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間未時,租界中跟不勒顛商會相隔三條巷子的洋涇街,這地方距離洋人羣居的洋房區距離較近,房屋風格充分體現了江鬆萬國建築博覽會的稱號。
巴洛克式、哥特式、和式甚至伊蘇蘭式的建築風格在這裡都能得見,而夏國的建築大師們將華夏設計理念也融入其中,頗有中外合璧的味道。
洋涇街的中段,在一衆風格華麗的建築羣之間,是一所不起眼的館子。大半木頭質地、不高、空間利用率高,看着像和式,而窗沿和牆根卻又是華夏風的蚩尤和炎黃木雕。遠洋而來的西方人並不能分清夏國和扶桑風格的區別,豎着大拇指誇讚扶桑神將之威風的事情也時有發生。
這館子裡頭空間不大,人數不少不多,頂頭是用楷體書寫方正的“演武堂”。
堂內四邊掛着些便宜墨畫,軍武題材,還有兩個玻璃櫃子,裡面各裝一把外表精緻的便宜刀劍。正中擺滿了一條條木頭長桌和板凳,幾個蘇北口音的店小二操着並不標準的各國招呼用語,端上一杯杯熱茶,以及花生堅果之類的小碟。
乍一看會讓人以爲這地方就是江鬆數以百計,再尋常不過的茶樓之一,但這裡的茶水小食價格比外邊茶樓要貴上五到六倍,並且來者五花八門,哪國人都有機會見着。
十七歲的少年穿一身不帶花紋的白色長衣,腰間佩一柄嵌玉的長劍,三尺半長,大鳳展翅於鞘身,行間內裡一眼就是知道是把名家打造的好劍,只是沒見過血光。
更重要的是,那只是一柄劍而已,在當下兵器只被分爲兩類,參炁的、不參的。
他頂着百無聊賴的目光,面前是一杯見底的菊花茶,一碟松子,耳畔傳來陣陣波浪音不絕的京劇戲腔。
“鵬舉兒站草堂聽娘言講,好男兒理應當天下名揚。想爲娘二十載教兒成長,唯望兒懷大志扶保家邦。怕的是我的兒難堅志向,因此上刺字永記在心旁......”
斜前方傷痕累累的木頭臺子上,勾了面的男人女人氣宇軒昂,三塊瓦臉上的五官可謂動容,只可惜聽者寥寥,知者更少。
“......刺在兒身娘心傷,我的兒忍痛無話講,點點血墨染衣裳。刺罷了四字心神恍,精忠報國語重心長。”
一曲終了,無人喝彩,唯獨少年指尖在桌面輕敲兩聲,臺上那幾個花臉收拾片刻,賠笑着走到他身邊領了錢,這纔回到後臺。
“《岳母刺字》,京劇,兄臺這個年紀的人,能點出這種戲劇的,不多見。”
陌生的聲音從耳邊傳來,隨後吳鉤身穿一匹粗糙布衣,大步跨坐在他身邊,衝着夥計一招手道:“上壺好茶,請這位兄弟。”
他話畢,扭頭看向那十七歲的少年,神色真重,“我最敬丹心,敢問尊姓大名。”
“並非尊姓,劉疏影。”
少年眼珠子轉了一圈,心中對於吳鉤的話半信半疑。
吳鉤聽了這名字,眼中流露一絲驚訝神情,又很快消失,“如何不是?我知道劉長生辦洋行,開工廠,是總督大人所促洋務的先鋒人物。都說如今在他們的帶領下,大夏已經是條將騰的龍,不勒顛的戰艦和戰車厲害歸厲害,早晚我們也能造出來,天朝上國重回當年,指日可待。”
“指日可待?我看是大夜彌天。”
劉疏影也不客氣,倒下吳鉤點的新茶一飲而盡。
“你說辦洋行、開工廠,這種事管他劉長生還是李長生都能幹,只要有本錢,
腦子靈光點,會走關係,有什麼難的?高價聘來洋技師很難麼?人家在海外又不是什麼厲害的機械師,巴不得來賺這份錢,他怎麼沒想着要去偷技術?因爲那是洋鬼子的紅線,要惹麻煩,甚至暗地裡掉腦袋的,他不敢。”
“拿着皇帝的貼補,淨幹些長面子沒裡子的事,現在的大夏造不出戰艦,那種工廠再多一千所,一樣也還是造不出來。西方的炁金屬科技每幾年都在換代,中間差距只會越來越遠,現在他們只能在沿海耀武揚威,再過十年呢?鬼曉得。”
劉疏影並沒有把心中的不快全部一吐而淨,他也不是對着一個居心不名的陌生人就一通傾訴的傻子。
其實劉長生所爲不止這些,陽奉陰違、偷工剋扣之事他私底下也沒有少幹,大量的真金白銀最終流入的不是重工業,而是華生洋行,他和夏國千千萬萬打着自己小算盤的商人並無區別。
而吳鉤對此也很瞭解,劉疏影是他後世的戰友,在那炮火連天的歲月裡,他常聽面前的少年坐在行軍牀上,訴說兒時的回憶。
他笑了笑,敲開一顆花生塞進嘴裡,“你這麼說,可是把自己的父親貶得一文不值了。 ”
“我沒有貶他,他只是個商人,商人重利,自古以來就是這樣,海內海外皆是如此。”劉疏影淡淡地說。
“那在你看來,怎麼纔是救國?”吳鉤問。
“我不知道,你看晚報上文人天天叫喊着‘賽先生’,但我不是那塊料,我能做的,只有這個。”
劉疏影說着,揚了揚手裡的劍。
“學武術?”
“不全對,當今世界光靠武術是不夠的,打仗不是一個人的事情,有了炁金屬的軍武不同於從前,得跟緊時代。”劉疏影擡起頭,目光炯炯,“我要去江鬆大學堂,去武科。”
彼時的大夏,專門的軍校還在籌辦之中,身處各個大城市的新式學堂以武科的形式承擔了培養新式軍官的任務,江鬆大學堂的武科便是其中翹楚。
劉疏影話音剛落,只見吳鉤輕舉起茶杯道:“沒想到在這裡能遇見志向相同者,真是緣分。”
“你也想考武科?”
對方帶着懷疑和警惕的目光遊過吳鉤半身。
家境一般,身子精幹但算不得強壯,精氣神極好。絕對練過,且天賦不錯,只可惜習武時間不算很長,最多不會超過三年。如果切磋一下,恐怕不是自己的對手。
這是劉疏影一番觀察之後,對吳鉤留下的印象。
而就在這時,大門口一陣嘈雜的叫喊聲打斷了兩人的交流,只見一個腰上掛着刀的年輕人昂首闊步,輕甲外的漆黑的羽織在風中飄蕩。
所謂演武堂,所建之目的,自然是爲了演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