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吳鉤一進石庫門房子,家裡的氣氛顯得比平日要更輕快,飯桌上掛着一隻橘黃色的紙燈籠,被剪成南瓜的造型。
桌上多了些葷菜,醬爆肉丁、豬耳朵,明眼可見的肉粒飄散蛋白質熟透的香氣,這放在從前,是過年才能見到的光景。
自從吳鉤爲這個家庭賺到不少錢後,他們的生活質量着實提高了不少,但在吃食這方面,也絕對沒有刻意鋪張的意思。
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
七月份的紙燈會,在江鬆一向是個影響力不小的活動,這座生活壓力巨大的城市中,辛勤工作數個月的人們很珍惜這樣少有的放鬆機會。
這並不是個全國性的節日,幾十年前租界剛剛建立不久時,遠道而來的不勒顛富商對於江鬆一位著名紙燈師傅的手藝起了興趣,於是大量購置並開辦遊園會,效果不錯。
一年年的時間過去,這個活動逐漸擴大到整個江鬆。
這一天裡,當夜幕降臨,顏色形態各異的紙燈點亮黑暗時,就是所有人放下手頭活計,放鬆沉浸的寶貴娛樂時間。
以至於紙燈會發展到最後,作爲源頭的紙燈已經淪爲了背景板,各色燈會、提供娛樂的小攤扎滿街頭,每一年裡的這個夜晚,註定是與工作和煩惱無緣。
曾經上一屆的江鬆市司巡洛良誠認爲,這一非全國性的娛樂活動如此聲勢浩大實在不妥,遂下政令以刻意縮小規模,沒想到竟遭全城市民的口誅筆伐,幾日後的晨報上面,大儒們的批評言語如江海一般將他吞沒。
說起來,郭蓬萊能從他手裡搶下這一職位,也跟洛良誠此舉失了民心有些聯繫。
總而言之,時至今日,每年的紙燈會是屬於全城人的娛樂,誰碰了就得觸眉頭,這已經成了全城公認的事實。
“哥!晚上看燈玩去!”
一開門,吳勇跟個猴子一樣撲了上來,好在吳鉤久經歷練,雙手一接、一託、一送,這就給人輕飄飄丟到地板上去。
那半大小子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還是樂不顛顛地手舞足蹈着,從口袋裡掏出一小把銅板,嘴角差點咧到天上去。
“喲,不少錢啊,哪裡來的。”
吳鉤瞥他一眼,不露笑地問道。
“小費,那些有點錢的太太可虛榮了,嘴巴甜一點,她們心情好就願意給,哥我們去吧!請你吃塊花.”吳勇眼珠子一轉,覺得花糕有點貴,隨即改口,“請你吃糖塊!”
“謝謝你啊親弟。”吳鉤跟着一笑,“伱自個吃花糕去吧,我就不去了。”
“別呀,我請你吃一塊還不行嘛,你教我打拳,我不得表示表示。”
“下次,今天真不行。”
“爲啥?以前你最期待這一天了。”
“有約。”
“哦?”吳勇眉毛一挑,頓時發現了新大陸一般把耳朵貼了上去,“女的?”
“不是人。”
“哦,嗯啊?”
狹窄房間的門被推開,吳鉤端着個碗,裡頭的飯菜比平時少了一半。
他咳嗽一聲,牀底下的女孩聽見了熟悉的聲音這才探出腦袋來。
把這姑娘留在自個房間裡頭,已經有了一週多的時間。
吳鉤也考慮過要不要給人弄出去,在外頭找個地方什麼之類的,但想來想去還是覺得算了。
一大活人,他能給弄到哪裡,客棧商鋪之類來往人流量多的都是高危,平日裡沒人的空房亦然,滿城找她的人第一時間會想到這些地方。
要說找人幫忙,說到底,這座城市裡他沒有一個絕對信得過的人。
倒不是說會坑自己,而是楠織雲的身份太特殊了,哪怕姜師,知道這事以後會怎麼選擇,他心裡也沒個底。
站在一國的角度來看,犧牲一人造福萬千那自然是正確的,但此時此刻,面前的女孩並不是個冰冷的數字。
這不是做加減法比大小的問題。
看見今日的飯菜很少,下意識地皺了眉頭,又馬上醒悟過來這本來就只是人家的好意,自己沒資格挑三揀四的。
隨後楠織雲眼珠一轉,露出幾分擔憂的神色問:“我給你家吃窮了?”
“不至於,雖然你的飯量,以這個年紀的女孩子來說,確實不小吧,但還不至於。”吳鉤瞥她一眼,食指和拇指攥着褲腰搓了兩下,臉上漫不經心地說道,“晚上還有吃好吃的機會,別這一會把肚子灌飽了。”
“晚上?”
“紙燈會,只有江鬆纔有,好多東西都是平常你看不到的,玩的吃的多的很。”
“可是——”
“人總不能一直悶在小房間裡,會憋壞的。心事之類的,偶爾放下也好,控制不了的事情就不要乾着急。出去轉轉,不用擔心暴露,我有準備。”
吳鉤說着,打開一個方纔帶進房間裡的小箱子。
裡頭滿滿當當裝着各種各樣的瓶瓶罐罐,毛刷畫筆,以及讓楠織雲嚇得差點叫出聲來的——腦袋。
“別一驚一乍,塑料的,上面這玩意叫假髮。”
吳鉤打量片刻,選了一頂跟楠織雲髮型偏差較大又不顯眼的,不由分說湊上前,往她頭頂上一扣,隨後開始欣賞,“還行,有點天鵝變小鴨的意思。”
他動作不停,胳膊伸進箱子裡,把裡頭的寫着“香粉”、“雪花膏”、“胭脂”之類的小瓶一個個往外拎,七寸長小毛刷被他弄劍似地握在掌心裡。
隨後吳鉤一擡手,兩根指頭捏住楠織雲的下巴,弄得她那張雪白的臉上一陣紅色直到耳根。
“你幹嘛?”
“別動就是了。”
“癢”
“忍着。”
“.”
這還是兩人除了第一天的刀劍相向外,第一次近距離接觸。
哪怕送飯也只是吳鉤推過碗筷,等他坐回對面牆角,楠織雲才伸手掏過飯菜,整個過程沉默無言,安穩得好像曾經千百次排練。
距離感被打破時,女孩卻沒露出任何排斥的動作,只是呼吸聲變得有些沉重。
吳鉤沒有在意,他的注意力都在手上,一頓施爲,一炷香的時間過去後,便推着那個瘦小的傢伙站在銅鏡前。
楠織雲一愣,裡頭的姑娘留着齊肩的短髮,膚色偏深,星星點點的雀斑落在臉上,甚至在光影下看來,連臉型都有改變。
她一瞬間從珠寶般的姑娘變得像個田間奔跑的野丫頭。
完美的妝容。
“你怎麼這麼會化妝?”
她看向吳鉤,眼神充滿了奇怪。
少年一愣,他嘴角抽了兩抽,終於給出答案:“我唱過戲。”
“唱戲?”
“對,一個人,男人女人小孩老人,都要演,那就只能化妝,這些粉末和溶液很神奇,遮在你的臉上,誰也不知道那後頭的是誰。配合演技,能唱到別人忘乎所以,以爲你真是那戲中人的,叫禍水。”
“這樣啊。”
“現在敢出門了?”
“怪危險的。”
“下雨天還怕被雷劈死呢,咱就出去一個時辰,沒事兒。”
吳鉤看着女孩臉上一閃而過的期待表情,也清楚她確實憋得太久了。
要說有沒有危險,這世界上哪有萬無一失的事。
只是他衡量了一下,覺得這個風險確實不大,在識別神經網出現前的時代,找人只能靠肉眼,他不覺得自己的傑作能被人瞧出端倪來,何況還是夜裡。
這個風險值得去冒,是時候結束了,她在江鬆的旅程。
長時間的緊張和焦慮容易讓人思維走入死衚衕,一晚上的輕鬆或許可以讓她意識到——
該放下了。
雖然自己說了幫忙,但冰冷的現實是無從下手。
留在這裡也做不了什麼,離開纔是最好選擇。
這是吳鉤此行的唯一目的。
夜晚,譁夜鬧城裡的笙歌不止,沿街怒放的紙燈用光明推開夜晚。
帶着皮帽的老警察臉色泛紅,大衣下的褲腰帶中藏着喝了小半的酒瓶。
他揮舞着乾枯的手指,示意不遠處拉着小車的攤販擋了道路,可是一扭頭卻發現街道上已經擠滿各色攤子,糖漿和蒸點的香味混着乳白色的蒸汽一起飄蕩在空中,傳過五光十色的燈火,散出去好遠。
他自顧自地嘿嘿一笑,摸着腦袋將一身嚇人的警服疊起來放好,這便擠入熙熙攘攘的人羣中,嘴裡還帶一聲嘟囔。
“今晚犯事的不長小巴鳥!”
這日裡,江鬆的警察八成如此,紙燈會上丟了皮夾的也沒人去管,所以一般人晚上出門,只敢在手心裡攥些個銅板,頂了天在帽子裡頭縫兩張鈔票。
但很顯然,並不是所以人都浸在熱鬧的氣氛中,忘了自己是誰。
碼頭,遠離燈火和人聲的地方,漆黑的海浪倒映一抹天頂上的流光,隨後砸在礁石上,碎成數不清的白色泡沫。
沒有吃飽的巨大海鷗展翅盤旋,發出側耳的鳴叫,隨後倏地飛遠。
幾無人影,除了幾艘裝貨準備夜裡出海的小船,穿着藍白兩色背心的水手叼着菸斗,一邊眺望市內的燈火,一邊生氣地朝着水裡啐出一大口,隨手將喝乾了的空瓶仍舊海里,濺起紛飛的水花,很快又被漆黑的湍流吞沒。
“啪嗒——”
皮鞋踩上木板的聲音在這個安靜的時刻裡格外顯眼,兩人循聲扭頭,只見夜色下三個高瘦的人影披着灰色不反光的斗篷。
“做啥子嘞,紙燈會也打劫?”
蹲坐在船頭的水手伸出食指揉了揉鼻頭,這纔開口道:“哪裡人?這是私人貨船!”
“臨時抽查,有官府批文。”
爲首的那個灰斗篷掏出一張燙邊的細紙,遞了過去。
水手一看,上頭花花綠綠一大片,寫滿了他認不全的夏文,還蓋着一個大紅色的公章,也不敢怠慢,當即巴巴地去找了船長。
轉了一圈,拿着批文回來的男人四十歲出頭,穿一身白短夾克,長滿皺紋的臉上眉頭擰成一股,他仔仔細細端着那張紙看了一路,末了露出狐疑的表情問:“市政局的批文應該有日期印呀,制式也跟之前見過的不全一樣,你們這個看着不大正點。”
“事發突然,臨時從局裡抽的,你要不相信,我可以把工牌留給你。”
那灰斗篷語氣沒有波瀾地,又從懷裡掏出一張棕色皮革套着的證件。
“要查什麼?”
“全部,貨物、人、每一個角落。”
“查什麼東西啊這麼大張旗鼓的?”
“你問不着。”
“不是,莫名其妙地給你們這麼一查,個把時辰就要過去了,按照時刻表我們馬上要出航的,米利根人的貨晚半個點都要賠錢。”
“我也是公事,沒辦法通融。”
“你們到底是不是市政局來的啊?這紙燈會開着的時候,查我們一條商船?”
“別的不用多說,我只需要一個答案,給不給查?”
“你要程序公正我當然沒話說,可你們這麼急急忙忙的,手續也不全,知道我這條船是屬於誰的麼,津門——”
利刃入肉的細小聲音隨着海風吹向遠洋,船長不敢置信地看着沒入胸口的匕首。
那帶着會斗篷的男人使勁一拔,漆黑的血箭飆飛,船長滾落海面,砸出一大團紅白相間的水花。
“殺人啦!”
船頭兩個水手見此情形,頭也不會地就往艙裡跑,拿起一個綁了紗布的鐵錘頭對着銅鑼猛敲。
“既然做了,就別留活口。”
爲首那人一抖刀口血沫,語氣森然,卻不像是在說給身邊的人聽,而是自言自語。
吐着火的男人倒掛在一根橫豎起的鐵桿子上,雙腿使勁整個人在半空翻騰,畫出一個大大的火圈。
十指上悄摸拴着細繩的女人在背後悄悄拉動指尖,面前稻草扎出的小人自顧自地扭動着,彷彿有了生命,看得周圍一圈頭頂扎髻的小孩子大呼小叫。
由數十段顏色各異的部位拼接而成的龍形紙燈橫跨大半條街道,五光十色的燈火彷彿彩虹從天際下落。
楠織雲看得眼花繚亂,她自小生長在被嚴密看護的環境中,一生中連外出的次數都屈指可數,而自那場騷亂後來到夏國的一年時間,一直都在東躲XZ中,沒能體會到多少屬於這個國家的風土人情。
今天,可算是頭一次。
江鬆海納百川,各地吃食都能得見,街邊一溜排的木頭桌子上,穿着背心的販子被熱氣薰得滿頭大汗,油香跟肉香味被裹夾在近夏夜裡悶熱的空氣中。
“想吃什麼就買啊,不差這點錢。”
吳鉤說着,往她手裡塞了一把銅板。
他這句話爲女孩卸下負擔以後,楠織雲就終於敢下嘴,她吃得很小口、很慢,只是一直沒停。
擂茶、肉燕、桂花糕、醪糟.兩人走一路吃一路。
吳鉤打着肉香味的嗝,心頭暗暗稱奇,自己是因爲煉炁才食慾旺盛,而身邊的女孩似乎並沒有遜色太多。
她嘴邊沾着白色的糖粉,在吃掉了之前上的最後一顆草莓後,下意識地舔了口脣角,卻不想被那厚厚的妝粉苦得直皺眉頭,看得一旁吳鉤都忍不住笑出一聲來。
楠織雲瞪他一眼,那雙琥珀色的眸子裡,仍舊倒映這排滿大半條街的小吃攤子。
“再來點?”吳鉤問。
“吃不下了。”女孩意猶未盡地搖了搖頭,那雙被妝粉抹黑的胳膊輕輕摸了摸肚子,猶豫半晌才說,“撐死我了。”
“吃不下你歇歇不行麼?”
“以後可能吃不到了,想都嚐嚐。”
“那你嘗一口不就是了。”
“浪費。”
“.”吳鉤苦笑,他撓了撓頭,轉而說道,“還有機會的,你的日子還長得很,好東西是吃不完的。”
“謝謝。”
楠織雲冷不丁地迸了兩個字出來,聲音綿綿的,和她平日裡那種有力發亮的聲音截然不同。
“走吧,”吳鉤面不改色,目光順着人流轉動,“吃飽了,看點有意思的去。”