小小的,一雙眼睛倒是生得很大,穿着一身素色布衣,立在堂下,見屋內人多,有些怯怯地往旁邊的生母望了一眼,纔在她的眼神示意下,小心地往前走了兩步,恭恭敬敬地朝李氏跪拜:“拜見母親大人。”
李氏一見他便起了憐愛之心,忙道:“快起來,到我這裡來,讓我好好瞧瞧。”孩子睜着一雙大眼擡頭看着她,兢兢戰戰地爬起來,慢慢走到她面前,便被她一把抱了過去:“可憐見兒的,怎麼長得這樣瘦弱?”她擡頭看了孩子生母一眼,才驚覺自己失言,歉意地笑笑:“叫弟妹見笑了,快請坐。”
霍夫人張氏,原也是書香人家出身,姿容端莊,聞言微微屈身一禮,便在丫環們安放的椅子上坐下,道:“嫂嫂與侄女兒來京,本該早日帶榮兒前來問安,今日方至,原是我們夫妻失禮了。”
張氏這話一出,本來坐在一旁的安氏表情忽然變得不太自然,忙端起茶碗,低頭飲了一口。
霍漪望了她一眼,笑着對李氏道:“其實嬸嬸早就遞了帖子過來,只是母親病着,叔叔又犯了舊症,嬸嬸才無暇前來。”
李氏忙問張氏:“叔叔病了?不要緊吧?”
張氏淡淡笑着回答:“已經請過大夫,用了藥,如今一切都 好。”
霍漪說:“嬸嬸早該給我們捎個信來纔是,母親與我也好早去探望,如今過了許多天,才得以見面,不知道的人,還以爲我們之間有什麼不睦呢,倒叫別人說叔叔嬸嬸的閒話。其實咱們是一家人,本不該見外的。”
張氏垂下眼簾,閉口不語。霍漪又看向霍榮,對李氏道:“母親,弟弟年紀雖小,卻乖巧懂事得緊,平日裡讀書也很勤快呢。”
“哦?”李氏笑着低頭看孩子,見他有幾分畏畏縮縮的,便安慰道,“別怕,跟我說說,都讀過些什麼書?是誰教你呢?”
霍榮小聲回答道:“才學了三字經和百家姓,正讀千……千字文……我爹教我的……”張氏擡頭看了他一眼,他往後一縮,又改口:“是叔叔……教我的……”
張氏眼圈有些發紅,對李氏道:“叫嫂嫂笑話了,這孩子……榮兒他資質比他哥哥差些,啓蒙也晚,一篇字常常要學兩三天才能記住……”
李氏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但霍漪卻迅速道:“勤能補拙,我聽弟弟說,他每日都會誦讀課文百遍,練字也是一日寫五百,長此以往,必有大出息的。我還嫌他太勤快了,怕他年紀小,身子弱,會吃不消呢。嬸嬸多慮了,常人言道,大器晚成,咱們榮哥兒是個好孩子,品德端正就比什麼都強。”
張氏聞言,表情倒放鬆了些,李氏則多打量了嗣子幾眼,慢慢覺得這個孩子也不錯了。
安氏微笑着插嘴道:“侄女兒這話說得很是,只要品德端正,學問上稍遜色些,也沒什麼打緊,更何況還有一位學問品行都極好的叔叔在,姑太太沒什麼可擔憂的。”她轉向張氏:“我在京中,常聽人說起霍大人的品行,無人不說是位方正君子,爲人是坦蕩蕩的,學問也極好。”
張氏微微一笑,還了一禮算是謝她恭維。
霍漪卻對母親道:“雖說叔叔學問好,到底還有朝廷的公務要辦理,又有謙哥兒的功課要照管,只怕無法花太多心力教導弟弟。更何況,弟弟已經入嗣,總得回霍家老宅住纔好。母親,咱們還是爲弟弟尋一位好先生吧?”
李氏有些驚訝,迅速看了張氏一眼:“這……榮哥兒年紀還小……離了生身父母,只怕……”霍漪斷然打斷她的話:“母親!榮哥已經是你的兒子了,總不能叫他一直住在叔叔嬸嬸家裡!”頓了頓,她放緩語氣,轉頭對張氏笑道:“只是母親身上不好,我又要侍奉母親,弟弟年幼,無人照料,只得求嬸嬸多幫着些了。”
張氏的神情原本有些黯然,聞言卻很是驚喜,鎮定了一下,才忍住激動向李氏點頭:“自當效力,必不負嫂嫂所託。”
接下來李氏又問了榮哥兒幾個問題,見他雖然性子怯懦,反應也不太機靈,倒還算敦厚乖巧,也知道禮數,心裡還算滿意,彷彿鬆了口氣似的,倦意便瞬間涌了上來。霍漪與張氏都察覺到她的變化,後者便帶着孩子先行告辭了。約好三日後就將榮哥送往霍家舊宅。
他們一走,霍漪便立刻吩咐錦繡,通知管家作好一切準備,錦繡本人則回霍家專責照顧榮哥兒,李氏聽着女兒的種種安排,覺得很是滿意。
安氏一直坐在邊上,漠然看着霍家母女的舉動,也不知道心裡在想什麼,很快便尋了個藉口走了,她前腳一離開,青姨娘便立刻命人關院門,又扶李氏回房歇息。
李氏止住她,皺眉對女兒道:“今日你怎的把你舅母冷落到一邊了?你瞧她的臉色,定是生氣了。”
霍漪委屈地扁扁嘴,道:“母親,你是不知道,舅母太過分了!今兒我去叔叔家,才知道嬸嬸早在我們來京的第二天便遞了帖子過來,是這裡的人推說母親病着,無法見客,纔將人攔回去的。我私下問過大表哥,他說不知道有此事,不過外頭的女客遞帖子進府,一向是由舅母過目的。此事與舅母一定脫不了干係!”
李氏吃了一驚,低頭想了想,嘆道:“她也是爲我着想,怕我累着了。你對長輩無禮,便是你的不是。往後不可再這樣了。”
霍漪眼圈一紅,屈身下拜:“女兒知道了。”
待青姨娘服侍李氏睡下,回到外間,才難過地勸霍漪:“小姐,你別放在心上,太太哪裡知道這世上人心險惡……”
霍漪微微冷笑:“母親是被迷惑了,她常說從前那位舅母如何賢惠,便以爲如今這位也一樣賢惠,哪裡知道這其中的險處?弟弟是受皇命入嗣的,遲遲不來拜見,朝中的御史說不定會參上一本,說弟弟不孝,說叔叔抗皇命。再則,我們一直不去見叔叔和弟弟,也有人說我們對皇命不滿,不甘心家產旁落,想要獨吞。不管哪一條,都能叫我們吃個大虧。萬一我們母女與叔叔一家交惡,又與弟弟疏遠了,是誰得益?”
青姨娘想想,都覺得後怕:“幸好小姐今日去了,才知道了實情,不然日後可怎麼辦呢?我實在想不明白,舅太太圖的是什麼?老太太與侯爺瞧着不象是有什麼歹意,今日咱們跟三少爺說了幾句話,也覺得他性子還好,且對小姐你並不熱絡,那位舅太太想打霍家的產業主意,是不是太異想天開了?”
霍漪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且看她往後會怎麼做吧。對了,叔叔吃的藥,不是要用上等蟲草做藥引麼?還得連續吃上三個月。我見他家境略嫌清貧,只怕未必吃得起。記得上回管家進了好幾盒雲南出產的好蟲草,橫豎母親用不完,不如勻一份給他們?”想到那位二叔的倔強脾氣,又補上一句:“若二叔推拒,就說那是給弟弟補身子用的。嬸嬸不是死心眼的人,自會知道該怎麼做。”
青姨娘應聲而去,霍漪默默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枝葉,不知怎的,忽然覺得心裡委屈,偷偷回頭見丫環們都不在跟前,才倚着窗框,低頭用手帕擦眼角,偶爾微不可聞地哽咽一聲。
春瑛小心地走進正屋,找到錦繡,道:“姐姐,老太太屋裡的玳瑁姐姐來了,說有事要找表小姐。”
錦繡正和玲瓏忙着收拾東西,聞言看了她一眼,道:“小姐在那邊屋子裡呢,你自去尋。”
春瑛只得往她指的方向來,卻遠遠地看到霍漪倚在窗邊,面對着一大叢玫瑰葉,背向自己,走得近了,才發現對方身體微微顫動。春瑛遲疑地停下腳步,小心地叫了聲:“表小姐?”
霍漪的背不動了,低頭不知做了什麼,過了一會兒才轉過身來,淡淡地問:“什麼事?”雙眼卻有些發紅,分明剛剛哭過。
春瑛心中不由得起了疑惑:表小姐爲什麼要哭?有誰欺負她了嗎?今天嗣子過來請安了,聽說還要回霍家去生活,嗣子的母親又似乎是個好人,還有什麼不順心的?難道是因爲今天清明,她想起了自己的父親?
她一邊想一邊低頭回話:“老太太屋裡的玳瑁姐姐過來找你,正在門外等着呢。”
“快請她進來,你去倒茶。”霍漪挺直了腰竿往外走,經過春瑛時,見她一臉欲言又止,便問:“你有什麼話想說?”
“表小姐……”春瑛有些猶豫,“死者已矣,你別想得太多了……人總要朝前看的,活着的人更重要不是嗎?”
霍漪眨眨眼,啞然失笑:“你這丫頭,說什麼傻話呢?”
這怎麼叫傻話呢?她以前常常聽到別人這樣安慰死者家屬的。春瑛有些不服氣,嘀咕道:“我也是看到你那麼難過才說的……”
霍漪目光放柔了些:“果然是個傻丫頭。”她轉身到外間招呼玳瑁去了。春瑛撇撇嘴,便跑去茶房泡茶。
當她正在茶房忙活時,錦繡與玲瓏從門外經過,議論着該選哪個家生子給榮哥兒做伴讀。春瑛忽然靈光一閃,叭的一聲放下了茶壺。
今天看到周念時,他身上穿的衣裳,不正是侯府伴讀小廝的服裝嗎?!他難道成了侯府的小廝?!
(卡文了……)
第四卷 淑女 一百四十四、偷聽門
春瑛腦子裡一下涌現出過去的記憶。她想起當初曾建議三少爺設法讓周念以光明正大的身份“重回”京城,免得再被樑太師一方的人抓住侯府的把柄。而周念自幼被貶爲官奴,以奴僕的身份進侯府執役,是最有操作性的方法了。他今天出現時,言行舉止都沒有一點要躲人的意思,顯然已經不需要隱藏行蹤了!
春瑛立刻爲周念高興起來,心裡就有些蠢蠢欲動,想要找周念問個清楚。不過周念既然示意她不要跟他搭話,一定是有不方便的地方。他是小廝,應該是在外院,她一個內宅丫頭,要避開旁人見他,實在不容易。如果他在後街有住處就好了,她請假回家時,就可以順便去探望。至於現在嘛……
春瑛眼珠子一轉,忽然想起了三少爺,周唸的事,他一定再清楚不過了。他現在應該也到家了吧?乾脆去浣花軒問他一聲!想到這裡,春瑛心底有些小小的埋怨,三少爺早就知道她關心這件事的,周念回來了,他怎麼也不跟她說一聲?
拿定主意,春瑛快手快腳地倒好茶,送進正屋裡,玳瑁卻已經起身告辭了。春瑛有些心虛地縮了縮腦袋,已經準備好要挨幾句罵了,誰知表小姐卻一直怔怔地坐在桌前,面上透出隱隱的哀傷,直到玲瓏上前叫了她一聲,她才站起來,什麼話也沒說就回了房間。
春瑛看着她轉身離去,忽然有些爲她心疼。這個沉靜的少女,在現代不過是剛從小學畢業的年紀,可是一舉一動,都與成人無異,不但要受古代閨門禮儀規範的約束,還要在失去父親後,承擔起支撐家庭的重任,真是太不容易了。
春瑛將茶留在桌上,悶悶不樂地回到自己的房間,爲表小姐傷感了幾分鐘,便醒過神來,敲了敲自己的腦袋。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表小姐再可憐,也沒有崩潰的跡象。人家本尊都沒說什麼,她一個不相干的外人操什麼心哪?還是回到自己關心的事情上來吧!
她探頭向外張望,十兒去找其他丫環說話,姑太太睡下了,表小姐也回了房間,青姨娘這時候不是在姑太太牀邊就是跟錦繡、玲瓏一起打點行李,從現在起到晚飯前,自己應該能爭取到個把時辰的空閒時間,可以找個藉口回浣花軒。
她從夏荷給的包袱裡抽出一條腰帶,藏進衣箱底部,然後找到十兒說:“十兒,夏荷給我的東西,好象有條腰帶不見了,我擔心是掉在了夏荷屋裡,我要回去找一找。”
十兒與桑兒說得正興起,聞言忙道:“那你去吧,早去早回,有人叫你,我會替你應着。”
春瑛笑着謝過她,轉身就往外急走,卻沒提防有人從走廊的另一個方向跑過來 ,正好撞上了,對方“哎喲”一聲,退後兩步,便倒在地上。
春瑛忙向對方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你沒摔着吧?”仔細一看,原來是玉蘭。她想到當初梅香婚前的流言事件,心裡就開始不自在起來。
玉蘭坐在地上叫痛:“哎喲,摔死我了!你這樣冒冒失失的,是要到哪裡去?”
春瑛自然不會回答,只是上前拉她起來。玉蘭一拐一拐地扶着她坐到旁邊的欄杆上,查看自己的腳踝,埋怨道:“你這丫頭,可把我撞得不輕!今兒撞着我還罷了,若是明兒再撞着別人,可沒那麼好說話。”
春瑛扭着手,小聲說:“對不起啦……”玉蘭嗔她一眼,歪着頭想了想,笑道:“也罷,你既然覺得對不住我,便替我做一件事賠罪吧?”
“是什麼?”
“熬藥!”玉蘭乾脆地道,“青姨娘要我替她熬藥,說是治頭痛的。我如今傷了腳,不方便做活,要找人治傷去。你替我熬吧?”
十兒從房間裡走出來,懷疑地望着她的腳:“真個傷得這樣重麼?不過是撞一撞。”
玉蘭扁扁嘴,拉着春瑛的手笑道:“好妹妹,就幫我這一回,我腳上真的很疼,不能再耽誤了。傷筋動骨一百天,你最清楚了不是麼?”
雖然對玉蘭的爲人抱懷疑態度,但自己撞到她是事實,春瑛並沒有推脫的意思:“沒問題,我出去一下,回來就幫你熬。藥材在哪兒?”
玉蘭卻急急扶着廊柱起身:“妹妹若不着急,就熬完藥再出去吧,東西在玲瓏那裡。我真的很痛,得立刻去治傷了。”說罷就一瘸一拐地出了大門。
十兒皺眉道:“傷了腳,還能走得這麼快?那熬藥也沒什麼打緊的,她憑什麼叫你做?!”
春瑛心裡也在犯嘀咕呢,對方走得這樣快,連插句話的功夫都沒給她留,她的計劃不得不往後挪了。想了想,她聳聳肩:“算了,不管她傷得怎麼樣,我的確不小心撞到她了。再說,青姨娘對我一向挺照顧的,幫她熬個藥也沒什麼。”
她轉身去找玲瓏。對方聽了春瑛的話,眯了眯眼:“玉蘭出去了?她不是傷得很重麼?還能走路?”看起來很是不滿。春瑛只得道:“她看起來很疼,大概是擔心會有後遺症,想找人治療吧?請問姐姐,青姨娘的藥在哪裡?她生病了嗎?”
“沒什麼打不了的,不過是老病,姨娘每月都要犯。”玲瓏從裡間取出一包藥材和一隻瓦罐,指了指走廊拐角處:“那兒是下風處,你在那兒熬吧,三碗水熬成一碗,記得送藥過去時,帶兩顆紅棗兒。”
春瑛接過藥和瓦罐,看了看她指的地方,心裡忍不住多想:熬藥不是應該在茶房裡熬的嗎?在那個拐角處,無論是從正屋還是錦繡、玲瓏兩人的房間,都可以看得很清楚,難道說……玲瓏還在防備自己?
她覺得有些掃興,最近幾天,青姨娘對她的管束放鬆了許多,今天早上和十兒一起回浣花軒玩,也沒人說什麼,她還以爲自己已經得到一定程度的信任了呢。
她悶悶地照着玲瓏的話,拿一張小板凳坐在走廊拐角處,升起小藥爐熬藥。藥的氣味並不難聞,但看火的過程卻很無聊,她開始盼着玉蘭早點回來,她好換手去找三少爺,結果一直等啊等啊,都沒等到人。
玉蘭到底去找誰治傷了呢?如果是她受了傷,一定會留在房間裡,請別人送藥油來的。貿然跑出去找人,萬一找不到人怎麼辦?萬一中途又摔倒了,加重傷勢怎麼辦?
她一邊胡思亂想着,一邊有氣無力地扇着爐子,一陣風吹來,隱隱約約帶來幾句話:“……別教母親擔心……”聽着象是姑太太的聲音。
春瑛停下手,探頭往周圍望望,並沒看到姑太太的身影,但她身後的窗子開着,風從房間另一面的窗戶穿透過來,把屋裡的聲音也帶到了她耳邊。
房裡似乎有人在小聲哭泣,春瑛沒忍住好奇心,左右看看,見無人注意自己,便小心地把板凳往窗子方向挪了挪,好聽得清楚些。
姑太太在房裡繼續說話:“……哥兒年紀還小,又資質平平,往後多半隻能守成……過兩年就及笈,難不成……誤了花期……”她似乎有些激動,咳了好幾聲,屋裡傳來表小姐着急的聲音:“母親,母親!”
過了一會兒,姑太太的呼吸才平順下來,緩緩地道:“你外祖母家……家勢顯赫,又是爲娘至親,看着爲娘份上,必會護你周全……攸哥兒品性純良,雖有些跳脫,到底年紀尚小……雖在學問上差些,日後繼承你舅舅的爵位,也儘夠了……”
春瑛撇撇嘴,覺得姑太太的眼光很有問題,三少爺的品性純良?!他可是看誰不順眼就能狠下心算計的主兒!小小年紀,裝得人人都以爲他是乖孩子,光憑這點就知道他純良不到哪裡去……
屋裡的對話仍在繼續,表小姐似乎在努力說服母親:“弟弟之事,母親心裡想必也有數,舅母……”她說到這裡,春瑛忽然瞥見錦繡從房間裡出來,嚇了一跳,忙坐回原位,裝作若無其事地扇爐子。
錦繡從她身邊走過,掃了她一眼:“別扇得太用力了,火太旺,會把藥熬過頭的。”
春瑛乾笑着應了,放鬆了扇風的力度,待她的身影消失,才重新把頭伸回去繼續聽。
“……你外祖母和舅舅怎會容她胡來?不過是代管幾年……你年紀尚小,哪裡懂得打理?交給管家,也不是長久之計。你二叔又是讀書人,不通俗務。你舅舅手下有許多能幹的管家,儘管叫他們料理去……”
“母親……”
“我知道……咳咳……你念着蘭章……你們從小熟識,知根知底,蘭章那孩子聰明,品行也好,可是……你顧伯伯與你父親認識十來年了,他光是知府就做了三任……日後頂多是做到布政使,在朝中根基也淺,哪裡比得上你舅舅家……我聽你顧伯母說起,在窮地方當家,她還要親自下廚、洗衣、種菜……漪兒,你從小就嬌養,哪裡吃得了這個苦?”
表小姐沉默着,春瑛覺得自己聽到了大八卦,忙摒住呼吸,聽得更專心了。
姑太太又咳了一會兒,才繼續道:“你不要不服氣,爲娘也是爲你好……蘭章是老來子,過兩年中了舉,必要娶親的……你要守孝,榮哥兒又小,他能等你幾年?況且我們兩家並未定親,不過是你父親與顧伯伯口頭約定,連個信物也無……好漪兒,你就聽爲娘一句勸……別叫爲娘擔心……”
窗裡傳來表小姐低低的抽泣聲,卻始終沒有明確的回答。春瑛無聲嘆了口氣,坐回原位,覺得表小姐更可憐了,也沒有了繼續八卦的慾望。
藥終於熬好了,春瑛小心將它倒進瓷碗,想到還缺幾顆紅棗,正想起身去找,卻看到玉蘭興沖沖地跑進院門,一點都看不出傷了腳。她正想叫對方,玉蘭便先過來了:“藥煮好了?妹妹辛苦了,我這就送過去!”說罷捧起碗就走。春瑛急得追了幾步,想起紅棗,又轉身去尋。
待她找到紅棗,趕到青姨娘的房間外時,卻看到玉蘭站在房門邊上,側耳傾聽裡面的聲音,而房間裡,青姨娘正跟錦繡說話。
春瑛遲疑地走過去,猶豫了一會兒,纔沒出聲,只默默地輕推了玉蘭一把。
玉蘭卻彷彿被嚇了一大跳,發出一陣短促的驚叫,回頭看到春瑛,便瞪大了雙眼。
房間裡的人已經聽到了動靜,青姨娘厲聲喝問:“是誰在外頭?!”
玉蘭的臉一下刷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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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淑女 一百四十五、無心插柳
玉蘭頓時焦急地往外走了兩步,誰知錦繡很快從屋裡走了出來:“你在這裡做什麼?!”玉蘭慌亂間扯了春瑛一把,乾笑道:“方纔熬好了姨娘的藥,我怕姨娘等着吃,便馬上送過來了。”一邊說一邊把藥碗捧過去,卻不知道方纔的舉動已經讓藥汁濺了出來,沾了她半個右手背。她訕訕地縮回右手,往裙上擦了擦。
錦繡懷疑地盯住她,接着又把視線轉向春瑛,春瑛心裡正有些過意不去,只得替玉蘭圓謊:“是……請青姨娘趁熱喝了吧。”
“我知道了,把藥放在桌面上吧。”青姨娘邁出門,淡淡地道,玉蘭聞言忙將藥碗送到房間的桌面上,匆匆行了個禮便走了。
春瑛有些尷尬地放下紅棗:“這個……玲瓏姐姐說要和藥一起送來……”
青姨娘皺着眉問:“春兒,我方纔分明看到你一個人從走廊那頭走過來,玉蘭幾時和你一起走了?你看到她在門外做什麼了麼?”
春瑛心慌意亂地,想要替玉蘭解釋幾句,卻又念着青姨娘待自己還算不錯,幫別人騙她好象不大厚道,但玉蘭偷聽又是因爲自己才暴露的,這種事自己剛纔也做過,要是把對方供出來,好象就更不厚道了,因此吱吱唔唔地,半響才說出一句:“沒做什麼呀……就是……送了藥來……我只比她慢一步而已……”
錦繡沒好氣地彈了她的腦門一記,便對青姨娘說:“罷了,姨娘,她們都是這府裡家生子兒,你何必叫她爲難?”又教訓春瑛:“往後見着她再這樣鬼祟,記得開口提醒我們一聲兒,姨娘這樣看重你,你可不能辜負了姨娘的期望。”
春瑛訕訕地低頭應了。錦繡又道:“這玉蘭是怎麼回事?每日裡就愛到處打聽些有的沒的。咱們家可沒這個規矩!本來我看着她還好,除了有些愛說嘴,人還算伶俐,記性也好,也會服侍人,還想着要提拔她上來呢,卻是我瞎了眼!玲瓏總說她不可靠,愛聽牆根兒,我還不信呢,今兒可是撞上了!”
春瑛心虛得不敢擡起頭來,心下反省,以後再也不能偷聽了,就算再好奇也不能!不然一但被人發現,就會象玉蘭這樣,讓人瞧不起。
青姨娘察覺到春瑛的不自在,倒沒起疑心,只是勸錦繡:“罷了,府裡派過來的丫頭也多,你跟她生什麼閒氣?用得着時,叫她打打下手,用不着時,就叫她回屋做針線去,眼不見爲淨!”接着又嘆了口氣:“我也想不到她會這樣,原本我打聽她的父母,才知道她家是先前那位舅太太的陪房,上頭有個姐姐是靖王妃娘娘的陪嫁,那日王妃娘娘來看望太太時,跟來的四個丫頭裡就有一個是。我打量着她姐姐是極本份極有規矩的,她應該也不差纔對,沒想到也走了眼。以後再挑人時,多留心就是了。”
春瑛繼續尷尬地站在那裡,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心裡也有幾分懊惱。原來玉蘭很得青姨娘和錦繡看重的,卻因爲自己拍了一記,生生把機會給弄沒了。而自己其實才做過偷聽的勾當……
錦繡根本沒看向她,只是專心跟青姨娘說話,面露憂色:“姨娘,我也是心急。小姐早就提過,等把小少爺接回來,就派我過去侍候。如今我馬上就得走了,可小姐身邊只有玲瓏一個,哪裡夠使?太太又是那樣……”她眼圈一紅,忙低頭擦了:“當初辦喪事時,都怪那些族老再三挑剔,太太和小姐不敢違禮,卻生生把身子給弄壞了。太太傷了元氣,又傷心過度……養了好幾個月,才能上路回京。半路上又因爲趕路,吃不 好、睡不好,到了京城,在侯府裡沒過上幾天安生日子,就犯了老病……如今太太連飯都吃不下,小姐見了,也沒喲偶胃口,再這樣下去,可怎麼了得……”
青姨娘聞言也發起愁來:“沒法子……只能盡力讓太太多吃點東西……你昨兒不是說,老太太叫人送了補身的湯過來麼?”
“太太嫌那湯裡肉味兒腥,剛喝兩口就吐了。”錦繡眉間皺得更深,“如今只能進些蔘湯和燕窩粥,再熬幾樣味兒清淡的湯喝罷了。小姐爲了勸太太多吃點東西,連自己的飯都耽誤了呢。”
聽起來好象不太妙。春瑛心想,姑太太本來身體就弱,又生着病,還不肯好好吃飯,用不着病發作,自己就先餓倒了。她想到自己剛纔做了不好的事,有心要補償一下,便插嘴道:“若覺得肉味兒腥,可以放些別的材料去熬湯,把腥味兒去了,也可以燉些雞湯,我覺得雞湯不算腥,且隔水燉又不會油膩。”
錦繡聞言回頭道:“你當我們沒想到麼?早就試過了。老太太那裡有個叫紅豆的丫頭,最擅熬湯,自我們進府,便每日都會送一盅湯過來。無奈太太就是喝不下,不管是肉、是雞還是魚,老太太曾當面勸過,太太喝了,等人一走便都吐出來了。小姐說,這是太太心裡不想進葷腥,只願意茹素,所以紅豆送來的白菜湯,太太就勉強能喝下半碗。”
白菜湯?!那不是張小美減肥時每天必吃的嗎?不過她記得紅豆就是綠豆的姐姐,以前是在太太院裡當差的,以她們姐妹的本事,一定不會做出純粹的白菜湯。
春瑛遂丟開這個疑慮,道:“不吃葷腥,也可以補身子的,青菜裡頭,豆漿呀,香菇呀,紅棗呀……很多都可以補身體。啊,對了!”她一擊掌:“米油!不,是米湯!我聽人說過,用粳米熬粥,熬得細細的,粥面上那一層粥油,是極補身子的。那不正好是素的麼?!況且又容易得!除此之外,還可以加些別的東西進粥裡,想辦法讓姑太太多吃點米下去。身體不好可以治,但餓着肚子,可是連藥也不能好好消化的。”
青姨娘皺起眉:“粥是常見的,這粥油……”錦繡卻有幾分欣喜:“你這話倒提醒了我!這米湯原是我們江南窮人家慣吃的,最是養人,我娘生病時也吃過,只是富貴人家少有吃它。不過如今太太的情形,倒是能吃這個,也不用驚動外頭大廚房,咱們自己在茶房裡用小爐熬了便可。我這就吩咐人準備上等粳米去!”說罷便匆匆出門,沒兩步又轉回來,打量春瑛一番,笑道:“若這法子管用,我就回了小姐,提拔你上來侍候。這可是好差事,便宜你了!”說罷嫣然一笑,便轉身而去。
春瑛還在發怔,青姨娘便一臉讚許地望向她:“做得好,以後也要這樣,有什麼好提議,儘管提出來。這回若成了,往後你就是我們小姐的身邊人。姑太太和小姐千里迢迢從南京來,原本用的許多人都遣散了,只帶了幾房心腹家人,用的丫頭也不過一二十個,多數都在舊宅裡呢。你若得了小姐的青眼,比在侯府裡熬資格可強多了。我知道你老子如今很受管家重用,但侯府里人纔多,他爭得過別人麼?你娘是太太從前用過的舊人,知根知底,你們一家又都本份,往後太太把你們全家都要過來,豈不是大大的好事?”
“咦?!”春瑛大吃一驚,她可沒想過要跳槽啊!本來要擺脫侯府就不容易了,至少三少爺和周念還給過她承諾,要是真跳到霍家,誰會放她走?服侍表小姐是沒問題,但萬一她出嫁也帶上自己,那豈不是脫不了身了?!
春瑛正要開口,便聽到青姨娘忽然問了句:“你好象有個弟弟是不是?多大了?”春瑛噎了噎,才滿腹疑慮地答道:“是,我弟弟今年三歲了。”
“那正好!”青姨娘似乎很高興,“過幾年就讓你老子把他送到小少爺那邊去吧,陪着讀書玩耍,大了再學些家務。日後滿了服,小少爺就會繼承老爺的爵位,你弟弟陪着小少爺長大,日後就算不是總管家,至少也是位大管事,就象盧家那樣,好不好?”想到舊日的姐妹幾個,除了紅鯉都還混得不錯,自己索性提揳她家一把,讓她丈夫子女都能有個好前程,她自己心裡也高興,況且路大又能幹,霍家正需要人手呢,他一定能幫上大忙的……
春瑛一聽她提到盧家,便想起盧嬸一家已經脫籍了,家裡有房有地,兒子還打算去考童生……這一猶豫,她便閉上嘴沒有回絕。這種事關全家未來的大事,還是要問一問父母的意思比較好。
晚上錦繡熬了米湯獻到姑太太面前,雖然後者只吃下半碗,卻也是個好消息了。表小姐一改臉上的愁容,面帶笑意地誇獎了春瑛幾句,還賞了她一塊玉。第二天,春瑛便收到通知,她已經被提到二等,從即日起,便在正屋裡侍候了。
升上二等丫環,福利着實不少。除了侯府這邊的五錢月銀外,因霍家又另發一份月錢,春瑛光是月俸這一項,便能領到一兩五錢銀子,吃的飯菜也比做小丫頭時好了不止一倍。雖然主子們茹素,丫頭卻是有肉有菜有湯的,隔天還有一道點心。
她仍然住在原本的房間裡,與十兒同屋,但鋪蓋枕頭,立刻便有人送了新的過來,另有水盆、浴桶、梳頭傢什夥兒等等。十兒羨慕地摸了一遍,跟她預約了使用權,又催她去正屋磕頭謝恩。
春瑛這時才從這個意外事件中反應過來,雖然心裡有些彆扭,但還是老老實實地給表小姐行了大禮。表小姐微笑着說:“往後便要辛苦你了,有什麼不懂的,儘管問玲瓏。”
春瑛低頭應是,又向玲瓏行禮。後者雖臉上淡淡的,倒沒說什麼。等退出房間後,才道:“先前因你不是咱們霍家的人,我不好說你什麼,以後你既要在小姐屋裡侍候,這規矩就得做足了,可不能叫別人笑話我們家不知禮數。”
春瑛有些不明白:“是……什麼規矩呀?”
接着玲瓏便一一列舉開了,包括穿着素色布衣,衣服上不能有繡花,髮型一律要簡潔大方,式樣不限,但不能帶花和金頭飾,並且要避免紅頭繩;走路要輕邁小步,速度適中,不能亂跑亂跳,說話要輕聲細語,不能咋咋乎乎,但要吐字清晰,施禮的動作也要規範(這一點她會另行開課教導);吃飯要斯文,喝湯不能出聲,不能吃氣味濃烈的食物,免得衝撞了小姐;跟小姐出門時,必須與小姐相隔五步距離,吹風了要送上斗篷,太陽猛了要記得帶傘……
她數完一大堆,又再強調一點:“我們小姐可不是一般人家的千金,閨閣名聲最是要緊,咱們在小姐身邊侍候,也要好生約束自身的言行,不能隨意與男子說笑嬉鬧,不能私下與男子交往,不然叫人知道了,壞了自己的名聲不要緊,連累了小姐的名聲,便該死了。”說到這裡,她緊緊盯着春瑛:“我知道你原先侍候過三表少爺,自然與他相熟,可往好哦偶要注意自己的行止,不能象從前那樣放肆,記住了?!”
春瑛早已昏頭轉向了,聽到她這一句,更是睜大了雙眼:被管成這樣已經很杯具了,如果沒法跟三少爺說話,難道她連周念都不能聯繫了嗎?!
第四卷 淑女 一百四十六、丫鬟心得
春瑛做了幾天二等丫頭,適應得還算不錯。
她每日負責的就是正屋——包括正廳與姑太太、表小姐的臥房——的室內清潔,外加端茶倒水、疊被鋪牀。有好幾次,她都無比慶幸自己曾在程大娘處歷練過幾個月,才能熟練地做好這一切,而且無聲無息,絲毫沒有驚動臥牀休息的姑太太,或是看書看賬冊的表小姐。青姨娘私下誇了她幾回,而玲瓏面對她時,臉色也和緩了許多。
不過她心裡也有數,玲瓏對她是有所保留的。表小姐的所有要緊差事,玲瓏全包了去,存放首飾財物都沒叫她沾手,只許她碰衣物、文房、茶具等尋常物件。
春瑛冷眼瞧着,心裡也堵着一股氣,不被人信任的感覺真不好受,她又不是自己爭着搶着要當這個二等丫環的,是她們把自己提拔上來,管頭管腳,比先前的悠閒生活忙碌多了,還整天被人當賊似的防着,真是佛都有火!
玲瓏未免太小看人了,她眼皮子沒那麼淺!故宮博物館的皇家珍品她都見過好幾回呢,明朝皇后陵的首飾她也是看過圖片的,霍家的古董首飾再好,還能比人家皇家用的強?她每天光是擦多寶格上的東西就夠累了,纔不會笨笨地攬多幾樣差事回來!至於姑太太和表小姐的信任什麼的,那就是天上的浮雲啊!又不是她的正經主人,她那麼用心做什麼?等青姨娘的話變成現實,她再煩惱這個問題吧!
於是她也放開了,把所有好奇心都收起,只是埋首做活,也不試圖跟玲瓏搞好關係,除了執行對方和表小姐的命令外,頂多只跟青姨娘和檀香說笑兩句,交流最多的,仍然是十兒,最近又添了桑兒,偶爾南棋也會和她們一起做針線,只是很少說話。
看到她這樣“老實”,玲瓏自己倒覺得有些過不去了,說話的語氣溫柔了許多,還時不時教她些幹活的小竅門,不過同時,對她舉止方面的要求就更嚴了。
春瑛自穿越以來,不是在自己家或平民人家生活,就是在侯府裡做小丫頭,只需要小心謹慎,沒有違令的地方,就沒人管她的舉止禮儀了。她除了稍稍收斂些斯文些,其實仍然象在現代時那樣,想怎麼走路就怎麼走路,想怎麼說話就怎麼說話,想怎麼吃飯喝茶就怎麼吃飯喝茶,從沒想過自己也有變成古代“淑女”的時候。
但玲瓏的要求卻非常嚴格,一但看到春瑛有任何“不淑女”的地方,便罰她吃白飯,甚至餓肚子。
爲了自己的口腹着想,春瑛只得硬着頭皮裝斯文,小步走路,裙襬都不會飄起來,說話也是文縐縐的,還好她曾向周念學過寫毛筆字,不然恐怕表小姐還要佈置功課給她呢。
玲瓏有時候會私下吐露不滿:“好歹也是侍候過少爺的,難道你們府裡就沒人好好調教調教丫頭們?我素日瞧着,除了老太太屋裡的丫頭還有些章法,便只有大少奶奶院裡的人知道規矩了,如今你們三少爺身邊的丫頭,除了露兒姑娘識禮數,其他的都狂妄得很!我就不明白了,你們府上的爵位比我們家還要高一等呢,這底下的規矩怎會不成樣子?”
春瑛還有什麼可說的?她覺得侯府的規矩已經很嚴了,哪裡知道霍家的規矩更嚴?她從前覺得太太治下嚴苛,現在卻覺得,侯府的氛圍至少比霍家輕鬆些。
在這樣的環境下,想要脫身去找三少爺或周念,都是妄想,春瑛開始盤算着,爭取請上一天半天的假,回家去探望父母,順便看看能不能聯繫上點染,捎個信給三少爺。
她還未想好請假的理由,秋玉便上門來了。後者是隨老太太過來的,見琉璃等人都在屋裡侍候,便悄悄兒跟青姨娘打聲招呼,拉了春瑛一把,姐妹倆無聲無息地退了出來。
到了房間,十兒不在,春瑛便拉着秋玉道:“姐姐,我一直想去看你呢,偏這幾天都不方便出門,可急死我了!”
秋玉反拉她坐下:“急什麼?都升了二等了,怎麼還這樣咋咋呼呼的?”說罷上下打量了春瑛的穿戴一眼,笑道:“委屈你了,姑太太和表小姐在守孝呢,你跟在旁邊侍候,總不好穿紅戴綠的,明兒我就選塊鮮亮的料子,給你做一套新衣裳,等你回家時好穿,如何?”
春瑛對新衣服不太感興趣,只是跟她抱怨霍家的規矩嚴。秋玉聽完後,也忍不住偷笑:“這是你不走運,本來霍家雖是世代書香,歷代家主卻都是開明人,禮數上只要不差,就不會管得太嚴,如今這些規矩,是姑太太嫁過去後才改的。這原是先前那位範氏太太定的規矩。自打如今這位太太進了門,那些老皇曆便都改了。琉璃她們幾個年紀大些的,還曾經見識過,老太太院裡還有幾位嬤嬤仍守着這個例呢。”
春瑛不由得自嘆倒黴:“早知道是這樣,我老老實實做小丫頭就好了,多什麼嘴呀……”
秋玉戳了她的腦門一記:“就知道偷懶!你升了二等幾天,難道就沒發現其中的好處?”
春瑛扭捏幾下,承認了二等丫頭的確有許多福利,而且周圍的人也更尊重她了。
秋玉道:“這算什麼?還有別的好處呢,你以後就知道了。”她湊近了妹妹,壓低聲音:“從前你只是做粗活,我就沒多說什麼,如今既然升了二等,有些話姐姐就得教給你了。”
她面授機宜,細細述說在主人身邊服侍,需要注意的種種,比如主人睡覺時,走路做事聲音要小;主人累了,要有眼色一點,及時送上茶水點心或勸主人歇息;夏天勤打扇,冬天勤燒爐,事事都要先於主人想到,事事爲主人着想,務必讓主人覺得舒適貼心……還有,在外頭做客時,千萬不能失禮,叫主人丟臉;主人和別人起了口角,就得幫着排解;當了長輩的面,要幫主人討好對方,當着晚輩或平輩的面,又得時刻提點主人注意禮數……
秋玉列舉了一大堆,又點出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手腳要乾淨,絕不能私用主人的財物,也不能因爲貪圖別人的好處,而將主人的消息透露出去。
她再三強調:“貼身侍候的人,對主子的事知道得多,也容易左右主子的想法。常有人收了別人的好處,替人辦事,這也沒什麼,只是千萬別把不該透露的東西說出去!耽誤了主子的事,可不是打幾下板子就能補回來的。表小姐雖不是咱們家的正經主子,你也得把她當正經主子侍候。橫豎……”頓了頓,偷偷一笑,“橫豎都是一家人。”
春瑛心中咯噔一下,暗歎一聲,笑着點頭應了。
秋玉又傳授了幾樣心得,見妹妹受教,便提點她一句:“我瞧你的針線已經練回來了,聽娘說你還打的好絡子?有一樣別人都不及你的本事,是極有用處的,將來憑着它,表小姐也會格外看重你。你閒時別光顧着玩兒,多練練女紅。咱們女孩兒,針線是最要緊的。”
春瑛一一應了,猶豫一下,才問秋玉:“姐,我……我想找機會回家一趟,好不容易升了職,叫爹孃也高興高興怎麼樣?”
秋玉笑道:“只怕爹和娘早就知道了,不過這也好,聽說最近爹在謀一個副管事的位子,正要想法子打點。我那裡存了些銀錢,你若回去,便替我捎一把,你有銀子也拿出來吧,這是事關咱們家的大事,別小氣。”
春瑛的積蓄幾乎全部都給胡飛帶走了,身邊不過剩了幾兩銀子的散錢,外加幾樣首飾,不過她還是決定把這些都拿給父親,等他升了管事,將來脫籍也會更有希望吧?
老太太那邊已經打算離開了,秋玉只得再囑咐妹妹幾句,又道:“請假的事我會尋機會跟檀香提。”便跟着走了。春瑛幫着收拾了茶具座椅,見沒事可做,就回到房間整理一下秋玉所教導的東西,發現自己要學的還有很多很多……
門被人叩響了,春瑛擡頭問:“是哪一位?門開着呢,請進。”
進來的卻是玉蘭。她笑得很甜,拿出一個匣子:“方纔我表姐隨老太太過來,悄悄兒塞給我一匣點心,我聽說你愛吃這個,特地拿來給你嚐嚐。”
她打開匣子,裡頭卻是八個雞油卷,還帶着微微的熱氣。春瑛雖然心裡嘀咕自己什麼時候說過愛吃雞油卷,但盛情難卻,還是倒了兩杯茶來,請玉蘭和自己一起享用點心。又提議:“不如讓十兒她們也一起來?我記得十兒挺喜歡吃這個。”其實夏荷更喜歡,那天答應了給她做幾道點心,得找時間兌現才行了。
玉蘭卻笑眯眯地按住她道:“罷了,我方纔問過她,她連個好臉都沒給我。她正和南棋一處做針線呢。南棋與我素有嫌隙,每每見了,都要吵一架,何苦去招惹她?”
她們有吵過架嗎?她印象中這兩人好像只是相互不搭理而已。
春瑛心中更疑惑了,玉蘭又拉着她說閒話,不外乎過去多有交情,相處多愉快之類的,其實兩人過去接觸得很少,玉蘭一再反覆提起,事事都記得清楚。春瑛不由得暗暗佩服她的好記性,不過還是察覺到有些不對勁,只是耐住性子去聽。
不久,玉蘭話風一轉,便祝賀起春瑛的晉升,又恭維她服侍得好,才得了表小姐的青眼,還嘆息道:“我原也想在姑太太和表小姐跟前獻獻殷勤的,本來我在太太院裡,就是二等,不過是不會奉承,才遲遲未能升上去。如今好不容易下了決心,要在姑太太和表小姐面前掙個臉面,表小姐待我也很客氣,沒想到還是成不了,這都是命哪!”
春瑛有些坐立不安,勉強笑道:“這個……其實升上來也沒什麼……”還要守很多規矩呢,不過錢的確是多了很多。
玉蘭忙笑道:“你別多心,我可沒說你什麼。我老實說吧,表小姐擡舉的是你,比別人強多了,萬一她擡舉的是南棋,我豈不是要天天吃虧?”
春瑛乾笑幾聲,移開了視線。其實南棋也沒對玉蘭這麼着,只不過是當她透明而已……
玉蘭喝了口茶,彷彿忽然想起來似的,一拍手:“對了!我方纔聽你姐姐秋玉問檀香,能不能放你半日假,你有什麼要緊事要做麼?怎的才進來幾日便要請假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