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四面八方燈火順着楠織雲的身影拉出快活的影子。
她手裡捧着那隻泥貓,彷彿是個第一次下河,撿着塊漂亮石子的孩子。
“我真的沒那麼想要,就是看看。”
饒是這樣,她仍舊如是說。
“下次說這話前先照照鏡子,怕你嘴角都裂開了。”吳鉤淡淡地說,他的目光順着人羣遊蕩,半張臉藏在明暗不斷變換的火光中輕輕一笑,“都出來了,幹嘛還繃着自己呢,只有一個時辰的時間,玩開心點。”
他們走過數不清的小攤,表演、唱戲、雜技,五光十色。
這都是女孩不曾見到過的東西,她會爲一個把腦袋卡在凳子腿下的滑稽老頭笑出聲來,也會被突然噴火的紙龍嚇得尖叫。
吳鉤在一旁靜靜地看着,漆黑的眼眸宛若瞧不出流向的暗河。
或許這是第一次,她像現在這樣,體會到作爲一個普通人開心地活過。
過去的每一天,在那狹小的世界裡,年復一年,終日面對赤裸裸的討好、逼迫和貪婪,以至於連她自己都習以爲常,無奈接受被一次次傷害的事實。
不論是戲劇還是表演,哪怕再吸引楠織雲的,她也沒有過想再看一次的表示,只是急匆匆地趕往下一個攤口,腳步越來越快。
就好像想用自己有限的時間,將一切都體驗一遍似的。
“快點快點,沒多少時間了。”
那頭清爽的短髮在燈影下左右擺盪着,朝着他左右招手。
“急什麼,又不是沒有下回了。”
吳鉤無奈地揉了揉眉角,可惜那個雀躍的醜小鴨只是做了個鬼臉,沒有迴應也沒有聽他的意思。
他們走過一干幹靜靜的小桌,上頭只有一個擺滿了竹籤的木桶。
“年輕人,求一個?我是西伯侯姬昌第三十六代傳人——白戈,準的,不騙人。”
坐在桌前的是個穿道袍的乾瘦老頭,瘦到見骨的胳膊挽着一隻髒兮兮的拂塵,他一笑,紅彤彤的牙膛上嵌着一排歪七倒八的黃牙。
吳鉤瞥他一眼,沒有任何興趣,只是身邊的楠織雲一副什麼都想試試的模樣,杵在原地沒動。
“假的,騙錢,他要真能算準,用在這裡擺攤?”
吳鉤也不避諱,當着那老頭的面就說了出來。
結果那人也不生氣,只是嘿嘿一笑:“姑娘挺活潑,是你妹妹還是小情人。”
“妹妹。”
“我就說嘛,可惜黑了點,還有斑。不過也沒事,屁股大能生就行。”
“老頭你再亂說話我揍你了哈。”
吳鉤額頭爬起一道青筋,他尋思這人這麼做生意不得把自己餓死。
“得罪得罪。”那老頭像是知道怕了,脖子往後一縮,“那這樣,我免費給你們算,作爲賠償怎麼樣?”
楠織雲聞言,眼睛眨巴着,可憐兮兮地望着吳鉤。
吳鉤沒辦法,這些街上算卦的確有不少性子古怪,但今天這位他還是第一次見。
這年頭算卦不容易,好不容易有個小姑娘起了興趣,他還免費送了。
反正人說的不要錢,讓她求去咯。
他擺擺手說道:“想算就算嘛,掉不了塊肉,開心就好。”
“老伯,我要算。”楠織雲說道。
老頭聽完就要去拉女孩的手去看相,她心頭一驚,下意識地不願跟生人接觸,雙手一使勁差點給他推個仰翻。
結果他倒也不生氣,樂呵呵地掏個竹筒出來,說小姑娘你抽一根。
楠織雲握緊了那個竹筒子,輕輕倒轉,落下一根簽字,上頭沒有佛經沒有籤詩,只有歪七扭八的一個大字。
失。
老頭看看籤,又端詳她的臉片刻,隨後乾枯的指頭虛戳她道:“這可是兇卦,你將離開你所愛的人!”
他兩句話一出,楠織雲臉色頓時煞白下去,要說平日裡被人用上這套說辭,最多也就一笑了之。
這一卦,來的時候太敏感了。
“別聽他瞎胡說。”
吳鉤在女孩耳畔低語一聲,心下卻不禁起疑。
他一隻關注着老頭的細微舉動,也覺得要是對楠織雲有所圖謀的人,怎麼也不至於扮成這副樣子來騙人,其次他更想不到任何能讓女孩暴露身份的可能性。
但這糟老頭子的所作所爲,要說是巧合,太巧了。
“你是誰?”
他眉頭一皺,身子傾上前,一股嚇人的兇色從那對漆黑的眸子裡頭竄出來。
“哦喲,小兄弟你這命格我看也不好,天煞孤星啊!天煞孤星!跟你一起的人沒幾個有好下場的。”
那老頭給吳鉤這麼一瞪,差點一屁股坐到地上去,乾枯的手指頭指着他的眉心,一個勁地叨叨不停。
這“天煞孤星”四個字一出,卻是震得吳鉤心底一顫,他抿着嘴,眉眼間一絲飄渺閃過,倏地又變回了那個兇悍的小子。
“神經病。”他悶悶地罵了一聲,隨後又問,“你到底是誰?”
“我我我我開場就說了呀,老夫是西伯侯姬昌第三十六代傳人——白戈,準的,不騙人,啊!我算卦都沒收錢你可不能打我。”
那老頭整個人縮在他的木頭躺椅上,手舞足蹈地胡亂揮舞着,一副精神不太正常的樣子。還一腳給自己的竹筒子也踢翻了,落出來的一根根簽上邊,寫的全是些“病”、“死”、“離”之類,怎麼看都不想是好事的字眼。
“是個瘋子,甭理他。”旁邊一個肚皮從襯衫裡往外漏的胖子聽到動靜後,撓着咯吱窩說道,“街上看他幾天了,瘋瘋癲癲的,經常算卦不要錢,從沒聽他算出吉卦過,這不找揍麼不是?”
吳鉤心下仍舊疑惑,他還是覺得太巧了,那瘋瘋癲癲的老頭着實古怪得很。
“你是從哪來的?”他又問。
這回那老頭則是完全聽不見了,身子左右亂晃着,嘴裡不停唸叨着“痛失心愛之人”、“天煞孤星”、“天命不改人”。
吳鉤眉頭一皺,他可沒那耐心,於是一伸胳膊,越過桌子就要去抓那老頭胳膊。
誰知就在這時,遠方一聲炸雷般的巨響傳來,連帶着震動,一整條街上的盆盆罐罐紛紛落下,一地的玻璃碎片。
他一扭頭,只見烏青色的槍頭撕破玲瓏燈火!
這場突如其來的騷亂自街尾最先出現異象,打雷般的聲音自遠方點點傳來,一度叫來往行人擡頭望向天空,擔心是不是要下雨了。
隨後那聲音倏地放大拉近,最先從空中翻騰着落下地面的羅素穿着一身破破爛爛的袍子,鮮血、灰塵、海水,以及各種氣味古怪的半透明液體在他的身上混雜出大團斑駁。
隨後另外兩個同行者也一併從陰影下摔飛出來,在地面上砸出幾寸深的土坑,短路的刺耳聲響此起彼伏,連帶着青色的電光在兩人的衣角上帶起點點焦痕。
只是他們手裡,寒光閃爍的武器仍舊緊緊握着。
人羣大亂,數不清的腳步四散,吃食、飾品、玩具零零散散灑落一地,被踩得稀碎。有人在奔跑中一個不小心摔倒在地,被不知拿來的一腳直接踩斷了小腿,艱難地呻吟着爬行。
最後出現的,纔是那杆野獸般的銀槍,半條街上的光暈彷彿都被吸過去了似了,刺眼的流光匯聚成銳利的十字形。
“這樣在大庭廣衆下拋頭露面,不覺得不太好麼,姜?”
羅素一咧嘴,處於劣勢的他臉上並未呈現困獸之勢,只見大股深紅色的絲線從他身下掠上半空,抽絲剝繭那板。
那些細線迅速三兩匯聚,組成大片大片不透光的紅泊,細如蟬翼。
“我有什麼不太好的?光明正大捉賊呢,不敢露臉的又不是我,是不是。”姜沐霖一扭脖子,發出嚇人的誇張骨響,隨後臉上露出一絲感興趣的表情,“這就是歐羅巴的血種麼,還是第一次見,聽說你們擁有悠長的壽命,我在你眼裡該不會是就是個小孩兒吧?”
“我可從沒見過這麼能打的小孩。”
羅素苦笑,他一揮手,大片紅色的利刃在空中翻飛,它們切開空氣,幾乎要將那個手持長槍的男人包裹起來。
姜沐霖雙臂齊抖,青色光華雷霆炸裂,撕碎漫天赤紅。
“可以了吧,姜,你想看的東西都看過了。”那個渾身破破爛爛的不勒顛人吞了口唾沫,“哪怕是紳士,被人一再逼迫也是會生氣的。”
“能生氣是好事,比起那一船的死人來說,起碼你還活着,是不是?”
“你到底要怎樣,再打下去,可就誰都無法收拾了。”
“起碼,等我替那些亡魂把心中這口惡氣出了。”
這句話音剛落,漫天紅色如花散落,羅素一左一右兩個倒下的人影緩緩站立,破碎的斗篷下,一切藏匿的東西都被燈火拆開僞裝。
沒有臉。
只剩一片被吞沒在赤紅中的鋼鐵。
“有意思的玩意兒。”
姜沐霖端詳一瞬,隨後飛身而起,青色大槍和漫天紅光攪在一起,如入無人之境。
幾個影子閃爍交錯,各種顏色混成一團,有的攤子上火油燈被打翻,大股火焰迅速蔓延。
突如其來的意外讓吳鉤走神了片刻,而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那個瘋瘋癲癲的算命老頭已經不知道被裹夾在人潮裡,擠到哪兒去了。
他盯着對峙的四人看了片刻,隨後轉過身。
見到羅素的楠織雲止不住顫抖,害怕、憤怒、痛苦,糅錯的情緒在她內心蔓延。
她眼神無光,左手下意識地使勁按住胳膊,五指用力到劃破妝粉在胳膊上掐出一道道不深不淺的血痕。
每當這種時候,深壓心頭的無力感都讓她再度認識到,自己什麼都做不了。
但是忽然間,一股暖意從掌心傳來。
“冷靜,沒有人是來找你的,誰也認不出你,不要怕。”
吳鉤沉沉的聲音傳入楠織雲耳中,他的目光掃過人流,選擇了一個方向,結實的肩膀在擁擠的人羣中頂開一片足夠的空間。
拉着身後的女孩小步跑了起來。
他想了想,又補上幾句安慰的話。
“別回頭。”
“記住,你跟周圍的人都一樣,沒有人在追你。”
“就算有,我還幫你。”
這隨性而發的話一句一句叩入心絃,聽在女孩耳中,如同除夕夜裡百家歡慶的宏宏鐘響。
楠織雲感覺自己的視角變得有些奇怪,四散的人羣、燃着的攤子、身後不遠處兵戈交錯的寒響,一切像是罩了層紗般朦朦朧朧的,彷彿跟她離得很遠。
她能感覺到的,只剩下那個漆黑雙眼倒映火光的少年,那隻拉着自己的手略微有些粗糙,但很溫暖。
他們在人羣中穿梭,好像只是在趟一條剛沒腳跟的河流。
她有些迷迷糊糊,甚至覺得自己能感受到少年的心跳,隨後倏地回過神來,這是自己的。
奇怪。
耳畔風聲、火聲和鐵響都被隔絕了,黑白紅三色相間的路上,讓她有種想要跟着身邊的人,一股腦兒跑到盡頭的衝動。
她擡起頭,身旁那張五官分明的臉被赤紅色的光影勾勒得無比清晰,漆黑的眸子環顧打量,在爲他們找一條安全的出路。
此外再無別的心思。
女孩抿着嘴,腳步跟着一同越來越快。
他們跑了許久,直到再也聽不見那嚇人的鐵響,歡快慶祝的紙燈都離他們遠去,四下裡的人羣都變得零落。
吳鉤停下腳步,他聽見身後女孩的喘氣聲越來越粗,這才停了下來,鬆開那隻緊緊握着一路的手。
他甩了甩一巴掌的汗水,神色沉穩地盯着他們逃來的遠方,思緒不止,卻沒注意到女孩身上,藏在膚色下的微紅一路爬到了脖子根。
姜沐霖跟不勒顛商會的人,鬧出這麼大的動靜能是什麼原因?
他老人家單兵武力確實在這座城市裡可稱第一,但不勒顛人這麼些年的科技和積澱也不是吃素的。
想不到原因,他當即轉過身來,卻看見楠織雲低着頭一聲不出,只道是還在害怕。
“沒事了,他們找不到這來。”於是他溫言安慰。
“嗯。”女孩點了點頭,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
遠方又是幾聲炮響,幾簇橘紅色的火焰迅速升上天空,在漆黑的夜幕下綻放出大團五光十色的花朵。
每年的紙燈會,亥時正點,江鬆的主街上會燃放本市特產的天女火,爲這寶貴的一天落下最後帷幕。
女孩呆呆地望向天空,那張點着雀斑的臉被煙花映得紅紅白白。
“漂亮麼?”
吳鉤站在她的身後,輕聲問,心想着今晚的經歷該叫她放下些心中痛苦。
驕龍洋行安排的車船,也快妥當了。
“嗯。”
她回過頭,琥珀色的眸子在天光下彷彿透明一般。
“以後,我還想看。”
吳鉤聽了,心頭隨之一寬。
歷經多少風霜,查遍世間陰冷險惡的他,卻沒知覺自己無意間播下了另一顆種子。
他不善感情,一直如此,有些事情多少年過去也未曾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